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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玻璃祈祷(2 / 2)




高峻听到这句话,双眉之间的皱纹更深了。



而寿雪仍以哀怨的声音重复呢喃着「插翅难飞」。



「……无月暗夜,乌涟娘娘尝化为夜游神,暗离此宫,四下徘徊。吾应是于那一夜,遭娘娘相中,选为乌妃。」



「那一夜?」



「吾母带吾潜逃之夜。」



那一天,寿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天黑之后,便倚靠着坊门沉沉睡去。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像这种夜晚在户外行走是大忌。



一定就是那一夜,寿雪被性情多变的乌涟娘娘看上了……



「吾一生难逃此地。身为乌妃,当保守秘密,不可聚众造次,故丽娘教吾当离群独居,不可与人往来,且须以冬王自重,三缄其口,以免灾厄加身。亦当无欲无求,求必生祸。此身之难,汝可知之?全因栾氏先祖之故,坐困于此,独为杀吾一族者之血脉而活。吾战战兢兢,屏息以活,一日泄密,便有杀身之祸……」



寿雪紧咬双唇,声音颤抖。为什么自己必须被囚禁在这种地方?为什么偏偏是在杀害栾氏一族的皇帝的后宫之中?为什么不能奢望任何事,不能与任何人往来?天底下有谁能回答这些问题?



「汝为夏王,浑然不知,但言不忍心,如他人事!」



寿雪抓起茶杯,砸向墙壁。那薄薄的陶杯登时碎裂,发出裂冰之声。



寿雪瞪着高峻不住喘气,肩膀上下起伏。但寿雪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掉泪,绝对不能遭受同情。寿雪不希望被高峻以那肤浅的想法来认定自己的心情,不希望被高峻以一句「不忍心」来总结自己过去的人生,以及未来的处境。



高峻脸色苍白,双唇紧闭,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或许是因为听见了茶杯碎裂声的关系,九九惴惴不安地从后头的房间探出头来。她看见地板上的碎片,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蹲在地上捡拾。寿雪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九九,吾自清理。碎片锋利,恐伤汝手。」



「但是……」



九九才刚出声,寿雪霎时大吃一惊。那不是平常九九的嗓音。



那嗓音非常古怪,明明只有一个人说话,却彷佛有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句话。



──两声。遭幽鬼附身时的特征之一。



「九……」



「不准动,乌妃。」



九九……不,应该说是依附在九九身上的幽鬼,拿着一片陶杯碎片站了起来。寿雪才刚踏出一步,登时不敢再动。



幽鬼以碎片的锋利尖端抵住了九九的纤细脖子。



「……冰月!」



寿雪恨恨不已地大喊。九九的嘴唇微微抽搐,似乎是那幽鬼笑了一下。



「没错,就是我,你真聪明。」



那一分为二的声音以揶揄的语气说道。



「以依附者性命为胁,如此卑劣行径虽幽鬼亦不愿为。吾所知好为此者,但汝而已。」



「是吗?从前我在当巫术师的时候,可是遇过不少会这么做的幽鬼。」



「速速释放九九!」



「现在发号施令的人是我。」



寿雪只要双手一动,锋利的碎片就会刺入九九的颈中。寿雪只能紧咬双唇,不敢动弹。



「汝有一事求吾?」



「没错。」



「汝欲复兴栾氏?抑或咒杀皇帝?」



高峻朝寿雪瞥了一眼,寿雪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冰月。



「怎么可能。」九九……不,应该说是九九身上的冰月,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我对那些事情没有兴趣。我只是……希望你帮忙救一个人。」



冰月一改其轻浮的口吻,最后一句话流露出殷切的渴望。他眯起了眼睛说道:



「乌妃……寿雪啊,请你听我说……」



冰月说得恳切,手上也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力道。碎片紧紧抵住了九九的皮肤,寿雪心中惴惴,赶紧说道:



「汝有何愿,但说便是,速离九九之身!」



寿雪的口气增加了几分焦躁。无论如何不能让九九受到伤害。九九本来与自己毫无瓜葛,如果不是自己指定她为侍女,她根本不会在这个地方。像她这种心地善良的平凡女孩,绝对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



「寿雪啊,我……」



冰月往前踏了一步,正要说出心愿,却因为身体这么一动,碎片划伤了肌肤,渗出些许鲜血。



寿雪看到这一幕,瞬间感觉胸口彷佛有东西炸了开来,全身寒毛直竖。



「速释九九!」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指尖开始往上窜,彷佛有一股热浪自肌肤上拂过。明明身体没有动,插在发髻上的步摇却撞得叮当作响。那摇晃的力量越来越剧烈,发簪及步摇竟然都弹射了出去。原本结在头顶的发髻登时散落,披挂在背上。



根根发丝及身上的衣物宛如承受着狂风吹袭,不住上下翻飞。但房里别说是狂风,就连微风也感受不到。寿雪感觉到胸口的深处同时存在着滚烫的热流,以及刺骨的寒冰。彷佛有另外一个自己,正伸手指着冰月,张口大喊:



