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边听她说边继续驾驶着巴士。



“你所做的事情，会伤害到人、令人痛苦。但是……仔细想想，久美子每一次都保持着分寸。”



“…………”



“久美子下手的人，原本就是在巴士里面意图伤害他人的人，又或者是对他人见死不救的人。和我打的时候也是……如果久美子动真格的话完全能做到杀掉我。现在世界已经变成了这样了，法律也不再起作用，就算动手了也不会出任何问题。但是，你没有那么做。”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不仅如此，在这次巴士的旅行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久美子拯救了。”



我握紧方向盘说到：“我害怕‘符合预期’或者‘平稳’。我无比地恐惧着重复平平无奇的日常。”



“为什么……？”



听到我和茉莉对话的友奈问道。



“说不清。就像恐高症会怕高处，幽闭恐惧症的人在狭隘的地方会害怕一样，本能地感到恐怖。像会疯掉一样没法忍耐。我只是想搅乱现状而已，没有除此之外的追求。”



“真是麻烦的人呢。”茉莉有些悲伤的说，“但更是可怜的人。必须要这么生活是十分令人窒息、拘束的。”



被刺到的左臂在刺痛。



“在我还小的时候，曾经骗了当时的友人，还伤害了她。但是，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去伤害她。”



我——只是憧憬着不一般，祈愿着明天不要和今天一样，一个去不掉孩子气的没用的大人罢了。



茉莉有些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久美子，一定不是恶。只是对人类有害而已。”



“不是恶，但是有害……吗。说不定是这样呢。”



“久美子”，友奈说，“到了四国之后，如果对重复的每一天感到厌恶的话，我们三个人就一起见一面吧。见面后一起来玩吧，玩什么都行。那样的话一定……久美子所说的，对平稳产生的恐惧，我认为总有一天会消失。”



友奈对我回以笑容，像是要原谅我至今为止所做的所有恶事一般。果然友奈的精神性不同常人。想必能与过去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圣人相提并论吧。



可是，我苦笑着。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笨蛋。”



这么回道。



在那之后，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到了岛并海道。进入广岛县尾道市，已经能见到跨越濑户内海的大桥的时候，巴士内的同行者们有些泄气。居然这么简单就能到吗。



中途只有一次遇到了白色的怪物进行了战斗，友奈都将其打倒了。



岛并海道是由濑户内海的诸多岛屿和把它们都连接在一起的七座大桥构成的。连接本州这面的是尾道大桥。



巴士开上尾道大桥了之后，路边都是像路障一样的御币[注1]挡在那里堵住了路。



“那是什么……？”



通过前挡风玻璃看着路边的御币队列，能感到氛围有些异样。



御币的那头，能看到几个打扮的像神社的神主及巫女一样的人站着。



我停下了巴士，从驾驶席站起来朝外走去。友奈和茉莉也跟在了我后面。



御币对面那几个像是有神职的人朝我们接近过来。站在他们集团中心的是一位不过小学生左右的少女。几个大人把一个幼小的少女当成主人的样子，有种难以形容的惊悚感。



穿着一身神主服饰的老龄男人，对着幼小的少女小声耳语。说了什么没法听到。



少女对着老龄男人点头。



“是的。神谕是如此说的。”



这么说道。



少女从集团中走出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低下头。



“初次见面，我叫上里日向。各位是从本州来到四国避难的，想必路上一定遇到了不少超常现象的事情。首先，针对现在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会在我们知道的范围内进行告知。也有很多没有向一般人公开的机密——”



在那之后，名叫上里日向的这位少女，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



那些白色怪物的真面目当前还不清楚，它们自七月末开始出现在日本各地，对人类抱有明确的敌意并将人类残杀至尽。四国有类似结界的东西挡住了怪物的入侵，只有极少数怪物侵入了四国，没有造成太大破坏。



