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墨告(2 / 2)




「微臣依照陛下的谕令,调查过是否有遭处死的经生。」之季说道。



寿雪一边在书库内环视左右,一边问道:「结果如何?」



「有。」



之季回答得斩钉截铁。



「事情发生在前朝第五代皇帝的时期。正是这个皇帝,下令重新抄写及编纂古籍。遭处死的经生名叫计衷,罪名是私吞了抄写用的黄麻纸。」



「不过盗纸,岂当死罪?」



「所谓的黄麻纸,是以黄檗染过的麻纸,具有防虫害的效果,是一种相当昂贵的纸。何况抄写古籍是皇帝亲自下达的敕命,偷盗材料就等于是偷盗皇帝之物,所以是死罪。上头配给的黄麻纸,皆受到严密管理,记录在名为《充纸帐》的帐簿内。任何人要是私吞,马上就会被查到。」



「嗯……」寿雪一边应声,一边在棚架之间缓步慢行。蓦然间,视野的角落出现了一道人影。转头一看,那是一名身穿刈安色长袍的年轻人,只见他背对着寿雪,几乎整个人贴在棚架上,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寿雪于是朝他走近。



「……尚未觅得汝所抄之书?」



年轻人骤然停下动作,慢慢地转过头来。只见他的脸孔毫无血色,显得极不健康,眼睛周围泛黑。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岁前后,长袍的袖口及胸口全是墨渍,看起来脏污不堪。衣斯哈在习字的时候,身上多少也会沾上墨渍,但不会脏成那样。刚刚那些抄写典籍的见习学士们身上的长袍也沾有墨渍,但眼前这年轻人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得他是一名相当热心于抄写典籍的经生。



他的眼神左右飘移,似乎在寻找着声音的主人。



「计衷。」寿雪喊了他的名字,年轻人这才将视线缓缓移到寿雪脸上。



「汝所抄之书,可已觅得?」寿雪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只见计衷眼神涣散地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



那声音极为沙哑。接着计衷垂下头,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是个可以沟通的幽鬼。于是寿雪接着问道:



「何故寻之?」



「太过分了……竟然把我抄的典籍都烧了……太过分了……」



这句话听起来既像是在回应寿雪的问题,却又像是毫无关联。她默不作声,等着幽鬼继续说下去。



「我犯了什么错……?我每天抄写典籍,日复一日盯着那些腐朽、褪色的竹简看,经常累得汗流浃背,连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他们竟然诬赖我私吞黄麻纸……我不仅没做那种事,而且还很少写错字,连一张纸都不曾浪费过……他们竟然……他们竟然……」



──他没有私吞黄麻纸?



寿雪不由得和之季面面相觑。这幽鬼竟然说他遭到了冤枉?之季皱起眉头,朝着寿雪轻轻点头。



寿雪猜测他的意思,应该是「我会好好调查看看」。



「汝蒙受不白之冤?」



「我不甘心……那可是我费尽心力抄写出来的……」



只见计衷五官扭曲,显得愤恨不已。似乎比起遭处死,更令他满腔怨恚的是好不容易抄写好的典籍被销毁了。



「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城内各处史馆的书库搜集来那些沾满了灰尘的书卷,将它们仔细清洁干净,一字一字仔细抄写下来……那些古籍的内容,包含了许多如今已经失传的古老传承……能够让那些内容流传后世,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原本我把这个工作当成了无上的荣耀……没想到他们竟然……」



计衷双手捂面,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寿雪一看,就连他的手指及指甲也沾满了漆黑的墨渍,由此可证明他真的非常认真做着抄写的工作。



──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却含冤而死,抄写的典籍全遭焚毁……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何遭此横祸?汝尚知何事,可细细道来。」



「太过分了……我每天埋头抄写典籍,怎么可能偷盗纸张……」



两人的对话还是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从计衷的回答听来,他对于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也摸不着头脑。



「这里一定还留着我所抄写的典籍……就在这个地方……我可以闻到我所使用的墨水的气味……一定就在这附近……一定……」



计衷摇摇晃晃地走向棚架,仔细盯着架上的书卷,嘴里咕哝着:「这个不是……啊啊……这个也不是……」半晌之后,他继续在棚架之间迈步而行。每走一步,身体就变得透明一分,就在弯过棚架尽头处的瞬间,计衷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寿雪心想,这个幽鬼大概已经像这样在书库内游荡了非常久的日子。



寿雪左右环顾整个室内。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棚架,上头堆满了书卷,从竹木简到纸本都有。书库的最深处摆了几张长桌,长桌与棚架之间以屏风隔起,虽然不算是非常大的书库,书卷数量却已多得难以计数。



「……计衷言此间有其所抄典籍。」



「微臣并不认为这句话值得采信。倘若真的有,他应该早就找到了。」之季回答。



「然计衷对此深信不疑……此库内可有计衷任经生时期,诸生所抄之物?」



「娘娘指的是前朝五代皇帝下令抄写的典籍吗?有的,前几天鸯妃借走的,也是那个时期所抄的典籍。」



「《海隅神异经》?」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约有一整个棚架。」



「如此之多?」



「编纂前的古籍,数量还要更多,不难想像当年抄写及编纂作业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前朝的开朝皇帝可是搜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所有书籍。」



