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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chapter 8(2 / 2)




理濑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世故的表情,这个人真的很不可思议。



到了玄关,约翰按下门铃,传出校长应门的声音。



“今晚大概是男装打扮吧!自五月庆典后,校长几乎都以男装出现,或许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必须拿出校长的威严才行。而且夏天就快到了,衣服会变得比较轻薄,要扮女装也比较困难。”约翰轻轻耸肩,小声说。



理濑噗哧一笑。的确,校长的身材那么结实,不太适合穿上轻薄的女装。



门一开,一身粗棉衬衫搭上棉质长裤的校长随即探出头。他的长发往后扎起,比起校长这头衔,这身随性帅气的打扮令他看来更像摄影师。



“嗨!你们来啦!进来吧!”



走廊那端敞开的门缝中,流泻出命人怀念的音乐。



“是《Let's Dance》,真不错。”约翰眯起眼道。



理濑停下脚步,一股仿佛会令地表陷落的强烈乡愁袭上心头。



很久以前,她会在某处听过这旋律。



湿地的景色缓缓浮上脑海。飞翔的白鸟,不知是谁朝天空高举的手——纤细、白皙、穿着制服的手。



“理濑?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有好好吃晚餐吗?”



一回神,眼前出现一对仿佛能看透自己的眼睛。



“啊,有。”理濑轻轻点头,进入走廊,温柔轻快的旋律持续流转。



门那头的气氛更加慵懒舒适,有怀旧的音乐、热腾腾的咖啡、司康饼与巧克力、叠在桌上的书本与散开的扑克牌,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威士忌与酒杯。此外,圣则一只脚放在沙发上,仍旧拿着笔在纸上不知写些什么算式。理濑诧异地发现,圣竟然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他埋头于算式中,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抽烟。一圈圈紫烟在橘色照明中缓缓上升。



“喂!别拿我的烟。”校长在举的头上敲了一记。



圣发出“噢”一声,干脆地将烟还给校长。



两人太过自然的互动,令理濑与约翰均一脸愕然。接着校长随性地坐在沙发上,交叠起双腿,深吸一口从圣那里拿来的烟。



“别露出那种表情,坐吧!”校长神情闲适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理濑与约翰,“聪明的你们应该明白,今晚的事,一离开这里就得忘了。做人偶尔也要放松一下,不然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对了,包括我的粗鲁举动也要一并忘掉。其实,今天最主要是让理濑能放松一下,吐吐心事。好了,最近没什么精神的理濑,你在烦恼什么呢?”语毕,校长叼着烟,拿起咖啡壶帮理濑与约翰倒杯咖啡。



虽然气氛与上次茶会不太一样,理濑却仍无法放开心胸。约翰则是来回看向校长与圣。



“啊!基本上,我是以家族家长的身份兴会,你们要将我当成旁听者也行,当然,需要我的话,我也会尽力协助。”圣抬头道。



“没事,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有一点闷。适应学校的生活后,我偶尔会这样,很快就会好了。”理濑勉强挤出一抹笑,随即被入口的咖啡烫到,皱起眉头。



校长一手勾在沙发椅背,一手挟着烟,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理濑。



一被那双眼睛盯上,所有平静尽数瓦解,理濑开始感到心神不宁。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好像我隐瞒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忧理还好吧?”校长突然丢出的问题令人有些诧异。



“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但其实自从丽子过世后,她就没什么精神。”



“是吗?”



