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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地带(2 / 2)




“说什么傻话,陪打高尔夫都是低级销售员干的活,我可是大人物,大人物哟。”



“润一,肚子露出来了。”



“妈妈,你有白头发了。我帮你拔了。喏,是吧。”



唯有咲子,不管和她说什么,她都不说话,只是用“笑容”回应。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都隐藏着心中的恶意,散布在家中的各个角落。大家四处移动着,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尽量避免身体接触,杰出的演技就像是从家庭剧中学来的一般。



七濑十分痛苦。昨天晚上她就感觉自己无法在这个家长期住下去。



准备好晚饭,七点钟电视新闻开始,全家人都来到餐厅里。这也是尾形家的习惯,同样也不是谁提出的要求。相反,如果有人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恐怕这个习惯就会立刻被打破吧。



“喝点威士忌吗?”咲子问。(清酒剩得不多了,喝点威士忌吧。)



“清酒吧,不那么冲。”久国说。(在夜总会里没喝过清酒啊。)



(对吧,在夜总会没喝过清酒吧。清酒,晚酌。噗,真是老家伙的爱好。我可不要。)“我要威士忌。”润一说。可是他又怕听起来像是在反抗,于是赶紧加了一句,“明天要早起,喝了好睡觉。”



“解宿醉的酒吧。”睿子嘲笑说。她非常讨厌这个弟弟。明明生理上是个男的,偏偏又和自己这么像。



润一笑笑没有回答。



对他来说,姐姐睿子是继承了母亲血统的蠢女人,而且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像母亲一样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整天都拿鸡毛蒜皮的地方和别的女人比较,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更过分的是,每次出门的时候,她都会把他本该得到的钱抢掉一半。为了让自己更加美貌,当然要用更多的钱,而且绝世美女怎么可能不花钱呢?她每次都这么说,傲得鼻子都翘到了天上。



“好吧。娜娜,威士忌和清酒。”咲子说。



“是。”七濑去了厨房。



该用什么酒壶烫酒,又该拿什么杯子,七濑考虑了片刻。当然,这些事情只要读了咲子的心就全都知道。咲子想的都是这些琐碎的事。



可是对七濑来说,这样反而更危险。太顺咲子的心意,有可能会让她怀疑七濑怎么这么机灵。所以在这样的时候,七濑不得不装得笨一点,故意弄点错误出来。



七濑故意拿了错的杯子回到餐厅。



睿子用非常和善的语气提醒说:“哎呀,没有小一点的威士忌酒杯吗?这是香槟酒杯哟。”(白痴,乡下人。)



对于所有其他的女性,睿子心中都充满了冰冷的恶意。



“没关系,大的好,就这么喝吧。”润一说。(别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多管闲事的蠢女人。)



睿子莞尔一笑。(哼,装什么好人。酒鬼。)



久国也微微一笑。“哎哟,对娜娜很体贴嘛。”



(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就这么眉飞色舞,你个老色鬼。)“我对所有女生都很体贴。”(就连对你的情妇我也很体贴,老不死的。)



“诶,是吗?”久国没有再说话。



他对年轻人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在公司里,每次人事关系上发生冲突,大多都是因为年轻员工对上司的反抗,而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彻底反抗。久国已经充分领教了。所以一想到润一反抗自己,他就不禁想象自己的软弱、恐惧、不自信——也就是丧失父亲威信的种种表现,畏惧不已。



然而根据七濑对润一的观察,那是久国多虑了。



润一根本没那么坚强。哪怕他在嘴上反抗父亲,只要父亲反过来训他几句,他立刻就会缴械投降。一声大喝肯定就会让他瑟瑟发抖。他之所以憎恨、蔑视父亲,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着对父亲的恐惧和负罪感。润一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但是只要遇到什么事情,种种恐惧和负罪感便会立刻浮出表面扩散开来。



“润一,你再怎么想骗娜娜都骗不成的,”睿子说,“你梦话说那么大声,她听到了哟。”



“哎呀,这可糟糕了。”润一模仿丑角发出夸张的大叫,然后低头抬眼,故意用很担心的语气问七濑,“我说了什么梦话?”



够了,七濑想,你们与其像现在这副这样子,还不如整天吵架更像个家。打破这种伪装的和睦、微妙的均衡吧。七濑认为,不管家人之间如何激烈、沉重地相互伤害,也远远好于现在的状态。



她促狭地一笑。“好像喊了个女孩的名字。”



润一的筷子停住了。



看到他的模样,睿子心中窃笑,期待地舔了舔嘴唇。



“是吗?女孩的名字啊……”久国微笑着看看七濑,稍微提高一点声音问。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承担起掌握座上谈话主导权的责任。即使不是很感兴趣的事,也有义务过问。“是什么名字?”



七濑立刻回答:“好像喊的是节子。”



久国刹那间露出惊讶的表情。



(完了,终于来了。)润一的身体僵硬了。(浑蛋,这个多嘴的女人。)



睿子注意到父亲和弟弟的态度骤变,直觉告诉她有什么情况。(可是不对啊,那时候的梦话我也听到的,应该不是女孩的名字啊。)



糟糕,七濑想。她以为睿子没有听到梦话。既然如此,现在就必须让睿子的注意力转移到父亲和弟弟的对立上。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让久国和润一之间的疑惑和敌意变得更深。



“还有……”七濑装出回忆的模样。她想从久国和润一的心中读取节子出台的夜总会的名字。可是两个人的心中都读不到那个名字。



润一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父亲的表情和态度上,久国则是在衡量自己认识的那个节子正在和儿子交往的可能性。



“还有什么?”久国问,“还说了什么吗?”



