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疑点重重。



格伦醒来的世界，据说是死后的世界。平时只会三言两语的妖精流畅地告诉他。



不过。



“等一下。”



一度陷入混乱的格伦，此时恢复了冷静。



已经死了这件事无法立刻相信。不管怎么说，站在这里的格伦此刻是作为具有明确意识的存在。就算被说是已经死了，也无法相信。



“如果，我已经死了…那站在这里的我，是什么人？”



“仅仅是一个魂。你知道吗？如果死后的身体内还残留着魂，就会变成僵尸或者骷髅，但如果只有魂留在现世，就会变成鬼魂。墓场街里应该有很多。”



“这……”



就比如说苦无·婕娜，由死肉拼接而成的肉身魔像。



她能听到魂的声音。与生物的肉体完全不同的[魂]的概念。生理学上虽然还无法理解。



回想起墓场街上可以观测到的现象，可以说[魂]是存在的。



“不过，多数尸体多多少少都会残留下一些魂。这么漂亮地来到冥府非常少见。”



柯亭立也歪着头。



[漂亮]这个词让人很在意。



“那么——为什么这里会是林德沃姆的街道呢？如果这里就是你说的冥界的话…难道冥界的构造和林德沃姆是完全一样的？”



“不，只是在你眼中是林德沃姆。”



“？”



对于这番不可思议的话，格伦感到困惑。



“在余眼中完全不同。这里是一个寂静、停滞的黑暗世界。街道？在余看来建筑物的数量屈指可数。”



“但是——”



“恐怕，你，还没有完全死透吧。能够看见真实的冥府只有死者。这个世界之所以看起来会像是熟悉的城市，这证明大概你的魂还在某个地方与肉体相连吧。”



“！”



在柯亭立的眼中，这个世界是怎样的。



“人有时看待世界会往合理的方向去想。生者的精神是无法忍受真实的冥府，自然就变换了吧。”



“是这样吗。”



“能来一趟真是太好了。如果完全死了，生还的希望就渺茫了。”



格伦放心下来。



如果柯亭立说的是真的——那么格伦还是有复活的机会。



“那个…难道说，柯亭立是来救我的…？”



“没说过吗？——啊，好像确实没说。当然，对余来说，人的生死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倘若你死了，与我们亲密的莎妃女士将会多么悲伤。何况杜拉罕的唐突来访，是违反自然的歪理。作为妖精不能坐视不管——”



“抱歉，能否简略说明一下。”



“…是来救你的。”



柯亭立不情愿地回答。



“总之，你要理解自己的状况。你已经漂亮地离开了肉体，处于魂的状态。不过，还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能够复活。应该说假死状态或者是濒死体验吧。”



“好的——谢谢。”



濒死体验。



濒死之人看到不可思议的光景。格伦作为医生也读到过一些报告。



大部分是说看到了附近有河流流过——



(…河吗)



看着深不见底的水路。



格伦熟悉的，有水的景象就是林德沃姆——也许是格伦无意识间将这个世界与林德沃姆联系到了一起。



“哎呀？那个…这么说来，难不成柯亭立也死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什么意思！”



如果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同处一个地方的柯亭立也是死者吧。这么想着，结果柯亭立却勃然大怒。



“不要用人类的尺度衡量！原本妖精就没有生死的概念。我们是不会被这种规则束缚的妖精。妖精之所以能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和我们生活的妖精乡很近！”



“很近…？那个，出身吗…？”



“嗯。当然，不是距离，而是次元的相位近似。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妖精是更接近魂的存在。”



“？”



“啊，算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另有其事。”



柯亭立嗖地飞过。



半眯着眼睛，用睿智感性的瞳孔——直直地盯着格伦。



“想问一下身为医生的你——对于生物来说，何为活着？”



“好的。全身的内脏能畅通无阻发挥功能，进食和排泄、睡眠、繁衍。在不断进行新陈代谢过程中将生命延续给下一代。”



格伦毫不犹豫地回答。



柯亭立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



“没错。可是，我们妖精既不用进食也不能生殖。能孕育妖精的只有妖精女王。我们这些妖精，没有生与死。未来永劫，不会改变。”



“…？”



“死者也是一样。都已经死了自然也不会改变。不会成长也不会代谢。冥府和妖精乡的性质相似，所以才用[很近]表达。”



真是非常独特的见解。



“即便是僵尸也好骷髅也好，存在于现世的事物总有一天会消失的。这就是[改变]的意思吧？冥府是魂的归宿，没有未来。冥府的魂既不会变成什么，也不会消失。这就是冥界。”