虽然也可能存在其他类似四国的地区，但除此以外的地区都已经毁灭殆尽。现在有大量难民涌入四国，四国的人也在商讨如何保障他们的生活。



然后就是少女的话中最重要的部分——“勇者”与“巫女”的存在。



勇者就是有着特殊的力量，能够打败那些从天而降的白色怪物的少女。也就是像友奈那样的人。



巫女则是承接来自土地神的神谕的人。她们能通过神谕感知到怪物的出现以及接受土地神的指示。也就是像茉莉那样的人。



尽管不多，但除了友奈和茉莉还有几位勇者和巫女。



上里日向也是巫女中的一员。







“这个世界现在正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们还不清楚那些从天而降的东西的真面目……为了对抗它们，勇者和巫女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



上里的说话方式条理清晰，流露出难以想象出自小学生的睿智。虽然在我看来友奈也有着超脱常轨的灵性，但眼前的这个少女果然还是异常的。莫非所谓的勇者和巫女都是这样的怪人吗。



而且听着这个少女的话，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少女的眼中根本没有我。她看着的只有我身后的友奈和茉莉。上里身后的神职人员们却都盯着我。



只有上里一个人认识到了友奈和茉莉的重要性——她已经注意到那两位是“勇者”和“巫女”了。不知这是否也是承接神谕的“巫女”的力量。



“为了对抗那些怪物，这个国家现在正组织着对勇者和巫女的召集。我通过神谕得知有勇者和巫女到达四国，因此来迎——”



“稍等。”我打断了上里的话，“我想和上里单独说两句。”



听了我的话，神职人员们脸上浮现出纠结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吧。更何况上里对他们而言是无比重要的巫女，居然要和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独处，会对此感到不安也是难免的。



不知上里是不是靠她那与孩子相距甚远的聪慧察觉到了大人们的不安，她为了让他们放心，向他们露出轻柔的微笑。



“没关系的。她无意加害于我。这是我从神树大人的神谕中获知的。我稍微和这位聊两句。”



“给我等会！”



茉莉突然插到了我和上里之间。



她牵着友奈的手说道：



“不能让你们两个人独处。我和阿友也要听。”



上里、茉莉、友奈和我来到了一个其他大人听不到我们声音的地方。



“你应该注意到她们两个就是巫女和勇者了吧？”



对我的提问，上里“嗯”地点头表示肯定。



“这个小一点的是勇者高岛友奈。这边初中生年纪的是巫女横手茉莉。而我……乌丸久美子，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上里无言地听着我的话。



“上里，你说过你是在召集巫女和勇者吧？”



“不，并非是我，而是这个国家在召集。”



“都一样。被你召集去的巫女和勇者会被怎么样？会让她们做些什么？”



“这……我也不清楚。我想应该还没有拍板确定下来。大概只是在召集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以防万一吧。”



上里字斟句酌地答道。



我逐渐能够推测出这个少女的立场了。



她在某个组织中身处要职。然而与她对组织的重要性相反，在组织全体的决策上，她大约是没有什么影响力的。



但是这个少女在说谎。



“你说不知道是在说谎吧？你这么聪明，心中想必已经确信了吧？确信勇者和巫女都是为了和那些怪物战斗而被征召的士兵。”



上里面无表情，对我的提问一言不发。



“这个国家在怪物的入侵中得以被守住。但是也不知道如今的状态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明天那些怪物就会突然涌进四国，开始屠戮人类。为此，能与那些怪物战斗的人是必须的。”



上里依然缄口不答。



“说什么‘为了对抗怪物’。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逼着她们去战斗’。就是为了在怪物入侵时逼着她们为了保护民众上战场去殊死战斗，成为牺牲。”



一直沉默的日向终于开口了。



“……对此……我不否认。”



她的语气中带着悲哀与愧疚。



“你大不必对此抱有罪恶感。毕竟你也是将要成为牺牲的人之一。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今后将在你们的牺牲上活下去。倒不如说你才是有资格迁怒于我、怨恨我甚至对我大打出手的一方。尽管想着‘为什么要我牺牲自己保护你们’来揍我吧。”



“我……不会这样的。我最好的挚友身为勇者，一直认为有能力的人自当为了守护他人而战。我也想效仿她。”



果然成为勇者和巫女的都是这种人。



茉莉听到我和上里的对话，惊叫出声。



“请等一下！是，是会被强迫去战斗吗……？又要让阿友和我……去和那些怪物战斗吗!?”



