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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裙”阶级(2 / 2)




我竟然,竟然认为……真由她很美。



这是不可能的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我的错觉。因为真由是那么迟钝又老土,裙子穿得那么长,个性又那么阴沉。她的阶级远比我们低多了。



我们这种人的阶级比较高,地位也高多了。



穿梭在校舍间时,那歌声一直萦绕不去。使我发出赞叹的小巧美丽的金黄色世界,还有三个天使的身影,全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她们的裙子长度到哪里?



奔下楼梯时,我脑中想的是这件事。



*



嘲笑真由的声音不断扩散,内容也变得愈来愈具体。



我一句未经深思就说出口的玩笑话超越小团体的边界,火苗四处乱窜。或许那天最致命的错误就是被男生们听见吧。班上现在的流行语成了“阿多福菌”,说是碰到真由摸过的东西就会被传染阿多福菌,开这种小学生玩笑的男生愈来愈多。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就太过分了。女生们在真由面前虽然还好好称她福原同学,背地里讲坏话的时候,一定都叫她阿多福小姐。也有人干脆叫她阿龟小姐。阿多福、阿龟、阿多福小姐。



如果真由就这么扮演起被整的角色,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大家都觉得好玩,每个班级里也总有这么一个人负责扮演被整的角色。能成为大家开玩笑的对象,我觉得也满幸福的。不过,万一……我想起上次下雨那天,真由的雨伞不见了的事。我想,那或许不是谁拿错了,而是被恶意藏起来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就有点那个了。到了这个地步不就是霸凌了吗?我只不过是把自己觉得有趣的发现告诉大家,虽说背着真由说是我不对,原本以为大家也只会在她背后说说就算了啊。我还以为那么做不会伤害到真由。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也只能跟大家一起捧腹大笑了。在令人想吐的便当味道包围下,和大家一起相亲相爱地围着课桌,度过欢乐的午餐时间。毕竟我又不是站在真由那边的。我和真由是不同种类的人。我可是属于这边的人啊。麻纪笑着说,阿多福小姐的裙子为什么会那么长啊?小梓回答了她这个问题。欸,那当然是因为腿短啊,还用问吗!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真的快不行了!”我也笑得大惊小怪。得好好做出笑容才行,否则就无法证明我是大家的伙伴了。“不过,真的捏,仔细看好像是那样没错!”



听我这么一说,加奈子祭出了今天最劲爆的哏。



“你们这么说也是没错啦,可是啊,我上次不小心看到了唷,看到阿多福小姐换衣服。”



咦?那又怎么了吗?旁边另一个小团体的人也加入我们的谈话,教室里的气氛更加热烈。加奈子得意洋洋地继续说下去。



“换体育服的时候,我正好看到她抬起脚,结果看到她的腿毛,超爆毛的啦。”



女生们一起发出近乎尖叫的笑声,像大猩猩一样捶胸顿足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骗人的吧?真的假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加奈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假装痛苦挣扎的样子。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要烂掉了!”



我们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小梓、加奈子和麻纪,大家都好开心。所以我也装得很开心,一副笑到肚子痛的样子,激动拍手。不然怎么办?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怎么可能跟大家说,住口,别再讲她坏话了。这种话我说不出来。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导火线就是我本人啊!是我第一个取笑真由,说她长得像阿多福的。事到如今又怎能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像个好学生那样制止大家说她坏话。不可能。要是我真这么做了,大家就会知道我是个背叛朋友也无所谓的人。这么一来,我在班上的阶级将一落千丈。不管裙子穿得再短,裙折烫得多漂亮,裙摆都会变得湿湿烂烂的,折痕也会变得皱巴巴。



怎么会有这么丑陋的生物?



