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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母渴慕(2 / 2)




(这样幸江也能稍微轻松点了。)(三年来的辛苦总算到头了。)幸江的父亲一边上香,一边在心中这样想。



但是七濑明白,幸江真正的辛苦才刚刚开始。幸江的父亲似乎并不明白,信太郎所依靠的东西依旧只有母亲,没有别的东西,即使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



(虽然是个蠢货,但到底也是女婿。)(上面两个姐姐明明嫁得很好。)(只有幸江嫁给了这样的男人。)(没办法。)(以后该我来和他谈心了。)(这样的话,他也能稍微珍惜珍惜幸江吧。)



他不知道信太郎讨厌他的程度比他讨厌信太郎的程度更甚。他是信太郎最为讨厌的人之一,信太郎当然不可能找他谈心,更不可能依靠他。在信太郎看来,他最关心的必然是幸江,不可能是自己。至今为止,幸江的父亲对信太郎说的话,全都是为了幸江一个人,是从父亲对女儿的关爱出发的。信太郎以自恋者的敏感嗅出了这种味道,并且受到了伤害。



(这个人不能掉以轻心啊。)(他拐弯抹角地想要你独立成家。)(看上去像是忠告,其实是泄愤。)(说什么盼你能出人头地,其实只在乎他女儿。)(还说要你为了幸江努力工作。)恒子生前,就常常如此告诫信太郎,让他保持对幸江父亲的戒心,煽动他对幸江父亲的反感。



恒子告诉信太郎,不仅亲戚们都是蠢货,其他所有人也都不值一提。信太郎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对他人的藐视,就是恒子教育的结果。所以信太郎感觉自己周围全是敌人也绝非妄想,周围的人确实很讨厌他。



(虽然头脑确实挺聪明……)(总和同事吵架。)(我可不会再保护你儿子了。)信太郎的上司技术部长,一边上香,一边在心中这样对恒子说。



他因为受过信太郎父亲的照顾,恒子来拜托他,他只得把信太郎推荐给公司。这位技术部长如今正后悔自己不该只看学校成绩,没好好了解信太郎的为人就把他招进公司,收作自己的部下。



(太失败了。)(为什么我非要讨好你儿子啊?)(我不干了!)(不干了!)(你以为你丈夫死了,你就有了和丈夫同等的权力吗?)(太累了。)(不干了。没必要再伺候你的错想了。)(你儿子我不管了。)(都二十七岁了,还不能独立。)(太可怜了吧。)(才能也是浪费了。)(这也是人无完人吧。)



被公司里唯一庇护他的人放弃之时,信太郎会陷入怎样可怕的状态,七濑可以轻易想象出来。从技术部长的记忆中可以拣出信太郎至今为止在公司里的行为。从这些记忆看来,信太郎之前的任性与固执已经超出了上司和同事的忍耐限度了。



信太郎在工作上的确显示出了特殊的才能,这一点似乎也是得到承认的。但是企业需要的不是某一个天才,而是统一的工作团体。



(技术超群。)(也有开发新技术的才能。)(可是,没有合作精神,实在没办法。)(一旦自己的想法受到阻碍……)(狂怒。)(别人让他干点什么都发怒。)(自大。)(讨厌合作。)(把同事都当傻子。)(一个人随便开始研究。)(不听别人的意见。)(发火。)(歇斯底里。)(对谁都发脾气。)(暴力。)(砸东西。)(一骂就哭。)(哭着跑回家。)(为了向妈妈告状吧。)(然后妈妈就往我家打电话。)(半夜还打。)(一打就很久。)(烦人。)(不过能告状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以后也不会有电话了。)(太溺爱了。)(对儿子太溺爱了。)(现在就剩下儿子一个人了。)(我也不管了。)(管不了了。)



技术部长打算放弃信太郎也是出于无奈,七濑想。庇护信太郎,已经成为他掌控其他部下的巨大障碍了。



七濑自己也打算等告别仪式结束后就离开这个家。她倒也不是不想看看信太郎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她明白,信太郎恐怕会主动向公司提出辞呈。在那之后,由于欲求不满而引发的歇斯底里不仅会针对幸江,说不定也会波及到七濑。七濑对于这个二十七岁的“巨婴”也敬而远之。雇佣七濑原本就是为了照顾恒子,恒子既然死了,七濑继续留在清水家也没什么意义。