「全国?」



「是啊,当时朝廷奖励百姓将家中的书籍献给城内史馆,献书者都会获赐绢帛。尤其是献上地理志或是稀奇古怪的传承纪录,能够获得的赏赐最多。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古籍被堆放在书库的角落,逐渐沾满了灰尘。到了后来的第五代皇帝,这些古籍才重新受到重视。为了让这些古籍能够流传至后世,当时的皇帝下令重新编纂及抄写副本。」



之季一面说,一面将寿雪带至一座棚架前。架上摆满了纸卷,几乎已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他随手拿起一卷纸卷,交到寿雪的手上。那纸卷不管是裱褙还是卷轴,都是朴实无华,却看起来坚固而工整。显然比起外观上的赏心悦目,制作者更重视的是实用性。



寿雪望着棚架说道:



「彼时经生所抄古籍若全在此,计衷于理应当觅得。」



「是啊……」



但他却直到现在依然找不到他所抄写的典籍。



这是否意味着计衷所抄典籍早已遭全数销毁,一本都没有留下?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计衷会坚持「就在这个地方」?



「……吾等当信其言,从此间寻其所抄之物。」



「但是……要怎么找?」之季纳闷地问道。



没有人知道计衷的字迹。就算想要找,也无从找起。



「计衷既遍寻不着,必在难觅之处。此间书库,可有此等难觅之书?」



「难觅……微臣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废纸的再次利用。」



「废纸?」



「有时我们会拿写错了字,或是内容已经用不到的废纸,在背面写上新的内容。」



寿雪恍然大悟。衣斯哈平日习字的纸,用的也是从其他宫要来的废纸。



「如果使用的是废纸,背面很可能会写着一些不相关的文字……但是这座书库所收藏的书卷都是奇闻异录,不可能使用废纸抄写。会使用废纸来写的书卷,内容都比较无关紧要,就算隐约可看见背面的字也没关系……例如帐簿之类。然而帐簿的存放地点并非洪涛殿,而是各地行政部门的书库。例如历史最悠久、搜集书卷数量最多的秘书省史馆,或许能找到背面有着这幽鬼所写字迹的帐簿,但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是在这座书库里。」



「或许真在此间,亦未可知。」



「娘娘,难不成您打算彻底清查这座书库?」



之季转头望向书库内的一座座棚架。每一座棚架上头的书卷都是堆积如山。



「此间古籍数量虽多,约半数为竹木简,况计衷时代之前古籍皆可排除,尚余几何?」



「唔……」之季沉吟半晌之后说道:「排除这些之后,大概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吾等当于此三分之一古籍中,寻觅纸背有字迹之物……温萤、淡海!」



温萤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淡海却愁眉苦脸地说道:「咦?我们也要帮忙找?」



之季赶紧挥手制止,说道:



「对待古籍可不能太粗鲁,还是交给我们来吧。只要有任何发现,一定会立刻禀报娘娘。」寿雪心想,要是把古籍弄破、弄脏了,的确对他们确实也不好交代,不如干脆交给他们处理。



「乌妃娘娘。」



就在寿雪正要走出书库的时候,之季忽然将她叫住了。寿雪停下脚步,之季却是支支吾吾,轻抚着自己的右手腕,半晌后才说道:



「……敢问乌妃娘娘,是否心怀恚怒?」



「吾心怀恚怒?何以有此问?」



「您是否气微臣没有让小明解脱……没有将小明送往极乐净土……?」



之季垂下了头,脸上带着痛苦之色。



「乌妃娘娘,您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在气微臣吧?只要微臣放弃报仇的念头,小明就可以获得解脱……」



寿雪蹙眉说道:



「汝既有此悬念,当送小明往赴乐土,休得假吾之名,以安汝心。」



寿雪冷冷地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出书库,心中却不禁感慨。



「难得你会说这么重的话。」



淡海说道,而寿雪没有应答。



寿雪心里很清楚,自己这句话说得太过冷酷无情。但是每当看见之季,她的心头就会有股说不上来的烦闷。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汤药的苦涩滋味一直残留在舌头上,久久没有消失。



「何不求助高峻?」寿雪忍不住想要这么说,尽管高峻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为什么心里会想到那个人呢?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寿雪双眉紧蹙,快步离开了洪涛殿。







「经生计衷因私吞之罪遭处死的案子,确实有些疑点。」



洪涛殿的某房间里,之季正在向高峻报告调查结果。这间小房间里并没有棚架,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涂上了红漆的橱柜,里头收藏着只有极少数人有权调阅的古代历谱、巫卜之书及重要典籍。平日会进出这间房间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



「计衷以侵占黄麻纸之罪而遭逮捕,当天就遭到处决。从纪录上,我们看不出计衷是否认罪,纪录也没有交代那些黄麻纸的下落,整起案子甚至没有交付秋官府审理。由于当时的《充纸帐》并没有保存下来,我们当然也没有办法清查当时的黄麻纸数量……不仅如此,而且从另一份文献上,可看出这起案子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疑点……」



