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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2 / 2)


「偶有似汝这般访客。」



正如寿雪一开始所说的,夜明宫并非第一次有这样的造访者。前来拜访乌妃的访客不见得是人,也有可能是幽鬼。有些幽鬼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些则否。安氏属于后者。



寿雪走入帐内,将披在肩上的襦衣取下,放在榻上。一旁的星星早已睡死了。寿雪先坐在床缘,接着躺了下来。



「──救救婉琳娘娘……」



寿雪凝视着黑暗空间,半晌后闭上双眼,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隔天,寿雪找来红翘问道:



「汝可知一安姓宫女?」



红翘从前曾经待过洗秽寮,或许她曾遇见过这个人。红翘眨了眨眼睛,将头偏向一边,思索了起来。当初在洗秽寮遇见红翘时,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气。如今她不仅脸色红润,且双颊丰腴,与当时可说是天差地远。寿雪从不曾询问红翘的年纪,但看起来应是三十岁前后。相较于性情急躁、情绪起伏明显的九九,红翘则一直相当成熟稳重。



「此女乃炎帝时鹊妃侍女,如今已入暮年。」



寿雪补充说道。红翘一听,忽然连连点头,似乎是想起了这号人物。



「此女曾言耳中常闻已死鹊妃之声?」



红翘再度点头。



「唔……」



寿雪取来一些衣斯哈习字用的废纸,连同毛笔一起放在几上,接着磨了些墨,把笔交给红翘,说道:



「安氏其人如何,汝细细道来。」



红翘接过笔,略一沉吟后写道:



她总是说能够从水中听见声音,大家觉得她怪里怪气,也不敢和她太亲近。



「旁人皆不闻其声?」



红翘点了点头。



我并没有和她直接交谈过,并不清楚她的为人。



红翘写完这串字后,忽然又提笔蘸墨,画出了一道曲线。原来这次不是写字,而是画起了图画。只见她依序画出眼睛、鼻子、嘴、眉毛……一张栩栩如生的脸就这么跃然纸上。



「嗯,维妙维肖。」



不过一眨眼功夫,红翘就画出了老妇人的脸,正是昨夜来访的安氏。



「此女正是安氏……吾尚不知汝亦有丹青之才。」



画图比写字说明快得多。



红翘接着又振笔如飞,以更加简洁的笔法画出了另一张脸。那是一张年轻少女的脸,有着圆滚滚的脸蛋,以及宛如云雀一般的可爱双眸。寿雪一看,便知道她在画谁。



「九九。」



红翘笑着点了点头。



「此图弃之可惜……不,应另寻白纸绘之。」



红翘慌忙摇头。



「汝不愿再画?既是如此,吾欲留此图。」



寿雪正欣赏着那张画,九九从厨房端了茶进来。



「咦?怎么会有这张画?」



「红翘画汝之肖像。」



「哇……」九九瞪大了眼睛说道:「这是我?红翘姐,你真厉害。」



九九兴奋地接着说道:



「红翘姐,画一张娘娘来看看嘛。」



「勿画吾……除吾之外,尚有何人可画?」



红翘凝视着半空中,想了一会儿后缓缓落笔,纸上出现了新的人像。下巴宽厚的脸型,紧闭的双唇,微凸的眼眶……



「此必桂子也。」



红翘将桂子那莫名其妙臭着一张脸的神韵画得维妙维肖。



「红翘姐,陛下呢?你会画陛下吗?」



九九兴冲冲地问道。红翘扬起双眉,连连挥手,意思似乎是说「那太不敬了」。九九失望地噘起了嘴,说道:



「如果能够画成画,就能够好好观察了。」



「彼不时来唠三叨四,何必看画?」寿雪说道。



「虽然陛下常来,但总不能一直盯着陛下的脸看。」



寿雪不禁心想,不过是一张毫无表情变化的扑克脸孔,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能够把陛下画下来,贴在这房间里,就算陛下没来的时候,娘娘也不会寂寞。」