「吾言速离此女!汝敢违逆吾命!」



霎时间,暴风突起,帘帐翻舞,连小几也不住弹跳。那风流不断卷动,有如一排巨浪,狠狠地撞在冰月……不,应该说是九九的身上。



九九被这股力道一撞,登时两脚离地,但是下一瞬间,却又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扑倒在地上。寿雪的耳中听见了惨叫声。那不是九九的声音。暴风骤然止歇,原本铺在小几上的布垫跌落在地板上。



九九昏厥于地,而旁边站着一名两眼茫然的青年。那正是冰月。



「好可怕的力量,竟然强行将我逼出体外……」



冰月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寿雪朝他伸出了手。一股热流汇聚在掌心,空气摇曳,幻化成了花瓣的形状。淡红色的花瓣一枚接着一枚出现,最后组成了一朵闪耀着光辉的牡丹花。



「迷途幽鬼,吾可助汝往赴极乐净土。」



冰月一脸惊恐地一步步往后退。寿雪感觉胸口有一股盘旋激荡的热流正在激发而出,再也无法压抑,灼热的火焰彷佛要从身体的内侧向外炸裂。冰月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寿雪一个字也听不见。彷佛在另外一个地方,有另外一个自己正在大喊着「住手」。但是身体完全受到那热流控制,根本停不下来。



寿雪朝冰月踏出了一步。冰月的瞳孔流露出了恐惧。寿雪毫不留情地举起了手掌,掌心的牡丹花逐渐转化为淡红色的火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自己即将被体内的热流吞噬,变得再也不是自己了……



就在一切都将被那可怕的热流吞没的瞬间……



「寿雪。」



高峻抓住了寿雪的手腕。就在这一刻,寿雪恢复了呼吸。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寿雪的眼前终于不再是模糊一片。



高峻的声音就像是一道涟漪,在撼动了寿雪的胸口之后,钻入了身体的深处。寿雪感觉自己的四周霍然变得明亮,彷佛一口气拉开了笼罩着身体的帘帐。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寿雪不知所措地猛眨眼睛。



原本排山倒海而来的热浪,竟然像退潮一样迅速消退。控制着身体的那股力量消失了。寿雪抬起了头。高峻的脸孔,在眼前的景色之中异常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高峻呼唤自己的名字时,那感觉总是如此奇妙。



不仅奇妙,而且有股难以抗拒的魔力。



牡丹花从寿雪的掌心消失了,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刚刚身体为何变得如此紧绷,连自己也不明白。



高峻放开了寿雪的手腕。寿雪的手一放下,原本惊惶失措的冰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青。」



高峻朝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卫青喊了一声。卫青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接着一如往昔察觉主人的意图,赶紧奔向九九,将九九抱起。



「只是一时失去意识。」卫青说道。



「带至床上歇息。」



寿雪指着帘帐后方的床台。卫青点点头,抱着九九朝床台走去。寿雪朝他们又瞥了一眼,才将视线移回冰月身上。冰月霎时再度神情紧张。



「……汝有何求,可速道来。」



冰月虽听寿雪这么说,但或许是差点被强行送往极乐净土的恐惧尚未消退,一直绷着脸不敢说话。



「汝方才言道,希望吾相救一人?此人是谁?」



冰月还在迟疑不决。寿雪看着他的脸,略一思索后说道:



「……吾试猜之,此人乃明珠公主?」



冰月脸上惊疑不定。显然寿雪这一猜,已猜中了他的心思。



「明珠公主是……前朝皇帝的二公主?」



高峻仰头细想片刻后说道。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



「冰月,以辈分论,明珠公主乃是汝姑母?」



「……她跟我父亲是同父异母,年纪也比我小。」



冰月终于呢喃说道。



「汝生平传闻,多在此后宫之中。」



──把无礼犯上的宦官变成了后宫池塘里的鱼……找回了公主的遗失物……



寿雪回想着当初高峻所提到的那些事迹。



「故吾猜想,汝与明珠公主必有深交。且吾闻汝欲做汝师养子,抛弃皇籍,此举亦令人不解。继承汝师姓氏,于汝有何助益?我细想此点,方才恍然大悟。汝非欲继承汝师姓氏,实欲弃栾姓而就他姓也。」



冰月的眼神左右飘移,似乎不知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寿雪转头望向高峻,只见高峻也一头雾水。



「同族不婚、贵贱不婚,此乃世间习俗。汝为皇帝,或许不知。」



同族不能通婚。妓女就算获恩客赎身,也只能当小妾而不能当正妻。



「古代根本没有这样的习俗。」



冰月说道:「根据史书及各种传记上的记载,在古老的朝代,只要母亲不同,哥哥可以娶妹妹,叔父可以娶侄女。进入栾朝之后,这些事情才遭到禁止。」



「换句话说……」高峻轻抚下腭,说道:「你是为了娶同族之人,才想要舍弃栾姓?」



冰月沉默不语。



「你想娶的那个人,就是明珠公主?」



高峻见冰月不肯答话,转头望向寿雪。



「前朝皇帝等一众皇族幽鬼,皆于炎帝寝室前受丽娘驱灭。冰月欲娶之人若在其中,彼独留于此亦无用矣。可知其欲娶之人尚在后宫之内,故冰月至此求吾相救。」



如此推论下来,冰月想要娶的对象就是明珠公主。



「原来如此……」高峻略一思索,又面无表情地歪着头说道:「但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年,才求这件事?」



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冰月一直在历州,附身在那个招摇撞骗的假巫术师身上。怎么会到了这个时候,才出现在寿雪面前?



