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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橘之寺(2 / 2)


防雨窗的缝隙中透出微光。我们睡觉的屋子就在昨天吃饭的屋子旁边。屋里铺了三组被褥,被褥之间有稍许重叠。华沙沙木和菜美的睡息此起彼伏,这是我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黄丰寺周围没有建筑物和公路,整个寺院都包围在一片静谧之中,也许是积雪吸收了所有声音才营造出如此宁静的世界。



——不对。



我听到了其他声音,好像是住持发出的。还有慌乱的脚步声,宗珍的说话声,他们好像在紧张地说着什么。我爬起来想打开拉门看看外面的情况,但我似乎是多此一举。



“你们还好吧?”住持猛地拉开拉门,“没出事吧?行李还在吗?”



我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但是从住持的话里可以推测到寺里好像进了小偷。我赶快摸索自己的钱包,但是,没有了,哪儿都没有。华沙沙木和菜美也醒了,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钱包,但是也都没有找到。



“啊,对了,我们不是把钱包放在卡车里了吗?”菜美终于想起来了。对呀,我们原本打算摘完蜜橘就打道回府的,所以就把钱包放在车里了。



“这样啊,那就好。”住持呼吸粗重,“刚才我们在正殿周围转了一圈,停车场的积雪上没有脚印。小偷好像没往那边走,所以你们放在车里的钱包应该没事。嗯?——放在车里的钱包?”



住持好像想起我之前告诉他我们没带钱包的事。不过现在可不是考虑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时候。



“住持,寺里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吗?”华沙沙木问,住持眉头紧锁,摇摇头说:“没有,什么都没丢。”



“那到底有什么损失呢?”



“有一件东西损坏了,”住持说,“是我最珍爱的东西。”



我们跟着住持出了房间,穿过走廊,踏着冰冷的地板经过正殿,看到宗珍站在前院。他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转过身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又难过地看向地面。



“啊,是那个……”



菜美从正殿门口伸头一看,咽下了后半句话。我们在她身后朝宗珍脚边张望了一下也惊得目瞪口呆。脱鞋石(注:脱鞋石:在正门或檐廊入口等脱鞋的地方,用石头砌成的高出来的一个台阶。)对面的雪地上散落着一些茶色的陶器碎片,旁边还有一个方形木制台座。



“全都碎了。”住持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有的只是落寞与疲惫。



雪地上摔碎的东西正是住持与亡妻在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结婚纪念日那天共同买下的存钱罐。



“小偷好像摔碎了存钱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偷走了。”



听了华沙沙木的话,住持缓缓摇摇头。



“其实里面根本没有钱。可能小偷以为里面有钱吧。”



“那个存钱罐是空的?”



住持还是摇摇头,他从怀中掏出一些折叠成小块的白纸。“我把我老婆以前写给我的信收在那里面。我刚才看到它们被随意丢弃在雪地上。小偷肯定觉得把旧情书偷走也没有意义,于是就给扔了。”



“还有其他损失吗?”



“好像没有了。功德箱的锁也被弄坏了,但是那本来就是空的,里面的钱早就拿出来了。估计小偷就是发现功德箱里没钱才会潜入室内的。”



原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的。



“小偷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呀?”



“客厅窗户上锁的地方被打破了一小块,现在用宽胶带粘上了。”



据住持说,最先发现异样的是宗珍。为了补上昨天没有复习的功课他天不亮就起床了,去厨房沏茶的时候感觉有风从客厅吹进来,他觉得有些可疑就开灯查看,结果发现防雨窗被人打开,窗户玻璃也被打破了,架子和柜子都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但是这些地方都没有存放现金财物,所以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损失。宗珍想出去叫醒住持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存钱罐没有了。他叫起住持,一起把各个房间巡视了一遍,最后在正殿外面找到了那个摔碎的存钱罐。



“报警——”



我刚一开口,住持就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报什么警啊,又没有财物损失。”



“话不能这么说吧。”



“就是没有!”



住持语气强硬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耷拉下眉毛,微微笑了笑。



“反正把那个东西一直供在家里也没多大意义。”



“爸爸……”



宗珍咬着嘴唇,眼中盈满泪水。



我们站在寒风肆虐的正殿门口,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最后,住持光着脚慢腾腾地从脱鞋石上下来,弓起庞大的身体静静地开始捡存钱罐的碎片。



“恶贼!”