校长面不改色地又吸了口烟,理濑想起那时他异于常人的冷静态度。



“啊!是塔晶夫【注:塔晶夫,本名中井英夫,推理小说作家,一九六二年以《献给虚无的供物》夺得江户川乱步奖。】!”约翰看到堆在桌上的某一本书,突然眼睛一亮。



“真令人意外,你竟然知道这个作家。”校长抽出那本书翻了翻,递给约翰。



“居然有这本书,真是太棒了!我很喜欢看日文小说,之前住在欧洲时,在日本的叔父常会寄书给我。我觉得日文字在视觉上很绚丽,汉字就像华丽的书,平假名则天真又性感。”



“到某个程度后的确如此,虽然那时不是只有汉字。”



“但汉字多确实比较容易阅读。特别是推理小说,用词最为华丽。”



校长将威士忌倒入小角怀。



“就像之前五月庆典的舞台剧……”约翰突如其来的低语令校长与圣稍稍变了表情,“那是很棒的一出戏,非常有趣。听说剧本是学生写的,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校长耸耸肩说,“其实那些孩子都是知名艺术家的子女,他们父母的名字说出来会让人吓一跳。就算他们的资质不及父母,也仍有一定的水准,那个剧本应该是他们边排练边创作的吧!”



“纯粹合作要想出那样的剧本很难,应该是有人先提出构思。”约翰塞了一颗巧克力到嘴里,“会不会是丽子写的?”



理濑看向约翰,圣也抬头注视他。



“何以见得?”校长喝了一口威士忌,问道。



“因为她显然知道那出戏的剧情。整出戏的最后是两名女子重现事发现场,而丽子就在此时抓准时机,持刀背对观众席登场。如果剧本是在排练期间写成,那么打从排练之初就被隔离的她,不可能知道剧情,也很难躲在舞台边推敲演出的内容,趁机出场。所以我认为剧本应该是她写的,然后大家照着演出。”约翰啜了口咖啡,以成熟的口吻淡淡地说,“所以,一定有谁在联系丽子。这个人不但告诉丽子她的剧本被搬上舞台,甚至连修司的事也是,通知丽子那天有茶会,还邀请了哪些人。或许,就是这个人唆使丽子做出这些事,若真如此,这就成了教唆杀人。”



“嗯……你这个人还真是有趣,给人的第一印象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但现在这样观察下来,我多少有点明白了。”圣颇感兴趣地注视约翰。



“什么传言?”约翰拿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浅色眼眸顿时变得冷漠,下一瞬间,锐利的眼神便对上圣的视线。



“抱歉,反正只是个无聊的传闻,没凭没据的,不听也罢。”圣苦笑地举起手。



“是吗?那就好。”约翰做作地笑了笑。



真是诡异。这三人随兴聊天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侄子们与身为败家子又极世故的叔父相会的情景。那我又扮演什么角色?侄子的同学?在放学路上巧遇心仪的同班同学,优秀的他邀请自己一起去找他那有趣的叔父,犹豫地跟来之后,却融不进那三人熟络的气氛,只好一个人坐在旁边——是像这样吗?



“理濑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明明是个公认的美女,却总是一脸忧郁,要是表情能再开朗点就好了。”圣嘀咕,打从心底觉得奇怪。语毕,他向校长要了根烟,却被刻意漠视。



“这样才有神秘感,挺不错的啊!虽然这纯属个人观点,但我认为真正美丽的,是受过伤的女子。”约翰又拿起一颗巧克力。



“‘真正的’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长得美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很显眼、处处受人夸赞,却也容易被人嫉妒,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保持第三者的超然立场看自己,不是吗?不论再怎么谦虚,也改变不了自己容貌比别人出色的事实,而这件事往往会伤害到朋友,此外,在出众容貌成为处世武器的同时,也成为被他人的妄想与先入为主的观念攻击的理由,渐渐地,这个人的心机就会愈来愈深沉,到了这个地步,记忆中不但没有好事,反而尽是让人厌恶的回忆。不过,对自己容貌自视甚高的女子完全不会感觉到这些事,我认为这种人根本称不上美丽。另一方面,我也不相信有什么清纯天真的美少女,我不相信她们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迟钝到没发觉自己的优点,那如果不是演技,就是无知与怠慢。对我来说,不会被自己美貌伤害的粗线条之人,根本称不上是美女。”