「……我本来也在后宫里。」



冰月呢喃说道:



「成为幽鬼之后,我先是四处游荡。当我有了意识后,发现自己正站在后宫。听说明珠是在后宫自尽的,所以才开始到处寻找她。」



冰月吁了一口长气,气息中彷佛夹带着一丝透明的悲伤。



「我们原本就快要成婚了。陛下……祖父也已答应,只要我改姓,就让我娶明珠。我送了定情之物给明珠,她也很开心。没想到这一切就这么化为乌有……」



冰月死后化成了幽鬼,在遭到蹂躏的后宫里寻找着明珠。或者应该说,是寻找着明珠的遗体。地上的鹅卵石染上了鲜血的颜色,随处可见侍女及宫女的尸骸,不知哪一座殿舍正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浓烟气味。冰月描述着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四处徘徊。



「到头来我还是没找到明珠的遗体。想来应该是已经被人搬走了。但是我发现了幽鬼……明珠的幽鬼,在那柳树之下。」



冰月低下了头,双眸彷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珠就站在那里,鲜血不断从她的脖子流出来。听说她就是死在那柳树之下。我跟她说话,但她听不见我的声音。似乎有一件事情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因此她什么也听不见。我没办法将她送往极乐净土,也没办法带着她一同旅行。我想要求助于当初学巫术的师父,但是炎帝将京师的巫术师或擒拿、或流放,还把与栾家关系较深的巫术师都处死了。我的师父早已逃走,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好离开京师,到处寻找能够拯救明珠的高明巫术师。」



「为什么你不找上一代的乌妃帮忙?就像这次一样……」高峻问道。



冰月瞥了寿雪一眼,说道:



「乌妃驱灭了包含皇帝在内的所有皇族幽鬼。驱灭不同于化度,有人说那是将幽鬼强行送往极乐净土,还有人说遭驱灭的魂魄会就此消灭。因此我不敢向乌妃求助。我担心如果随便靠近她,我的魂魄也会遭到驱灭,就像刚刚那样。」



因为这个缘故,冰月每次接近寿雪都非常谨慎小心,手上必须握有人质才敢靠近。



「离开了京师之后,我还是常常回来后宫看看明珠的状况。明珠的幽鬼并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危害,只是在某段时间里能够借由柳花的帮助出现身影,我猜想乌妃应该也不会特地将她驱灭……但不管我怎么呼唤明珠,她就是没有丝毫反应。」



冰月每次回到明珠的身边,都期待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惜这个心愿没有一次实现。每一次,冰月都为了寻找解救明珠的方法而黯然离开后宫。寿雪想像冰月年复一年地重复这个过程,便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有能力的巫术师都有一套不让人找到的方法,因此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我第一次附身的对象并非巫术师,而是一名巫女。那个女人有着虔诚的信仰,法术也颇为高明。我满怀希望附身在她身上,对着明珠的幽鬼呼唤,但还是没有成功。明珠依然丝毫没有反应。后来我又试了好几个人,每一次都是以失败收场。一年之中,明珠的幽鬼只有在柳树开花的季节才会现身。我就这么束手无策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天。」



冰月闭上双眼。或许在他的心中,浮现了柳花凋零,柳絮满天飞舞的景象。对冰月来说,那意味着必须与明珠再分离一年。



「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天,我决定还是应该把目标放在寻找当年的师父,毕竟他可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巫术师,相信他一定有办法解救明珠。我想到了一条计策,那就是既然我找不到师父,那就设法让师父找到我。因此我挑上了一个骗术高明的三流巫术师。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人在博取名声上实在相当有一套,他甚至建立了一个名叫月真教的宗教。但是树大招风,师父还没有找到我,月真教已经被官府盯上了。」



冰月露出自虐的微笑。接下来的事情,寿雪与高峻都知道了。



「但也因为这件事的关系,我回到后宫,得知乌妃人选已改朝换代,而且新的乌妃竟然还是栾家后代。我心想如果交涉顺利,她或许会愿意帮忙……看来我的做法太愚蠢了。」



冰月垂下了头。每当他一低头,便让人联想到乌云蔽月的画面。冰月人如其名,有如月光一般冰冷而美丽。



「……汝若不以宫女为质,亦不致如此大动干戈。」寿雪说道。



「要我毫无防备地走到乌妃面前,我可做不到。上一代的乌妃将我所有亲族的幽鬼一网打尽之事,我永远也忘不了。」



寿雪听冰月这么回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刚刚的骚动,让寿雪头上的发髻散了开来,她拨开垂挂在脸上的头发,望向槅扇窗。



「日落矣。」



寿雪如此呢喃,转身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高峻等人说道:



「汝等皆随我来。」



冰月露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寿雪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出殿舍。此刻的天空有一半是淡红色,另一半则是淡蓝色。夕阳垂挂在椨树树梢,彷佛随时会融化。寿雪快步走向后宫的南方,前往明珠现身之处。一边走着,寿雪一边回想当初在凝光殿宝物库里看见的那座屏风。冰月与明珠都是屏风上描绘的人物,同样秀丽俊美,冰月有如玻璃一般冷冽,明珠却有如美玉一般柔和。



