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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真是喜欢“秩序”呀(1 / 2)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



这天微阴,晴天间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露一下脸。平静的一天。



浅沼弘范在上午看完了一本书,吃完中饭,出了门信步而行。



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一大家子人同住的房子太狭小了。所谓星期天,是充满着“真是连说出口都嫌太渺小”的悲哀的日子。一成不变的星期天,一成不变的家庭成员,短暂的分离。这样的生活,宛如弃置不顾的水果渐渐腐烂一般缓慢的愁闷与从明天起普通的“日常”生活又将开始的预感,一丝不差地吻合着,漂浮着淡淡的悲怆感。



“哎呀,弘范,哪儿去?”



正当弘范低着头散着步的时候,响起了美野里天真烂漫的声音。



抬起脑袋,看到美野里那双怅然若失的黑眼睛,穿着红色运动服和牛仔裤,手里提着喷水壶站在自家的门口。



“散步。”



“好,我和你一起走,等一下。妈妈,我和弘范去散一会儿步。”



好像还没得到她妈妈的同意,美野里一眨眼,已经来到自己的身旁,并肩走了起来。



“呶,给你奶糖。”



美野里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弘范。



“女孩呀,一定会在身上的什么地方藏着点心呐。”



弘范露出一半是佩服一半是惊讶的表情,把糖塞进嘴里。



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朝住宅区走去,



弘范是社会上所说的那种“外向型”的人,能言善辩,在女孩中也有人气,能让对方感到非常的愉悦。但照美野里的说法,那完全是“虚张声势”。因为他在自己家人或美野里的面前,会突然变得默不作声和冷淡。他原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美野里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喂,到近藤书店去看看吧,我想买本漫画。”



“好呀。”



近藤书店面对着公交车站,是家个体经营的书店,两人从小时候起,就无数次进出那里。在新杂志发刊的当天,两人跑着去书店,就为比赛看谁先买到,记忆里这样的日子也不少。态度生硬的大叔一个人经营着这家店,他可是位相当有学问的知识分子,这幸运地为丰富两人的书单提供了很大的帮助。长大了再观察,这间书店正面都是用玻璃圈围的,天花板很高,总觉得带着点异国情调,是一座相当时尚的建筑。



推开玻璃门进入书店,铃声咔啷咔啷地响起。



美野里每当看到最里边那个角落的时候,总有点揪心的感觉。



小时候,能很认真地阅读一本一本的小说或连环画,它们也能让她感到扣人心弦。每次读书的时候,自己的脑海里总能描绘出一幅幅令人激动的画面,那时经常幻想,美妙的十七岁到底在何方?她喜欢的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十六岁或十七岁,她不相信自己也快到这个年纪了,因为她的人生是如此平淡无味,一点没有真实的感觉。



她现在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走“平凡人生”路线的人群的其中一员,这个事实本身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美野里对于这样的事情没有抵触,她是一个身心坦率的少女。要是换成西泽久子的话,会彻底与这个事实进行抗争,实际上,久子强烈地憎恨着这样的事实。就这样,人生像是慢慢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一般,在巨大的营生中朝着最后的死期挺进。美野里对这个事实能够自然而然地“领会”,虽说弘范什么事情都想完成得巧妙,实际上也确实是个能够处理问题的理想主义者,但有时会因为美野里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品尝到强烈的落败感,感觉好像天意安排在她那一边,自己却与此拼命抗争一样,从这个角度看,美野里对弘范而言是一种“天敌”。幸好美野里是女孩,弘范常常为此感到如释重负,如果美野里是个男孩,弘范也许无法宽恕那个男子的存在。



弘范买了杂志,美野里买了单行本漫画。



“哈哈,太高兴了,这个漫画,我一直在等待它的结尾呐,那么长时间,一直忍着没买,能一口气阅读有趣的漫画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哟。”



和喜上眉梢的美野里形成对照,弘范一如既往没有一点反应,不过美野里也没指望他能随声附和。



“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美野里把漫画紧紧地抱在胸前询问道。



“是呀,我再走走,再去武藤店买盒磁带,顺便到唱片柜台那里物色一下,接着去桥本店买活动铅笔芯,然后再到‘拉塞尔’喝杯红茶,最后回家。”



“弘范,你真是个喜欢‘秩序’的人呀。”



对于弘范如同读时间表般的回答,美野里讥讽地说。



走到谷津大马路的最尽头,慢悠悠地花了十五分钟,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沉浸在各自的空想中。能看到零零散散一家老少在_起的身影,可能全家人一起去百货商店,买夏季用品,然后再到饭馆里用餐吧。光想到这里,弘范就感到了“真是连说出口都嫌太渺小”的悲哀。当然即使是他,将来什么时候也可能携妻带子,虽然还不一定想到家庭圆满那一步,但是,不知为什么,伴随“家庭”这个词的出现,就会让他感到无情、厌烦,甚至在看到一家老少的身影时也感到了恐怖,正如他在阅读了那么多女孩的调查问卷时的感觉一样。



“家庭”也是个没有出口的圆形的水晶球,一旦被完全吸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而确信在里面自己就一定会幸福的那种想法则更加可怕。弘范不在乎家庭只是自己“秩序”中的一部分,但是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家庭秩序的一部分。



美野里在自己身边走着,边用鼻子哼着歌。



这家伙!弘范看着美野里剪得整整齐齐的娃娃头刘海思考着。



不论到什么时候,就是变成老奶奶也会是这副模样吧,不管到什么地方,还一直保持这种傻乎乎的样子吧,女孩们都是这副德性吗,还是只有美野里这样?