“…哦。”



柯亭立认为，死是[不变]的，是[停滞]的。



真是非常抽象的世界观，对他(她？)来说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正当格伦佩服的时候，柯亭立挺起了胸膛。



“当然，我们妖精之所以不变，是因为完美到不需要改变！”



“这个…妖精桑，原来你说话的方式是这样的啊。”



“对！此刻，余能如此顺利地沟通，证明你现在是以魂的方式存在！妖精的对话是让魂相连进行的。”



仔细一看才发现，柯亭立和嘴巴动作和说出的话并没有对上。现在才意识到语言是直接传达给格伦的思想。



“你如今好像还和现世联系在一起，但如果不早点回去，就真的会适应冥府，变成死者的。”



“就算你这么说…”



格伦困惑地说。



“该怎么回去呢？”



“…”



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柯亭立默默转过头去。



“诶！？等下，柯亭立！？”



“太、太无礼了！要叫阁下！”



“你不知道怎么回去吗？！不是来救我的吗！”



“确实是这样…！但是，能够在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轻松往来！是只有余等妖精才可能做到的御业！你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死]…所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来的！”



“哦…”



柯亭立的语气让格伦有些吃惊。



不管怎样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已经理解了。



还有，柯亭立是为了救自己来的这件事。这事本身是值得庆幸的——



但是，如果不知道关键的返回方法，也无计可施。



“等一下。虽然不是马上就能回去，但有办法了。”



“真的吗。”



“嗯。刺杀你的是杜拉罕吧。现在，你在这里成了半死者，也是这个原因。”



格伦在诊所被刺伤的时候。



那时，周围并没有妖精们的气息，但是——



“…你有好好看着呢。”



“嗯。因为有不寻常的来客，所以先让部下静观其变。那个杜拉罕和现世的事物不同…是接近妖精的东西。成为死的使者就会变成那样吧——没想到会做出如此暴行。”



杜拉罕。



大陆西部的稀有种族。因为没有头，有时也被称为不死者、死神等，但其实是实实在在的生物。



虽然有些复杂，但袭击格伦的杜拉罕和魔族不一样。也许只是相貌相似的其他存在。



“那家伙，是冥府之神的使者…字面意思上的，死之使者。让你绝命应该很容易吧——但为什么还要留下和现世的联系呢？既然是使者，那家伙的行动也就是冥府之神的意志吧。”



“…嗯。”



“所以，向冥府之神询问事情的经过就行了。向冥府之神当面询问。或许会答应你复活的请求。过去，死者向冥府之神请愿从而复活…听说非常罕见。”



格伦同意。



既然这里是冥府，按道理就该去找主人。



“…不过，既然要去见冥府之神，是在这里吗？”



“在的。因为这里是冥府。死之使者和其主人的据点。”



“话是这么说…”



荒无人烟。



“这里是冥府的边缘地带。如果朝中心去，就能看到冥府里的魂和魂看守。而且——能看到。原本的林德沃姆没有的那个。”



“诶？”



格伦凝神细看。



林德沃姆的中心地区，中央议会所在的方向——本来能看到高耸的尖塔，但现在却。



有一座城堡。



宏伟的城堡——不对，林德沃姆能容得下这么巨大的建筑物吗？把中央广场拆了也不够。



(那座城堡，是怎么建造的…比林德沃姆的地基都大…)



远近感都失常了。



位于中央广场的巨大建筑物扰乱了格伦的空间认知。



正如柯亭立所说的，这座巨大的城堡证明了这里不是林德沃姆。



“那座城堡就是冥府的中心，冥府之神居住的宫殿。你也看到了吧。”



“嗯、嗯，居然这么大，刚才都没注意到…”



“那是当然的。正因为余告诉了你，才意识到存在。现在的你依旧是现世的价值观。如果余不说，你就不会意识到冥府的事物。余就作为向导，帮助你摆脱冥府的威胁吧。”



柯亭立再次坐上格伦的肩膀。



“去吧，朝中心地区前进，格伦医师！——带余同去。这副身体才广阔的冥府走动会很累的。”



“是、是，我知道了。”



格伦带上妖精前进。



看来，是友军来了没错。



被薄雾笼罩的林德沃姆，虽只是妖精，但并非孤身一人让格伦感到安心。



***



格伦走在不管怎么看都是林德沃姆的街道上。



虽说是冥府，但还是没有实感。不过随着不断前进，注意到了。



首先，街道的构造，微妙地有些违和。



从大路上不知不觉拐进了小道，原本不存在的位置出现了十字路口，道路的连接很不寻常。也曾回到过[刚才走过的路]。



格伦越走越强烈地意识到光是站着看是发现不了的违和感。



(果然，这里不是林德沃姆，而是别的地方——)



