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8月6日(1 / 2)



0



乌有第一次见到桐璃,是在去年的初夏。那时候他还是大二的学生,认为自己的未来必将一无是处。春季刚开学时,大家都在专心学习,他却搬到一个简陋的小旅馆住下,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每天叩问自己的内心,重复着烦闷的生活。往好听了说,他终于从过分在意学历的错误观念中解脱了出来。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欺欺人罢了。几十天来,他一直坐在榻榻米上,面对着墙壁,紧握拳头,咬紧牙关。



但是直到五月份也没有任何进展,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甚至连解脱的方法和目的都没有找到。这种情况当然无法上课。本来骑自行车到学校只需要十五分钟,但现在在他看来,这段路程却无限漫长。学校的门槛比自己身高还高,实在难以跨入学校大门。虽然无所事事,可强烈的自卑感也不允许他在河原町这样的商业街来回闲逛。他过着通缉犯般的生活,事实上,他确实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



六月初,他终于不再闷在小房间里,开始在桂川上游附近散步。岚山的景观让乌有的心灵变得宁静,可仍然没找回迷失的目标。他仍然生活在灰暗的世界里。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就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桐璃。



她穿着藏蓝色的上衣,配着红色的领带以及淡灰色的裙子,是附近某所私立高中的学生。那天并非周末,又是在上午,因此她应该是逃课出来的。桐璃站在河边上,吃着冰激凌——白色和粉色交错着,她吃一口粉色再吃一口白色——显得非常滑稽,若是诗人看到,可能会留下美妙的诗句。



“看来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乌有这两个月一直逃课,对她稍微产生了些亲近感。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在河边擦肩而过而已。这段时间内,他们并没有说话。他对她的关心,就像对不断流淌的河流、年年岁岁不断落下又长出新芽的道旁树的关注一样。乌有的世界里只容许自己居住。



但自那天之后,他每天都看到她。乌有的散步路线一成不变,那个女孩也总是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出现,有时候吃巧克力,有时候吃棒棒糖,有时候把小石头踢到河里。乌有记着每天的细微变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每次都静静地经过她的身边。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阳光开始灼热,夏蝉也越来越聒噪。那天,她并没有穿平时总穿的校服,而是穿了一套黑色正装站在河边,还有配套的鞋子、丝袜、帽子,只是没有提包,就像去参加丧礼一样,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帽子的蕾丝宽边遮住了夏日的阳光,在眼角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细长的脖子上戴着银项链,打扮得像一位美丽而端庄的少妇,显得比往日成熟许多。她安静得像素描中的女子,背景是一条望不着尽头的河流,而画家采用了透视技法。乌有见到这样的她,第一次停下脚步,仔细观察起来。她静静地凝视着水面,似乎有无尽的哀愁。周围的景观与平时并无二致,勾勒远景的线条并没有变化,就像天与地、白天与黑夜一样,亘古不变。河堤转角处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好像在跟乌有诉说着些什么。他不由得向前走了两三步,脚下的河沙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乌有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打算跟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开。



这时,一阵风刮落了少女头上的蕾丝帽子,幸好没有掉入河中,而是像纸飞机一样飘过乌有的膝旁,落到河堤上。乌有弯下腰来为她捡起帽子——帽子比想象中轻,非常柔软。



“谢谢。”少女跑过来,轻轻低下头道谢。



乌有这才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看清楚她的长相和表情,比想象中的要漂亮。这两周每天都擦肩而过,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她。少女比乌有矮一些,瞳孔是淡淡的黄色,像是一枚发光的琥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乌有没有出声,正打算离开,少女跟他说话了。



“你好像经常来这里吧?”



“嗯……”乌有回过头,太久没有与人交谈,用词特别简短,只回了句,“你也是。”



她有些害羞,掸了掸帽子上的灰,重新戴好。第一次看到下游的风景,乌有觉得很新鲜,他一直都是呆望着上游的风景散步,从不向后看。看惯了流淌过来的河水的他,初次看到河水往下游流去。女孩从后面叫乌有,他回过头来,才意识到背后确实还有风景。



“注意你很久了。呃……”



“我叫乌有。”



“乌有呀,”女孩噗嗤一声笑了,“你好像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来这边,很悠闲吗?”



真是多管闲事,乌有装作没有听到。我可不是在玩,没见人家烦着吗。



“你怎么不去上课呢?”



“没意思,不想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还是应该……”乌有意识到自己也在逃课,没有资格说教别人,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今天怎么穿着黑色的衣服?”



“哈,原来你注意到了。”



她快乐得跟落在旋涡里的树叶一样。



“好看吗?”



“不错。”乌有笑着说。



黑色的套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要吞噬一切,非常耀眼。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特别?”



“对,不告诉你,保密。”



不过是随便一问,乌有并没有继续追究。



“我们去对面的河心岛吧,那里的风非常舒服。”



“不去。”



乌有毫不感兴趣,摆着手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板着脸,冷若冰霜。



“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骗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忙,话说,你是什么人呀?”



“大学生。”乌有觉得自己的学校很次,并不想提起同学之类的话题。



她点头“嗯”了一声,笑着说:“那你将来是要当医生吗?话说回来,大学生真是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不过是随口说说。乌有觉得她跟其他逃课的学生不同,其他人大都是在学校受欺负,或者因为家庭不和等,心里有阴影,可她看起来很开朗。而且,她总是穿着校服,看来父母对她逃课这点并不知情。



“大学生也有暑假。”



乌有想起自己并没有参加期中考试,今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虽说现在已经不把学习放在心上,可想起来还是觉得感伤。他落寞的神情倒映在河面上,与夏天灼热的阳光很不协调。



“原来如此,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一个人没什么意思。”



“去学校不就有伴了吗,话说这么久以来,你好像一直在逃课。”



大学放暑假了,高中的暑假还有一周才开始。



“上学更无聊。”



桐璃的嘴撅得高高的。



“我也这么觉得。”



乌有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就走了,觉得跟她说得太多。



“乌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拒绝,还是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



桐璃在背后大声喊道。



1



一到四楼,就是那幅油画,上面是个身着黑衣的女人。这是真宫和音的肖像画,长两米,宽一点五米,造型简单,只在上面的画框涂了金色,画像跟真人大小差不多。绘画风格与这座屋子不大协调,是写实主义。画像的脸上带有一丝冷笑,稍微偏向右边,与真人无异。迷路的旅人在鬼魅的森林中发现了泉水——真宫和音就像是守护泉水的女神。



乌有看到这幅画后才了解了真宫和音,相片是无法传递这种感觉的。就像是听到喜欢的音乐一样,若有所悟,可并不能通过言语表达出来。同样,乌有看了这幅画,好像知道了真宫和音的某些本质,虽然难以表述清楚。画中的黑色套装与桐璃昨晚穿的非常相似,只是画中人没有戴帽子。右边有签名,但太过潦草看不清楚。



“这幅画二十年前就在这儿了吗?”