「什么文献?」



「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注》。」



《起居注》是记录皇帝处理政务时言行举措的史书,由中书省的起居舍人及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



「当时的《起居注》记载了皇帝曾在某天前往抄经处,视察经生们的工作状况。计衷遭到逮捕的日子,就在皇帝视察的隔天。」



「噢……?」



「皇帝听了计衷的罪状,登时大发雷霆,下令立刻将计衷斩首,并且焚毁所有他所抄写的典籍。换句话说,处死计衷及销毁典籍,都是皇帝亲自下的谕令。」



高峻以手指轻抚下腭。



──皇帝亲自下令处死计衷?为了什么……?



有什么理由让皇帝非杀计衷不可?而且在处死之前,还故意罗织了一个罪名……为什么要使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如果计衷因细故惹恼了皇帝,皇帝为什么不以冒犯天威为由,下令将计衷处死?



──不,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除非是暴君,否则皇帝要杀一个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是高峻,如果因为一时愤怒而杀人,必定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历史上并没有任何纪录记载栾朝第五代皇帝是一名暴君。一个平日不会无故滥杀臣民的皇帝如果突然做了这种事,必定会引来全天下的关注。



──看来当时的皇帝不希望世人注意到这件事。



因此皇帝必须以某个不起眼的罪名,将计衷处死。



「皇帝下令将此人所抄写的典籍全数焚毁……」



──想必真正的动机,就在这个举动的背后。



「找到计衷所抄典籍了吗?你不是说过,正在调查纸张背后的字迹?」高峻问道。



之季摇头说道:



「完全没有任何斩获。我们连在计衷时代之前的古籍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查到。」



「必定就在那书库之中,只是没有找到而已,是吗?」



「这只是那幽鬼如此主张,乌妃娘娘信以为真……」



「既然寿雪说有,那就应该是有的。」



之季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说道:



「但是……」



「这次寿雪没办法施展她最拿手的寻找失物之术,或许是因为对象是前朝之人吧……不晓得她要如何解决这难题。」



即便如此,高峻还是深信这件事到了寿雪的手上,必定能够迎刃而解。



之季看着面露微笑的高峻,神情显得有些错愕。







寿雪从之季的口中得知没有查到任何一本典籍的纸背有字迹的消息,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当初的期待完全落空,此时已有些束手无策。



──像这种时候,就应该借助他人的智慧。



「往冬官府。」



九九一听,登时兴高采烈地要替寿雪梳妆打扮。寿雪一如往昔坚持想要装扮成宦官,此时淡海却说道:「有时妃子的打扮反而能够省下很多麻烦。」



「作宦官之姿,便于往来行走。」寿雪说道。



「但是冬官府可不比洪涛殿,距离相当远,要是在途中受官吏纠缠,反而徒增麻烦。」



「受官吏纠缠?」



「有很多官吏喜欢找宦官的麻烦。但如果娘娘作妃嫔装扮,就没有人敢惹了。」



「……原来如此。」



宦官在后宫里随处可见,但是到了外廷,却会显得有些突兀。寿雪心想,或许是淡海过去担任护卫工作前往外廷时,有过不愉快的经验吧。以后前往外廷时,身边或许别带宦官比较好。



「娘娘,请不必为我们担心。」



温萤或许是察觉了她的心思,如此淡淡地说道。接着他责骂淡海:「你别多话,惹娘娘心烦。」



「明明知道有危险,设法避开不好吗?」淡海咕哝道。



「一般官吏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就算被纠缠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要是把他们打倒,事后会更加麻烦。」



「那种喜欢欺负弱者的官吏,只要威胁个两句,就会逃之夭夭了。」



「……呵呵……」



这种话从温萤的口中说出来,实在不像是一句玩笑话。不,或许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娘娘,我们来换衣服吧。」



九九开开心心地奔入帐内。寿雪略一思索,决定采纳淡海的建议。九九挑了一件绣着花鸟图纹的葡萄色(注:酒红色。)衫襦,以及一件印染着双鱼图腾的深绿色长裙。而那条桔梗色(注:青紫色。)的腰带,则是寿雪自己挑选的。



「得打扮得像个妃子才行。」九九一边说,一边在寿雪的头上插了好几根发簪及步摇。



正当九九又拿起一根翡翠篦栉,要往寿雪的头上插去时,她赶紧说道:「足矣。」要是再插下去,脑袋就越来越重了。



「吾去便回。」



寿雪说完这句话之后走出殿舍。每次出门之前先说这句话,近来已经成了常态。



九九走到门边,目送寿雪等人离开。衣斯哈则正在习字,红翘在一旁看着。两人的神态,简直犹如母子一般。



「娘娘,我们应该多找些宦官及宫女,走路时排成两排,才能展现出乌妃的排场。」



走在后头的淡海如此说道。



「夜明宫岂能容这许多宦官和宫女?」



「想要服侍娘娘的人,在这后宫可是多如牛毛。」



「焉有是理?」



寿雪笑着说道。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最近夜明宫的访客变多了,来送礼的人也不少。」