“你说什么了吗?”



美野里突然抬头看着弘范的脸。



“没、没有。”



柳树细小的叶子,舒舒服服地随风摇曳着。



这时,弘范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漫画——石之森章太郎的《红驯鹿》,恐怕是因为美野里讥讽了他,说了“秩序”这个词,由此联想起来的吧。



那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他读了这本漫画后受到了强烈的震动,时至今日,虽然记不清细节了,但仍记得那是一个关于地球遭到陨石撞击而被毁灭的故事。那还是在开始阅读科幻小说之前的他,被自己生存的世界要消失掉的假设搅得胆战心惊,他赶紧把书给美野里看,美野里受到的打击更大,大约一星期左右,为“地球要是被毁灭的话该如何是好”而苦恼,好像饭都吃不下去了。



在《红驯鹿》里,只有少年主人公和与他青梅竹马的少女存活了下来,乘上火箭逃离了地球,最后故事在两人决心“成为新地球的亚当和夏娃”的地方戛然而止。弘范把自己和美野里比作那两个人,热切地谈论要是只有两个人幸存下来的话该如何生活,可美野里对只有两个幸存者的假设表示排斥,如果抛下妈妈和姐姐的话,不如和她们一起死了的好,还有,在火箭里面,要是因为生了什么病,谁先死去的话,那该怎么办,讨厌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美野里露出了哭丧的表情。弘范的眼角映着抽抽搭搭哭泣的美野里,依旧沉醉在“在新世界,自己制定出的新秩序”的想法中。他根本不把抛下地球和家族的烦闷放在心上,只热衷于考虑该怎样面对新的世界,该如何管理自己子孙的社会。好像他从小时候起,就已经感到“井井有条的秩序”的无穷魅力了。



然而此时,弘范漫不经心地环视着街道四周,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随心所欲地推动社会是相当困难的,他感到自己不适应谷津这座城市所具有的生活节奏,弘范想用让心情更加痛快点的节拍行走。可是却感觉自己走出的每一步、每一步,裤脚都好像在被这个地方的节奏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后拽一样的迟缓。那种节奏,就像在谷津这个庞然巨兽体内,听它心脏的搏动音律那样真实地存在着。



“谷津呀,节奏慢吞吞的。奇怪的是,原本能够快的,却故意慢吞吞慢吞吞地拖拉着。”



美野里诧异地抬头,看着突然发起牢骚的弘范的脸。



“弘范也讨厌谷津呀。”



“什么‘弘范也’,难道还有其他人讨厌吗?”



“几天前,久子也说了类似的话哟,说谷津是个‘虽然看似睡着了的样子,其实耳朵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地方’。”



美野里说着,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哈,西泽呀……”



弘范的脑子里浮现出傲气十足的西泽久子的脸庞。原来是这样,那家伙也希望节奏快点呀,他没怎么和久子交流过,可一下子觉得和她亲近了许多。



“谷津虽然只是个闭塞的乡下,可也犯不着让你们这么糟蹋呀。”



美野里生气地说,因为受到本地土生土长的弘范的批判,她觉得有点忍无可忍。



“不是讨厌呀,生下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早就超越了喜欢和厌恶。”



“哎呀,明年弘范和关谷,还有裕美,大家都要离开谷津了呀。”



美野里略带伤感的语调让弘范感到很惊讶,不由得转脸瞧她。



三个人都报考了外县的大学,平时四个人老在一起玩,没有感到小一岁的差别,的确,到了明年,就只有美野里一个人留在谷津了。不过美野里是个不太发牢骚或有什么怨言的女孩(说她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感觉会更加确切点),但现在看到她少见的忧愁表情,弘范感到有点狼狈。



“一年的时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啊,我们不在的话,不是能更好地专心复习高考吗?用过的参考书都会给你噢。”



“嗯。”



美野里微微一笑。



这时,听到一阵呐喊声,好像是从公交站点稍稍往里的地方、两个人就读过的谷津小学校的方向传出来的。小学校星期天对市民开放,也许是什么地方的业余棒球队在打比赛吧。附近回荡起欢呼声,总是会让人心动,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去看一看吧?”



“嗯。”



毕业以后,时隔这么多年再来拜访的小学母校,像是缩成了记忆中的十分之一大小。那么巨大的操场,现在看来,不过比一块空地稍许宽大一点而已。



一群三、四十岁的男子挺着啤酒肚,穿着统一的运动服,个个都显得非常帅气,但是打球水平却让人不敢恭维,东倒西歪地在垒间奔走着。观众也都像是他们的家属或附近的居民,孩子们一边不停地起着哄大笑着,一边往嘴里扔些腌制品或水果看着比赛。



弘范和美野里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来到一个有单杠的角落,在花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聚在一起蹲在地上,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弘范,你还是只填报东京的大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