寿雪皱眉说道:「敬谢不敏。彼便不来,吾岂有寂寞之理?」



「娘娘,您只是嘴硬而已。陛下没来的日子,您看起来可不知有多么落寞。」



「……」



寿雪不禁心想,难道九九看见的是自己以外的另一个寿雪?到底要怎么观察,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画衣斯哈如何?」九九问红翘。「要不然,画温萤哥也可以。」



红翘比手画脚告诉九九,画衣斯哈并不困难,但温萤的脸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要画出来颇不容易。



「这么说也对,他也不是经常待在这里。」



温萤虽是寿雪的护卫,但并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寿雪外出办事的时候,他会躲在附近暗中保护;当寿雪回到夜明宫内,他则会在殿舍的周围巡逻,观察有无异状。寿雪经常心想,温萤的工作应该很枯燥乏味吧。毕竟自己并没有招惹什么随时可能会逞凶为恶的敌人。



「下次有机会,你一定要好好看清楚。温萤哥可是长得很俊俏呢。」



红翘见九九说得天真无邪,红翘写字训诫道:可别打扰人家工作。寿雪在一旁喝着茶,默默地看着。



「娘娘。」



蓦然身边传来温萤的声音,事前却没有半点声息,吓得寿雪差点摔落手中的茶杯。转头一看,温萤正跪在通往外廊的门前。



「温萤,汝如何得在此间?」



「下官刚回来。」



「可有斩获?」



寿雪今天早上派温萤去了一趟洗秽寮。



「昨晚已过世,死因听说是肺病。」



「果然不出吾所料。」



安氏昨晚果然死了。



人一死,立刻化为幽鬼造访夜明宫,可见得此人生前一直惦记着鹊妃婉琳之事。她曾说过经常听见婉琳的声音,或许是想忘也忘不了吧。



寿雪于是起身说道:「吾欲往鹊巢宫池塘一观。」



温萤点头说道:「请随下官来。」



「我也……」九九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寿雪已打断她的话:「片刻即归,无须汝随侍。」九九还想抗议,红翘在她身上轻戳,她才没再开口。



「衣斯哈扫除将毕,必来房内,汝可与红翘两人教彼习字。」



九九接到命令,登时破颜微笑,道:「请放心交给我吧,保证让他学得又快又好。」



于是两人走出殿舍,前往鹊巢宫,鹊巢宫位在夜明宫的南方。



两人穿过杜鹃花与椨树的树林时,温萤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猛然抬头望向头顶。忽然一阵振翅声响起,一只鸟窜飞而过。黑褐色的羽毛带着白色斑点,正是星乌。与此同时,一根羽毛飘落到寿雪的脚边,温萤松了口气,说道:「失礼了。」



「无妨。」



寿雪拾起那羽毛。虽然是黑褐色,却带着绿色的光泽,前端泛白,看起来相当美丽。如果拿来送人,对方一定会很开心吧。寿雪的脑海浮现了几个人的脸孔,但旋即放掉羽毛,快步向前。这不是乌妃该做的事情。



鹊巢宫的特征,在于鹊鸟造型的雕刻瓦片,以及围绕着殿舍的花苏芳note。



注:紫荆花的别称。



每到春天,附近一带便会绽放出鲜艳的紫红色花朵,即使从远处看也相当醒目。若在阴霾的日子里观看,一大片的花海有如红色的晚霞。屋顶上装饰用的鹊鸟瓦片是一对,喙里各自叼着筑巢用的树枝。



「池塘在庭院深处,从位置来看,算是此宫的边缘地带。」



温萤从花苏芳旁穿过,不断往前走去。花苏芳此时皆已落尽,垂枝上只余一根根青荚。



「汝亦曾于此宫值勤?」寿雪问道。



「有的。」温萤只简单应了一声。若不是为了探听消息,就是为了观察宫内状况吧。



「汝必深受卫青倚重。」



「若能如娘娘所言,实是望外之喜。」温萤并没有转头,接着说道:



「下官已知会过鹊巢宫的宦官,不用担心会被撞见。」



温萤似乎每到一个新的宫局,都会在该处结交一些宦官朋友。如此一来,当接到特别的任务时,都可以在宫局的内部找到协助之人,就像这次一样。



两人绕到宫后,走进了基层杂役人员所使用的围墙小门。门内可看见厨房,以及貌似宫女、宦官宿舍的建筑物。寿雪观察到,各妃的宫内格局结构似乎都大同小异。



池塘一带相当阴暗。安氏曾说水面如同镜子一般漂亮,此时亲眼一看,确实池水清澈,周围却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氛围。或许是很久没有人整理环境的关系吧,映照在水面上的杨柳,上头缠绕着大量的藤蔓,垂挂的枝条也凌乱不堪。许是因季节的缘故,池塘畔的花花草草长得过于茂盛,青草气味与流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几乎让人呼吸困难。至于安氏所提到的半夏生更是满地皆是,显然比当年安氏所见的情况还要茂盛得多。



如果要以一句话来形容,大概就是「杂草丛生」吧。



「这里距离殿舍颇远,再加上曾发生过妃子溺死的意外,因此平常少有人走动。现在的鹊妃,也因为这一带颇为阴森而绝少涉足。如今这座池塘几乎已遭人遗忘。」



「原来如此。」



这一带如果好好整顿的话,应该会是个风光明媚的地方。寿雪正仔细观察周围景色,蓦然间,一道影子出现在高大而茂盛的草丛之间。温萤立即上前警戒,却遭寿雪伸手制止。



那道影子并不是活人。



那影子就像一团烟雾,甚至并不具备人的外形。过了一会儿,烟雾才逐渐凝聚成形,出现了一张人脸。张着大口,满是皱纹。接着出现了一身褪色的土黄色长袍,而那影子拖着长袍逐渐走向池塘边。



那影子正是安氏。她的模样比昨晚凄惨得多。不仅白发凌乱,身体瘦得像皮包骨,且肤色如土,龟裂严重,眼眶凹陷,两颗眼珠却是又黑又大。长袍的下摆也已破烂不堪,每走一步便掉落一些碎片。



安氏蜷曲在岸边,将头探向水面,以拖长的声音不停喊着「婉琳小姐」。她凝视着水面,一再做出伸手掬水的动作。但幽鬼无法碰触任何物体,那水面文风不动。即便如此,安氏仍没有放弃,双手依然在水中捞个不停。



寿雪朝着安氏走去,耳中似乎听见了细语呢喃的声音。越是靠近安氏,那声音越是清晰可辨。



「一点也没有减少……怎么会这样……只要……只要没有这些水……」



「汝今尚闻婉琳之声?」寿雪问道。



安氏抬起头,眼珠一转,望向寿雪。接着发出一声惊呼,拜倒在寿雪脚边,哀求道:



「乌妃娘娘!您来了!请您救救婉琳小姐吧!」



寿雪望向池塘。池面一片祥和,仅不时有微风拂起涟漪。除了安氏之外,看不见任何幽鬼,当然也没有任何异声。



「……婉琳已不在此水中,应已往极乐净土去矣。」



安氏睁大了那凹陷的眼皮,说道:



「娘娘!您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您没听见她的声音吗?」



「何声之有?」



「您听听!婉琳小姐又开始呼唤了!她不断在呼唤着我……不断在呼唤着我……」



安氏对寿雪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一边呢喃,一边战战兢兢地望向水面,再次开始掬水。



「得把这些水全部捞掉才行……只要没有这些水,就不会有声音了……」



安氏不断重复掬水的行为,却没有一滴水被她掬起。只见她的手掌越来越干瘪,骨形清晰可见,锐利的指甲越来越长,头发越来越凌乱,两眼闪烁着异样的神采,随即嘴角越咧越长,整张脸仿佛裂成了两半。