“我们二十年前到这里的时候画的,那时候和音十七岁。”帕特里克神父静静地回答道。



十七岁,可画中人透露出来的风情完全像个成熟的女人。



“为什么告诉我呢?”



“你总会明白的。”



神父好像不能正视那幅画,视线避开画布,落在画框附近。画框上面就是屋顶,天花板很暗,想要鉴赏这幅画很困难,可也能清楚地看到真宫和音稍带嘲讽的微笑。嘴角稍微向上翘起,眼神顾盼流离,充满神秘。画中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犹疑的神色,给人一种意志坚定之感,气场很强大,站在她身边,就像要被吞下去似的。乌有在看到画之前一直认为,和音作为偶像,应该是楚楚动人的美少女,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美丽是不假,可怎么看也不像十七岁,身上似乎有种叫做魔性的东西。



但也并非大家所说的“妖女”,这幅画给人的感觉已经超越了“女性”,既不像人类理想化了的“女神”,也不像生活在乌托邦超越性别的“天使”。总而言之,像是一个女人,却有着孤独的透明感。微笑与瞳孔传递出普通女人的气息,同时还具有偶像的冰冷气质。



但这并不是问题所在。乌有继续往下看,太惊讶了,她简直跟桐璃一模一样,更准确地说,是跟昨天晚上的桐璃一样——就像是从这幅画中跳出来一样,服装与脸庞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乌有一瞬间竟然恍惚,这难道不是舞奈桐璃的画像吗?



“你以前知道桐璃和她很像吗?”



“不,”神父摇摇头,“不仅是我,大家都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看到那个女孩。她,舞奈小姐吧,昨天晚上像换了一个人。若不是这样,大家也不会那么吃惊。”



正如神父所说,乌有也觉得昨天晚上的桐璃像另一个人。那种装扮,像施了魔咒般,瞬间把她变成了大人。即便乌有事先知道这幅画,也难以把身为高中生的桐璃跟画中人联系起来。



不仅是面貌,连魅惑的微笑也相同。乌有想起昨晚桐璃的微笑,心中涌起一丝不悦。



“桐璃知道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觉得是不是她事先看过这幅画才装扮成那样,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不过,那身衣服的确是舞奈小姐带来的。”



“她在来岛之前并没有看过这幅画,那昨天晚上纯属偶然?”



连乌有都没看过,桐璃应该不会看到。她并不是热心工作的人,也没有提起自己看过这幅画,而且,她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知道的话,肯定滔滔不绝地在乌有面前炫耀。



乌有一时忘记了时间,凝视着这幅画,越看越觉得和音变成了桐璃。那薄薄的微张的红唇,正在跟乌有说话。



“真是可怕的巧合,太可怕了。”神父嗫嚅道。



画框上没有任何灰尘,像是昨天还有人擦拭过。可能因为是和音的画作,大家不敢怠慢,每天都会擦拭吧。可乌有总觉得,这幅画像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才出现在这儿。把一切都解释成偶然未免太轻率了;可转念一想,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呢,说是人为好像也不合常理。莫非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不可能!乌有望着神父的身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神父肯定不会真的认为这一切是鬼神的恶作剧。世界上还有更多看似不可能的愚蠢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比如儿子绞下父亲的脑袋,再比如四十年前射出的一颗子弹让某人丧生等等。乌有至今仍然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这类事情之一。来和音岛之后总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恐怕是被这里诡异的气氛感染的缘故。



“这幅画一直挂在这里吗?”



“对。”



“让我欣赏如此珍贵的画作,您会不会遭到非议?”



“没关系的,放心。”神父说话的时候肩膀稍稍有些耸起,“总得有一个人告诉你,大家都这么认为。”



乌有听到这句话,觉得异常反感。



“大家?这件事?”



“结城他们看到和音再次出现,可能会很高兴。”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用担心,”神父低下头来再加了一句,“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该回房休息了。”



说着,神父按原路折回,走下楼梯。四楼比三楼倾斜得更加厉害,走廊都不平衡。周围没有任何声响,一片沉寂。



“这件事,请不要对桐璃说起。”



“嗯?”神父露出不解的神色。



乌有解释道:“她好奇心太强,我不想再刺激她。”



若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完全不会顾忌他人感受。



“肯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是有这个可能。”神父认可了乌有的说法,笑着说道。只是那种笑,并非平时那种带有很强亲和力的微笑,好像真的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一样。他的祭服轻轻摆动着。



“不让本人知道更好,否则可能会让人家不开心。”



乌有离开的时候回了好几次头,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看了两三次也没发现任何人的身影,只有和音的画像挂在墙上,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直视着乌有。墙上的女人,像极了那个时候的那个女孩。



“问您一个问题,真宫和音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呢?不对,应该称之为‘少女’。”



乌有从包里拿出纸笔。这是采访时的必备用具,拿出来比较像样。



“你说和音?”



神父好像对这个问题有点兴趣,许多回忆涌上心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看过和音的电影吗?”



“没看过,刚才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肖像画。”



“水镜先生将所有的胶片都收回了,你自然看不到。”



“不能看了吗?”



神父摇摇头。



“十号……忌日那天,应该会上映。”



忌日?确实最合适。



“在那之前都被封印着。”



“封印?”