而且，人也变多了。



人——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在路上走着走着，有时会与一个无法辨认身姿的影子擦身而过。大部分被浓雾笼罩，别说是样貌，连种族都分不清。隐藏在雾中，或者说是雾故意不让人看到这些人的样子。



当询问柯亭立关于弥漫着的雾——



“这个雾，就是你认知的极限。”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你和现世还有联系。活着的是不知道死者的规则——所以，无意识的拒绝以雾的形式出现，让你看不清周围死者的魂。”



“柯亭立能看到死者的样貌吗。”



“嗯。看得见。不过没兴趣。不过是冥府的居民罢了。既不可怕也不阴森，只是在那里而已。”



原来如此，格伦理解了。



冥府有冥府的道理。这是要自己死后才会知道的，所以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就这样爽快地接受了。



(咦？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世的我…？)



突然想到，现世的自己怎么样了。



如果没有死的话，是在濒死状态下被送到医院的吗。那会给莎妃和库托莉芙带来麻烦吧。如果自己的肉体还有气息，必须要尽快回去才行。



(苦无小姐说过，会把听不见[声音]的死肉埋葬起来…)



用死肉拼接起来的苦无·婕娜，据说能听到肉的[声音]。



如果那就是[魂]的话——现世的格伦就没有重要的[魂]了。



(不早点回去的话——)



格伦所学习的医学中，不存在[魂]的概念。即使魂的存在不被定义，生物也能发挥生物的功能。



但是。



从墓场街的存在来看，[魂]、[灵魂]这些还是存在的。失去之后，谁也无法保证肉体平安无事。



柯亭立也是特地为此而来的。为了不让莎妃伤心，格伦必须回到现世——



走了多远啊。



这地方，时间也好空间也好都很模糊。明明走了很远，却完全没有接近中央广场城堡的感觉。



换句话说，这就是格伦无法适应柯亭立所说的[冥府的规则]的证据。她向格伦解释，因为和格伦生活的世界不同，所以时间和空间的法则也不同。



因此。



“到了。”



正如柯亭立说的。



拐过大路的瞬间，原本感觉不到接近的城堡突然出现在格伦面前。通往中央广场的道路，被原来的林德沃姆没有的铁栅栏覆盖。似乎在说，从这里开始就是另一个领域了。



而且入口的门扉边，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影。



即便在雾中也看的很清楚。和其他的存在不同，格伦之所以能认出来——大概是因为见过她一次吧。



没有头的修女。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用铲子型的枪贯穿格伦的莫莉。



“就是那个，把你带到这里。”



柯亭立露出警戒，瞪着对方。



格伦也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个和莫莉相似的存在。



首先，没有头。杀格伦的时候应该是抱在腋下的，但没看见。是放到哪里去了吗。



脖子上摇曳着荧光色的火焰。火星变化成蝴蝶的形状飞舞着，然后消失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和这个只有魂的世界相配的姿态。



杜拉罕在现实世界里，虽然身体结构还有诸多谜团——但也不可能能自由地往来冥界。正如柯亭立所说的，她只是外形酷似杜拉罕的死之使者。



换句话说，就是死神。



虽然不清楚死神为什么和莫莉长得一模一样，但是——



“…”



杜拉罕的莫莉什么也没做。



只是单手拿着武器静静地伫立在门扉。格伦正思考着要不要和她搭话。



“拜托了——！”



柯亭立盛气凌人地说。



“余乃妖精女王的使者，柯亭立·布拉德福德6世。冥府的看守、死之馆的门卫哟。冥府之神在这里吧！有急事想请你转告——没错，就是被你带到这里的城市医生的事情！”



“谢、谢了。”



格伦轻轻地低下头。



杜拉罕没有反应。只是单手拿着武器面朝着格伦。



乍一看是和莫莉同款的修道服——但和莫莉不同的是，有手甲和腿甲武装。一幅准备战斗的样子，让格伦不由得紧张起来。



如果在冥府被她杀了会怎么样。



连剩下的魂也会消失吗。



“…”



“姆，没有反应…喂！”



杜拉罕没有回应。



袭击格伦时夹在腋下的头，现在不见了踪影。身体朝着格伦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肢体丰满——但没有头——的女性，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让格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姆姆姆，竟、竟敢无视代表妖精女王的余！”



柯亭立终于生气了。



她扑向杜拉罕。啪地一声朝位于容易拍打地位置的乳房痛击。



“！”