华沙沙木冷酷地凝视着前院。昨天,宗珍他们堆雪人的时候把地上踩得乱糟糟的,所以根本无从判断小偷是否留下脚印。而且,这里树木很多,树下并没有积雪,只有一层柔软的落叶,就算踩在上面也不用担心留下脚印。从寺院外围一直到后面的蜜橘园都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再往后面就进山了。对于我们这些外行人来说,根本不可能追踪到小偷的足迹。



住持捡完碎片,转过身对我们说:“好了,没事了,这次的事就到此为止。外面很冷,你们钻暖桌里暖和暖和吧。虽然玻璃碎了,但是把防雨窗关上的话风也不会进来。待会儿我去准备早饭。”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动弹。直到住持用宽厚的手掌推着我们的后背,我们才无奈地进去了。经过走廊的时候,华沙沙木表情复杂,嘴里念念有词。



“就差一步了……”



我只听到了这一句。



什么一步两步的,这次真的是遭贼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了!我看着华沙沙木的侧颜,在心中默默祈祷。



七、



然而,我的祈祷落空了。



在早餐还没做好之前,华沙沙木就宣布:“将军!”



“华沙沙木先生,你明白什么了?”



“全都明白了!”他语气热切,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交握在胸前的两手激动地发抖。



“本次事件并不是单纯的小偷入室行窃。不,更确切地说,打破客厅玻璃,摔碎存钱罐的根本不是小偷。”



我隔着暧桌盯着华沙沙木的脸,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太悲哀了……真是太悲哀了!我一定要把如此悲哀的真相公布于众吗?不,也许没这个必要,也许保持沉默才是上策。但是……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告知当事人,我有这个责任告诉他,并且对他进行教诲。”



“华沙沙木,你……”



“日暮君,你把宗珍君叫到这里来,我有话跟他说。”华沙沙木抬起头,目光锐利。



我有些着急,因为我一点儿都猜不出华沙沙木在想些什么。



“华沙沙木,你到底要干什么啊?至少给我个提示呀。”



“提示?好吧。”



暧桌对面,华沙沙木闭上眼睛,好像要使头脑冷静下来。他嘟起嘴巴,缓缓吐了口气。



“提示有三个——第一是‘蜜橘筐’,接着是‘国语能力’和‘住持的声音’。”



越来越莫名其妙了。蜜橘筐,国语能力,还有住持的声音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我瞥了一眼菜美。她直直地盯着华沙沙木,似乎正拼命试图理解他的三个提示。怎么办才好呢?!到底要怎么办呢?我不能让她失望的。



“宗珍君现在大概正忙着,把他叫来不太好吧。”我想多争取一些时间。



但华沙沙木却嗖地站起身,还不等我阻止,就蹿到门口拉开了门。“那我直接去找他。我必须赶快解开他的误会,一秒钟都不能耽搁子。”



他的误会?



“喂——你等等啊!”我慌忙想追上已经走出房间的华沙沙木,但却被暖桌绊了一跤。



八、



“请问,这到底是……”



对不起,华沙沙木先对宗珍低头致歉,然后他接着说:“请你一定要明白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我必须得这么做。对于犯罪行为视而不见会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我和菜美紧张地盯着这两个人。从紧闭的拉门的另一侧传来住持做早饭发出的声音。我们四个人围立在房间正中那张嗳桌周围。



“犯罪行为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你打碎那个存钱罐的罪行。”华沙沙木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宗珍倒抽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华沙沙木先生,我——”



“我明白。”华沙沙木果断一挥右手,好像要把对方的话凭空斩断一样。



“你这么做并不是想要钱或者是单纯的恶作剧。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推知出本次事件真相的时候,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我站在宗珍君的立场会怎么做呢?”