“你这是在为理濑辩护吗?你认为理濑受到伤害?的确,忧理与丽子都称得上是美女,个性却都很乖僻。我的看法不太一样,像忧理那样豪爽又大剌剌的人,给人的感觉却还是百分之百的女人,但理濑就不同了,她有某部分的性格很男性化,当她心情不好时,给人的感觉不是‘漂亮’,而是‘漂亮的女人’。”语毕,圣从校长手中接过打火机,熟练地点上烟。



理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在圣眼中竟是这副模样。



“我想这种事无关男女,不论哪一边都很棒、很美,而且都很有趣。”微笑倾听的校长,缓缓道。



“这话出自校长口中具有说服力。校长,为什么您喜欢扮女装呢?”约翰一脸认真。



“因为我是个非常贪心的人,讨厌未知的事。”校长笑道。



“未知的事?”圣叼着烟,手肘抵在膝上,拄着脸颊反问。



“没错,未知的事。”校长也点了根烟,“人类对于未知会感到不安、愤怒、怀疑,以致变得心胸狭窄。譬如搭电车时,电车突然在两站中间停下,一动也不动的,你是不是会感到不安或愤怒?这就是面对未知的不安与愤怒。人会对异性产生不安与愤怒的感情,就是因为无法掌握对方、无法理解对方。为了消除这种未知,只能试着站在对方的立场,体验对方体验的一切,然后心胸就会变得宽广。我是那种非得拿到所有的牌,否则会很不甘心的人。”



“这是所谓完美主义者吗?”



“或许吧!那又如何?不能只是单纯享受当女人的乐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会想尝试未知的事也是人之常情。”



理濑倒了些咖啡在约翰与自己的杯子里。



“我记得有一则故事叫做《没有镜子的宫殿》。”校长注视袅袅上升的紫烟,喃喃自语似的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家的王族诞生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从小就长得非常漂亮,国王担心她会仗恃自己的美貌而变得傲慢,因此下令撤掉宫殿里所有的镜子,连会映出容貌的银餐具都不用,甚至填平花园里的水池,只为了不让公主看见自己的长相。但公主一天天长大,对自己的容貌愈来愈好奇,不过,每次她问旁人自己长得如何,他们总是说,你长得太丑了,还是别看比较好。于是,公主相信自己长得很丑,再也不想照镜子了。”



三人注视校长的脸,却无法从他的表情读取丝毫情感。



校长在透明玻璃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某天,一个化身成商人的魔女来到这个国家,进了宫殿,并送给公主很多礼物,有用温暖火焰做成的鞋子,藏有清凉喷泉的扇子,最后,她掏出藏在袖里的镜子递给公主。公主看到自己的脸,大吃一惊。魔女骗公主说,国王他们欺骗公主,要让她不幸。于是公主听信魔女的话,和她一起离开宫殿,但魔女后来竟将从未踏出宫殿的公主弃于深山之中。”



约翰的茶色瞳孔在橘色映照下,闪烁着近似琥珀色的光辉。他的表情看似正企图解谜,专注地盯着校长的脸,八成是想读出校长的心思。



“夕阳西下,四周愈来愈暗,也愈来愈冷。公主穿上魔女送的鞋子,鞋了却喷出烈火,燃及四周野草,公主慌忙拿出喷泉扇子,没想到却唤来强风大雨,结果淋成落汤鸡。不知如何是好的她,最后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响起魔女的笑声,镜子立刻粉碎。”



圣一脸讶异地听校长说故事。



“好了,你们觉得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校长兴致勃勃地环视三人。



“呃、这是小说吗?”约翰一脸愕然。



“不,只是则童话。”校长缓缓摇头。



“结局应该是——”圣率先开口,“公主绝望害怕地在满是妖怪的山里待了一晚。翌晨被前来搜寻的家臣发现时,公主已经因为过度恐惧而变成丑陋的老婆婆,她不想再见到自己的丑陋面孔,便一生待在没有镜子的宫殿里。”



“果然很有圣的风格,充满醒世意味。”校长噗哧笑了出来。



“嗯,至于我的结局……”约翰思索道,“公主因为太过害怕,也太过绝望,最后竟然疯了。从此以后,公主就变成到处求人家借她镜子,让她看看自己的脸的疯女人。甚至还有谣传说,半夜独自揽镜自照的女孩,背后会出现公主的脸。”



“原来如此,变成了一则传说。”语毕,校长看向理濑。



“公主在山里边哭边走,然后来到一座池塘边。她想看看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于是整个人往前探,结果因为探得太出去,一个重心不稳,还没看到自己的脸就先溺死在池塘里。”



“好惨!”



