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Every man is the architect of his own fortune[注1](2 / 2)
“是啊,还没说过呢。总觉得没有机会提起,就这样一直放着了。是呢,友奈也是初中生了,说出来倒也没关系……嗯,友奈。你有同伴吗?”
“……同伴?”
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呢,不是什么难懂的意思。你遇到事情的时候,会帮助你的人。你消沉的时候,会鼓励你支持你的人。你痛苦的时候,会陪伴你一同前行的人。你做错事的时候,会出手阻止的人……当然,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是友奈的同伴哦。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这样的人吗?”
母亲这样对我说。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莉莉。
“不管你有没有能力,不管你叫什么,不管你是谁,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因为她这么说过。
“……有的。”
听到我这么回答,母亲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父亲是自杀的。”
ZI SHA。
一瞬间,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含义。
但马上我就意识到这是指“自杀”。
“之前,关于‘天恐’——天空恐惧综合症的事我有和你说过吧?你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你父亲原来是从四国外来的难民,从星屑的袭击下勉强逃得生路的其中一人……你父亲那时还是孩子,所以被星屑袭击的时候的恐惧感可能更加强烈。然后就患上了天恐……但是,几乎已经痊愈了哦。”
母亲向我讲述了父亲去世以前的全部。
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遭到了星屑的袭击,逃进了四国的墙内。从那时起出现了天恐——天空恐惧综合症的症状,开始恐惧天空,不敢出门。
进入神世纪,不再有Vertex与星屑袭击四国之后,按照大赦的上里日向大人制定的方针,社会开始致力于天恐患者的治疗。绝大多数患者的症状都明显好转,父亲的情况似乎也好了很多。成年的时候,父亲已经可以不影响正常生活地外出了。事实上,母亲在与父亲结婚后的共同生活中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父亲其实是天恐患者。
但是,父亲很罕见地也会突然回想起被Vertex袭击的时候的记忆并随之陷入恐慌。因此,他无法在同一处长期工作。无法预期的发作对于公司来说也是隐患,同时社会对于天恐患者的偏见也依然根深蒂固。
即使医学界已经明确天恐只是心理疾病的一种,但仍有人相信“天恐会传染”而嫌恶患者,因此坊间也多有对天恐患者及四国外来的避难者的诽谤中伤。
“和你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周围的人也对我说过相当恶毒的话。比如‘要是因为你老公搞得我们感染上天恐了怎么办啊?’在搬到这里之前,我们好几次租房都被拒绝了。”
母亲无力地笑道。只有对那种情况的愤慨与无力感相叠加才能露出那样的表情吧。
最后,父亲在不断的换工作和周围人的嫌弃与指责中耗尽了心力。
“于是在你出生不久之后,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告诉我?”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笔记里写的。‘我的事不要告诉友奈。父亲是从四国外来的,还是天恐患者这些事,都对她保密。这样一来,你和友奈就不会再受到周围的冷眼相待了。’他可能……是想要保护我们。只要他不在了,我们就不会再受到诽谤中伤……真是愚笨的做法啊。但是,即使友奈你现在受到了伤害,现在你的身边有同伴了对吧?所以我觉得这时候就可以告诉你了。”
母亲微笑着说。
我生活的时代距离人和Vertex与星屑的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左右。
我不清楚战前的世界,也不知道与那场战争相关的任何事。
但是,那时候的一切确确实实影响到了现在的我。
三十年。
大概相当于我现在年纪的两倍。
我想对我而言,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但是相对于全人类的历史而言,这肯定只是短短的一瞬吧。
直至今日,我依然被那场旧世纪战争的余波束缚着。不只是我,莉莉也一样。
九月下旬的周六,我收到了莉莉的消息,说“独木舟做好了,明晚就起航!”
到最后,我还是没想出阻止她的办法。
第二天,周日的傍晚——我和莉莉在予赞线的诧间站会合。诧间站在观音寺市旁边的三丰市内。
我们乘社区公交上了庄内半岛。路上换乘,到了一处叫仁老滨的地方。
三丰市就在观音寺边,距离不远,但庄内半岛我还是第一次来。
“为什么到这里?”
听到我这么问,莉莉用一如既往地明快的口吻说:
“庄内半岛向濑户内海延伸,所以我觉得会离墙近一些!而且为了做独木舟,也需要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既要离墙更近,又要人迹罕至……我可是好好找了满足条件的地方的!”