“我也说不好,类似据为己有,像狂热的收藏者将名画展示给他人,也就是所谓的收藏家。”



乌有不断点头,实际上并不清楚话中含义。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这是一群收藏家的集会,那为什么会让局外人涉足,还让杂志记者来采访?莫非这就是狂热收藏家的癖好?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独占、炫耀的心情,难道这就是拍成电影公映后又回收胶片的根本原因?只有得到外人的夸奖才会产生价值吗?最后的五位赞美者是价值存在的理由吗?



他们穿过大厅,来到外面。昨天没有注意到和音馆背靠大海,现在站在高处,碧蓝的大海无限开阔,近在眼前。乌有这才有了夏天来到岛屿的真实感。往下看,只见海滩上有把小小的遮阳伞,村泽夫妇坐在下面。稍远处,结城在晒日光浴。



“请问您对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啊,这个问题……”神父像是在回忆,“和音……和音的印象,简单来说,就是那幅画。”



“那幅画……”



那幅身着黑衣的女人画像,背景不知是紫色还是藏蓝,画中人对乌有展现出神秘的微笑。



“那时候,和音是超越偶像般的存在,异常高贵,又带有些忧郁,让人难以接近,我们被她深深吸引。”



“可以说是迷恋吗?”



“对。”神父毫不犹豫地予以肯定。在乌有听来,神父对此坚信不疑。



“那么,和音小姐在这座岛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是神。”



“神?”



“当时确实是这样,现在的话,也许不同了。”



这位失去了“神”、只好皈依耶稣的男人,看了乌有一眼,再次重复道:“那时候,她是我们的神。”



这句话让人难以理解,乌有不由得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神父心神不宁地加了一句:“如果以美作为标准来看的话。”



神父说这句话时,气势削弱了很多,就像是违背了自己信条一般。



“岛上的生活如何呢?”



乌有改变了话题,并不想深究“神”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无法具体作答……”



神父神情严肃,陷入了沉思。



每个人的中学时代都有愉快的回忆,但若问起这六年间到底有些什么高兴的事情,恐怕难以回答。如果回答是社团活动,被问到每天的详细情况,也无从说起。仔细想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一天天重复着单调的日子。神父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



“想起来了,印象最深的是和音的画作。”



“画作?”



“对,不过不是刚才看的那幅。想必你已经看过,它们在二楼的楼梯和房间里挂着。”



“哦,”乌有点点头,“那几幅立体主义作品,对吧?”



神父点点头,扬起眉毛说:“你还知道立体主义,看来对绘画了解不少。”



“没有,我就知道一些皮毛而已。”



乌有在高中的课堂上听过这个说法,去过几次美术馆,对再深层次的理论就完全不懂了。



“和音那一年作了四幅画,第五幅没有完成……”



神父感到非常可惜。



乌有心想,二楼的墙壁上挂了两幅,自己房间里一幅,这三幅都看过。每幅画都不能说优秀,但是极富个性。现在知道是和音的作品,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禁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偶像的绘画是立体主义风格,这有些特别。一般来说,报纸上报道的偶像或者女演员展出的大多是温馨通俗的作品,很难看到立体主义风格或者超现实主义风格这样艰深晦涩的类型。就算是一种流行,也已经过时了。



“请问,这里有和音小姐的画室吗?”



“这里没有画室,充其量也就有个工具间。和音总是在露台上作画,就是那座临海的大理石露台,从素描到着色都在那里进行。”



“又不是风景画,为什么在那里画呢?”



“和音喜欢那座露台,那里是她最能放松的地方。作画的时候,我们也能在旁边观看。她并不在乎,依旧用纤纤细指上着颜色。”神父低语道。



乌有稍微设想了一下那幅画面,并不觉得有多美。和音脸上浮现着魅惑的微笑,身着黑色的衣裙,手拿画笔,正往画布上着色……



“和音身上完全没有颜料的气味。”



“什么意思?”



“画油画的时候,一般人都会不知不觉沾染上颜料的气味,可是她没有。非常不可思议,想必是海风吹走了那些异味吧。”



神父稍微低下头来,若有所思。一直迷惑不解,深以为神秘的事情,答案揭晓,竟然如此简单,实在令人遗憾。不过对今天的神父来说,那些神秘早已没有意义,知道真相也是好事。



“我看过几幅和音小姐的画作,都是人物画,不知道谁是模特?”



“模特?当然是她自己。”



神父觉得理所当然。



“和音就已足够,没必要由其他人担任,和音的才能只能用在自己身上。”



真是奇怪的说法。



“每幅画都有名字。二楼挂着的分别叫做《歌唱鸟儿的少女》和《海边奔跑的少女》。”



右边那幅身体线条歪着的大概就是奔跑的少女;白色的那幅可能是海鸟,少女当然是指和音。



“另外两幅你可能还没看过,一幅叫做《取下面具的女人》,另一幅是《和音》。”



乌有注意到作品主题从少女到女人的转变。从题目推断,和音在这段时间内成长了不少。最后的那幅画,大概是挂在乌有房间的那幅。这幅画的名字非常简单,似乎是自画像之类的作品。



乌有不知道在这座岛上只为自己作画的和音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吗?确实,在这座岛上,她是核心。但是,相对于外部世界来说,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这座岛在世界地图上恐怕都找不到吧。



他突然想起昨天的疑惑。



“接下来这个问题也许有些冒昧。请问,当时只有七个人生活在岛上,谁来负责家务呢?”



“尚美负责全部家务,包括做饭等。她真是个好女孩,比我们都热心,现在也还是一样。”



神父怀念起过去的时光,轻笑了一声。



“和音小姐呢?”



神父一脸惊讶的表情,望着乌有。



“谁都不会麻烦和音,不过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做饭给我们吃。”



和音是“神”,自然谁都敬畏她,不会让她做事。她只要存在就自有其伟大意义,乌有不由得羡慕起她来。



走到海边时,乌有与神父分开了。当时,乌有并没有考虑和音为什么只画立体主义的作品。



2



“昨天晚上发生地震了,你知道吗?”