随他去吧,七濑想。如果信太郎还能够改变,那也只剩现在这个机会了。至于说到底能不能改,归根结底还得看他本人的努力和幸江的帮助。七濑再次这样告诉自己,幸江虽然可怜,但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还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情。



(对呀,我哪有闲工夫去担心别人的辛苦。)七濑一边想着一边最后一个来到牌位前上香。



正如七濑预想的那样,送葬者们好奇的视线立刻集中到她身上,疑问的思绪和色情的想象流入她的内心。



(这是谁啊?)(真漂亮。)(美女啊。)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来做女佣?)



(是哪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吧?)



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七濑身上,然而七濑却在其中忽然读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微弱思绪,那是对幸江怨恨的呢喃,奇怪的是这呢喃十分微弱,若隐若现。



(幸江……)(你给我记着!)



诶,这是谁?七濑刚觉得奇怪,那思绪便被淹没在其他许多心灵好奇的呢喃中了。送葬者中竟然有人如此憎恨幸江,这让七濑感到很意外,然而由于那思绪散发出的精神力很弱,七濑立刻就忘记了。她再度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朝向自己的思绪上。



(二十二三岁?)(不对,还要年轻吧。)



(那么漂亮,而且正当妙龄。)(为什么留那么奇怪的发型?)(根本不合适她。)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佣。)



(是邻居家的姑娘过来帮忙的吧?)(身材真好。)(屁股……)(化妆会更漂亮。)



这些正是七濑担心的反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发型太孩子气,与成熟的肉体和美貌完全不符。自己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对自己成熟的女性肉体到厌烦吗?会畏惧男人们投向自己的赞美视线吗?七濑一边想一边上香,接着飞速躲进了厨房里。



确实不能再继续做帮佣的工作了,七濑想。马上就是二十岁的生日了。为了避免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暴露自己的能力而去做女佣,现在必须要放弃在一个个家庭中辗转的轻松生活了。不做女佣该去做什么,七濑还没有想过。不过那必须是某种美貌的未婚女性去做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奇怪的职业,并且雇主还得不打听自己的来历。



七濑在厨房收拾茶具和果盘的时候,恒子的弟弟重藏过来搭话了。“你是叫娜娜吧?”(凑近了看更年轻。)(做女佣太浪费了。)(像鸡蛋一样的皮肤……)(化个妆更好看。)(换身好衣服……)



七濑感到危险,僵硬地点点头。“对。”



四十八岁的重藏用贪婪着年轻的中年人的视线打量七濑姣好的胸部。“你打算一直在这儿做下去吗?”(到我家去吧。)(如果能住在一起……)(早晚……)(好机会。)(说给她买衣服。)“这里已经用不着你了吧?”(上床……)(年轻的肉体……)(和她上床。)



七濑又点点头,然后抢先说:“嗯,我不做女佣了。”



如果住到这个男人家里,自己真是连觉都别想放心睡了。七濑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在心里重重摇头。但是这个男人并没有对七濑为什么做女佣这件事情产生怀疑,七濑的戒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那可真遗憾。”重藏似乎很失望,心中充满惋惜,怀着“现在不看以后就看不到了”的心情,毫无顾忌地死死盯着七濑的腰部周围。(屁股真翘。)(可惜……)(好细的腰。)“我还想请你到我家来帮忙呢。”



从一开始就以勾引为目的请自己去帮忙,这是七濑第一次遇到。现在是彻底放弃做工作的时候了,自己刚才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不做女佣的话,要做什么啊?”重藏还没有放弃七濑的肉体。他想,就算七濑不做女佣,也应该有点别的办法。(作为朋友……)(约会……)(旅行同宿……)(钻石戒指……)



让七濑吃惊的是,他竟然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让他死心的办法只有一个。七濑说:“我,结婚了。”



重藏的欲望遭遇了挫折,顿时颓丧了,随即便开始生气。这样的意识形态和精神构造,与他的姐姐恒子非常相似。



“给我杯茶。”重藏“哐”的一声坐到餐桌前,用陡然巨变的粗鲁语气这样说道。她的意识里充满了不明所以的火花般的东西。



(肉体……)(小婊子……)(我的、我的、我的……)(坐台小姐……)(酒吧里……)(要多少有多少。)(小婊子……)(这样的小婊子……)(比这小婊子还好……)(多得是。)(肉体……)(肉体……)(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思维片断和感情碎片从本我中喷涌而出,充满了他的意识。七濑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杯茶,他一口喝完,重重推开椅子站起来。