“如果加入上里所说的组织就是这样。”



“…………”



茉莉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地颤抖着。是对这样不合理的事感到愤怒吧。



“当然，那是紧要关头才会发生的。现在的四国很和平……”



这么说的时候，上里的语气中仍然充满了罪恶感。这个少女大概确信着，那个“紧要关头”必将到来。



这个少女的本性太过温柔了吧。怪物会出现并不是上里的责任，召集勇者和巫女也不是她自己的意志吧。对于现状，上里没有任何过错。她只是被肉眼看不见的洪流吞没了。她完全没有必要抱持罪恶感。



“怎么这样……我们，明明以为到这里就安全了……明明以为再也不用和那样的怪物战斗了……”



听着茉莉颤抖的声音，我点燃香烟，抬头望向天空。



从那天以后，没有太阳升起的黑暗的天空。



茉莉用挤出来的声音说。



“阿友还是个孩子啊！上里也是吧！就算是我……虽然比阿友和上里年长，也只有十四岁！为什么这样的孩子不得不站在最前线战斗!?为什么上里周围的大人们会认同呢!?”



“……大人们也在做着他们作为大人能做的事。可是，能对抗那些怪物的只有我们……”



茉莉沉默了。



友奈也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做不到。你们这种组织……我不会加入的！”



茉莉对上里这么说完，握住友奈的手。



“阿友也是吧!? 不能去当什么‘勇者’哦！”



“……我…………”



至今一直沉默着的友奈开了口。但是，马上又停住了，没再继续说。



我熄掉烟，放进便携式烟灰缸里。



“那么，上里。现在开始要说正题了。”



我对愣住的上里低下了头。



“拜托了。不是茉莉，能让我来做巫女吗。”



“诶!?”



茉莉和友奈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上里也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请抬起头。但是……为什么呢？”



“茉莉按资质来说确实是‘巫女’。但，这家伙的本质终究是普通人。没办法和你们做同样的工作。”我看着上里说，“不如说我比较合适。我有自信能积极配合你们的工作。因为我更喜欢那种生活方式嘛。”



“…………”



“我和友奈加入那个组织就行。友奈在精神上是你们那一侧的人，所以不会有问题的吧。”



“说……说什么呢，久美子！阿友她……！”



茉莉抓住我，但我无视了她，向友奈问话。



“友奈，你想怎么做？是要作为这些家伙说的‘勇者’去战斗，还是要拒绝？”



“……我”



友奈犹豫着开了口。



“阿友！不要！”



茉莉呼诉般的声音徒劳无功。



“我，要成为‘勇者’。”



友奈这样说道。



十分清楚明白的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要主动去牺牲呢……？”



只有茉莉，像是理解不了一般当场愕然。



友奈用似乎是抱歉，但总感觉有点淡漠的语气说。



“因为只要我去战斗，就能让受伤的人减少，哪怕减少一点点也好。”



茉莉颤抖着闭上了嘴。



结果，直到最后她的话语一次也没有传达到友奈那里。



“那么，这下友奈加入你们的事就定了。看那些大人们的样子，只有上里发现了巫女和勇者是谁。这样的话，只要你也统一口径，说我是巫女就行了。”



“……但是，这种事……”



对我说的话，上里看起来很犹豫。



“拜托了。”



我在路上跪下，膝盖和双手着地。



然后低下头，直到额头触到地面。



“——横手茉莉是普通的人。比起大义，自己切身的幸福更重要，对看不见的不认识的人受伤感受迟钝，但对自己和亲人受伤很敏感，比起未来的巨大幸福，现在的普通幸福更重要……就是这么普通的人。我觉得，那是非常好的。那才称得上是人类。我希望茉莉不要改变。”