「冰月。」寿雪朝着身后喊道。



高峻与卫青都紧跟在寿雪的后方,冰月则在稍远处。由于冰月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影子,被他跟随的感觉实在相当奇妙。



「明珠公主有一玻璃篦栉,汝知之否?」



「白色的玻璃篦栉?」



「然也。」



「我当然知道,那是我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果不出吾所料。」



冰月曾提到送了定情之物给明珠公主,寿雪已猜到是这么回事。



「汝可知此物已失却?」



「失却?」冰月脸色一变,说道:「被人抢走了?」



「不无可能……但吾另有推论。」



一行人经过了鸳鸯宫,前方出现一片桃林,桃林之前便是柳树。天色越来越暗,四下景色逐渐转为深蓝,而貌如杏仁的明月开始绽放出皎洁的光辉。寿雪来到柳树前,停下了脚步。背后传来了冰月的叹气声。那是一种受尽了煎熬,彷佛一块巨石压在胸口的叹气声。



在开着花的柳树下,明珠现出了其身影。随着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浓,她的身影反而开始散发出淡淡的朦胧白光。寿雪看着那低头不语的明珠公主,说道:



「明珠公主为何择此柳树下自刃?汝可知原由?」



冰月答道:



「我每次来后宫见她,都是在这里相会。这里也是我向她求婚的地点。」



──难怪明珠公主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结束生命。



她想要带着与冰月的回忆离开人世。



「择此地就死,却不带玻璃篦栉,应无是理。」



那玻璃篦栉是两人的定情之物。明珠公主既然选择在这里自杀,照理来说应该会将这样东西带在身边。



寿雪指着明珠的头顶说道:



「然其发上并无此玻璃篦栉。」



幽鬼的衣着外貌,并不见得一定是过世时的模样。冰月就是最好的例子。有时出现的衣着外貌,是对死者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形象。明珠的幽鬼头上没有玻璃篦栉,有可能是她断气时头上并没有此物,也有可能是她心里认为头上不该有此物。但这两种可能都不合理。照理来说,应该是相反才对。正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玻璃篦栉,她应该会希望这样东西插在自己的头发上。



「明珠实不愿就死时身上有此玻璃篦栉,原因无他,唯惧此物遭宵小窃夺。」



「原来如此……」高峻不禁发出了叹息声。



「尸首身上之玉佩、小刀,如今皆被收在凝光殿宝物库内,而明珠不愿玻璃篦栉亦落得此下场。」



遗体身上的珠宝饰品都会遭到囊括收藏,寿雪曾为此向高峻抱怨过。



「冰月遭炎帝下令处死,明珠必不愿篦栉落入炎帝手中。」



「若是这样的话……」冰月望向明珠:「篦栉到底哪里去了?」



寿雪向明珠踏近一步,说道:



「兵临宫外,明珠必无暇将篦栉藏于别处。她既择此地就死……」



寿雪在明珠公主面前蹲了下来,将手掌放在她脚边的地上。泥土触手生凉,有些不似寻常。「篦栉必埋于此地。」



寿雪从怀里取出人形木片,掘起了公主脚下泥土。由于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挖掘工具,只能将就使用怀里现有的东西。



「青。」高峻喊了一声,卫青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寿雪,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口气就挖掉一大块泥土。



寿雪不禁心想,原来他每天都在身上带着如此可怕的凶器。



「虽埋入土中,必不甚深。」



两人挖了一会儿,便挖到了柳树的树根。那树根很细,寿雪伸手摸索便发现,那篦栉被树根团团围绕,彷佛受到了保护一般。篦栉上头满是泥土,但看得出来是一支白色的玻璃篦栉。寿雪急忙挖出那篦栉,拍去上头的泥土。



「用这个吧。」高峻递出一条手帕。



寿雪将篦栉上的泥土细心擦去,果然是一支有着波涛与牡丹花图纹的美丽篦栉。



乳白色的玻璃在月光下看起来光滑透亮,彷佛融合了冰月那皎洁月光般的美,以及明珠那柔和莹润的美。



「篦栉埋于此地,她牵肠挂肚,故不肯离去。」



因为太过关心篦栉,竟然连情人冰月的声音也听不见,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寿雪将篦栉举到明珠面前,另一手的掌心逐渐凝聚热气,幻化出一片片淡红色的花瓣,拼凑成一朵牡丹花。寿雪轻吹一口气,花瓣散了开来,变成一缕轻烟,将篦栉团团包住。接着烟雾流向明珠,明珠似乎看见了,这才终于抬起了头。淡红色的烟雾缭绕在明珠的四周,而篦栉亦在月光下熠熠发亮。明珠那无神的双眸逐渐凝聚神采,当她看见了篦栉另一头的冰月,蓦然睁大了眼睛。