“太凉了。”他狠狠地瞪了七濑一眼,返回了客厅。



告别仪式似乎结束了,客厅里开始嘈杂起来。



七濑在给僧人准备茶水的时候,幸江来到厨房对她耳语:“娜娜,你能和我们一起坐车去火葬场吗?家里交给葬仪公司的人收拾就行。”



七濑窥探了一眼幸江内心的想法,随即点点头——信太郎的所作所为太丢人了,幸江一个人应付不了。



七濑来到客厅,已经开始往外搬棺材了。几个男人正要从走廊把棺材搬到院子里,信太郎却用双手紧紧搂住棺材,号啕大哭。几个男性亲属要把他拉开,但他扭着身子把棺材抱得更紧。



此刻,信太郎的自我已经崩溃了一大半了,他和哭泣号叫的小孩子没有两样,是一种情欲亢进的表现。送葬者中已经有人忍不住背过身子笑了起来。他们拿手帕捂住嘴和鼻子,颤抖着双肩的窃笑开始蔓延。



(这么有趣的葬礼还是第一次见。)



(真是滑稽戏。)(拍个照片就好了。)



幸江满脸通红地低头跟在棺材后面,尽可能和丈夫保持距离。对这个让自己如此羞耻的丈夫,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必须好好想想了。)(离婚。)(必须想想怎么离婚。)(完全过不下去了。)(父亲会怎么说?)(和父亲商量……)



也许这样不错,七濑又一次想。现在这种状态下的信太郎,就连考虑怎样是对他好、怎样是对他不好都已经毫无必要了吧。恒子已经死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尝尽一切痛苦。她甚至想,信太郎也许会因为不能忍受环境的巨变而发疯的,可就算那样也无可奈何。七濑认为,与其待在母亲身边“保持理智”,也许还不如因母亲之死而发疯,至少后者还能向精神的独立迈进一步。



(幸江……)(你给我记着!)



忽然,七濑再度接收到了微弱的怨念。七濑赶紧张开网状的触手,垂着头偷眼观察四周,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似乎对幸江心怀怨恨的人。



棺材被放进了灵车。本来亲属应该分别乘坐八辆客车去火葬场,但是大家都讨厌和信太郎同坐一辆车,所以只好由七濑和幸江一左一右夹着信太郎上了一辆车。



去火葬场路上的三十分钟,信太郎的哭泣只停了四五分钟。



那个散发仇恨的微弱声音是谁的呢?七濑在车里逐一回想送葬者的脸,又在幸江的意识中寻找有可能憎恨她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找到。



棺材正要送进炉子的时候,七濑在亲属们的队列前再次接触到了那个意识。



七濑愕然望向棺材。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呢?七濑连旁边哭得更加大声的信太郎的声音都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盯着棺材。



那精神力是如此微弱,本该立刻意识到那不是健康人的精神——不对,就连病人的意识恐怕都比那个更清晰,所以那是死者的执念吗?还是行将死亡的人将怨恨吐露到大气中所遗留下的残渣呢?不,不是的。因为那股精神力虽然断断续续,但却正在逐渐变得强烈而明晰,开始主张主体的存在。



七濑感到天旋地转。她一边思考,一边紧盯着已经密闭的火化炉的铁门。被铁门隔断的那个意识,显然还在继续着自己的思考模式。



七濑非常熟悉那种意识模式。是恒子的意识。



那么恒子是死而复生,在棺材中活过来了吗?这种事情会发生吗?七濑犹如遭受了铁锤的重击,她拼命想从这种冲击中摆脱出来,在自己已有的知识中奋力寻找那样的可能性。



(幸江……)(幸江……)(这个女人要杀我!)(和医生同谋……)(和那个女佣合谋……)



(信太郎……)(信太郎……)(打开……)(放我出去!)(难受……)(黑暗……)



(幸江……)(你给我记住!)