忽然之间,我发现原本吵吵闹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围成一圈吃便当的女生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不知道盯着什么看。我一边勉强重新拿起筷子,一边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力的筷子喀啦作响,煎出漂亮焦痕的小热狗屡屡从筷尖滑落,夹不起来。我的视线从便当盒上抬起,朝大家注视的方向望去。是教室门口。



是真由。



真由正一脚踏进门口,站在那里。



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感觉到胸口内侧一阵发凉。被她看见了。被她听见了。怎么办?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我们这群人讲的话,她听到了多少?说不定连我嘲笑她的样子她也看见了。接下来会变成怎样?我不知道。我连忙朝小梓她们看去,大家都在笑。诡异的笑容贴在脸上,我真觉得这才像是能面呢。别说是愧疚了,大家凝视真由的视线,就像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一样。



“阿多福。”



有个人低声这么说。



接着便是噗嗤噗嗤的窃笑声。



“阿多福小姐。”



又有人说了。像是忍不住似的,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阿多福小姐。真的,真的耶。阿多福小姐来了,她回来了。



教室里都是窃笑声。



阿多福小姐。啊,被她听见了。阿多福小姐。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耶。



教室里的人若无其事地说。



阿多福小姐。阿多福小姐。



阿龟。阿多福。阿龟。



真由冲出教室。



女生们一起爆笑起来,笑声一口气席卷全班。



“呜哇,被她听见了啦。”



怎么办〜小梓发出可爱的声音笑着说。哎呀,有什么关系。不知道谁这么说。因为我们说的是事实啊。既然是事实,那有什么办法。她真的就是阿多福小姐嘛。真的跟阿多福长得一模一样嘛。



事实。因为是事实所以没办法。



我也笑着说,真的啊,对啊,没办法嘛。我发现自己脸颊抽搐,牙齿似乎在打颤。盖上妈妈做的便当,我站了起来。发软的膝盖不太能使力,身体摇摇晃晃。



恵理?你怎么了?有人问我。



“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走到走廊上,把手放在闷得透不过气的胸口。我觉得好想吐,几乎要把妈妈做的便当菜全都吐出来了。男生们在走廊上奔跑,鬼吼鬼叫。用来绑裙子的腰带太紧了,我卷起背心,把手伸进去。好难受,可能在走到厕所前就会吐出来。



走廊上,有谁蹲在那里。



好像正在捡什么。



是里穗。



她抬起头,正好与我四目相接。里穗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走到我身边,她手上拿着几张传单。



“嗳。”里穗说。“真由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种事为什么要问我?



啊,对了,因为我们三个是小学同学,里穗一定以为我和真由现在也是好朋友。她绝对想不到,直到刚才我还在教室里嘲笑真由,瞧不起她。对啊,正常人一定都想象不到吧。毕竟是朋友。正常人怎么可能像那样嘲笑自己以前的朋友。不可能。



我……不正常。



“什么怎么了?”我笑了笑。什么都没有啊。我想装出可爱的声音这么说,可惜不成功。“什么事都没有喔。”



“这个,”里穗狐疑地歪着头。“是真由刚才拿在手上的。撞到她的时候掉了满地,她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接过里穗拿给我看的传单,上面写着“合唱团成果发表会”,举行的日期是下周日。



“真由跑哪去了啊?”



“我不知道,不过,大概是那边吧。从那个楼梯下去了。”



我朝里穗说的方向走去。



跟我无关。



跟我无关啊。



尽管这么告诉自己,我还是走下楼梯。



*



“好漂亮喔。”



因为真由突然在路边蹲下,我也隔着她背上的红色书包,视线朝那边望去。原来是几朵有着淡粉红色薄薄花瓣的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这花的颜色好温柔喔。原来路边也会开出这么美丽的花啊,真厉害。那时我们还是小学生。像蒲公英一样的柠檬色雌蕊娇艳欲滴。那种花的花瓣真的很薄,像我们在学校用薄纸做的人造花一样。即使如此。



“嗯,好漂亮。”



真由只是点点头这么说。



后来我查了才知道,那种花叫做虞美人。



追着真由来到校舍后方,在花坛里看到很像虞美人的花,想起这段往事。刚才先到门口鞋柜看了看,没看到她的鞋子。虽然不确定她去了哪里,我还是往校舍后方走来。虽然我一点也不了解真由,不过如果是我的话,这种时候大概会找个冷清寂寥的地方吧。没有人的地方。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不用在意别人视线的地方。大概会想去这种地方。



果然,真由在这里。



真由坐在校舍后方平常没人使用的阶梯上,遥望远处的网球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直张着嘴巴站在那里,直到喉咙和嘴巴变得干渴。



“真由。”



在依然想不到该说什么的状况下,我开口叫了她。



真由缩着肩膀回头。我还以为她在哭,不过至少,现在没有流眼泪。真由看到我,张开嘴巴好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真由讲话总是这样,这点一直没变。我闭上嘴紧咬下唇,往她身边走去。



总该说点什么才好。



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直低着头的真由终于抬起脸,看到我无力下垂的手上拿着传单,一脸疑惑地动了动嘴。



“你说这个?”我这么问,真由慢慢点头。“里穗帮忙捡的啦,剩下的等一下去找她拿。”



接着,我看着那张传单问:



“这个,真由也会上场吗?”



