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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如预告所说,高町没有上学。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以“模式灵”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坐到座位上时,看到那三个人正聚在富松德子的座位聊天。不知是知道高町要休息,还是习惯了她不打一声招呼,三个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前面的座位空无一人。仲川未步如临其境地说幸亏今天早上停车场没有掉下动物的尸体,万一被自己发现了该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是我那天上午最后一个能清晰听到的同学的声音。上课之前教室里的嘈杂声中却已经出现了小金属片般的噪音,我开始为昨天的草率宣言感到后悔。在知道高町不会来的教室里,排斥反应会比想象中更早地表现出来,早上的班会结束时,狂风暴雨般的金属片的数量和速度都飞跃性地提升,我完全被封闭在被噪音和头痛的壳里,走投无路,无处可逃。



因为这个原因,到了下午我才发现班里发生了一点异变。午休时我照例去屋顶避难。预备铃响了,回到了教室,同学们异常地安静。我一开始以为是懒散过头了,已经开始上课了数学老师却还没来。很多同学还没落座,只是每个人都停下嘴和手,注视着教室中央,他们的视线前方是丸冈和乃田诺艾尔。



“别当哑巴,说点什么好不好?”乃田诺艾尔用一贯的娇柔、冷淡的语气逼近丸冈。“你看,大家都在看吗?”



丸冈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双肘支在桌子上,握紧拳头,弓着背,仿佛要忍住情绪的喷发。乃田诺艾尔的屁股靠在旁边的桌子上,冷冷地俯视着丸冈的圆脸和光头,双膝交叉着,仿佛要展示从梳短的裙子里伸出的雪白双腿。



“我都知道了,昨天放学后你在这个教室里做了什么?”



丸冈低着头一动不动。“我什么都……”



“什么都没做?”乃田诺艾尔似乎相当兴奋,满怀怒火地发出了令人不安的笑声。“等一下,大家都听到了吗?他什么都没做!”



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同学们的反应与其说是对两人的对决感到惊讶,不如说像是已经买好了入场门票,想要观看这场对决的走向。



“那你能告诉我这个吗?”乃田诺艾尔猛地扑了上去。“这本笔记本昨天应该还没烧成这个样子。”她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挑衅似的扔到丸冈的桌子上。“昨天我只是偶然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回去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喂,告诉我吧。总算装出一副很酷的样子,把打火机藏在口袋里的丸冈先生?”



丸冈微微抬起通红的脸,瞪着乃田诺艾尔。“你——”



“什么?”乃田诺艾尔虽然有些胆怯,但很快就恢复了气势,更加强硬地点了点头。“你为什么还不坦白呢?明明早就暴露了。昨天教室人走楼空之时,你偷袭了我的课桌。”



“喂,这是真的吗?”坐在乃田诺艾尔身边的女子瞅准时机插嘴道。



乃田诺艾尔夸张地点了点头,似乎以为可以博得大家的同情。“隔壁班的同学看到了,无可置疑。”像是对此感到恐怖地缩了缩肩膀。“你看,这家伙,不就是因为心里有鬼才无法否定的,还说什么一居士的诅咒,鬼鬼祟祟地在别人的笔记本上动这种小伎俩,你对我的笔记做了什么?”



丸冈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没做那种事。”



乃田诺艾尔用鼻子哼了一声,像是在说这不可能。“那你在干什么?碰巧在我的座位上?光是这样就已经很恶心了!”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道,你在找竖笛吗?”



乃田诺艾尔明明知道高中就没有竖笛课了。听了她的话同学之间传出一阵窃笑。我站在班级圈外眺望着这一切想起了第一次换座位的情景,作为一个深知那笑声多么残忍的人,我对此恨之入骨。与此同时也升起一阵那嘲笑并非针对自己的安心感和被嘲笑的是那个丸冈这一心旷神怡事实的快感。



“想成为话题的中心吗?当班级的明星很辛苦吧?”乃田诺艾尔把脸凑近丸冈的光头小声说道。然后抬起头,不屑地说。“真是个蠢货。”



乃田诺艾尔掸了掸胸前飘动的头发。那一瞬间——丸冈的身体红到后颈,看起来像气球一样膨胀了好几倍。实际上丸冈只是摇了摇椅子猛地站了起来俯视着身高175厘米的乃田的身体,几秒钟的瞪视后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像踩着涌上心头的羞耻和愤恨一样大步从前门走出教室……



“这是自作自受吧?”