也许是为了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华沙沙木紧闭双目,而后他又痛苦地睁开眼睛,继续说道:“我想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事吧。”



华沙沙木把宗珍带到这个房间之后,我就不打算阻止他了,因为菜美也在场。我不会当着她的面否定华沙沙木的推理。——相反,我会等华沙沙木的推理大戏演完之后,巧妙地把宗珍引开,然后告诉他刚才华沙沙木是在开玩笑。华沙沙木特有的夸张表现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很像演戏,但是他这个人又根本不会演戏,所以我应该能让宗珍相信华沙沙木是在开玩笑吧。



“宗珍君,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误会了住持的话。”华沙沙木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又一次开口。



“爸爸的话?”



“对,也就是……”华沙沙木抿抿嘴,毅然决然地盯着对方说,“蜜橘筐指的是什么这一点。”



事到如今,我更糊涂了,华沙沙木到底在想什么啊?



“日暮君。”



“啊?”



“昨晚的对话你还记得吧?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吃晚饭的时候,住持和我们关于蜜橘筐的对话。”



我回忆了一下,昨晚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宗珍出去打热水,我们和住持确实聊了几句蜜橘筐的事。我当时看到屋里的蜜橘筐很旧,就问住持是不是用了很久,他得意地点点头。



——这个筐样子不起眼,但是用起来很顺手。怎么?你想要吗?虽然这个叫蜜橘筐,但是用处可多着呢。——



“想起来了吧。”华沙沙木嘴角上扬。“宗珍君当时隔着拉门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而且,他没有听到你叽叽咕咕的声音,只听到了住持的声音。”



“但是,那——”



“宗珍君以为住持说的‘蜜橘筐’是在说他自己。”



我越来越迷惑了,一旁的菜美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只有宗珍不知为何一直紧抿着嘴唇望着天花板。



“日暮君,你看看那本《广辞苑》就知道了。”



华沙沙木指指暖桌旁边的辞书,他从宗珍那里借来以后就放在那个地方。



“你查查‘蜜橘筐’这个词条,就能明白我的话了。”



“‘蜜橘筐’?”



我在辞书中翻找,菜美也凑过来和我一起看。



“味感(注:“味感”在日语中读作MIKAN,和日语中“蜜橘”的发音一样。在《广辞苑》中这个词条就在“蜜橘”词条的前面。)……蜜橘……蜜橘科……找到了,‘蜜橘筐’(注:蜜橘筐:指被遗弃的孩子(因为婴儿经常放在装蜜橘的筐里被丢弃)。)。”



啊?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华沙沙木悲哀地仰望上空。“国语能力出类拔萃的宗珍君知道‘蜜橘筐’这个词的意思。日暮君,你把住持话里的‘蜜橘筐’用‘被遗弃的孩子’替换一下,就会明白拉门另一侧的宗珍君听到这话心里有多么难过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压根儿不知道“蜜橘筐”还有这个意思。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明白华沙沙木的推理。



“我昨天也是查找和蜜橘有关的词条时碰巧发现的,要不然我也无法推知到本次事件的真相。”



华沙沙木转向宗珍。



“你隔着拉门听到住持的话,心里先是难过,后来难过又变成了冷酷的嫉妒。而你嫉妒的对象就是那个存钱罐,那个住持和太太在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买下的,准备为他们将来的孩子存钱用的存钱罐。”



华沙沙木看向电视机的上方,在薄薄的灰尘中留下了一个方形底座的痕迹。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你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对于你来说,那个存钱罐就像住持的亲生儿子吧。而且,你一定早就对那个存钱罐抱有怨恨了。昨天你又听到了住持的话,你以为他把你比作蜜橘筐,还说你虽然不起眼,但是用起来很顺手。这么‘过分的’话深深刺伤了你。而另一方面,那个存钱罐却被珍而重之地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于是,你嫉妒得不得了,嫉妒得无法自控,所以你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起来……”



就像无法再说下去了似的,华沙沙木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你干完坏事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你做的,于是,你破坏了功德箱,打破了这个房间的窗户。想把整件事伪装成小偷入室行窃。”



宗珍仍然紧紧盯着说个不停的华沙沙木。



“是你误会了啊!”华沙沙木叹息着说,“宗珍君,你想错了。住持说的‘蜜橘筐’是真的‘蜜橘筐’。当时在场的我们三个人都可以保证。我没有骗你。——宗珍君,住持是把你当成亲生儿子看待的。他绝不会说出你看上去不起眼,或者用着顺手不顺手这种话的。因为你们是常年一起生活的家人,你们是父子啊!”