淡海说得一脸认真。寿雪仔细一想,最近确实常有人拜访夜明宫,没有求任何事,却带了水果、绢帛等礼物。当然她对这些礼物是一概不收的。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最近帮助了太多人,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但是每当有人登门求助,寿雪总是不忍心拒绝。



寿雪一面走向冬官府,一面烦恼着这个问题。



位于宫城郊区的冬官府,还是一样冷冷清清,透着萧瑟与寂寥。地上的鹅卵石多有破损,铜制的灯笼上也有明显的青色锈蚀,不过挂在星乌庙前的旌旗已经换新了,垂吊在屋檐下的吊灯也已焕然一新,此外还多了一座大香炉,不断冒出袅袅香烟。显然修缮的经费跟过去相比,是稍微多了一些。此处的每个角落都清扫得干净整洁,只这点跟过去毫无不同。



冷澈的秋日阳光投射在一尘不染的庙内。



「吝如户部,竟拨修缮经费,真奇事哉。」



寿雪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着走出门外迎接的冬官董千里说道。他那削瘦的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修缮的经费不是户部拨下来的,是陛下私底下赏赐的,今后我们会慢慢地把一些老旧破损处都修一修。」



寿雪不禁心想,原来还有这一招。任何事情透过行政机关办理,都会因为手续繁杂而造成延宕,不如私下赏赐,省去许多麻烦。



高峻还是老样子,在这种事情上设想得相当周到。他平时明明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在处理女人的问题时却又有些傻里傻气。



「娘娘请进。」



千里领着寿雪走进殿舍。千里的身材高高瘦瘦,穿上了那身黝灰色的长袍,显得相当称头。每走一步,插在幞头上的尖尾鸭(注:又名白烟。)长羽便左右摇摆。过去千里是个体弱多病的人,但最近气色不错……想来不是因为冬官府的经费多了,而是因为夏天已过,暑气消退的关系。由于近来他的健康状况良好,原本因骨瘦如柴而显得锋锐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吾观汝精神焕发,已无病容。」



「现在这个季节,是微臣身体状况最好的时候。」



千里的声音平和宏亮。尽管他乍看之下给人刁钻狡狯的印象,但实际上性格则相当温厚且随和。



两人走进了一间房内。只见窗边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棋盘。千里见寿雪看着那棋盘,于是问道:「娘娘有兴致对弈一局?」



「不……」寿雪正要拒绝,忽然念头一转,说道:



「……吾尝与高峻对弈,吾坐困愁城,毫无胜算。今日来此,正欲就此局向汝求教。」



寿雪说完之后,便依照当日与高峻对弈的顺序,一子一子摆在棋盘上。



「吾若下此着……」



「这一子,应该下在这里比较好。」



「然则此后数子,又当如何?若下于此处……」



「不,应该下在这里。」



「……」



寿雪抛下棋子说道:「汝言正与高峻同。」



「哈哈,凭微臣的能耐,怎想得出比陛下更好的棋着?陛下既那么说,肯定没错的。」



「吾必思一着,令高峻措手不及,大败亏输。」



「倘若微臣告诉了娘娘,那也不是娘娘自己想的了。」



「兵不厌诈。」



千里哈哈大笑,说道:「明白了,微臣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每当与千里交谈时,寿雪总觉得自己像个充满稚气的孩子。这一来是因为千里已年过四旬,与自己年纪相差甚大,二来则是因他的态度使然。千里面对寿雪时的态度并不特别谦卑恭谨,虽然口称乌妃娘娘,谈吐之间却是把她当成了平凡的少女看待。



「今天娘娘驾临冬官府,应该不会只是为了围弈之事?」



千里一边将茶推到寿雪的面前,一边说道。寿雪点点头,端起茶来啜了一口。由于千里向来身体虚弱,冬官府所煮的茶皆有滋养强身之效,今天的茶喝起来香中带甜,一问之下,原来茶中加了烘焙过的小麦、松果及枣子。



寿雪于是一面喝着那风味独特的茶,一面将书库幽鬼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幽鬼说书库里有他所抄写的典籍?」



千里啜了一口茶,轻轻抚摸着他那细长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洪涛殿学士细查书库,并无一纸有背书。除此之外,尚有何处可寻?吾苦思不得其解,知汝博识,望汝相助一言。」



「娘娘太抬举微臣了。」



千里面露苦笑,接着说道:



「不过,微臣确实有一些想法……之季能想到查找纸背残书,实在有独到见识。幽鬼所抄写之物并非以一般书籍的形式留存下来,当然连幽鬼自己也找不到。」



「除了纸背残书,尚有何处可留幽鬼笔迹?」



「废纸的再利用方式,并非只能拿背面来写字。或许对学士来说,纸就是一种拿来『写字』的东西,但是在一般人眼里,废纸还有许多其他用途……例如把易碎物品收进箱子里时,可以拿来当作减缓冲击的包材。此外,也可以拿来包裹药材或是绘画用的颜料。」