丸冈消失后有人这么说道。我深深知晓并非当事人的学生的这句话,已经成为宣告丸冈在班上地位彻底扫地的胜利欢呼。



“只有那些趾高气扬的家伙才会在背地里耍小聪明。”



“一定是想引起乃田的注意吧?”



“没错。他对诺艾尔有意思,已经暴露了呀。”



“这么一想,冲着竖笛这条线也挺有可能的吧?”



几个同学开始把积攒的郁愤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我听着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依次打量着开始说话的几个同学——他们不属于丸冈或乃田诺艾尔的任何一边,这让我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嗯,这不是挺好的吗?”



第二天放学后,在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我向高町讲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坐在阅览区的她似乎不感兴趣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真的吗?”



“难道不是吗?”她从摊开在大书桌上的书中抬起头看着我。“你想想看,如果丸冈在谁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在那孩子——诺艾尔的笔记本上动了手脚,你觉得是想嫁祸谁呢?”



“那……应该是我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可以证明你是被冤枉的。”



我觉得这太过无聊了,就算上午我注意到了那起焦痕骚动,也觉得什么必须澄清的冤枉,所以对高町的反应有些难以赞同。这次丸冈的计划本来就有点做过头,就算能在朋友之间制造话题,他们也只是在享受“新话题”而已,并不相信是我干的。证据就是昨天丸冈的丑陋的出糗之后,我在班级的地位也丝毫没有改善的迹象。



“嗯,我也听德德他们说过。”高町把目光移回书本,毫无保留地说道。“我也看到了,今天丸冈确实很老实,他好像和诺艾尔一次话都没说过。”



我想起丸冈今天一整天孤零零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样子。这与他至今为止所发挥的耀眼的领导能力相比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景象。丸冈小组的主导权一夜之间就落入以乃田诺艾尔为首的三个女生手中,那三人一次都没有靠近过丸冈身边。剩下的两个男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在小组里的话语权正在急速削弱,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



“不过,发生那种事的第二天连休息都没有就来了。”高町感叹道。“只有这种毅力很了不起。”



“高町休息得太久了。”为了不被讨厌,我若无其事地指出,然后试着推测丸冈的心情。“大概是觉得今天请假的话就不能再来学校了吧。”



高町把食指夹在翻开的书页上,合上书,看着隔着大桌子正对着我。“这是你的推测?还是你的真实经历?”



感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正在窥探我的内心,不由得有些畏缩。直到发现反射出头上的白色荧光灯的虹膜深处带有一丝窃笑,我才意识到这是她对休息过度的指责的报复。



“不管怎么说,都是宝贵的财富。”她很享受我的反应。紧接着是不可思议的话题“你不觉得,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最适合平衡这两者吗?想象力和经验。”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知如何回答。“成年人也有想象力丰富的。”我的想象力已经到了极限。“也有缺乏想象力的孩子吧。”



“当然,每个人都有差异。”高町承认。“只是,在我们这样的青春期还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选择这两者。能不能成为聪明的大人,我想一定是由这方面的平衡杆决定的。”可能是自己对自己的解释不太满意吧,她的视线在空中徘徊,寻找更直截了当的表达。“聪明的大人不会觉得自己是大人吧。”



“高町想成为聪明的大人吗?”我问。



“总比笨大人要好吧?”她冷冷地回答,又用那窃笑的眼神看着我。“架想过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吗?”



我没有理会高町故意强调过去式的说法,更准确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应付这些小事的余地。当高町问我想过成为什么样的大人时,我在脑海中胡乱咀嚼这个问题时,一股过于突兀的情绪不期而至——积存在黑暗池底的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的强烈厌恶感让我吃惊不已,那一瞬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迄今为止,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过这种情绪。从小就努力讨好父亲,讨厌父亲失望的眼神,害怕被父亲用那种眼神看着,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一个符合父亲意愿的儿子。可是,对了,即使只有一次,我有想过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吗?我仅仅不想惹怒他,不想让他失望,所以一心一意地扮演着顺从的儿子。