至此,华沙沙木总算说完了。



我真是彻底被他打败了。我万万没想到他琢磨出来的“真相”居然如此严肃和沉重。我还能告诉宗珍刚才的一切都是华沙沙木在开玩笑吗?就算是宗珍肯定也会生气的吧。



“那个,宗珍君——”



没工夫东想西想了,我得赶快把宗珍叫出去。但是,宗珍却比我快了一步,他把手臂规矩地放在身体两侧,并拢双腿,在华沙沙木用立正的姿势站好,静静地低下头,说:“你的话没错……”



“啊?!”我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



“是我干的。我误会了爸爸的话,然后打碎了那个存钱罐,一切都像华沙沙木先生的推理那样。”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堆问号。但是,我也明白答案只有一个。



华沙沙木的推理是正确的。



“华沙沙木先生,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



“我当然不会告诉住持。”



华沙沙木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这次的事就当做是小偷入室行窃好了。”宗珍轻轻吐了口气,似乎终于放心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首先,华沙沙木的推理正确这件事就很奇怪。不,就算讲出那通推理的不是华沙沙木,实际上也不可能发生如此莫名其妙的事。的确,我第一次听说“蜜橘筐”有“被遗弃的孩子”之意,但是宗珍隔着房门听错了,然后就会去破坏那个存钱罐吗?



后来宗珍沉默地走出房间,过了不久,住持就把盘盘碗碗端了进来。吃过精心准备的早餐,我们三人继续围坐在暖桌旁,而住持和宗珍去了正殿。



“今天比昨天暖和多了,估计雪会化得很快,说不定下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啊,饭后吃了蜜橘,让我好想上厕所啊。我先出去一下。”华沙沙木说着就钻出了暖桌。“话说,日暮君,你刚才有把厕所冲干净吧。”



“冲干净了。”



刚才我借口上厕所离开了房间,其实我是去了正殿。在那里我找到身上搭着抹布的宗珍,悄悄问他刚才的话是不是真的。宗珍避开我的目光,说反正是他干的。



他只回答了这一句。奇怪,果然很奇怪。



“日暮先生,我觉得很奇怪呀。”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吓得我一哆嗦。



“我有点儿不能理解。”



菜美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嘴里嘟囔着。从她口中听到怀疑华沙沙木推理的话让我很吃惊。



“但是,华沙沙木是那么说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宗珍君也承认了。”



菜美没吭声,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似的。



“日暮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她突然发问。



“我?我什么都没想啊。华沙沙木既然那么说了——”



“不是说华沙沙木先生,我是问日暮先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说实话,我很慌乱,因为我完全没想到菜美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沉默不语,菜美忽然看向暧桌的桌面,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日暮先生不努力的话事情可就糟糕了。”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她好像被自己刚说出的话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轻轻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没说什么。”



九、



和华沙沙木预想的一样,雪很快开始融化了。上午,我们去向住持辞行。



“随时欢迎你们来做客吃饭,估计你们平常也总瞎对付。”



住持站在存钱罐摔碎的那个地方与我们告别。他刚刚念完经,身上还披着袈裟。前院并排而立的雪人父子已经变得矮小了许多,雪人爸爸的粗眉开始往下耷拉,而雪人儿子的八字眉也下垂得更加厉害。



“宗珍,快跟客人告别。”



住持在宗珍后背拍了一下。刚才一直低头不语的宗珍赶紧朝我们躬身行礼。



“各位再见,路上小心。”



他无意中瞟了一眼背着吉他的菜美,但马上又移开了视线。



“哦,对了。你们不嫌沉的话,就把这些蜜橘带走吧。就是这些。”



正殿门口摆着几个蜜橘筐,里面装着我们昨天采摘的蜜橘。



“我和宗珍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好了。”



说到这里,住持察觉到华沙沙木脸色有异,于是他哼了一声继续说:“我不收你们的钱。而且昨天我说要收两万两千日元的采摘费也是开玩笑的。”



住持那仿佛能扫尽一切烦恼的爽朗笑声在冬日晴空中回荡。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一开始就在开玩笑,还是后来因为某种理由改变了想法。



“啊,说到蜜橘我想起来了。”



菜美啪地一拍手,背着吉他朝雪人父子走去。她蹲在两个雪人之间,开始挖掘地上的残雪。



“唉,果然不行呢。”



她遗憾地从雪里挖出一个蜜橘。



“果然变不成冰冻蜜橘,只是冻得很凉而已。”



“……冰冻蜜橘?”