她洋洋得意地回答。但是这家伙对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有多莽撞这一点到底有没有数啊。
“这附近是被称作‘环海角小路’的步行道的一部分。沿着这条路就能走到庄内半岛最前端的赞岐三崎灯塔。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路上会经过的叫做关之浦的地方。”
“明白了。但是我还是反对你现在要去做的这件事。要是出了什么万一……”
“用尽全力也要阻止我吗?但要是这样的话,我也不过是趁你不在的时候去罢了。”
莉莉的态度很坚决。
这次她会告诉我要出海的事情也不过是尽个人情罢了。如果自己的行动会受到妨碍的话,莉莉大概就会瞒着我擅自行动了吧。
说到底,只要她自己不回心转意,我也没办法阻止她。
莉莉转过身,沿着路迈开脚步。我也跟上了她。
那之后大约走了二三十分钟的山路。
半路上立着一座路标,上面写着“关之浦 0.2 km”。我们朝着路标所指的方向继续前进。
通向关之浦的路恐怕是偏离了步行道的岔路。比起之前走过的路,这里的地面崎岖不平,并不规整。
穿过这条路之后,一片小沙滩出现在我们眼前。这里看着不像是去海水浴场的游客会来的沙滩,所以除了我们也没有其他人。
到达沙滩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现在已是九月底,日落也越来越早了。之后天色应该很快就会暗下去了吧。
不过莉莉倒是盼着天黑。“哪怕海上有警备队,要在黑夜里发现一只小船也是难上加难!正因如此,能顺利到达墙壁的可能性也可说是极高的!接下来就取出最关键的船吧。”
沙滩上散落着漂流到岸上的树木枝干。一根粗壮的树干如同混入其中一般横放在里面。
那根树干下面插着木板和石块。
“嘿咻——”
莉莉如同压上全部体重一般踩下木板,靠杠杆原理将树干翻过半圈。树干已经被挖成中空,确实已经做成了独木舟的样子。船体中还放着一把链锯。
“呼……如何?正所谓藏木于林!只要不被看到挖空的部分,一眼看上去这就只是一根普通的树干,再加上这周围都是漂来的树干和树枝,一点都不显眼!”
“这根树干是从哪里找来的……?”
我四处张望也没看到哪里长着这么粗的树。
莉莉拿起船里的链锯。
“可累死我了。我转了附近的山林,找到最大的一棵树之后用链锯锯断运到沙滩上来,然后再一点点把里面削空……暑假里我每天都在这里干活,结果还是花了一个半月。”
她做的事里是不是混着什么犯罪行为……?
但是特意把链锯带过来砍树,还一点点把里面挖空,这应该是相当耗费体力的重劳动。她就真的那么想到墙壁那里去吗。
“嘿——!”
莉莉用娇小的身体尽全力把船推出浅滩。
于是船浮到了海面上,莉莉拿着船桨(看上去挺像样的,大概是在哪里买来的吧)乘了上去。
“出航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本来说要翻过墙壁也是我自说自话开始的。柚木君你没必要陪着我一起犯傻。”
说着,莉莉划船驶入海中。
我应不应该强行阻止莉莉乱来呢。至少现在这家伙在做的事无异于自杀。
尽管速度缓慢,莉莉也正在逐渐远离岸边。
虽然阻止了也没用,但现在不去阻止莉莉的话,她毫无疑问会在海上漂流下去——
“……莉莉!果然还是算了——”
就在那个瞬间,莉莉的船突然侧倾,然后翻了。
“哇——!要溺水了!救命啊——!”
落入海中的莉莉一边胡乱拍打着水面一边大喊大叫。
看来都不用我去阻止她了。
“冷静点!我马上来救你!”
我慌忙进入海中,抓着莉莉回到沙滩上。
“咳咳……呜。”
莉莉浑身湿透,躺在沙滩上不断咳嗽。
“总感觉之前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情……”
这不是和之前她在一之宫海水浴场溺水的时候如出一辙吗。
这家伙还真是个笨蛋啊……
向海上望去,刚才翻入海中的船已经被海浪冲回了沙滩上。
看着那艘船,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
哪怕不去说服她,这不是也有阻止她的办法吗。
我拿起放在岸边的链锯,打开开关。看样子电池还没有用尽,锯刃开始以惊人的势头旋转起来。
“诶……柚、柚木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开着链锯的开关靠近独木舟,朝着船挥下了旋转着的锯刃。
令人不快的尖锐声响回荡在空中。
我胳膊用力,开始切割船体。
最终整艘船被切成两半,我关上了链锯。
“…………”
莉莉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制船的惨状。最后瘫软无力地跪倒在地。
只要这艘船用不了,也就没办法贸然出海了。哪怕要重新再造一艘应该也要再花上一个半月。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莉莉开始嚎啕大哭。
毕竟花了一个半月做出来的东西就这样毁于一旦了。会哭成这样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想要阻止莉莉乱来,这就是上策了。
莉莉用湿漉漉的袖子擦着眼泪。
“……再怎么说也不用把船给毁掉吧。”
“不把船毁掉的话,你又会想着擅自出海吧。要是我不在的时候,像刚才那样在海里翻船了怎么办?”
“………………”
莉莉两手抱膝坐在沙滩上,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要是柚木君不在的话……我才不会出海的。我是觉得你一定会来帮我……把你当做保险,我才敢乱来的。柚木君不在的话……我会因为恐高而上不了来岛海峡大桥,不会游泳所以下海也做不到,一个人出海这种太可怕了肯定也是不行的……”
“……哈?”