回过神来,我笑了。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句真实如同魔法,如同净之盐,让我身心轻松。我不想变成父亲那样。我从没体验过这种心情,如释重负——眼泪要流出来了。(译注:净之盐<清めの塩>,常被用于比赛开始之前或在家门口辟邪)



“没事吧?”高町讶异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突然一个人笑嘻嘻的,很恶心”



“对不起。”我还是笑着道歉。



“怎么,之前不是也发生过吗?是不是得了一闻到书的味道就兴奋的病?”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笑,高町无奈地叹了口气,翻开手指夹着的那一页,重新开始看书。我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解放感,看着高町为了不挡视线而用几根发夹扎成一束的长刘海在额头摇曳。



“还没决定。”终于说出了一直搁置着的问题的回答。



“还没决定?”高町将视线从垂下的刘海阴影中移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只“嗯”了一声,就像把彼此并不咬合但拼凑起来也不赖的贝壳悄悄放进瓶子时一样,嘴唇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视线回到了手边的书上



高町读的书不是图书室的。从那之后才过了两天,她就已经拿到了周一说的那本书。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日本人,他创办了一个小型NGO,多年来一直支持着生活在亚马逊河流域的原住民。据说她是昨天没来学校的时候,“利用空闲时间”翻了几家旧书店才找到的。



高町专心地读着手中的书。虽然我不知道印第安人的什么引起了她的兴趣,但在她的意识通过文字飞到遥远的地球背面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她所说的“空闲时间”。没生病却这么频繁地请假,她到底在干什么呢?班里有好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高中生活比我充实得多,那因为什么原因反复缺席呢,这期间她在哪里,又是利用什么事情的“空闲时间”去逛旧书店呢?



就算这么问她都不会告诉我。相反,看着她的样子我发现了一件事。读书的速度,从新一页到下一页都慢得惊人。这本读物的字数并不算多,但她有时会在同一页上停留十分钟以上。就好像在从简洁的文字中将亚马逊河的情景细致地描绘在脑海中,甚至想要感受向上游村落逆流而上的引擎船的振动——环渡书中没有提及的海岸,触摸雨林中前所未闻的巨大树干,以及花去更加长久的时间盯着每章结束时刊登的几张黑白照片。



高町回过神来,给我看了那些照片。印第安人神态庄严健壮,头顶剃得像个落魄武士,头上戴着羽毛装饰的照片;从天空俯拍的为了建立牧场而被砍伐的赤裸裸的森林的照片;因水银污染而瘦得像个孩子的印第安女性的照片。



高町解释道:“开采黄金时使用的水银污染了河流,吃了被水银污染的鱼的印第安人中毒了。而且淘金的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为了一夜暴富而擅自闯入禁区的巴西人,他们也是巴西社会最底层的人。结果只有掌权者才会受益,他们不会遭受任何痛苦。”



就这样,高町向我披露了从书中学到的信息。我不像她那样对印第安人的现状本身感兴趣。不过,我对她的兴趣和她对印第安人的兴趣一样,因此对她感兴趣的印第安人的故事也很感兴趣地倾听着。



“我总觉得热带雨林的破坏和地球变暖、沙漠化差不多。”她突然从书上抬起头说。“我一直以为威胁印第安人的生活,是发达国家的繁荣带来的间接影响……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更直接、更紧急的,是身处其中的人们之间的问题。”



按照高町的说法,自古以来就没有货币经济,与自然丛林共生的印第安人的生活遭到了世界规模的经济体系的侵略。为了获取外汇,巴西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农地政策,森林被焚烧变成了玉米和大豆的农田,而在其他地区,为了采购木材践踏着法律四处砍伐。法律上的土地所有者为了税收政策,把森林变成了牧场。许多原住民族的居住地被剥夺了孕育传统和神话的重要土地,被迫移居到政府规定的保护区,也被外部带来的疾病和医药品不足等诸多问题所折磨。



“据说当时有个流行疟疾的村子死了一半的村民。传播疟原虫的蚊子原本只栖息在古树之顶,但由于森林的减少,蚊子渐渐往下繁殖,由于外部世界的原因灭亡了半个村子。那些人里有谁的父母,儿子,女儿,兄弟,丈夫,妻子。”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对被世界经济的巨浪吞没的印第安人的忧虑,但我注意到在声音的各个角落,隐藏着对他们所处的困境的某部分感到名为责任的痛苦。在被称为发达国家的国家出生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这一天我们在图书馆待到六点左右。回过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过了放学时间才走出图书室。透过亮着灯的三楼走廊的窗户可以看到社团活动和委员会结束后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或步行走向西门的样子。我自入学以来从来没有在学校待到这么晚,在昏暗的夜空中看着所有人都背对着校舍离开的光景,我感到有些感伤。之前还被学生的热闹挤满,天一黑就无人搭理的心情会怎样呢?