「……明珠!」



冰月一边呼唤,一边跨步向前。



明珠眨了眨眼睛,宛如一阵微风拂面而过,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不停眨动的一双妙目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粉嫩脸颊的柔和线条反射着月亮的光辉。明珠闪耀着银光的头发被盘到了头顶上,咽喉的伤痕及血迹消失了,原本被鲜血染红的衣裳幻化成了绣着金丝银线的衫襦及印染着波涛纹路的长裙。如今眼前的幽鬼,已变回了生前那位国色天香的华贵公主。



冰月伸手在明珠的头发上轻抚,而那玻璃篦栉不知何时,竟已插回她的头发上,冰月将静静露出微笑的明珠搂入了怀中,而他的脸上也微微漾起了灿烂的笑容,并在明珠的耳畔细语呢喃着什么,但寿雪听不见他们的耳畔私语。



两人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越来越淡了,带花的柳枝亦随风摇摆。不一会儿,这一对恋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宛如藏入了柳花垂枝之间。



微风轻轻带动着柳垂,寿雪默默凝视着那月光下的无数柳花。接下来有好一会儿,完全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支篦栉,就置入两人的墓中吧。」



半晌之后,高峻才有如大梦初醒,淡淡地这么说道。



栾家的坟墓位在宫城角落的禁苑偏僻处。原本栾家的家庙已遭拆除,但炎帝不希望百姓擅自祭拜栾家亡魂,因此故意把栾家的人都葬在禁苑内,而非宫城之外。



「吾亦有此意。」



明珠本来就打算带着篦栉离开人世,这应该是最好的做法。



「朕还是别摸的好,你也是栾氏之后,就先交给你保管吧。」



说完这句话,高峻便转身离去。寿雪低头望向那玻璃篦栉。月光宛如霭霭露珠,将那玻璃轻轻笼罩在其中。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



此时已是深夜,寿雪依然坐在槅扇窗的窗缘上,看着窗外景色。随着夜色越来越深邃,月光也越发清澈而耀眼。闭上眼睛细细聆听,会发现夜莺的声音近在咫尺。



寿雪放轻了呼吸,仔细感受着黑夜中的气息,渐渐感觉身体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能够感受到的范围也越来越宽广。冬王是掌管黑夜之王,一旦获得了黑夜的力量,就能做到一些白天做不到的事情。



──高峻在……寝殿中……



在黑暗中,寿雪感受到一股气息。一股围绕在高峻四周的气息。



寿雪微微睁开了双眼。这股气息,早上前往凝光殿时也曾感受到。



寿雪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何其愚也。」



──那个男人真是个大笨蛋。



寿雪离开窗边,走向门口。星星又开始振翅喧噪。



寿雪瞥了它一眼,微微扬起嘴角。



「星星,汝勿多疑,吾去便回。」



这只乌涟娘娘的看门鸡,要是它敢胡乱告状,回头就将它烤来吃了。寿雪心里才刚这么想,那星星便忽然安静了下来。



寿雪拉开门扉,快步走下阶梯,撩起长裙,以穿着锦鞋的双脚在鹅卵石路面上快速移动。她离开了漆黑的殿舍,穿过椨树与杜鹃花林,朝着后宫的东门前进。



东门的正式名称是鳞盖门。穿过此门,便是皇帝所居住的内廷。门前点着明亮的篝火,并有卫士严密看守。寿雪拔下了头发上的牡丹花,轻吹一口气,花朵霎时散成了碎片,接着她便走向门口,脚下毫不停步,就这么从卫士之间穿过,完全没有遭到阻挡。在寿雪通过卫士身旁的期间,卫士们都彷佛遭到了冻结一般。寿雪大剌剌地穿门而过,他们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寿雪。



寿雪回想着早上卫青所带的路线,快步朝着凝光殿前进。凝光殿的檐下挂满了明亮的灯笼,与漆黑的夜明宫截然不同。



寿雪并没有从正面入口进入凝光殿,而是绕到了殿后。凝光殿的后方正是寝殿,寿雪穿过御苑,到处寻找寝殿的外门。



──这个气味……



比白天闻到时更加浓厚了。



寿雪在手上幻化出牡丹花,插回到发髻上。不一会儿,寿雪找到了入口,轻轻一勾手指,门扉登时敞开,发出了巨大声响。



寿雪一奔进门内,便看见身穿睡袍的高峻站在房间的中央。



高峻惊讶地转过头来,说道:



「你怎么会……」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高峻的声音依然平淡而冷静。寿雪将视线移向他的前方。在通往走廊的门扉前,站立着两名幽鬼。分别是一个脸色苍白、衣服沾满鲜血的女人,以及一个全身伤痕累累的宦官。他们应该就是高峻的母亲谢妃及宦官丁蓝吧。



寿雪默默从发髻上摘下了牡丹花,朝着门前两名幽鬼高高举起。高峻赶紧抓住寿雪的手腕,问道:



「等等!你要做什么?」



「汝勿多言,片刻即可完事。」



「住手!他们并没有做任何危害朕的事!」



寿雪瞪了高峻一眼,说道:



「有无危害,岂汝可知?此乃吾之所长!」



寿雪甩开高峻的手,朝着牡丹花轻吹一口气。花朵先幻化成淡红色的火焰,接着又幻化成箭矢的形状。寿雪朝着幽鬼们使劲将手挥下,那箭矢犹如离弦射出,夹带着劲风,眼看就要射中两名幽鬼,下一刻却从两名幽鬼之间穿过。