这是毋庸置疑的真心话。所以——



“不要把茉莉卷入你们在做的事情当中。”



“…………”



上里凝视着我，几秒，又或许是几十秒。



终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虽然有点困难，我会替你掩饰的。但是，也有可能会失败，到那时就请放弃吧。那么，我会将高岛友奈作为勇者，将乌丸久美子作为巫女进行报告。横手茉莉作为普通难民，将暂时留在保护设施里。”



“嗯，太感谢了。”



“等等……”茉莉打断道，“请等一下！你们擅自决定什么！我……”



“茉莉。你就到此为止了。”



“我也要一起去！”



“你不行的哦。”



“为什么……!?”



“如果，到了将来友奈必须去战斗的时候，你一定忍受不了亲眼看见友奈受伤的样子。”



“……呜！”



“而且，你的梦想是成为绘本作家吧？既然有适合你的生活方式和目标，就好好珍惜吧。不管世界怎么变化，你都没有必要随之改变。”



“……我到底算是什么啊……”



茉莉颤颤地低下头。



“别搞错了。你曾作为巫女陪伴在友奈身边这件事绝不是无意义的。那辆巴士能到达四国完全是你的功劳。你还救下了那对母子。”我知道仅凭我的话语不可能成为茉莉的救赎，但我还是要说，“而且啊，茉莉。我一直想成为你那样的人。你正是我理想中的样子，所以请你一直这样就好。”



我的话是影响不到茉莉的。我们三个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单向的——我无法影响到茉莉，茉莉无法影响到友奈，而友奈无法影响到我。



“茉莉。”友奈温柔地、挤出了开朗的话语，“别担心，我肯定没事的！要是那些白色的怪物在四国这里出现的话，我就把它们都干掉。这样我也就能保护你了。”



虽然上里说“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样的花招把大人们彻底骗了过去，让我作为高岛友奈的巫女进入了她们的组织——“大社”。



“乌丸，这可是个大人情。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会让你还这个人情的。要是你不听我话的话，我可就把这些全都抖出去，把茉莉作为巫女传回这里。”



上里坏笑着说。虽然听着像是小孩子的玩笑，但我感觉她是认真的。我这算是被关进了巨大蜘蛛的巢穴之中了吧。



而我相当享受这样的状况。



“我都懂的。只要你需要，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忙的。”



上里和我就此成为了共犯。为了让茉莉能过上一般人的生活，我就尽心尽力不去违背上里的意思吧。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年。如今我正在给横手茉莉写信，告知她高岛友奈战死的消息。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茉莉。友奈在快要到四国的时候曾说过“三个人一起玩吧！”，到头来也没能实现。



话虽如此，只要看到书架上的那些绘本，我就不会忘记茉莉。



书信写罢，向大社提出申请后，我便下山往市区去。



途中我回忆了从友奈进入大社直到战死的这段日子。



她加入大社究竟是对是错？



她在战斗中，到底会想什么？



为了一般民众战至形神俱损，她会觉得如何？



她在和肩负着相同使命的友人们接触的时候，又会在思考什么呢？



没有人能理解她。即使同为勇者也不可能有人能完全了解她。对于这个名叫高岛友奈的少女，我也无法做任何说明。



但即使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少女，至少也有一点我能确定。



对于加入大社这个决定——她从未后悔过。



即使战至伤痕累累，最后牺牲。



不管是好是坏，友奈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把信封投进了市区便利店门前的邮筒。



一阵感伤倏地涌上心头。



茉莉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有好好地过着一般人的生活吗？



仅凭每年寄来的一本图画书，我并不能知道她如今的生活状态。



我转过身自言自语。



“……去见茉莉一面吧。”



译注：



1. “御币”的日语是“大币”，就是那种巫女拿的绑着纸条的棍子，封面日向旁边的那个东西，百度和萌娘百科都能搜到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