怨恨正在变成愤怒,痛苦又给愤怒火上浇油。此刻火化炉中放射出来的思绪十分激烈,让七濑不禁颤抖。



未死亡就被埋葬的案例,七濑也在许多书里读到过。因为很少发生,所以谁都不在意。但实际上,在棺材中苏醒的情况会不会比一般人想象的多很多呢?很有可能。也有书上这样写道:偶尔有人挖掘墓地以观察尸体的姿势,结合那些观察的结果综合考量,三个人当中恐怕有一个就是未死亡就被埋葬了的。如此可怕而残酷的事情,是不是远比想象的要常见呢?不过七濑认为,在土葬的情况下,冷气将死者唤醒的事例大概确实存在,但那是医学尚不发达时候的事情。而在死亡的判定趋于准确、土葬又很少的现代,那样的事情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现在恒子正在从棺材中、从紧闭的火化炉中,将燃烧着仇恨的愤怒意识,以一种完全不像死者拥有的意识的强度不断向外发散。



而知道她苏醒了的人,只有七濑一个。



(只有我一个……)七濑打了个寒战,缩起身子,低着头偷偷向左右看了看。不停哭泣的信太郎以及十几个低头不语的亲戚中,没有人知道恒子就在即将点火的火化炉中活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她正在里面受苦。除非七濑开口,否则他们谁都不会发现,那么恒子就会被活活烧死。



(除非我开口……)七濑不知所措。她正要左右一个人的生死。装作不知道算是故意杀人吗,七濑想。可是,到底如何让大家知道恒子苏醒了呢?是不是大声呼喊,求大家把棺材从火化炉里拉出来?还是告诉大家,死者在棺材里复活了?想到这里,七濑无力地摇摇头。大家必定会认为这是神经脆弱的年轻女孩一时间精神错乱了。



就算把棺材从火化炉里拉出来,救出了已经完全恢复意识的恒子,那么接下来大家就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她苏醒了,自己该怎么解释呢?不管怎么解释,大家都不会相信的吧。如此罕见的事件,新闻记者说不定也会跑来采访,那时候自然就会有人猜到自己的能力。最糟糕的情况下,自己的能力也许会完全暴露。不行,不可以,那样不行,绝对不行。我到底为什么一直这么辛苦地隐瞒自己的精神感应能力啊?七濑双手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是什么精神感应超能力者。所以我什么都听不到。她告诉自己。但是恒子的惨叫、恒子的悲号,变成了此刻进入熊熊燃烧的人间地狱时发出的轰鸣冲击,犹如雪崩般连绵不绝地涌向七濑的心。



(热……)(热……)(烟……)(喉咙……)(幸江……)(杀我……)(幸江杀我!)扭曲的恶鬼般的幸江的脸。(幸江干的!)(杀我……)恒子不停地惨叫,在火焰中发出濒死的号叫。她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头发变成火焰倒竖起来,蜷曲的手指在空中不停地乱抓,在死前化作了一匹狂吠不已的野兽。



(救命……)(救命……)(信……)(信太郎……)(信太……)(救命……)(热……)(热……)(嗷——嗷——嗷——)(幸江……)(和女佣同谋……)(和女佣……)



看见自己的脸庞在恒子的意识中以扭曲的丑恶形象浮现出来的时候,七濑差点叫出声来。她想要关上保险,阻挡死亡瞬间的意识,然而临死前的激烈怨念不允许她那么做。七濑只能心惊胆战地伫立在原地,毫无抵抗之力。



火葬不会留下临死前曾经苏醒的痕迹,所以活活被烧死的事例一定很多,这也不过是许多案例中的一个而已,七濑不断开导自己。但就算如此,为了保护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活人被烧死的巨大罪恶感依然不会从她心中消失。七濑虽然不信神明,但也知道自己并不是足以与神明抗衡的存在。



(求求你……)(原谅我!)(死吧!)(快点死吧!)(请去死吧!)(你很爱你的儿子吧?)(你活着一天,你儿子就不能长大成人啊!)(死吧!)(为了儿子……)(去死吧!)



(啊——啊——)(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烧死了……)(烧成炭……)(烧成炭……)(救命!)(救命!)(我要被烧死了!)(我的身子要被烧光了!)(烧了……)(烧了……)(嗷——嗷——嗷——)



狂风般的临终惨叫充满了七濑的脑海,她紧紧咬住牙关,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念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