宗珍张口结舌地看了菜美几秒钟,他飞快地眨眨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终于,他“啊”地大叫一声。



“这个你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



“昨天半夜。大家都睡着之后我想起这件事,然后就把一个蜜橘埋在雪里了。我想看看它能不能变成冰冻蜜橘。”



“啊啊啊啊!”



宗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渐渐地,他的惊愕又化为呆滞,最后,就像因为遭遇了重大失败而懊悔不安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抓抓头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冰冻蜜橘……原来是冰冻蜜橘……”



宗珍念叨了一阵之后,缓缓抬头看向华沙沙木。“那个,我——”



“等等!”我连忙阻止了他,“宗珍君,你过、过来一下。”



“日暮君,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有话和宗珍君说。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啦。不好意思,华沙沙木,你能不能和菜美挑挑我们要带走的蜜橘啊?”



“可以倒是可以——”



我把宗珍硬拽到树丛那里,开门见山地问:“宗珍君,你难道认为是菜美打碎了存钱罐?”



宗珍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如果我猜得不对,你就给我指出来好吗?你半夜看到菜美悄悄跑到院子里去了,对吧?然后天快亮的时候,你又发现存钱罐被人偷出来打碎了,所以你认为那是菜美干的,对不对?”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昨天,她……抱怨她妈妈不给她零花钱来着,而且她还说想买新衣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就说华沙沙木乱七八糟的推理怎么可能对嘛!打碎存钱罐的是小偷,刚才只是宗珍在应和他的话而已。宗珍以为是菜美偷了住持的存钱罐并打碎了,他是为了帮菜美顶罪。不,或者说他是无意于洗脱华沙沙木强加给他的罪名。



“可是,我真没想到她是埋蜜橘去了……”



该怎么办呢?宗珍惶恐不安地抬头看着我。我估计我的眼神也和他差不多。既然已经知道偷东西的不是菜美,那么宗珍肯定希望让菜美了解实情,希望菜美知道不是他打碎了父亲珍贵的存钱罐。但是,如果公开真相的话,那么菜美就会知道华沙沙木的推理是错误的。当然了,他一直就没对过。



“还是把真相告诉菜美比较好吧?”



答案我心知肚明,但我还是想先问一下。然而,宗珍却轻轻咬着嘴唇低下头,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这样就行了。”



“啊?”



“这样就行了,我没事的。”



“但是,菜美会一直误会你啊。”



我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



“喂,日暮君,带叶子的小橘子和不带叶子的大橘子要哪个呀?”



在正殿前挑蜜橘的华沙沙木朝我大喊。



“这有什么可问的!哪个都行!”



“啊?”



“我说哪个都行!”



“听不见啊!你声音——啊啊!”



华沙沙木迈步朝我这边走来,结果一不小心踢翻了蜜橘筐,橘子滚落一地。



“该死,滚到檐廊下面去了——喂,日暮君,你也来帮帮忙呀,都是因为你筐才会翻的。”



没办法,我只好回到正殿那边。我脑子里还在拼命思考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地上又是泥又是雪,原本表面洁净光滑的蜜橘在地上滚了一圈全都变得脏兮兮的。



“日暮君,你把檐廊下面的橘子捡出来。”



“你自己捡不行吗?”



“你比较矮嘛。”



我弯下腰,向正殿的檐廊下面窥看。



这时,我听到了微弱的响声。



是我的错觉吗?



我凝神朝黑暗之中望去,黑色的地面上有三个,不,四个橘子滚落在各处。柱子和柱子之间结着很多蜘蛛网,其中有几个坏了,像灰布似的耷拉下来。——为什么蜘蛛网会坏掉呢?我心中升起这个疑问的瞬间,又一次听到了某种响动。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不仅如此,我还看到黑暗中有个东西在动弹。那是什么啊?好像是人的形状,不,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个人。



“是小偷!”