「言之有理……但书库之内除典籍外,并无其他杂物。」



「是吗?那有没有可能是……」



千里沉吟片刻后抬头说道:



「用来当作衬纸?」



「衬纸?」



「例如在制作屏风的时候,为了让纸面更加强韧,会在纸张的底下再贴一张纸。这就是所谓的衬纸,通常会使用废纸。」



「噢……汝不言,吾实不知。」



寿雪以手指抵着下巴前端,细细回想书库内的景象。



「……原来如此,吾茅塞顿开矣。」



寿雪的脸上露出笑容。



「微臣愚见,希望对娘娘有所帮助。」



「获益良多。」



「那真是太好了。」千里也面露微笑。每每与他对话,寿雪总是感到心灵平静,原本绷紧的神经也获得了舒缓。



两人各喝了一口茶,稍稍休憩之后,千里又说道:



「还有一点,乌妃娘娘似乎并不在意,却让微臣有些挂心。」



「何事?」



「那个名叫计衷的经生,为何遭到处死?」



「嗯……此事确有蹊跷。」



不过比起含冤而死的理由,计衷更在意的是他所抄写典籍的下落,因此寿雪也没有深入追查计衷的死因。此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是要将幽鬼送往极乐净土,而非让真相水落石出。



「一定有什么理由,让当时的皇帝急着想要杀死计衷……」



千里望向槅扇窗,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寿雪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啜着茶。



「对了……」半晌之后,千里又将头转回来说道:「娘娘见过封一行了吗?」



「未曾往见……但闻彼已无恙。」



不久前因为发生金杯事件,寿雪忙了好一阵子,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前往会见封一行。



「娘娘要去见他时,能否让微臣随行?」



「并无不可……汝欲见封一行?」



「关于前朝的事,虽然前任冬官鱼泳大人对微臣说了不少,但不解之处依然甚多。本朝所行的驱逐巫术师之举,实在是一大损失。前朝的巫术师经常出入后宫,应该知道很多冬官所不知道的事。」



「吾亦思此事。」



「微臣这边也会继续研究调查,请娘娘耐心等候。」



千里正以鱼泳所留下的笔记资料,研究调查乌妃的详情。但千里天生体弱多病,寿雪反而担心研究调查的工作会损及他的健康。



不管是千里还是高峻,其实都没有义务为寿雪做任何事。



──为什么他们会愿意为自己如此付出?



「吾铭感肺腑……但忧汝劳心伤神。」



「请娘娘不必为微臣担心。微臣调查此事,并不单只是为了娘娘,更不是基于身为冬官的责任感。」



「然则所为何求?」



千里的脸上漾起微笑。



「单纯只是基于一股求知的好奇心。」



寿雪也跟着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此亦汝本性。」







寿雪辞别千里,回到了夜明宫。一进房间,她立刻写信给高峻,在信中恳求他帮忙一件事。数天后,寿雪收到了来自高峻的回应,于是立刻启程前往洪涛殿。



一踏进书库,便看见高峻站在深处,卫青随侍在侧。



「你来了。」



「可曾觅得?」寿雪快步走向高峻。原本摆在书库深处的屏风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桌上放着数十张纸。



「这些就是原本摆在这里的屏风的衬纸。朕吩咐少府监将衬纸从屏风上撕了下来。虽然负责这件事的都是相当老练的匠人,但毕竟原本被当成衬纸使用,纸面破损严重,有几处的字迹已难以判读。」



「无须判读,但得字迹即可。」



当初寿雪听千里说废纸可能被拿来当作屏风的衬纸,登时便想到书库里有一座屏风。



──但愿这就是计衷所抄写之物。



桌上的纸共约三十张左右,纸面全都泛黄,有些部位甚至变成了黑褐色,还有不少区块已经破损,没有办法看出原本写着什么字。



「屏风共有六扇,每一扇以五张纸纵向接续黏贴,上头再抹以白土,成为屏风的基底。因为这样的制作手法,导致衬纸撕下时破损严重。从可以判读的部分来研判,所有的字迹都相同,应该是同一人所写的。」



寿雪远离桌子一步,接着转身向后。尚未施展术法,幽鬼已从棚架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正是计衷。



只见他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靠近。蓦然间,他停下脚步,抬起了头。眼眶泛黑的苍白脸孔上,逐渐浮现惊愕之色。计衷睁大了双眼,彷佛眼珠随时会掉下来。



「啊……啊啊……」



计衷发出了呻吟声,走到桌边,几乎将头贴在桌面上,凝视着桌上的纸。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纸面上的每一个字,接着突然眼眶含泪。



「啊啊……没有错……这是我的字……」



计衷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原来……原来在这里……」



泪水一滴滴滑落,但一碰触纸面便消失无踪,然而纸面并没有被濡湿,那景象就像是泪水被吸入了字迹之中。随着泪水不断滴落,计衷的身影也逐渐变得透明,彷佛墨水渗入纸面一般,计衷的身体微微摇摆,逐渐扩散、淡化。他伸出手指,轻轻描着纸上的字迹,发出了轻声叹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完全消失了。