就在同一时间,幽鬼们背后的门扉忽然自己开了,箭矢朝着门外疾飞而去。



下一瞬间,不知何处传来惊人的巨大轰隆声。不,与其说是轰隆声,其实更像是人所发出的悲号声。若要加以形容,那就像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哀号,宛如来自地底下,撼动了空气,震得皮肤隐隐作痛。整个房间天摇地动,宛如正承受着暴风侵袭。



半晌之后,声音完全消失,一切归于静谧。



高峻看着敞开的门扉,整个人傻住了,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寿雪环视左右,直到确认那浓浓的气味已完全消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汝可知此二幽鬼何以立于门前?」



寿雪看着依然站在门边的两名幽鬼说道。



「应该是因为……他们有话想要对朕说?」



「此乃其一,另有其二。彼等实为看守此门。」



「看守此门?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汝真愚钝之人。」寿雪骂道:「彼等欲护汝平安。」



高峻顿时哑口无言,转头望向两名幽鬼。



「彼等现身于此,至今约过月余,汝不曾细思,月余前曾有何事?」



高峻转头望向寿雪,说道:



「……朕将皇太后处死了?」



寿雪点点头,说道:「幽鬼两人现身于此,应是皇太后死后之事?」



「没错,不过并非马上……」高峻一脸诧异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朝吾至此处,闻得一气味。」



「气味?」



「野兽之气味。应是一咒术,以野兽行之。」



「咒术……?」



高峻低声呢喃道:「难道是……」



「或幽禁皇太后之宫,或刑前所居殿舍,汝命人细细查找,必可得施行咒术之物。此等器物多置于床台之下,或横梁之上。」



皇太后在临死之前,对高峻下了最后的诅咒。



「这么说来,母亲和蓝……」



「彼两人立于寝室门边,实为阻咒力于门外。」



高峻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凝视着地板。蓦然间,高峻抬头一看,赫然看见谢妃与丁蓝的幽鬼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原本两人都是死状凄惨的模样,此刻却变成了生前的外貌。谢妃成了头上插着发簪、身形修长的美丽女子,而丁蓝则成了眼神慈和稳重的宦官。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身影就这么渐渐与黑暗化为一体。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名幽鬼已消失无踪,眼前只剩下淡蓝色的昏暗空间。



高峻朝他们伸出手,却什么也触摸不到。高峻只能把手放了下来,神情茫然地看着黑暗的角落。



寿雪默默转身,正要离开,却被高峻唤住了。



「寿雪!」



──又来了!



寿雪非常讨厌被这个男人呼唤名字。因为他的声音总是会让自己心跳加快,完全无法保持冷静。



「你为什么要帮助朕?」



寿雪皱眉问道:



「何出此言?」



「你不是很气朕吗?你不是很恨朕吗?」



高峻以平淡的口气问道,竟使寿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吾非怨汝,吾怨往昔夏王、冬王。」



自己被关在后宫之中,是那些人的错。



「况且对汝见死不救,彼二人将死不瞑目。」



谢妃与丁蓝虽然已经死了,却还是放心不下高峻。



「……原来如此。」



高峻低下头说道:「谢谢你。」



寿雪听高峻诚挚道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无须言谢,于吾无益。」



「朕欠你一份恩情,该如何偿还才好?」



「如何偿还……?」



寿雪本来想狮子大开口,但懒得多想,最后只是说道:



「吾无所求,但求汝勿来吾宫。」



高峻凝视着寿雪。



「……何事觑吾?」



「难道朕没有办法帮助你吗?」



寿雪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高峻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高峻那一对真诚的双眸,更是让她不知所措。



「……吾不需帮助。」



「但是……」



「此乃惩罚。」



寿雪将视线从高峻身上移开,凝视着黑暗处。



「吾对母见死不救,本应受罚。」



高峻一时没有应答,两人在黑暗中各自沉默。



高峻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半晌后呢喃说道:



「……朕也应该受罚。」



那声音静谧而清澈,犹如冬天的晨曦。



「朕没办法救母亲和丁蓝,应该受更重的责罚。」



寿雪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惊,抬起了头来。高峻的双眸深处,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与潜藏在寿雪心中的晦黯,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与你一同受罚,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说完这句话,高峻走向床台,寿雪则是愣愣地站着不动。直到高峻走进了帐内,寿雪才回过神来,往门口走去。一走到御苑,竟看见卫青就站在门外,寿雪心中又是一惊。



卫青或许是不愿打扰高峻的安眠吧,一句话也没说,轻轻将门关上,而后他瞥了寿雪一眼,却只是拱手一揖,便没再理会她。



寿雪离开了凝光殿,循着原路穿过鳞盖门,回到后宫。



一踏进夜明宫,星星暴跳如雷,彷佛是在责备寿雪。寿雪并不理会,走进了帐内,坐在床缘,心里不断反刍着高峻的话。



「此人……何其愚也。」



寿雪也没有换下黑衣,就这么躺了下来。







此刻印入眼帘的,是印染着波涛与鸟纹的紫色衫襦,及织有美丽连珠纹的鹅黄色绫裙。随即九九又拿起一条薄丝披帛,挂在寿雪的肩膀上,那是一条粉红色的披帛,色彩有如春天的朝霞。寿雪这一身衣着,都是花娘送的。