「娘娘……」



温萤的口气中带了三分警戒与三分惊疑。



「无妨。」寿雪说道。



「安氏,汝何以畏其声,以至于斯?」



安氏停下了动作,抬头仰望寿雪。目前她似乎还能听得懂寿雪的话。等到她完全听不懂人话,外貌也更加偏离人形,她将会化成真正的「鬼」,而不再是单纯的幽鬼。



「汝所惧何事?可速道来。」



安氏睁大了眼睛,双手微微颤动。



「我……我并不是恐惧……而是怜悯婉琳小姐……」



寿雪静静摇头说道:「休得瞒吾。汝对婉琳并无一丝怜爱。」



安氏哑口无言,只是瞪着寿雪。



「汝句句婉琳,仅为以其名作欺瞒之用。婉琳何辜,死后尚受此罪?」



「我岂敢有所欺瞒?娘娘这么说,完全是误会了。」



安氏的双眼流出了泪水。但因面貌骇人,那两道液体看起来也不像是泪水。她以尖锐的指甲抓起了地上的泥土,说道:



「我从二十二岁起,就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婉琳小姐。如果没有我的牺牲奉献,婉琳小姐绝对没有办法顺利进入后宫。一个家族地位比我低得多的十岁小丫头,我为什么愿意当她的侍女?说穿了,还不是因为无处可去!我只不过是两、三年没生孩子,夫家的人就说我是『石女』,把我赶出家门!我回到娘家,日子过得可不知有多么煎熬!一个被大家说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当然也没有办法改嫁。我逼不得已,只好接受当那小丫头的侍女。她那个官场得意的父亲,跟那个完全把我当成侍女看待的小丫头,都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全心全意地教育婉琳小姐,将她教养成了一位即使放到后宫也绝不丢脸的贵夫人。我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不是吗?」



安氏发出怒吼般的声音。



「但是……婉琳小姐那个臭丫头,竟然忘恩负义!」



安氏不停捶打着地面。寿雪听她以「忘恩负义」来形容婉琳的投水自尽,心中不禁有着万般的感慨。



「……婉琳已死。」



寿雪呢喃说道。安氏骤然停下动作,说道:



「没错……没错……婉琳小姐已经死了。但她一定很恨我,因为她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心里很清楚……所以我害怕婉琳小姐找我报仇!」



安氏说到这里,也不再粉饰言词,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乌妃娘娘,请您救救我!我不时听见婉琳小姐那充满怨恨的声音!请您保护我吧!婉琳小姐现在还在水底……不停地……不停地呼唤着我。她一直在找机会,想要把我拉进这池塘的底下!请您一定要救救我!」



有着妖魔般丑恶面貌的安氏,不断对着寿雪苦苦哀求,寿雪却只是默默地站着不动。如果可以的话,寿雪希望尽可能将幽鬼送往极乐净土;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尽可能消除幽鬼们所承受的煎熬。问题是要怎么帮助眼前的安氏,寿雪完全摸不着头绪。



安氏不停恳求沉默不语的寿雪,双手想要拉扯寿雪的衣服下摆,却是什么也触摸不到。



「汝非吾能救。」



「乌妃娘娘,您不能见死不救……」



「欲拉汝入水者,为汝自身也;自水中呼唤汝者,亦为汝自身也。此皆非他人所为,汝应细听之。」



安氏不再哀求,只是发着愣,眼珠不断抖动,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汝所惧者,汝自身也。非婉琳其人。」



「不……不……」安氏用力摇头,凌乱的头发垂挂在脸上。



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听见不存在的声音。安氏心中最大的恐惧,并不是婉琳,而是逼死婉琳的自己。



安氏忽然大叫一声,仰头翻倒在岸边。她舞动双手,不断想要将水捞出,但那池水依然毫无动静。只见安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双手不停拨水的同时,身体也逐渐没入水中。她摇摇摆摆地往前进,水面先是浸到了她的腰际,接着到了肩膀,最后则是头部。