我条件反射似的大叫。



“在这里!这里这里!就在这里!”



我相信那个人就是撬开功德箱,打破客厅玻璃,侵入室内偷走存钱罐的小偷。他居然还躲在这种地方。我想恐怕是他半夜溜进寺里行窃,刚刚打碎存钱罐宗珍就出来了,然后宗珍又立刻叫醒住持一起在寺内外搜查,小偷无奈只好躲进檐廊下面。之后,他也没能逃掉,因为住持、宗珍,还有我们几个随时都可能出来。



那个黑色的人影迅猛地朝檐廊下面更黑暗的地方逃窜。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也钻进了那个狭窄肮脏,散发着霉味儿的地方,朝着小偷追了过去。浑蛋!就是这个浑蛋打碎了住持珍爱的存钱罐。小偷在我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匍匐前进,突然他转换了方向,想从建筑物的侧面逃出去。



“左边!他朝左边逃了!”我立刻大喊。



我听到外面四个人的脚步声都朝那边集中过去。小偷猛地转身,又朝对面爬去。我大叫:“右边!”四个人又急忙跑去另一侧。小偷咂咂嘴,骂了句脏话,又一次迅速调转了方向,朝我刚才进来的那个地方笔直地爬过去。



“正面,正面!”四个人又跌跌撞撞地朝建筑物正面奔去。但是,小偷却抢先一步爬了出来。



“啊!小偷跑了!”



“哪里逃!”



我听到了华沙沙木和住持的声音。我努力向前爬,等我终于从下面爬出来的时候,小偷已经跑出去二十多米了。华沙沙木他们四个人在后面紧迫不放,按照这个架势,应该能抓住小偷。但是,这时,就像强烈地震突然袭来一样,华沙沙木他们忽然失去重心全都摔倒在地上。原来是地上的橘子!他们好像是踩到了刚才华沙沙木踢翻的橘子。小偷回头看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不过,他戴着口罩和墨镜,打扮得比小偷还像小偷,所以其实我也说不准他到底笑了没有。



我越过地上跌成一团的四人组,继续追赶。但是踩在泥泞的雪地上脚下一直打滑,和小偷的距离也越拉越远,眼看着他已经穿过寺院大门冲向了“鬼之路”。我要是开车追说不定还能追上,不过趁我跑去停车场的工夫,小偷肯定早就逃得不知去向了。



乓乓乓乓乓——背后传来一连串声响。



躲躲躲躲躲躲躲躲躲躲——的声音迅速朝我接近。



“躲开!”



我回头的同时,看到和服下露出两条毛腿的住持以骇人之势冲过我身边,右手还抱着一个白色物体。那是雪人的脑袋——从大小看应该是雪人孩子的脑袋吧。本来是圆形的雪球现在却近似椭圆形,我立刻想到刚才乓乓乓的响声是住持拍实雪人脑袋时发出的声音。



这时我眼前的人不是住持,而是那个曾经活跃在球场上的桃色前锋。如果他过世的妻子在天堂看到这一幕,想必也会流下怀念的泪水吧。



“呔!”



伴随一声怒吼,住持把所有力气集中于右臂,身体像弹簧般瞬间绷紧,把雪人脑袋向前方掷出。离弦之箭这个比喻已经不够用了,那个雪人脑袋去势之猛、速度之快远不是这个词语可以表达出来的。应该说那个橄榄球状的白色物体就像内置了小型马达一般,甚至没有形成一道抛物线,而是笔直地穿透冬日的空气直追小偷而去。



梆的一声,雪球砸碎在小偷的后脑勺上。一瞬间,小偷的双脚轻飘飘地离开地面,身体向前飞去,以与路面几乎平行的角度重重地坠落。看他摔下来的样子应该很疼,但是我估计住持的雪球击中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晕过去了,所以实际上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吧。



十、



“啊,小偷醒了。”



我们把小偷抬到正殿十分钟以后他才苏醒过来。被口罩和墨镜遮挡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普通,这个男人的年龄应该在六十岁上下。