乌有摇摇头,说不知道。



“是很强烈的地震。你看,那边的草地上都有被波浪侵袭过的痕迹,平时就是涨潮,海浪也到不了那么高的地方。”



结城指着海滩与草地相接处。那里稍微隆起,整齐的草坪像被踩踏过,倒向一边。



“波浪也很大,虽说还不到海啸级别。若是海啸,一个大浪打来,我们恐怕都沉到海底了。”



一说起和服店经营者,大家可能会想起古代剧中平易近人的形象。事实上,结城虽然年过四十,但是筋骨很粗壮,手臂上的肌肉比乌有要壮硕一倍,显得非常健康。若是和人发生冲突,他只要一拳就能将对方的下巴打碎。十八岁以来,乌有一直忙于应付考试,体力上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乌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嫉妒之意,觉得这个人五十岁左右可能会心肌严重扩张,死于非命——虽然从现在结城裸露出来的胸肌看来,他怎么都不像只剩下十年寿命的样子。



结城可能想让大家觉得他不只是身体,连心灵也非常年轻,竟然穿着一条鲜艳的泳裤。胸脯被太阳晒得黝黑,胸前的金色锁状吊坠闪闪发光。



“我很迟钝。”



海面非常平静,若是波浪袭来,应该有一米高。



生活在京都的乌有从没见识过海啸与大浪,仅在电视上看过伊势湾台风的新闻或者巴西大潮的纪录片,觉得那不是日常生活中容易出现的情境,毫无真实感。



“我不是这个意思。”结城笑着说,“我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实际上却非常细腻。”



碧空如洗,到了中午十一点也不觉得很热,是这个季节难得的天气。乌有穿着T恤,还觉得冷,就像早春赶潮时的寒冷。



“您不冷吗?”



“冷?平常都这样吧,亏你还是个年轻人呢。我秋天都潜水,这点冷算不了什么。”



结城开朗地笑了,太阳晒干了他皮肤上的水分。



他缓缓抬起头说:“不过,夏天出现这样的天气,确实有点冷。”



一阵大风刮来,可能因为人比较少,海滩上显得分外寂寥,除了沙砾就是沙石。虽说是私人沙滩,但毕竟二十年间没有人来过。



“如月君,你的姓氏是如月,对吧?”



“是。”



“听说是杂志社派来采访的,什么类型的杂志?”



乌有想起在舞鹤港口作自我介绍时,结城到得比较晚。



“《京趣》。”



“不好意思,没听说过,是介绍各种风景、名胜和美食的杂志吗?”



“对,有各种各样的内容。”乌有只好再次拿出名片,递了上去。



“创华社……”看样子结城连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京都地区的杂志,主要刊载娱乐、艺术等各种信息。发行量较小,只在小书店里有售。”



“这种的杂志为什么要采访我们呢?”



“在地域上比较接近,这是一大卖点。本刊并不局限于文化以及音乐相关的信息,还有一些地区新闻特辑等内容。”



乌有并不认为对方完全接受了这一说法(连自己都觉得解释不到位),只见结城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大概是面向大众的杂志。回顾青春——既然水镜先生答应了这次采访,我们并不介意。不过,文章发出来了的话,能不能寄给我们一份样刊?”



“当然会寄送给您一份。结城先生,您是在京都开和服店吗?”



“你也在京都?”



“算是京都吧,不过不在市内。我是在上大学后到的京都。”



“我的店开在西阵,店名就叫‘结城’,有时候会跟一家名为‘结城袖’的店混淆。哥哥是社长,我是副社长,也算是一家老店,你听说过吗?”



“我不大了解和服。”



“哈,年轻人不大用得着和服呢。”



“您的店铺经营西阵织吗?”



乌有问出口之后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后悔起来。不过结城好像习惯了这个问题,



“主要是西阵织,也有其他产品,还经营从欧洲进口的商品,你要不要也买一件,送给那位可爱的小姑娘。”



“您是说桐璃吗?我们不是情侣,况且对我来说价格也太贵了。”



“买条和服腰带如何?我只做管理,对和服的式样给不出什么合理的建议。”



潜台词是,若是日常服饰,他倒是可以给些建议。确实,他昨天那身阿玛尼搭配得很不错。



“我考虑下吧。”



本来乌有才是记者,现在却频频被人提问。乌有想进入正题,特地拿出纸笔示意。



“回到刚才的话题,您对真宫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和音?”



结城将视线投向远方,刹那间,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刚刚在大门遇到小柳,你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结城若无其事地问道。



乌有觉得他确实比较老练。



“是。”



“小柳怎么说?”



乌有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还是另有目的?乌有最后还是诚实地回答了他。



“高贵,难以接近,有些忧郁。”



乌有省掉了关于“神”的说法,他不想太过强调某个人的想法,况且他本人平时也不大使用“神”这样的字眼。



结城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像他说的话。小柳一直疏远女人,到现在也是这样,还成了神父。如月,你也是这么想的?”



“这……”乌有含糊应付了一句,“我并没有什么想法。”



“也是。和音呢……我以前爱踢足球,是中锋,很受女孩子欢迎,现在也还是这样。不过和音这样的女孩,倒是第一次碰到。”



“就是说……”



“一看到她,我就自惭形秽。她比我小四岁,不过是个小丫头。按理说,小太妹、女巫这样的字眼一般不会用来形容好女孩,其实也不尽然,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总之非常奇妙,我无法表述清楚。”



结城仰头望着天,好像是想晒晒胸脯。阳光不强,过了很久也没有晒黑。他拨开身上的沙,打了一个大哈欠,尽力将两手伸直。



“当年很少说起对她的爱慕,写文章的时候这段就省了吧。我进了大学,跻身于精英阶层,就不再想这些事情了。”他边说边比画,比起躲躲闪闪的神父,显得非常率直与坦诚。这种说话方式是其开朗外向的性格使然,说出来的话也很有说服力。但是这么滴水不漏的回答,也让人不得不上心。



“我虽然不知道你听说‘和音是偶像’时有怎样的想法,不过应该与事实不大相符。”结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看过那些画了吗?”



“刚刚神父领我参观过了。”



“果然如此,那你该知道我们震惊的原因了吧?”