那满头白发的脑袋,终于完全没入了水面下。



「啊啊,在水里就听不见声音了……」



水中响起了安氏松了口气的声音。接着四周归于一片静谧,唯有池面依然祥和。



「……娘娘,这是……」温萤问道。



寿雪摇了摇头,说道:



「以水之力,日久或可救其灵魂。」



冰冷而沉重的池水、照入水中的耀眼阳光,以及映照在水底的闪烁光影,这一切,或许能够将那幽鬼的灵魂加以研磨、冲刷及溶解,这些都是寿雪做不到的事情。



「温萤,取少许藤蔓与吾。」



寿雪指着缠绕在柳树上的藤蔓说道。不一会儿,温萤便捧了一捆藤蔓回来。寿雪将藤蔓结成环状,从怀里取出一张小纸片,绑在藤蔓上。纸片上以朱墨写着一些红字。寿雪将藤蔓抛入池内,藤蔓在水面上溅起少许的水花,接着便没入水中,池面上只留下一些涟漪。



「此乃巫术,丽娘习之于一巫术师。今吾施此法,使安氏再不能擅离此池,但须注意勿令生人靠近。」



所幸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会来。



「可归矣。」寿雪转身说道。



温萤跟了上来。「敢问娘娘……」



「何事?」



「像这样误入歧途的幽鬼,连娘娘也无法驱除?」



寿雪略一思索后说道:



「……除之不难,但吾实不愿为。」



「有什么不妥之处?」



「灭之则魂飞魄散,尽归于无,再不得往赴极乐。吾有何德,能选别魂魄,取其良而除其莠?」



死者必有其可悲之处。寿雪是活人而非死人。以活人之身而断死者之罪,是一种傲慢的行为。



「人鬼殊途,吾所能为者,或连其牵挂,或断其羁绊,若此而已。」



想要拯救死者的念头,也算是另一种傲慢。但寿雪有时实在是不忍心视若无睹。



如果是丽娘的话,相信一定能处理得更好才对。



寿雪带着沉重的步伐远离了池塘。那来自水底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回到夜明宫一看,九九与红翘分别站在衣斯哈的两侧,正在教他习字。



「啊,乌妃娘娘!」



衣斯哈连忙起身,跪在寿雪身边说道:



「我这里有一封给娘娘的信。」



「信?从何而来?」



「是大家要给娘娘的。」



「弃之可也。」



衣斯哈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说道:「但……但是……」



寿雪不想造成孩子的困扰,于是伸出了手,说道:



「信在何处?」



「在这里。」衣斯哈松了口气,递出皇帝所写的书信。



那信纸以双鱼纹的吹绘纸包住了,上头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寿雪心想,这一定是卫青故意讽刺之举。以高峻的性格,绝对没有在信上薰香的雅趣。



寿雪摊开那信封,心里想着如果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就把这封信给衣斯哈当习字的范本。高峻所写的字相当工整,很适合给初学者当作参考。



寿雪迅速看完信中的内容,不由得双唇紧闭,沉吟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九九问道。



「唔……」



寿雪阖上信纸,放进了怀里。



──冬官薛鱼泳为丽娘旧识,朕近日将安排让你与他一谈──



高峻为什么要安排自己与冬官见面?寿雪不会禁感到纳闷。光从这简短的几句话,无法看出高峻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信中说那冬官为丽娘旧识,这又是怎么回事?