“女孩子的想法可真狠。”



圣与约翰都一脸惊讶,而校长只是默默地注视理濑。



“结局真的是这样吗?”理濑问。



“镜子粉碎后,在山里绝望哭泣的公主面前——”校长将烟捻熄在烟灰缸里,拿起酒杯,“出现了一位年轻猎人。公主吓了一跳,因为那个猎人竟然长得比自己还好看。猎人问:‘你为什么哭泣?’公主答:‘因为镜子破掉了。’猎人又说:‘那我当你的镜子好了。’于是两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此外,两人在位于森林中的住家柱子上,挂了一面小镜子,但公主因为忙着照顾小孩,根本没时间照镜子,这就是结局。”



“搞什么啊!”



“没想到竟然是幸福的结局。”



看着猛发牢骚的约翰与圣,理濑其实在思考校长为什么要说这则故事。莫非这个故事有什么深意?而且,他是要说给我们三人之中的谁听?



“屋子里都是烟味,要是留在头发上就不好了。”校长发现灯光下的袅袅白烟太多,站起来要开窗。



与功出现时同样的窗子——



一想到这里,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背脊窜上一股凉意。



“别开窗!”理濑突然大喊。



校长愣了一下,然后回头。



那是什么眼神,还有那个诡异的表情,那对像要穿透自己,仿佛识破一切的眼神。



窗子啪地打开,冷风迅速灌进。



脑中一片空白。又是那种感觉,眼皮变得好沉重,身体好像浮起来了。



房间开始膨胀,天花板歪斜,毛发倒竖……咦?我的脚呢?



其他三人察觉有异,纷纷站起。



“窗子……”



呜!说不出话来。



‘好痛苦……’理濑努力地硬挤出声音,伸手压住喉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脖子……有人勒住我的脖子……’



圣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约翰则是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



理濑陷入恐慌,‘好痛苦……痛苦……无法呼吸……被押往窗边……住手……窗子开着……要从窗子掉下去了——不要!’



理濑,不,是附在理濑身上的人在惨叫!



“丽子?现在来的是丽子吗?”圣大叫。



“谁?是谁勒住你?”校长冲过来抓住理濑的肩膀,用力摇晃。



是校长在眼前大叫。身髓不停被摇晃,连视野都在晃动。好痛苦……我无法呼吸……心脏像快爆开了。



“是谁?快想起来!理濑!”



仍是校长的声音,他在耳边吼叫。放开我!好痛!肩膀好痛!



仿佛关掉开关似的,理濑的意识在一瞬间消失,全身虚脱地往后倒下。约翰与校长赶紧扶住她,轻轻将她抱到沙发上。



“丽子并非自杀,对吧?”圣斜睨手撑在桌上的校长。



“护士说她是自杀,她自己跳下来的。”校长冷冷地看回去。



“恐怕是被谁推落的吧?”圣打断校长的话,喃喃自语,下意识地仰望天花板。



理濑刷白了脸,微微发抖地蜷缩在沙发上。



不寒而栗的沉默笼罩。



“求求你们,关上窗子。”仿佛快要消失的声音。



约翰一个箭步冲去关窗。



屋内变得十分寒冷。



“这所学校果然藏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约翰偏着头,声音沉稳。



房间里站着一个长发男子与两名少年,还有躺在沙发上不住发抖的少女。



暂时谁也没有进一步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