「要用哪一支发簪?」



「唔……」



寿雪想起了那支象牙篦栉,将它从橱柜里拿出来。九九嗤嗤一笑,正要说话,寿雪赶紧解释:「彼赠此篦栉,即为配此衣衫。」



「我可什么话都还没说。」九九笑着说道。



「汝欲取笑,吾岂不知?」



寿雪带着九九拜访了鸳鸯宫。放眼望去,宫前有着一大片盛开的月月红。而花娘领着侍女们在阶梯前迎接。



花娘看见了寿雪的盛装,心满意足地笑着说道:「你穿这套衣裙正合适。」今天寿雪来到鸳鸯宫,正是为了接受花娘的招待。



花娘依照当时的承诺,为寿雪准备了大量的点心。白蜜糕、浮馏饼、莲子馅包子……摆上桌的糕点数也数不清。花娘亲自倒茶,端到寿雪面前。



「乌妃,你知道吗?陛下最近正在修改律令呢。陛下说现在的律令包含了太多不必要的部分,因此必须删改。为了这件事,陛下最近每天都很忙。」



「吾不知。」寿雪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说道:「此乃帝事,与吾何干?」



「陛下在写给我的信中要我传话给你,说他最近太忙,要过一阵子才能去找你。」



「予汝之信,何故有吾传言?」



「陛下说如果写信给你,一定会被你烧掉。」



寿雪心想,这确实很有可能。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必特地要花娘传话。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陛下?我可代为传达。」



「无。」



寿雪说得斩钉截铁,接着略一思索,又说道:



「说与彼,勿传此无聊言语……罢,吾无话对彼说。」



寿雪摇了摇头。



「陛下也真是的,既然要传话,怎么不写几首诗来?唉,他从以前就不擅长诗歌管弦,请乌妃见谅。」



花娘边说边笑,彷佛是在为笨拙的弟弟道歉。她的笑容充满了暖意,有如柔和的薰风。



「这也吃一点吧。我准备了很多呢。」花娘指着白蜜糕说道。



「我有十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嫁人,年纪和你差不多。或许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家里的小妹一样,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好了。」



「何言失礼?」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以后我可以叫你『阿妹』吗?」



寿雪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你也可以叫我『阿姊』。」



花娘虽然表面上态度谦和,然而一旦决定的事情,总是不让人说「不」,当初赠送衣服的时候也是这样。



寿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把一口白蜜糕塞进嘴里。



离开鸳鸯宫的时候,太阳已快下山了。花娘简直把寿雪当成了妹妹,拿了一大堆服饰给寿雪试穿。当寿雪带着好几件花娘赠送的衣物回到夜明宫时,只见门口竟然站了两个人。虽然此时夕阳已西落,景色有些昏暗,但那身影一看就知道是高峻与卫青。



「原来你出门去了,难怪这门始终不开。」



「汝自言政务繁忙,今日何得来此?」



「花娘已经跟你说了?律令的事处理得比预期顺利,已经结束了。」



高峻一边说,一边盯着寿雪的头饰。寿雪这才想起,今天自己的头上插着高峻送的象牙篦栉。



「此篦栉……」寿雪本来想把对九九说过的借口再说一次,但想想主动提起也很怪,只好默不作声。



寿雪拉起裙摆,登上阶梯,自高峻两人身旁走过。



一靠近门口,门扉自己开了。



进了门之后,高峻命令九九退下,一如往昔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有何事?」



既然命令九九退下,应该是有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话要说吧。寿雪如此想着,在高峻的对面坐了下来。



高峻「嗯」了一声,却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说话。



「朕重新整编了律令。」



半晌之后,高峻终于说道。



「花娘亦曾言及,此事与我何干?」



「朕废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条文……包含栾氏一族的追杀令。」



寿雪整个人傻住了。



「从纪录上来看,栾氏一族已经被当朝斩杀得一个也不剩了。所以这条法律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寿雪瞪大了眼睛,仔细聆听着高峻以平淡的口吻说出的每一个字。



「既然有冬王才有夏王,朕绝对不能失去乌妃。对朕来说,这条法律有害无益。」



寿雪沉默不语,高峻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



「从现在起,你再也不会受到迫害,不必再害怕了。」



高峻静静地说完,凝视着寿雪。寿雪也同样注视着高峻,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穿他的意图。但是高峻的双眸有如冬雪一般静谧而深邃,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样你应该稍微……」



高峻说到一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迷惘,不再说下去。他从刚刚就非常谨慎小心地选择每一句话。



寿雪察觉这一点,嘴唇不由得微微颤抖……他如此字句斟酌,全是因为害怕言词又刺伤了自己。



寿雪低下了头,紧闭双唇。



「你生气了?」



高峻的声音显得有些尴尬。事实上他的嗓音本身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在那平淡的声音之中,有时会夹杂着一丝悲伤、一丝激动,或是一丝温柔。最近寿雪终于比较能够听得出其中的差异。



寿雪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一直低头不语。而与此同时,高峻一直想要理解寿雪心中的痛,一直想要伸手搀扶寿雪,成为寿雪的心灵支柱。