根据住持的问询,他果然是为了偷香火钱而潜入寺中的。但是功德箱是空的,所以他就打破了玻璃溜进客厅,在架子和柜子中翻找了一通,可惜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只能抄起手边的存钱罐逃了出去。因为这个东西比较大,所以他就把存钱罐在脱鞋石一角磕碎了,打算拿着里面的钱财逃跑,然而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一心以为能找到不少万元或千元钞票的小偷当场就傻了,而这时寺里的宗珍和住持已经醒了,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偷情急之中就钻到了檐廊下面,然后就再也没能逃出去。



“不过,你为什么要来深山老林的寺院里偷东西啊?”



“因为……城里到处都有警车巡逻。”



也对,现在正好是年末预防犯罪活动的高峰。



住持问他的身份来历,他只是板着脸沉默不语,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鸠山……直人。”



哦?口罩加墨镜,鸠山直人,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你这个名字肯定是假名吧,你以前是不是还用过‘福田纯一郎’这个假名啊?”



小偷一惊,我说这反应也太明显了吧。



“今年春天,你是不是还从一个大户人家偷了一座飞鸟形状的铜像?”



小偷又是和刚才一样的反应。



世上果然有巧合这种东西,这个小偷和那个小偷似乎是一个人。上次还真是麻烦你了,我在心里默念。正是因为他干了那种事,那个人才能得到拯救。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没什么当小偷的天赋啊。



“日暮君,飞鸟铜像是什么呀?”



“没什么,那些事就交给警察吧。”我敷衍道。



“飞鸟铜像……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呀。”华沙沙木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傻话,歪着头苦苦思索。



小偷出现了,也就证明华沙沙木的推理是错误的。不过,他只是说了一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蒙混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打击。这人也太不负责任了吧。而菜美,在发现华沙沙木的推理偶尔也会出错之后对他反而更加钦佩了。到头来只有我自己瞎担心了半天。



很快,住持叫来的警车到了,警察把小偷带走了。不知他结局怎样。



住持和宗珍再一次在正殿门前为我们送行。



菜美背着吉他,华沙沙木抱着好几袋亲手洗干净的蜜橘。



真正的小偷已被缉拿归案,但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有些介怀。那就是宗珍对于菜美误认为自己是小偷这件事,表现出的暖昧不明的态度。



——这样就行了,我没事的。——



他为什么宁愿顶着这样的罪名也不愿澄清呢?



宗珍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们向住持鞠躬致谢,准备离开寺院的时候,宗珍突然开口坦白了,没有任何铺垫。



“我、我——我讨厌那个。真、真、真、真的很讨厌那个存钱罐!”他直挺挺地站着,脸涨得通红,他似乎已经忍耐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宗珍?”



“每次看到爸爸怀念过世的妻子,我总是很难过,很伤心。所以我恨那个摆在电视上的存钱罐。”



宗珍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



“爸爸说过那里面放着情书。我不愿意看到他总是眯着眼睛盯着那个东西。华沙沙木先生说我恨存钱罐,因为我把它当做爸爸的亲生儿子。没错,这是真的。我真希望有一天它消失不见了。我不是爸爸亲生的!我和爸爸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所以——宗珍发出了细小的呜咽。



“所以当我发现小偷把那个打碎了的时候,心里特别高兴。我真的特别高兴!”



说着,宗珍当场放声大哭起来。他仰着头,双手垂在两侧,身体随着哭泣轻轻地颤抖。



原来是这样啊。



我终于明白宗珍为何宁愿顶着那个罪名了。在他看来,打碎存钱罐的是小偷还是他都没有分别,因为他巴不得那个东西赶快消失,而当它真消失的时候,他从心底感到高兴。



“宗珍。”住持轻声呼唤。然而,宗珍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仍然继续大哭。于是,住持深吸了口气,大吼一声,把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



“宗珍!”



宗珍一激灵,身体僵住了。他半张着嘴,怯生生地仰望着父亲。住持慢慢转过身面对儿子。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远处的鸟鸣好像在瞬间都消失不见了,无边的安静包围了我们。唯一能听到的是住持低沉平静的声音。



“你没必要哭。”



住持严厉地盯着儿子。



“宗珍,不许哭了!人只有在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才能哭。所以,你根本没必要哭,也不许哭……懂了吗?”