“是……她们如此相似,我也吃了一惊。”



虽说这句话张力很不够,但乌有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措辞。不知道结城是否理解了乌有的话,他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那位姑娘是叫桐璃吧?在船上看到她时并不觉得她们很相似。我离开这里以后,见过许多女人,都比不上和音。”



“桐璃不是和音。”



“这我知道。”他挥手岔开了话题,“我不知道你看了画之后作何感想,现实中的和音给人的感觉跟你看画后的感受是一样的。”



乌有心想,这个说法与神父很接近。但是,对画作的理解,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看法,不可能完全相同。现在我和他对和音的印象,因为关系的亲疏,还是有根本的差异。



“既可以说了不起,也可以说有魅力。这并非讽刺,事实就是这样,不过用语言表述出来之后,总感觉落入了俗套。”



“您是指画作吗?”



“对,那是在我们来岛之前就完成了的作品。经过这二十年,画作魅力有所减弱,不过和音真的很伟大。若不是这样,谁会放弃一切,来到这座孤岛呢……”



结城在自言自语,反反复复念叨这几句话。



“乌有,早啊!”



循声望去,身着T恤的桐璃从三楼窗户中探出身来。就像不断敲打十二点的闹钟那样,手臂大幅摆动着。声音还是那么充满活力,十一点才起来,并不能称之为“早”。乌有还以为她昨晚睡得很早,看来估计错误。



“天空真美啊!”



“你几点睡的!”乌有朝上面怒吼一声之后,对身旁的结城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她以为来这儿是为了玩。”



“这有什么关系,虽说是采访,也不必弄得这么紧张。”声音听起来并不疲倦,看来结城对桐璃的在意程度没有神父那么深。“慢慢来,还有一周时间呢。”



和音去世那天是八月十日,武藤随之而去是在十二日。他们在事发之后还集体生活了一周,此后就分道扬镳了。



本次再会的时间是从五日到武藤去世的那天,期间包括和音的忌日,十二日傍晚会有船来接他们离开。乌有不知道为什么选择那天离开,可能是不想一起度过武藤的忌日吧。



“那个姑娘很可爱,是你的这个?”



结城向乌有伸出右手小指(1),嘴角露出几分猥琐的笑意。乌有并不喜欢这种粗俗的表达方式,可也在努力习惯中。



“不,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我的助手。”



“还没到手?”



“她还是个高中生呢。”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啊,不过,真可惜。那么可爱的小女孩,我店里的客人竟然无缘见到。”



“这有什么关系呢。”



乌有想回到原来的话题,在结城开口前再次发问。



“您当年在这儿的生活怎么样?”



“生活……就像个小团体,这样说来比较好听。”



结城将右手往里收了一下,嘴角浮出自嘲的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固定动作。



“当然,我们并非想成为共产主义者,虽说有赞助商水镜先生的庇护。话说回来,很久以前,这里就像诺亚方舟。”



“上天的赐予?”



“不记得是谁说过父权和母性是什么等等,也许是吧。”



乌有想起神父说过的“神”这个字眼,看来结城的看法跟神父也差不多。大家都围绕在和音的周围,可见她魅力之大,吸引力之强。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不过真的非常愉快。二十刚出头,也就是所谓的‘青春’吧,我们过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生活,现在想来也丝毫不觉得后悔,甚至觉得自豪。当然,这件事情不曾在别人面前炫耀过,但现在仍然觉得并非简单的年少轻狂。”结城说完,还加上一句,“当然,别人到底怎么想,我们也不知道。”



不过,这个奇怪的集体一年后解体了,因为他们的太阳、宇宙的中心——和音离开了这个世界。



“和音小姐为什么会去世呢?”



在看到肖像画以前,还以为她是一位不幸少女的形象,身患结核病,生活在昭和初期的疗养院里。事实上,和音比想象中的要美艳得多,确实会让人联想到死亡,但并非因为病痛或者惨遭情人抛弃那种原因。



“……消失了。”



结城沉默良久,说了这句话。



“消……失?”



“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知什么原因,远处涌来的涛声也大了起来。



“就在我们眼前,仅仅一瞬间。她站在中庭的露台上,后面是悬崖,眨眼就跳入海里。不知道是被风吹下去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就这样消失在大家面前,再也没出现过。”



“那……”



“悬崖下面水流湍急,又有很多礁石,和音并没有浮上来。警察仔细搜寻之后也未见尸体,当时给出的解释是,可能卡在了海底某个复杂的洞穴里面。”



结城故作镇定,不过现在看来,虽然时隔二十年,但他仍然不能释怀。他的话并不太连贯流畅,看来是尽量避免谈及此事。



“是吗?”



海鸟在空旷的天地间飞舞着。不知是在盘旋,还是在向上飞或向下飞。几只鸟像在诉说什么故事般,画出小小的弧线,发出阵阵叫声。



“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烧毁了和音的碑。”



“碑?”



“对,我们烧掉了和音的碑。只有那件东西,没有依靠水镜先生的力量,是我们亲手制作的。那是个木制的、十字架形状的碑,最后那天我们烧毁了它。”



说完,结城指了指和音馆西侧隆起的一块小高地。



“碑原来立在那里,高约两米。最后……烧掉了。”



乌有凝视着那个方向,周围的绿色像火焰一般浓烈。



“为什么要烧掉呢?”



“就是不想留下。”



答案本身没有对错,乌有无话可说。可话说回来,碑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缅怀故人的。



“……为什么这二十年间,你们彼此间不联系呢?”



虽说知道答案,但乌有还是不由得发问。



结城好像意识到这是在采访,“啊”了一声之后说道:“不想让人知道少了一个人。”



这句话有歧义,“一人”是指和音还是武藤呢?乌有不明白。但结城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改变话题继续说道:



“对了,下午我要跟小柳登那座山,你要不要也试试?”



“登山?”



“对,那座山我们以前经常去,包括村泽和尚美,远足到那儿,然后登山。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山顶的景色绝美。”



“我就不去了吧。”



乌有想在中午采访村泽夫妇,现在还不是远足登山的时候。并非乌有多么遵守职业道德,作为记者,这点事情还是应该做到,何况工作之余还要与人应酬,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看着就觉得危险。”



“我要去!”



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是桐璃,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乌有慌忙转过头去,只见她笑得特别灿烂,还说了句“吓了一跳吧”,黄色的眼珠熠熠闪光。



“桐璃小姐想去吗?”