「娘娘何时要回信?请交给我来送吧!」



「不必……」



寿雪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见衣斯哈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衣斯哈似乎非常期待能够替自己做事。



「……待吾片刻。」



寿雪无奈,只好从橱柜里取出一张薄缥色的麻纸,提起了笔,只在上头写下一字可,便折起交给衣斯哈。衣斯哈兴奋得双颊泛红,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把娘娘的信交到大家的手上!」



「此信无甚紧要,不必……」



寿雪还没有说完,衣斯哈已兴冲冲地奔出了殿舍。



「他心里很想报答娘娘的恩情呢。」九九笑着说道。红翘也在一旁笑容可掬地点着头。



「报答恩情?」



「他无处可去,全赖娘娘收留了他。」



「……彼无处可去,亦吾之过。」



「娘娘,您怎么这么说?把衣斯哈赶出飞燕宫的,是他的师父,可不是娘娘。何况那师父得了病,就算没把衣斯哈赶走,恐怕也没办法再指导他……」



「什么?」



红翘顶了顶九九的手肘。九九赶紧捂住了口,红翘以嘴形咕哝了一句「大嘴巴」。



「彼师父得病?」



「好像不是什么大病。对不起,我不该随口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九九以深感自责的口吻说道。



「无妨,既是无关紧要之事,吾姑且听之,亦不深究。」



「谢谢娘娘……」九九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红翘拿起一张废纸,在上头写下了一句:娘娘,不能太宠她。寿雪一看,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这天夜里,寿雪独自面对着小几,几上摆着各种颜色的麻纸。淡红色、黄色、杏仁色、枯草色……各色的麻纸上皆撒着金箔及银箔。几上的另一头摆着笔墨。笔是斑竹雀头笔,这是一种笔毛形状有如雀头的的毛笔。墨则是阳刻产的上等舟形墨,据说是东方的名产。



衣斯哈递送了寿雪的回信后,竟然捧了这一大堆东西,摇摇晃晃地返回夜明宫。高峻赠送这些东西给自己,当然是暗示「多写一些信给他」。寿雪不禁心想,虽说朋友间也能互通书信,但又不是情人,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写信给对方?听说高峻是很爱写信的人,妃嫔们也经常收到皇帝的信,这让寿雪一方面感到意外,一方面不禁咕哝这家伙实在是吃饱太闲。



寿雪将麻纸扔进漆盆,笔、墨收进文具盒里,接着起身想要把这些东西放进橱柜。蓦然间,她感觉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咦?」



寿雪按住了手腕──法术,被破解了。



寿雪急忙走向门口,而后星星又开始奔跑蹦跳,撒了满地羽毛,她却只是视而不见。来到了殿舍外后,寿雪依着白天所走过的路,前往了鹊巢宫。



皎洁的月色照亮了前方的道路。树丛在地面上投射出了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阴影,那深蓝色的阴影仿佛可以将天下万物吸入其中。



周围隐约可听见虫声,但还称不上响亮,当万虫齐鸣有如天籁,便代表时节已入盛暑。



寿雪从花苏芳的旁边通过,绕到了鹊巢宫的后侧。一道道比月光更加明亮的光芒,从殿舍的方向射来。那些光芒皆来自外围走廊上的一盏盏吊灯,灯光虽然刺眼,周围却是一片死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寿雪脚下毫不停留,朝着池塘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因为夜晚一片漆黑的关系,池塘一带给人的感觉不像白天那么杂乱无章。在月光的照耀下,茂盛的藤蔓及草木反而带有一种空静之趣,只是难掩三分萧瑟。



──果然……



白天所施展的藤环之术,已经失效了。刚刚的碎裂感,正是术法遭破解的征兆。而且……寿雪仔细观察池面。在寒冷月光的照耀下,水面一片宁静,仅映照出了柳条的黑影,却完全没有安氏的声息。



难道安氏破解了自己的术法,潜逃得不见踪影了?不,不对……



术法的确是遭人从外侧破解了。更何况现场还是遗留了一点安氏的气息,就好像灵魂的微小碎片散落了一地。



寿雪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这散落了一地的微弱气息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是……遭到吞噬之后余留下的一点残渣。



寿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两腿发软,全身颤抖。



这种恐惧的感觉,不久前也曾有过。在那新月之夜,乌涟娘娘远离宫城,在那港村遇见那青年的时候,那股油然而生的恐惧正与现在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