宗珍抽泣着盯着住持的脸,仿佛在努力理解听到的话。终于,他嘴唇轻颤着,敛起小巧的下颌点了点头。



住持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给你看看这个。”



那是曾经放在存钱罐里的折叠起来的信纸。



“这封信确实是死去的老婆写的情书,但是,宗珍,这信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我和你的。”



宗珍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住持小心地展开信纸,递到他面前,读吧!但是宗珍却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撤身,移开了视线。住持轻叹了口气,又把信拿回自己面前。



“我衷心希望和你白头偕老,但是现实很残酷。我的病是绝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只好死心了。”



住持一字一句地念着信,语气平板却不失温暖。



“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喜欢孩子,所以在我死后希望你能再婚,然后生个孩子。请不必在意我的心情,我会在远方默默地守护你、你的新太太和你们的孩子。请你们一定要幸福,偶尔吵吵架,互相开开玩笑,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要是你哪天有了孩子的话,肯定会是个男孩儿。从各种意义上说,我都希望这是真的。如果你真有个儿子,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即使那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也很期待能在天堂看到你们幸福的样子,我真的很期待。”



读完信,住持又按照折痕把信折叠起来,收在怀里。然后,他问垂首不语的宗珍:“你喜欢蜜橘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提问,宗珍抬起沾满泪水的脸颊。我们也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



“宗珍,你听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蜜橘这种水果是通过嫁接培育出来的。我们园子里的蜜橘树也是如此,枝叶是温州蜜橘的品种,而树根和树干却属于纪州蜜橘。但是,结出的果实也很好吃吧?”



宗珍点点头。住持温柔地把手放在儿子光溜溜的头顶上。



“宗珍,你想想,如果美味的温州蜜橘的果实因为树干和树根和自己不是同一品种而感到烦恼的话,你会不会笑话它呢?”



宗珍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嘴唇。



“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好好笑话它一通。而且,如果我是纪州蜜橘的话,可能还会很生气。对于自寻烦恼的温州蜜橘,我不会笑话它,而是想把它臭骂一顿。”



住持的表情温和,声音轻柔,但是他心里一定在痛骂宗珍吧。想必宗珍也明白这一点,他盯着父亲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静静地低下头。



他就这样低着头待了很久。



“我的推理果然没有全错……”



“啊?哪里没有错?”



“因为宗珍君确实想打碎那个存钱罐啊,这不是正符合我的推理吗?”



“哦,这样啊。”



“不愧是华沙沙木先生,好厉害!”



也不知道菜美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反正华沙沙木翘起嘴角,露出高兴的表情。



现在必须得把菜美送回家了。屋檐上的乌鸦叫了起来,我们趁此机会第三次向住持辞行,这次心情轻松多了。住持愉快地回了礼,宗珍虽然还是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但是也郑重地朝我们鞠了一躬。



在去停车场的途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菜美,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悄声问,“就是今天早晨,你在客厅说的那句话。说我要是不努力就糟糕了什么的。”



哦,菜美转向前方,看着得意扬扬地走在前面的华沙沙木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笑着说:“这些小事还纠结什么呀。”



结果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



难道说菜美她什么都知道?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要想深究的话,以前发生的种种事件都需一一理清才行,我不想干这种费脑子的事,所以我选择把这个疑问彻底抛在脑后。



“日暮君,你坐后面车厢看着这些蜜橘吧。”



“怎么又是我坐后面?”



“我尽量开慢点儿还不行嘛。”



爬上车厢之前,我又一次回望黄丰寺。住持和宗珍已然不见了踪影。寺院屋顶仍有残雪斑驳,在我回眸的那一刻,最前面的一块积雪朝前院滑落了下来。刚才呱呱叫个不停的乌鸦停在屋顶最高处,它的一只同伴飞了过来,紧挨着栖在它的边上。越过屋顶,另一侧正是昨天我们辛勤劳动过的蜜橘园。蜜橘园上方,冬日的碧空一望无际。



虽然杳无人迹,但却是一片永远让人看不厌的风景。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