「……似已心无罣碍。」



寿雪说着走向桌子,拿起了一张纸。上头每个字都写得极为工整,大小及线条粗细都相同,每一划之间还以极细的墨线相连,由此可看出下笔之人的谨慎小心,几乎到了戒慎恐惧的地步。光从这几个字,便可以知道计衷在抄写典籍时付出了多少心血。



「好字。」寿雪忍不住称赞。



发自内心的赞美,正是对计衷最好的吊慰之词。



「……可惜计衷正是因为写了这些字,所以遭到杀害。」



高峻一边说,一边将排列在桌面上的纸张一张张叠起。



「何以知之?」



「计衷遭逮捕及杀害的前一天,皇帝视察了抄经所。想必就在那时候,皇帝发现计衷正在抄写一部不能抄写的典籍……」



「不能抄写……?」



高峻点了点头,说道:



「皇帝以私吞纸张的罪名诬陷计衷,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计衷,而是为了将他所抄写的所有典籍销毁。」



──皇帝下令焚毁了计衷所抄写的所有典籍……



「大家都说当时的皇帝为了让长眠于书库内的古籍能够流传后世,所以下令抄写……但朕认为真相或许刚好相反……」



「相反?」



「当时的皇帝下令搜集典籍,是为了找机会将不能流传后世的典籍销毁掉。事实上当时堆放在书库内的那些典籍,都是开朝皇帝以赏赐为诱饵,要求全国臣民献上的。开朝皇帝这么做,或许也是为了将不能留在民间的典籍全都藏于宫城内。当时的时代还没有纸,藏有竹木简的家庭应该也不多,开朝皇帝搜集来这些典籍,或许原本有销毁特定典籍的意图,但后来不知为何没有销毁干净,导致一部分的特定典籍和其他典籍一同被堆放在书库内。到了第五代皇帝的时代,皇帝下定决心要将这特定典籍彻底销毁,原本以为都已经挑干净了,没想到有一部竟然被经生取走……」



就这样,计衷抄到了一部不该抄写的典籍。



「……若是如此,但销毁典籍足矣,何必处死计衷?」



「如果只是单纯销毁典籍,太过引人侧目,大家会开始关心『不能抄写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典籍』。因此皇帝借由杀死计衷,来引开众人的注意力。从《起居注》的记载,也可看出皇帝在每个环节都安排得相当缜密,让整起案件看起来没有任何破绽。计衷所抄写典籍的原典,多半也趁机被一起销毁了吧。」



寿雪蹙眉望着手中的纸张。计衷因为这样的东西而惨遭杀害?到底是什么样的典籍,比人命更加重要?



「计衷为了这典籍含冤而死,典籍却以废纸的状态流传了下来,或许这部典籍注定是要流传后世的。」



高峻将聚拢的纸张放回桌上,指着上头的文字。寿雪一看,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乌涟娘娘



那张纸上大部分的文字都因污损而难以判读,唯独这几个字清晰可辨。鳌指的应该就是鳌神吧。那是一种大海龟之神,在古代拥有广大信众,后世一度式微,近年来又逐渐恢复力量。八真教所信奉的亦是鳌神。



「朕会派人详查此籍。虽然从这三十张纸上不见得能查出什么,但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计衷,我们都应该要让真相水落石出。」



寿雪闭上眼睛略一思索,才睁开眼睛说道:



「此事应托付千里,不可假手他人。」



「冬官千里?」



「计衷受刑之由,千里所见正与汝同。既是乌涟娘娘之事,托付千里最佳。」



高峻轻轻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寿雪再度低头望向那些破损不堪的纸张。



──这上头到底写了些什么样的内容?







高峻将那些纸托付寿雪转交千里,回到了内廷。



进入凝光殿的房间后,高峻坐在榻上,吁了一口气。卫青下去煮茶了,他闭上双眼,静静等着茶香飘入房内。



蓦然间,高峻听见了潮水声,赶紧睁眼喊道:



「……青,把大海螺拿来。」



「是。」



卫青捧着一块锦布,从厨房恭恭敬敬地走进房内。锦布上正放着大海螺,卫青将大海螺连同锦布一同放在桌上。



那只大海螺虽然颜色黝黑,但随着角度的不同,表面会反射出七彩的光辉。这只罕见的大海螺是由迎州鼓浪渔民所献,传说中大海螺是制造出海隅蜃楼(注:大海尽头处的雾气。)的神明身边的使者。



──原来传闻是真的,这大海螺当真是神明的使者。



高峻一面竖起耳朵聆听,一面说道:「枭。」



「夏王?唉,你到底在搞什么?这么久才听见我的呼唤。」



「朕才想要抱怨。你就不能多呼唤几次吗?」



「我可是被关在牢里,你以为这很容易吗?何况潮汐变化完全不受控制……不说这个,你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朕有太多事情不明白。」