结城有些吃惊,看来桐璃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乌有那么在意。



“想去!登山可有意思啦,乌有,我们去吧。”



“怎么样,如月君?”



结城虽然没有料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但是很快调整好情绪,还露出中年男人特有的令人不快的笑容——是不是真的令人不快姑且不论,起码在乌有看来是如此。



“桐璃,这是工作。”



乌有本想委婉拒绝,但对桐璃似乎行不通,不得不说得特别直接(虽然开头的第一句话气势就那么弱)。



“你呀,口口声声就是采访、采访。”



桐璃一边注意结城的表情,一边假装思考,看来乌有的拒绝完全无效。



“不好吗?”



“……啊,也好,那你就去吧。”



乌有勉强答应了。考虑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乌有总有些放心不下。



“桐璃妹妹,登山的时间定在午饭后一个小时左右,具体的安排午饭时商量吧。”



桐璃很是高兴,露出小酒窝。



乌有完全不知道桐璃在想什么。一想到已经不能理解当下小女孩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上了年纪。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乌有觉得很孤独。不过也没必要沉浸在这孤独里,自己也跟着去不就安心多了。



“对了,如月君,你想看和音的碑吗?”



结城突然问乌有。



“看碑……现在吗?”



“嗯,就在那里,先看一眼吧,就算是为了搜集素材。”



“啊,那好吧,拜托了。”乌有不知道结城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不过还是表示感谢。



“和音小姐的坟墓?”



“是啊,桐璃妹妹。”



结城抹掉肩膀与背后的沙粒,站了起来,围上浴巾。



“和音小姐那时候才十八岁吗?”



“对,还有无限的可能,本该大放异彩的青春年华。”



“真令人难过。不过,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像简·奥斯汀、冈田有希子她们。”



“我还是希望她能活下来,而不是变成一个传说。”



结城笑了笑,朝西走去,一会儿就走出沙滩,来到草地上。到处都是蔓草或是牵牛花这样能经得起潮水侵袭的植物,后者开着淡粉色的花。他们先用脚探出一条路,然后顺着小路爬上斜坡。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向日葵,这些盛开在夏天的花朵,展现出无穷的生命力,金黄色,亮得刺眼。乌有从来没见过成千上万朵向日葵(植物园里也没有这么多)。



“这么大片,少见吧。啊,和音给人的印象,倒是与向日葵相去甚远。”



结城不得不扒开那些向日葵的茎杆向前走去,嘴里小声说道。



“她跟玫瑰比较相似,但不是红玫瑰,是蓝色妖姬。”



在海滩上时觉得碑近在眼前,但也许走的路是斜坡的缘故,实际上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一路上发现,和音岛整体都是岩石,甚至在向日葵丛中也能看到与乌有身高差不多的石块。地面有深坑,结城说可能是昨晚地震造成的。



“到了。”



结城停下了脚步,伸手一指。



“就是这个。”



这里地势大体与和音馆同高(后来得知,从和音馆出来,有条小路直通这里)。坡度较缓的地方安放着墓碑,确切来说是有安放过墓碑的痕迹。



这里看不到一般墓地常见的碑石、木牌、十字架或墓碑(这块荒废了二十年的地方杂草丛生),仅看到一个标记似的粗木桩。木桩高出地面十厘米左右,上面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尖尖的。看来是结城所说的烧毁墓碑后留下的痕迹。周围青草碧绿,竟然看不到一朵花。往下看是刚才的那一大片向日葵,它们随风轻轻舞动着。好像是太过在意和音的“美”,花瓣都收了起来,看来和音大有“羞花”之势。这一切是不是有人精心安排过呢?仔细打量,却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的痕迹。



“为什么是这儿?”



“这里风景最好。”



正如结城所言,这里确实是整座岛上风景最美的地方。



海滩的视野不开阔,只能看到南边蔚蓝的日本海与白色的天空。那里看不到的海岸线在这里一览无余,不断涌上来的小波浪与黄色的向日葵连成一片。草地上的几块大石头就像啃食青草的山羊,看起来分外亲切。



“和音非常喜欢这里的海景。”



“真棒!这里的景色太美啦,简直不像日本。”



“对,这里不是日本。”



结城说出一个秘密。



“那是哪儿呢?”



“不是日本那样呆板的地方。这里是和音的国度。”



二十年前归化到日本的男子,感慨颇深,用坚定的语气说出心中的想法。



“和音国?可是,这座坟墓看起来完全没有人打理。”



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本来是难以说出口的事情,桐璃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比起和音馆内隆重的气氛,这块墓碑太不起眼,比荒村孤坟还要落寞凄凉。



“大家都不愿意承认和音已死这个事实。”



正如不愿意给失踪的家人置办丧礼一样,如果大办丧事,就等于承认了他的死亡。不过,若是当事人真的已经身亡,还坚持这样处理,就是对死者的亵渎与冒犯了。当然,这条界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划分清楚的。



“只是堆了坟墓,这就是‘死亡’的象征。和音馆是和音‘回来’的地方,而这里对于活着的和音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基于这个考虑,水镜先生就没有打理这里。”



“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情。小时候,一只宠物猫病死了,我也是这么做的。只是给它堆了一个小小的坟,不想去再看它……对了,和音小姐并没有在这里面吧?”



“没有,这只是一个土堆。”



坟墓里没有和音的遗骸,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正因为没有安葬好,结城他们,尤其是水镜,直到现在都不能解脱。



突然,乌有注意到另一个隆起的地方。那里没有木桩,摆放着两块形状相异的巨大石头。



“那是——”



“啊……”结城故作镇定地说,“那是武藤的墓。”



“就是那位尾随和音而去的武藤先生吗?尚美小姐的哥哥?”



桐璃的话很无礼,但结城好像并不介意。



“你知道得真多。”



“为什么会自杀呢?”



“为什么呢……”结城脸上浮现出阴郁的表情,“他把整个身心都交给和音了。”



“全部?”



“他为她奉献出全部,对她全心全意,顶礼膜拜。”



乌有再次觉得,结城的形容跟神父很像。



“就是说,和音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失去了支柱?”