“因为我就是个胆小鬼……母亲去世之后,我能去上学了……还创立了勇者部的社团,但直到柚木君加入成为伙伴之前,还是什么活动都没有办成……”
说起来,最开始我作为勇者部的外援参加活动时,莉莉说过是“勇者部的第一次活动”。
“在岳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因为柚木君帮助了我……只要柚木君在的话,我就有安全感……所以就算是害怕的事,也能去做了……”
莉莉像是被大人呵斥的孩子一般,小声地说。
——但是,那又如何?
莉莉是因为有我在——在我的帮助下,才一直犯傻吗?我是这家伙做出这种傻事的原因之一吗?
“……我以前就是这样。胆小,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我有‘力量’吗?没有啊!我什么力量都没有!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你母亲的病吗?你不是医生,也没办法吧。”
“不是的!”
莉莉尖锐的声音在夕阳之下这小小的沙滩上回响。
“不是患病的事情。从我懂事……不,从我出生前,母亲就一直受着委屈。全部,都是那个墙壁的错。”
“……怎么回事?”
“母亲是从墙壁外来的难民。在我们出生之前——那块墙壁出现的时候,从四国外面来的难民并不受欢迎。”
难民绝不是受欢迎的——我母亲也这么说过。
“当时考虑到在墙壁的包围下社会资源有限,也有原住民觉得难民的进入会给原本的生活带来变化。再加上,从墙壁外来的人们,患有天空恐惧综合征这一未知疾病的人好像占多数。从外面进来的人们也因此……被排挤着。有直言刁难的人,但嘴上不说,心中暗暗讨厌的人肯定更多。”
莉莉望着海的那边。地平线开始染上夜晚的深紫色。
“在那时,母亲生病了……听闻母亲得病,有这么议论的人——‘那是Vertex的诅咒’,‘从墙壁外带进来了Vertex身上的毒素或者是未知的细菌’。”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并不是人人都如此,但用这种迷信一般的话语来指摘的人还是很多。虽然母亲得的是顽疾,但有过前例,也明白病理。不是诅咒这种不科学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细菌病毒引起的病!但是,大家比起科学合理的解释,更愿意去相信无聊的谣言,对母亲恶语相向!这其中也有母亲是从墙壁外来的难民的缘故吧。他们都沉浸在迫害母亲的愉悦中。从小学时代起,我就一直在最近的地方看着那样被欺负的母亲……”
莉莉有气无力地继续说。
“母亲是从墙壁外来的人,原本也无依无靠。因为染上了疾病,更没有容身之处,不停地搬家。直到病情恶化到几乎没法出院,都没能在一个地方一直住下去。”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听莉莉说。
“但是,我……明明在被刁难的母亲身旁,却什么都没能做到……对那些中伤母亲的大人们,没法狠揍他们一顿。也没能反驳。我很害怕。那些比我高大又比我年长的大人们,不管是力气上还是言语上,根本不是小学生的我可以敌过的。就算进了娱乐圈赚钱,也没能治好母亲的病。拼命学习用知识武装自己,却就连消除大人的偏见都做不到。母亲受了委屈,我都没能反抗。我什么力量都没有!”
莉莉凝视着海的那边。
“我讨厌那个墙壁。我讨厌Vertex和星屑。我讨厌不加思考就去伤害他人的人!我也讨厌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伤害母亲的那帮人,对母亲的病和Vertex的存在都不去了解,只去相信那些单纯的脑补。我就算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否定那帮人。Vertex还有星屑,那种迷信我都要否定。相信迷信的家伙们也全都否定!”
莉莉说过“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物”。我们这一世代,Vertex也好星屑也罢,就连勇者们的活跃都没有见到过。Vertex和战争,都只是大人们说“有过”。
那和迷信有什么不同?
我没法科学地证明Vertex的存在和勇者的力量。也没有当时战斗的照片和影像。但是,仅仅因为身边的人说“确有其事”,我就相信了它的存在。
这和相信迷信的人们有什么不同?
太阳落下的一带被黑夜所笼罩,眼前是焦油一般漆黑宽广的海面。
Vertex、勇者、墙壁、天空恐惧综合征。神世纪——三十年前发生的种种事情,直到现在都还对我们的生活有所影响。有着很强的存在感。但是,不论是Vertex还是勇者,都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有存在感,但却又不存在。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真是半调子啊。
我一直以来都把莉莉说的话当作阴谋论加以否定。但不管肯定还是否定Vertex的存在,都是迷信。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重要的是去查明。
不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得自己思考,弄清,得出真相。
“——啊,我明白了,莉莉。”
我握住坐着的莉莉的双手,把她拉了起来。
看着莉莉湿润的眼瞳,我想——抛弃迷信吧。去查明真相吧。不这么做的话,莉莉,你也不会放弃的吧?现在的我也一样,不能接受。
“就由我来让你见见墙壁外面吧。”
日记
8月X日
事实本身并不重要。
查清楚才是重点。
拥有去思考,去努力,去查明的意志。
这种意志,才是对伤害母亲之人的否定。
译注:
1. 每个人的命运都由自己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