「交谈时间不能太长,不然会被狱卒发现。你想问什么就快问吧。」



高峻心里咕哝着「真是任性的家伙」,同时从所有的疑问中找出最重要的问题。



「……首先朕想知道鳌神的来历。」



「鳌?」



枭的声音带了三分狐疑。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



「鳌……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被斩成八段流放至幽宫外的家伙?」



他说的是身体化成了霄国国土的神明。



「不,朕说的是从那个神明的身体生出来的另一个鳌神。」



据说大鳌之神遭到分尸及流放,其身体除了化成霄国国土之外,还诞生了另一个鳌神。



「噢,你说的是白鳌?我对那家伙不太清楚。」



「不清楚?怎么会不清楚?」



「因为那家伙是在你们那边出生,并不隶属于幽宫。」



「你说什么?但是那鳌神……」



「上次我就说过了,我并非无所不能,也非无所不知。只要企图干涉你们那边,不管是使用『使部』还是这个大海螺,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控。有时声音很清晰,有时什么也听不见……我只知道白鳌跟乌似乎互有嫌隙,但我们这边的人到了你们那边,本来就没办法交到朋友,大家都是互相竞争及排挤……」



枭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不……等等……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海潮声越来越响,逐渐将枭的声音掩盖。



「枭?」



「你要小心那白鳌,那家伙会索讨祭物。」



「祭物?」



「年轻少女……所以……」



枭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有如潮汐退去一般,最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那家伙会索讨祭物。



虽然枭的声音逐渐远去,但那充满了阴森气息的预言却在高峻的耳畔不断缭绕,久久挥之不去。







白雷坐在沙滩的一根漂流木上,摊开了一封来自京师的信,寄信人是朝阳。



八荒岛上的生活,正如同当初朝阳的预告,每天都可以吃到美味的海产及各式各样的水果,生活没有任何不便之处。虽然有一只眼睛看不见,难以判断眼前事物的距离,但是对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朝阳所支付的报酬远多于白雷当初的预期,甚至连藏身之所也帮他安排好了,除了展现出朝阳的慷慨气度,其实也隐隐暗示着将来还会需要白雷的协助。



以贺州为根据地的八真教教主白雷,当初会接近朝阳的叔叔,完全是受了朝阳的唆使。而男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诱使叔叔自取灭亡。朝阳的叔叔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在白雷的推波助澜之下,果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白雷其实对朝阳这个人并不瞭解,朝阳也没有全盘掌握白雷的底细。两人只是单纯互相利用而已。



──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了。



白雷透过隐娘,向白妙子(鳌神)询问了许多关于乌涟娘娘及乌妃的事。原本他认为既然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乌妃的存在意义也将消失。白雷把这件事告诉了朝阳,至于男人在得知之后作何感想,白雷并不清楚。



──没想到……



白雷轻抚着包在纱布下的左眼。当初白雷向乌妃下咒,却遭乌妃反噬,导致左眼受了重伤。乌妃竟然还有反噬的能力,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当初自己所下的是夺命之咒,如今遭受反噬,自己却没有死,或许这也可以视为乌妃力量减弱的证据。



白雷以剩下的右眼读完了朝阳的信。当初得知朝阳前往京师,虽不清楚朝阳的目的,但早已猜到绝对不会只是单纯为了献蚕种。如今读了信,他更是确信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朝阳在信中表示希望白雷能够前往京师一趟。虽然并非强迫,但白雷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就连这岛上的住处,也是朝阳特意准备的。



──如果是我一个人,就算被逐出这座岛,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



白雷往沙滩上瞥了一眼。隐娘还在捡着贝壳,彷佛这件事永远没有让她厌烦的一天,家里早已堆满了她所搜集的贝壳。



白雷叹了一口气,将信放入怀中。除了「到京师来」之外,朝阳在信中并没有传达任何讯息。他站了起来,朝隐娘走去。



「该回去了。」



隐娘原本正蹲在地上,以海水洗着贝壳。她听到白雷的呼唤,转头说道:



「今天没捡到什么好贝壳。」



她将手中的贝壳举到白雷面前,神情有些沮丧。



「你这样每天捡,好的贝壳早就被你捡光了。」



「贝壳每天都会从大海的另一头漂过来,才不会捡光呢。」



隐娘不满地鼓起了脸颊。白雷不禁心想,这丫头真是孩子气。



在隐娘的故乡鼓浪,每个孩子都会到海滩上捡贝壳,拿到旅店兜售以贴补家用。白雷告诉过她好几次已经不用再做这种事,隐娘却总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来,又会有很多好贝壳可以捡了。」



隐娘听白雷这么说,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对了,得上京师去才行。



不能把隐娘单独留在这个地方。但是带着一个孩子远行,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很麻烦。



「隐……」



白雷正要说明前往京师的事情,忽然听见左边的码头一带传来了孩子们的喧闹声。转头一看,有一群少年正在那附近的沙滩上跑来跑去。年纪较小的约十岁,大的约十二、三岁。



码头本身相当简陋,只是以木片及绳索架设而成,上头拴着一艘小船。码头前方的沙滩上,一群少年正在嬉戏。不对,那不是在嬉戏,是好几名少年正在戏弄一名少年。他们抢走了那少年的一只小布袋,不肯还给他。小布袋里似乎装着几枚铜钱,每次少年们将小布袋抛上半空中,那小布袋便发出叮当声响。