真由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分辨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不清不楚的笑容。要振作一点啊。振作一点。要笑就好好笑,要哭就好好哭。要生气的话,就要好好生气。要大哭,要大叫,要生气恨我也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



“雨伞。”



真由低着头喃喃地说。



“嗯?”



我站在她身边反问。



“没法还你,真对不起。”



“为什么真由要道歉呢?”



“因为……”真由抱住被长裙覆盖的膝盖,把脸埋在里面说:“在教室里……还给你的话……会给你添麻烦。”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该说什么才好呢?真由说的是事实。如果我跟真由走得近的事被身边同学发现,一定也会遭到跟真由一样的待遇。就算我的裙子是短的,在她们眼中也会跟真由的裙子一样长。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因为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不同种类的人啊。我才不想去真由那边,才不想遇到那么悲惨的事。我想做个可爱的、亮晶晶的女生,肤浅又自私的人。



“没问题的啦。”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之后再还就好了。”这种话我一样说不出口。我想不出该接着说什么好,开始后悔不该追着她跑出来了。



“小惠。”



她这么叫我。



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



真由说。



我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真由却马上低下头,说到这里就打住。其实我有发现,她最后朝我手中的传单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传单。我再次确认上面写的地点和时间。下星期天。可是,但是——



我把传单对折再对折,收进裙折间的口袋里。我想,上课钟一定就快响了。



*



留下真由,我回到教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收拾便当盒。接着我去了一趟厕所照镜子,把歪掉的裙子调整好才又回到教室。我拿出下一堂课要用的课本摆在桌上,打开笔记本,检查夹在笔记本里的几张讲义,回想上次上课的内容。我听见女生们嘻嘻窃笑的声音,小梓她们在讲悄悄话。阿多福小姐还没回来耶,惨了。有人这么说。该不会是大受打击早退了吧?哎呀,不会有事的啦。人家阿多福小姐可是个模范生,只有功课好这个优点,一定会好好回来上课的。嘻嘻,哈哈。



我从铅笔盒里拿出自动铅笔,按了好几下笔芯。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懂。我真的想不通。真由只不过是遵守校规罢了,为什么要被讥为假装乖宝宝的模范生呢?她只是正确地做对的事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只因为裙子长度不同,我们之间的差异就会这么大?为什么会以这么不同的方式活着,还是说,看起来不同的只有裙子的长度,说不定我们其实有相同的地方。优秀的品种和低劣的品种。闪闪发光的人和教室角落的人。阶级高的人和不高的人。漂亮的人和不漂亮的人。



嗳,惠理。坐我前面的小梓回头跟我说话。充满光泽的头发,修得整齐漂亮的眉毛,闪着护唇膏珠光的嘴唇,可爱的大眼睛。说不定,一切都相反。说不定,是我搞错了。



因为,不管我怎么想,我们才是丑陋的生物。



“刚才我们大家在聊,下星期天想一起出去玩。惠理也会来吧?”



她用撒娇的语气歪着头微笑。不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透露的,却是绝不允许异议的独裁者的眼神。



“下个……星期天。”



我忍不住复诵出声。下个星期天。时间和地点我都确认过了。我把手放在桌下,放在裙子的折痕上。对。可是,又不是真的约好了,也没告诉她我要去。所以,这不算背叛。再说,就算我真的去了又能怎样?要跟真由说什么才好?要拿什么脸面对她?我能对她低下头说全都是我的错,跟她说对不起吗?我做得到吗?这么一来问题就能解决了吗?



我们为什么这么不一样?上次放学后听到的真由歌声在耳边回荡。小学时看着同样的花、同样赞叹好漂亮的两个人,两颗心,现在已经不相通了。



“我——”



我抬起头,做出回答。



我的指尖轻抚裙子上的折痕,轻轻擦过口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