“武藤在我们之中最热心,我也是他邀请进来的。他把这里当做乌托邦,我们出力很少,大多数事情都是他在做。水镜先生制作的电影,如果没有他的努力,肯定拍不成功。哪部电影只需要女主角跟赞助商呢?至少,没有他,我们是不会来到这座岛的。”



结城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这么说可能不大好,他不仅迷恋和音本身,还迷恋她的精神。和音就像他的安定剂。”



“武藤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比我们怪异得多。”



乌有并不认为结城是个怪人,也许是二十年来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春与秋的奏鸣曲》的剧本也是他一个人写的,在遇到和音后的一个月里完成的。他还说,哪怕写到手都不能动弹,想到是为和音而写,就能再写一百页甚至两百页。来到这座岛上之后,他也有新作品。”



“什么样的作品呢?”



“他不写完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不过他曾经提起过,是‘启示录’一类的东西。”



“启示录?”乌有想都没想就插了一句。



“启示录?好像《圣经》里也有吧。”



“桐璃妹妹知道得真多啊,”结城笑着说,“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那个名字,可能武藤只是随口说说。他在这里写的不是剧本,而是小说。但是,最后我们谁也没看到,他就去世了。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愿提起和音。”



“那本书写完了吗?”



“讽刺的是,”结城咧了一下嘴,“刚刚写完和音就死了……‘启示录’中可能也写进去了。对武藤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



然后他就追随和音而去了吗?



“大家都不知道那本书的内容?”



“据说是《春与秋的奏鸣曲》的续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知水镜先生读过没有。里面有些内容让人联想到死亡,对水镜先生来说,和音逝去那一刻,时间已经停止了。”



乌有并不这么认为,水镜先生有他自己的世界,通过计算机与外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可能结城不知道这点。



“但是……”桐璃插嘴道。本来不应该让结城知道,可拦也拦不住,桐璃已经说了。“水镜先生现在很精神,工作很卖力呢。”



“什么意思?”



结城一脸的难以置信,望着桐璃。



“他不是在炒股吗?昨天我们去拜访他时也看到了……”



桐璃把不该说的话全说了。自己见到的,从乌有那儿听来的,甚至凭空想象的,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结城静静地听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在这里只是为了守护和音。”结城的语气越来越强,两手也握得越来越紧。



乌有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乌有……”



她总是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向乌有求助。乌有瞪着桐璃,可她满不在乎,一脸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神情。



乌有没有办法,只好默默点头。



“原来是这样……”



结城很是颓丧。



结城可能以为水镜先生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守护和音,不让别人打扰这座岛屿的宁静……对离开岛屿的人来说,和音已经成为了一段回忆,他们觉得亏欠水镜先生太多。让人感伤的是,情况并非如此,这只是他们一相情愿的想法。



“……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结城站了一会儿之后,用微弱的声音提议道。



“回去吧。”



大概快要涨潮了。乌有转过身,一脚踏上去,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脚边发出一声轻响。拾起来一看,是一只小小的镀金铃铛。看起来比较古旧,表面的镀金已经脱落了一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结城从乌有手上抢过铃铛,使劲扔到海里。铃铛并没有落入海中,在空中仍然发出沉闷的响声,落在了牵牛花丛中不见了。



桐璃与乌有吓呆了。结城对他们说“没事”(也可能是说给自己听),不好意思地催促道“回去吧”,快步朝和音馆走去。总感觉他不愿意让人靠近。乌有和桐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桐璃问。



乌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事实肯定不仅仅像神父和结城所说的那样,背后定有隐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时隔二十年,仍然阴魂不散?



3



午饭后,乌有站在中庭的露台上看海。大理石露台前圆后方,前面可以当做舞台,后面可以当做看台。面向和音馆的圆形舞台高约四米,前面有四根柱子,上面放置着圆屋顶形状的盖,高度不足三米。圆柱的中间微微鼓起,上面刻着盘旋上升的凹痕,每根柱子上螺纹间隔都不一致,不过都是往上延伸,不,应该说似乎穿过圆形盖子,伸向虚无的天空。圆盖底部呈圆锥形,有着跟柱子上同样的花纹。



圆形舞台的对面是菱形的看台,一直伸到悬崖边上。面向大海的那边围着高约一米大理石栏杆,有好几个泪滴状凹洞。下面的正方形石块上是大理石特有的白茶花色花纹。这里跟墓碑那边不一样,经常有人打扫,干净整洁。



栏杆对面是陡峭的悬崖,高约十几米,日本海的波涛不断侵袭着岩石。和音就是从这儿掉下去的,头朝下脚朝上,为他们的集体生活划上了句号。



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乌有将身子伸出栏杆外,不禁心跳加速,只见下面的巨浪一刻不停地侵袭并撕咬着岩石。若从这里跌落下去,肯定会葬身深海。十几米不算太高,可就算是往下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栏杆很矮,还不到腰部,一不小心很有可能会跌落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晴空中涌现出大片乌云,风比上午更冷了。和音坠海的那天是暴风骤雨还是晴空万里?乌有望着突然出现的乌云,开始胡思乱想。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是因为对和音的死没有真实感吗,还是受了结城他们的影响?乌有苦笑了一下。



从露台看和音馆,可以看到房屋的北面是凹进去的。正中间(也就是大厅)离得最远,凸出来的两侧离得较近。露台与房屋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十米。



露台与和音馆之间的中庭全部铺上了白色的沙石,弯腰抓起一把,发现大小差不多,都是上等圆润的沙粒。手指张开,它们从指缝中落了下去。乌有突然想起隆安寺庭院里的沙子,这里的中庭面积太小,当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都是铺着沙子,梳理成波浪的形状。



中庭里的沙石洁白如新,应该是有人定期更换清洗。这真是有钱人的闲情逸致,不过能够做到如此地步,乌有不得不佩服。



和音馆、露台和沙石都是白色。奇怪的是,和音画中的背景都是黑色,难道是为了刻意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乌有看到一个人从四楼中间房间的窗口探出头来。那个人看到乌有有所察觉,就缩了回去,此时可能正躲在墙边。她一动不动,注视着乌有,视线冰冷。虽然看不真切,可乌有的直觉非常强烈。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自己的呢?只看到上半身,长长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瘦削的肩膀,黑色的衣服,应该是个女人。因为隔得太远,乌有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在乌有转过头的瞬间,她就消失了,连喊住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只能看到白色的窗帘,与墙壁融为一体。