“——那是什么?”我一开口,高町就惊呆了。“有时间同情校舍,不如担心一下自己怎么样?”她挖苦地说着,回头看了看走在后面的我,在她的眼中我似乎是一副很受伤很没出息的样子,她尴尬地望着昏暗的窗外:“嗯,不过,意外地可能是这样吧。”她加快了脚步。中途又停下了,“即使自己的状况已经竭尽全力,也会意外地同情别人。”



在荧光灯照射下的安静走廊上,高町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她的话好像从我身边闪过,反弹到墙上,滚来滚去又回到了她的脚边。因为与我一时的感伤相比,高町这几天对地球另一端的印第安人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同情。



高町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了不让我察觉到自己的困惑转过身默默地走了起来。



过了一会,前方的楼梯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走廊里出现了一位四十多岁、身穿灰色西装的老师。老师发现了我们,对走在前面的高町说:“还在学校吗?快关灯了。”



“不好意思,我正要回去。”高町低头行礼,安然度过。



四十左右,是个见过但不知道名字的老师。大概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班主任吧。看他来关图书室的灯,可能是图书委员的顾问。两人擦身而过,我也轻轻点头致意,没能搭话。在他走进图书管理室后我的视线回到前方,发现高町已经走出很远了。我慌忙追上她。



“再见。”



高町在走廊和楼梯之间停下脚步,冷淡地告别。她的声音里明显流露出警戒的神色,但与其说是牵制,不如说是之前崩溃的防御还没能很好地恢复,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不想就这样冷淡地分开。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走廊和最里面的北校舍三楼的日光灯一齐熄灭了。霎时,走廊深处产生了深深的黑暗,一直冷清的南校舍的寂静中带着一丝毛骨悚然。



“还是快点比较好。”我把目光转回高町。“这边的灯快要关了。”



“南校舍还有教职员办公室,不会马上全部熄灭吧。”高町东张西望地说道,似乎在确认剩下的灯光数量。当发现我正在注视着她,终于察觉到自己滑稽的样子地笑出了声。“架怎么样?”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警戒的神色。



这个时候,车站里应该又挤满了学生。



“晚上的学校就像圣地一样。”我说着,向走廊深处望去。只要高町解除了警戒,再深的黑暗我都能忍受。



就这样,我们有时会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共度时光。最后的班会结束,同学寥寥无几的时候她会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我的桌子作为信号。



在会合的图书室里,我们在阅览角的大书桌上相对而坐。大多是高町坐在中庭一侧,我坐在夕阳西下的操场一侧。高町读着关于印第安人的书,发现有趣的故事就告诉我。有一次她提到了结核病,在四十年前与外界接触之前,结核是亚马逊不应该存在的疾病,和疟疾一样缺乏相应的药物和医疗器械,需要援助。即便如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印第安人就会用自然的智慧找到治愈任何疾病的方法。



“问题是,变化的速度快得让人无法从容不迫。”高町展示了刚学到的知识。“森林破坏也好,经济也好,疾病也好。”



还有一次,她离开亚马逊,聊起了美国印第安人的话题。据说在某个地区,印第安人的女儿一旦迎来初潮就会被强制接受健康检查,并在检查时擅自将子宫摘除。“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这些都没有详细写”高町的目光落在那一页断定道。“如果是真的,你不觉得太过可怕了吗?为了让印第安人不能生孩子,为了从美国彻底断绝印第安人的血统,从行政层面上做这种事,就像把野猫抓进医院一样。”



“太可怕了。”我表示赞同。我只是觉得太可怕了才这么说的。硬要说的话,那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高町有喜欢这种触目惊心的话题倾向,我呆呆地思考着这个事情。大概是这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引起了高町的不快。



“你完全不理解。”高町叹着气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理解的。男人肯定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