那遭戏弄的少年大约十二岁年纪,皮肤晒得黝黑,虽然身材高瘦,但看起来力气不小。他对着那些抢走小布袋的少年们怒目而视。白雷仔细打量那少年,发现他的发型跟服装与其他少年不太相同,看来他不是这座岛上的孩子。



──原来是漂海民。



白雷转头望向外海的方向。海面上可看见悬浮着几间小屋,还有几艘小船随波摇曳。这些漂海民没有固定的居住地点,经常在各地的海岸边来回迁徙。他们以捕鱼及巫卜为业,常受到陆地居民的畏惧与排挤。但是在一些没有医生驻留的偏乡村落,漂海民所提供的巫卜服务有着难以取代的重要性。虽然名义上是巫卜之术,但其内容大多是关于药物及治病的知识,因此在本质上与医术无异。医生在古代又称巫医,由此可知巫术与医术其实是殊途同源。在偏僻的地区,巫术与医术尚未分化,依然被视为同一件事。漂海民除了能占卜吉凶、驱邪下咒之外,还能调配药物及施行秘术。



不过漂海民也分成很多不同的部族,有些部族真的只施咒而不行医。像这样的部族之中,不乏法力高强的咒术师,历史上亦发生过多次漂海民的咒术师引发祸端的例子……



蓦然间,眼前的漂海民少年发出了野兽般的怒吼声,冲向拿着小布袋的少年,将他扑倒在地。漂海民少年以极快的速度夺回小布袋,另一手朝着被压制在地上的少年脸上挥拳痛殴。少年尖声大叫,其他少年们见状全都赶紧冲上前来,对着漂海民少年拳打脚踢,但后者完全不当一回事,继续朝着地上的少年不停挥拳。



──打架的时候如果敌众我寡,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打倒敌人之中最强的一个。



至于其他的敌人,则可以完全不加理会。反正只要把最强的那一个打倒,其他的敌人自然会丧失战意。



「那孩子真厉害。」



隐娘漫不经心地看着打群架的少年们。大多数时候隐娘对周遭的事情是漠不关心的。她所关心的只有贝壳,以及关于故乡的事。



白雷迈步走向那群少年们。那个漂海民少年虽然厉害,但毕竟寡不敌众,看起来已有些招架不住。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再加上情绪激动,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虽然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但见死不救总是有些良心不安。



「住手!」白雷一边大喝,一边拉住漂海民少年的手腕,将他从少年群之中拉了出来。



少年们一看见大人,全都吓得收起了拳头。接着他们看见白雷的脸,更是吓得连连退后,嘴里喊着:「海角上的咒术师!」



「跟外来的人扯上关系会惹祸上身,你们的父母没教过你们吗?」



白雷目光如电,在每一名少年的脸上扫过。少年们被这么一瞪,全都面色如土。站在最后头的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男生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接着转头拔腿狂奔。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四散奔逃,转眼间已逃得一个也不剩。



接着白雷低头望向那漂海民少年。只见他仰起了头,恶狠狠地瞪着白雷。从小受海风吹拂及日晒,导致他有一头褐色的头发。那褐色头发松垮垮地绑在脑后,少年上半身穿着圆筒袖的麻布上衣,下半身则着短裤,裤管卷起,双足赤裸,并在脚踝上绑了一圈细绳,绳上串着以贝壳切割成的环状饰物。像这样的脚环,在漂海民之间是很常见的装饰品,随着部族不同,贝壳的切割形状及细绳的绑法也会大相迳庭。如果是一族之长,手腕上还会配戴大螺贝所制作成的腕饰,脖子上也会挂着夜光贝所制作成的首饰。



突然间,少年的眼神变得温柔,不再带有敌意──他的视线落在了白雷正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原来你也是海燕子。你是哪一族?我是蛇骨族。」



漂海民习惯称自己为「海燕子」,就好像是在海上自由飞翔的燕子。



而白雷的手腕上也绑着一条细绳,上头串着切割成菱形的贝壳饰物。白雷松开少年,并放下了上衣袖子,接着说道:



「我的部族已经死光了。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一定没听过。」



白雷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个少年说出这样的话。过去白雷从来不曾对他人提及自己的身世来历,而且仔细想想,明明知道会招惹麻烦,为什么要插手干预少年们打架?如果是平常的自己,绝对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因为是同胞吗?因为这少年也是海燕子?



白雷朝着码头边的小船抬了抬下巴,说道:「快回去吧。告诉大人们,该换地方了。」



漂海民一旦与陆地上的居民发生争执,事态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少年点点头,朝着小船奔去。只见他迅速跳上小船,巧妙地操控船棹,转眼间小船已远离海岸。白雷看着小船渐去渐远,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手腕上的贝壳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