杜拉罕的身体猛然抖了一下。



“——！？——！？”



“姆？”



杜拉罕慌忙左右扭动身体，双手硬直。



“——！”



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身体左右扭动着，但不久，也许是害怕了，双手颤抖着拿起武器。双腿呈现内八。



看得出身体的僵硬非常明显。



全身的肌肉僵硬，颤抖得很不自然。



“啊，这算什么态度啊！身为死之守门人的杜拉罕，对余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



柯亭立的话也传达不到。



杜拉罕对看不见的东西感到害怕，浑身颤抖，有时还会哇哇地左右乱晃。柯亭立也非常看不惯这种态度。



“那个——”



“怎么了！？”



格伦突然想到一件事，对愤怒的柯亭立说。



“也许是…那个杜拉罕小姐的头丢了。”



“你说什么！？”



格伦认为杜拉罕的反应如此奇怪，可能是因为她的耳朵眼睛不在这里。



“不、不对、确实没看到——但那可是自己肉体的一部分啊！？怎么可能会丢啊！”



“其实，我认识的人里就有一个这样的——”



想起由死肉连接而成，失去过身体一部分的苦无。



“也许是因为没有头，才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吧。”



“啊，对啊，人类是用耳朵听，嘴巴说的。哎，所以说没有感应能力的人类族就是——”



“不过，冥府的规则可能不一样。也有可能沟通没有问题…”



事实上，和柯亭立的对话就没有问题。说这里是冥府的也正是柯亭立本人。



“嗯。确实，这里的对话是通过魂进行的。但是，即使是魂，思考也是要通过头部进行的。没有头就不能做出正确的反应，也很难进行自律的行动。这副身体要是失去了头也会陷入困窘的。”



“是的。”



“所以，去找头吧。”



妖精再一次啪的一声拍打乳房。是对她的肉体有什么不满的吗。



看都不看一眼那战战兢兢的无头身躯，柯亭立晃晃悠悠飞走了。格伦慌忙正想追上去——



“…”



“喂，你在干什么！”



柯亭立催促道。



“这个，能一起带上吗？”



“…你说什么？”



“说是要找头部，但现在没有任何线索。也许身体知道头的位置。”



上次寻找苦无的身体时，她支离破碎的死肉告诉了他本体的位置。



同样的原理或许也适用于杜拉罕。不过这里是冥府，对方是类似于妖精的存在，不知道一切是不是和现世一样。



“这副连沟通都做不到的身体？”



“嗯——对。”



难以沟通，现世的妖精也是一样——



不知道这样说出来会不会惹柯亭立生气，所以格伦决定还是保持沉默。



“…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好的，那我们走吧。”



判断即使对话也没有意义，于是格伦便握住了杜拉罕的手。



“——？——？”



这是一双冰冷的手。



在这么闷热的世界中，也这么冰冷，这说明——杜拉罕·莫莉也是个死人。没有魂的温度的存在。



“——？”



杜拉罕(身体)似乎有些混乱，但没有抵抗，老实地让格伦拉着手前进。



(总觉得…变得不太明白了…)



看起来好像没有自我意识——因为没有头部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一边拉着杜拉罕(身体)的手，格伦一边想着这些。



***



“真是的！死之使者把自己的头弄丢了…这算什么啊！冥府的事情真的是，超出了我们的常识！”



在冥府中漫步的格伦等人。



柯亭立怒气冲冲。



“柯亭立…小姐也不可能知道冥府的一切吧。”



“只是和妖精乡很近，但并不是余的故乡。如果不是身负使命要帮助死法怪异的你，本来是不会踏足这里的。”



“——谢谢。”



“别误会。我是看不惯杜拉罕的所作所为…最重要的是有了婚约的莎妃女士太可怜了。如果你是自然死亡的，我也没有帮助你的道理。”



“是、是这样啊。”



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到这里吧，格伦想。



但不是现在。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找到被格伦拉着手的杜拉罕的头部，就没办法了。



“柯亭立，你有头绪吗？”



“怎么可能啊！你知道头会掉在那里吗！”



“说的也是…”



格伦看着拉着手的杜拉罕(身体)。



依然不安地握着武器，虽然任由格伦拉着手。但看不到自发性的意思。



话说无法回答这边的问题的话，关于头部位置的提示也是得不到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身体也太僵硬了…)



是因为没有头部而感到不安吗。



格伦一边握着冰冷而柔软的手一边思考着。柯亭立嗖地一声从面前飞过——



漫无目的的前进是不可能找得到头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