乌有再次确认,确实是四楼正中的房间。他快步走下露台,走向和音馆。她是谁?村泽夫人?真锅道代?桐璃和结城出去爬山了,肯定不是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个女人。乌有心里满是疑问,想查个究竟。



他从大门进去,穿过大厅正要上楼梯时,看到真锅道代从二楼走廊下来。她在打扫卫生,拖着一台大型吸尘器清洁地毯。



“真锅夫人,你刚刚去四楼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看起来冷冷的,倒不像撒谎。



“还没打扫到四楼呢,怎么了?”她脸上浮现出莫名其妙的微笑,反问道。



“没事,可能是认错人了,抱歉。”



道代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可能是打扫时常穿的衣服。不过,乌有看到的那个女人,不,应该说看着乌有的那个女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



乌有转念一想,莫非是村泽夫人(从外表看来)?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从察觉到人影消失,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不知是不是一直被人盯着看,乌有很早就觉得背后有股凉气。这种感觉跟村泽夫人大相径庭,虽然不能否认有相似之处,可总感觉另有其人。乌有越想越觉得奇怪。



乌有决定先去查看人影出现的房间。来到四楼,和音的肖像画直视着乌有。早上与神父一起看过这幅画,不同的是,现在和音魅惑的微笑仅朝向乌有一个人。乌有的位置比较低,这让她看起来很有女王气势。乌有尽量避免看到那幅画,低着头爬楼梯。他并不像水镜他们那样是和音的信徒,不过总觉得莫名地害怕。



经过那幅画时,乌有感觉背后冰凉,就跟在露台时的感觉一样。难道是这幅画的缘故?乌有慌忙转身重新审视这幅画。怎么看都是涂在画布上的几层油彩,时隔二十年,表面已经变硬,有些退色。



乌有为自己的无故胆怯感到莫名其妙,开始继续寻找那个房间。刚刚看到的,确实是四楼中间。房间是在这幅画后面吗?不过并没有看到画的周围有门。



房间消失了吗?



乌有在画像面前思考片刻,发现画框边缘有隐藏得很巧妙的轨道。这念头来得如此突然,不过他还是决定试试。乌有站在肖像画的一边,把手放在两米高的画框处,用力往左侧一推,整幅画轻巧地向旁边滑去(在轨道上滑得很顺利)。滑行一米左右,画框背后出现了一扇白色的门,与其他房间的门一样。



是这儿吗?



乌有谨慎地审视四周,反复确认后发现,根本没有人,非常安静。绯红的地毯两侧都是白色的门扉,没有阳光直射进来,因为有灯光反射在上面,房间显得分外明亮。



为什么这里……



门比走廊低十厘米左右,上面挂着金色的门牌,跟村泽他们的房门设计相同。



门牌上写着“和音”——果然是和音的房间。那么,从窗口往下望的就是……乌有紧张起来,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反应。手伸向金色的椭圆形门把手,试着往左右都转了转,只听见一阵金属转动的轻微声响,门根本打不开。



“钥匙在哪儿呢……”



虽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事到如今……



乌有不愿意轻易放弃,站在门前开始想办法。



“如月君!”后面传来水镜的声音。乌有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水镜的眉头皱得厉害,语气非常强硬,满是责备之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没什么……”



乌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也不能马上逃离现场。和音的画推到墙壁里去了,隐藏在后面的大门出现在眼前,自己在这里站着,别人不怀疑才怪。乌有为了让水镜先生明白自己并非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才贸然行事,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从这个房间?”



水镜非常惊讶,看着这扇门,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抬着头。



“对,是个女人。”



乌有期待着水镜能给些反应,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络腮胡遮住了半边脸,难以觉察他表情的变化;面部轮廓很深,难以洞察他的心理。



“然后,就看到了这扇门……”



“对,就是这个房间。”



乌有觉得不妥,又加上了“我认为”,不过,他确信如此。



“房间为什么会这么设计呢?”



乌有斗胆提出这个问题,想不到水镜正面回答了他。



“这里……这是和音的房间,二十年前,她在这里生活,现在没人使用,一直锁着。”



乌有又看了看白色的房门,里面就是和音生活的圣殿吗?这扇普通的门背后,隐藏着以“真宫和音”为名的支配他们的神圣力量?他们因为和音的二十周年忌来到这里,但是,多年来他们一直都跟她有瓜葛吗?



“一切都维持着当时的原状吗?”



“对,事发那天锁上门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



乌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封印”这两个字——二十年都不开门,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结城说,墓碑烧毁了;现在发现,房间也一直是锁着的。既然是封印,又为何悬着挂和音的画像呢?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莫非刚才是错觉?不,乌有到现在都还坚信自己的看法,确实里有人在这个房间里盯着他看。



“你问过谁和音去世时的景象了吗?”水镜突然问道。



“问、问过了。”



“嗯,真是令人伤心的往事。因为那次事故,我们的生活完全被摧毁。现在想来是无所谓,可当时我们,简直比玻璃工艺品还要脆弱,不堪一击。”



水镜的语调慢慢平缓下来。他望着房门与金色的门牌,好像在回忆和音的容颜。烧伤的右手竟然开始痉挛。



“那位从窗口看到的女子是……”



“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在这个房间,谁都进不来这里。”



“但是……”



“你不相信我?肯定是你看错了。”



水镜的语气更加强硬,乌有不由得后退一步。说话人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可能是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冒犯了主人。乌有想到这里,连忙道歉,将画复位。房门再次被和音的画像掩住。水镜挤出一个笑容,转过轮椅,消失在安有电梯的东边走廊上。四周都很安静,只听见电动轮椅发动机的声音。



乌有呆望着水镜的背影。他意识到自己冒犯了水镜,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比桐璃更加强烈。一直奉行不干涉主义的乌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和羞愧。



4



“听歌吗?”



“不如听有钢琴伴奏的德国抒情独唱吧,或者韦伯恩(2)、勋伯格(3)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