高峻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这么做。事实上高峻并没有理解寿雪的必要,也没有接纳寿雪的义务。



寿雪也一样,并没有获得高峻理解的必要,也并不打算从高峻的理解中获得救赎。



但是……



「这个给你。」



高峻从怀里拿出了两样东西,放在小几上。



那是两个鱼形的玻璃饰品,一个清澈透明,一个则是带点微红的乳白色。两者都雕得非常细致,鳞片清晰可辨,线条上镶着银泥。



高峻将微红的鱼形饰品拿到寿雪的面前。



「这个是你的,另外这个是朕的。」



高峻将透明的鱼形饰品握在手里。



「朕希望与你立下一个誓约。」



「誓约……?」



「就像是一种约定。朕跟你之间的约定,夏王与冬王之间的约定。」



寿雪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那微红的玻璃饰品,轻轻伸出手,拿起了那玻璃饰品。触手光滑,却带了点暖意,或许是因为原本放在高峻怀里的缘故吧。



寿雪轻轻抚摸上头的鱼鳞,抬头看着高峻问道:



「作何约定?」



「第一点是朕从前跟你说过的,朕绝对不会杀你,绝对。」



「绝对?」



「绝对。」



「……尚有何约定?」



「朕不会和你对立。」



「吾本无意与汝对立。」



「朕不打算把你当成乌妃,一辈子囚禁在这个地方。」



「此为吾唯一活路。」



寿雪的嘴角微微上扬。



高峻愕然无语。他低下了头,半晌后才将头抬起,直视着寿雪的双眼,说道:



「当朕与你独处时,朕将以冬王之礼对待你,你不再是乌妃。」



高峻说完之后霍然起身,走到寿雪的面前,跪了下来。寿雪吃了一惊,退到门边的卫青更是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



高峻毫不理会惊惶失措的两人,对着寿雪拱手行礼。



「这不仅是对你的敬意,更是对过去所有乌妃的敬意。」



当高峻抬起头来时,眼神彷佛透过了寿雪望向远方。寿雪虽然感到错愕,还是承受了高峻的视线,并没有将头转开。



蓦然间,当初在这殿舍中衰老而死的丽娘的脸孔,在寿雪的胸中一闪而过。寿雪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寿雪看了一眼手中的玻璃饰物,缓缓起身,俯视高峻。



男子的双眸无论何时,都一样那么静谧、幽深。寿雪朝他伸出手掌而高峻回握住寿雪的手,站了起来。



这个举动代表着寿雪接纳了高峻的誓约。



就算高峻的行为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也无所谓。寿雪如此想着。在她承受着煎熬的时候,高峻伸出了手,而那双手确实拯救了自己。



「……此鱼形饰物亦为汝亲手所做?」



寿雪看着手中的玻璃饰物问道。



高峻的眉毛微微一动,说道:



「不……这种程度的东西,朕还做不出来。这是朕命少府监(注:宫廷工艺坊。)的鰮思院作的。」



高峻的表情带着一丝懊恼。这是寿雪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宛如少年般的神情。



寿雪正细细打量高峻这难得一见的表情,高峻忽然眼神飘移,有些尴尬地说道:



「如果是木雕的,朕倒是不用几天就能雕出来。」



「吾不曾言欲得汝亲做之物。」



「不管是鸟还是花,朕都能雕给你。」



「花?汝曾做一花笛,吾岂忘之……」寿雪想起了鸳鸯宫前的那一大片月月红。「……蔷薇亦可?」



「不管是蔷薇、木莲还是芙蓉,朕都雕给你。」



「蔷薇。」



高峻眨了眨眼睛,说道:「好。」



「木雕蔷薇必无枯萎之日。」



寿雪扬起嘴角,但见高峻正在看着自己,便赶紧收敛起笑容。寿雪将头转向一边,坐到椅子上,高峻也重新坐了下来。



「此间已无事,尚不归耶?」



「还有最后一条誓约,朕忘了说。」



「尚有何事?」



「朕想成为你的挚友。」



寿雪怔怔地凝视高峻。他的瞳孔还是如此深邃而静幽,让人联想到柔和却灿烂的冬阳自窗格外透入的景象。



「……挚友?」



「挚友。」



高峻的口气十分认真。



这些日子以来,他想必一直在为寿雪所倾诉的煎熬苦苦思索着解决之道吧。最后他得到的结论,是废除栾氏一族的追杀令,以及数条誓约。



寿雪轻轻握住了手里的玻璃饰物。如此光滑柔顺,如此温暖窝心。



「汝真……愚人也。」



「是吗?」



「此事岂是誓约?」



「这是朕给自己定下的誓约。」



「如何方为挚友?」



「朕也不知道……」



高峻淡淡地说道:



「或许……一起喝杯茶吧……青!」



高峻转头呼唤卫青,卫青静悄悄地走到高峻身边。



「青煮茶很有一套,尝尝看如何?」



寿雪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卫青走入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飘出了清新而温润的茶香。寿雪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玻璃饰物。



如果放在月光下欣赏,一定很美吧。



泛着露水般清澈光华的玻璃,确实很适合用来搭配名为誓约的祈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