“够了够了,”润一赶紧扮了个鬼脸,“饶了我吧,娜娜。”



既然都这样说了,七濑要是再继续挑拨,反而会让全员的注意力转向自己,只会变得更加危险。七濑放弃了抛出夜总会名字的计划,这也意味着放弃了制造决定性的破裂。



紧张中,沉默持续了半晌。



久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嘛,叫节子啊,啊哈哈哈哈。”



他因为克服了说出节子这个名字的抵抗感,心情变得很好。



全家人都再一次露出那种空虚的笑容。家里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均衡状态。



(名叫节子的女人又不止一个。)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节子是谁?)



(这个女佣真是多嘴。我得想想办法。)



各怀心事的一家人从电视中找到了新的话题,继续模仿家庭剧,开始积极乐观的对话。



七濑感到润一很危险,他似乎在预谋什么事。



恰如她预想的一样,润一对七濑的阴谋逐渐成形。



两天后,他开始实施计划。他从父母的钱包里偷了一点钱,数目刚好能让人察觉,嫁祸到了七濑身上。他偷偷告诉母亲,看到七濑偷钱。



七濑虽然事先就掌握了他的计划,却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她反击润一,就有可能泄露自己拥有超能力的事实。



奇怪的是,咲子并没有把润一对她说的情况告诉久国。七濑觉得她可能认为女佣偷钱的事并不少见,所以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七濑解除保险,去读咲子的内心。



咲子心里还是一成不变的日常琐事。“娜娜偷东西”的事情七濑虽然没有读到,但一定躺在某个地方,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混在一起。令人吃惊的是,那么多琐碎的事情之间,不管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没有任何区别——所有事情都散落在同一平面上。看咲子的模样,说不定已经把这件事丢进垃圾箱了吧,七濑想。



然而她想错了。咲子心中一直打算给七濑找个新的家庭。直到咲子找她说起下家的时候,七濑才明白这一点。



“有户姓神波的人家,”咲子说,“孩子都在成长期,照顾不过来了。毕竟是十三个人的大家庭,很辛苦的样子。你难得能来我们家帮忙,确实很好。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是不是能去帮帮他们?”



“十三个人……”七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是个很好的家庭。薪水应该也比在我们家拿得更多。”



七濑尝试窥探咲子的心。咲子在想的是如何说话才会不伤害七濑,不过不想再让七濑继续留下来的心情却是十分明显的。



于是七濑点了点头。“那我去吧。”



咲子也点了点头。“虽然挺遗憾的……”



当然,咲子心中没有半分遗憾。



这个人的精神构造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七濑想,简直就像是隐藏了自己的本心一样,完全看不到她的感情和心理活动。



想到这里,七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是不是她确实隐藏了自己的本心?是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本心,她故意在意识的表面散布那些琐碎的事物?就像是为了干扰雷达的图像,在空中散布无数铝箔,迷惑敌人的视线。



原来如此。这才是她一直在给七濑找新东家,而七濑之前却一直没有读到的原因。



这么说来,咲子知道七濑具有精神感应超能力?



咲子知道,也就是说,咲子自己也是精神感应超能力者。



这是什么意思?



最需要当心的对手原来是咲子。然而七濑却轻视咲子,以为她的精神能力很弱,甚至至今为止都和其他家人对她的态度一样,完全无视了她。



她真的具有精神感应力吗?会不会仅仅因为她的直觉特别敏锐?抑或,果真具有精神感应力?



(如果您有精神感应力,请在心中回应我。)



(如果您有精神感应力,请在心中回应我。)



七濑注视着咲子的脸,在心中反复呼唤。



然而咲子毫无表情。在她意识领域中扩展的那幅荒凉的心灵景色,与之前毫无变化。



恐惧让七濑的后背渗出冷汗。



为了守护家庭表面上的和睦与均衡,具有精神感应力的妻子不得不变成这样吗?她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吗?如果咲子展现了具备精神感应力的女性晚年的样子,那么自己迟早也会变成这样吗?不不,不仅限于具备精神感应力的人。只要是具有敏锐直觉的女性,全都需要隐藏那种敏锐吗?为了维持哪怕只是表面的家庭和睦,就必须形成特殊的精神构造,以此来免疫对自己的轻蔑和无视吗?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最聪明的妻子吗?



七濑的介绍信是久国写的。



从久国手中接过介绍信的时候,七濑读了久国的心。介绍信中没有写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七濑放心了。



这样说来,咲子最终还是没有把七濑偷钱的事告诉久国。也许是因为咲子知道真正的犯人是润一吧。



不过这些对七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第二天下午,七濑离开了尾形家。在尾形家刚好一个星期。



请把戏一直演下去吧,一直表演家庭剧吧。



七濑走出大门,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仿佛舞台般清爽整洁的尾形家。



前院里,红色的花还在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