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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装腔作势的职场(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linpop



录入:污驴



女人横渡三途川时,要由共度初夜的男性背着过河。



死后才这么说真是给人找麻烦。



最重要的事要先写。念大学时上的新闻报导概论就是这么教的。新闻报导的结构呈倒三角形,开头就要直捣核心。不能期待读者有耐心读到最后,谁有闲工夫去探究背后的弦外之音?「眼见不足为凭」、「挂羊头卖狗肉」、「表里通常不一」!先人的宝贵教训其实都是对的。不过我们无法要求读者看得这么用心。



外表就是一切,大标题就是一切。为了避免读者看到一半就放弃,这样至少能将最重要的讯息传达出去。再说一次,开头就要直捣核心──



原来如此,的确没错,重要的事要早点讲。



这样才能避免人生过到一半就结束。



话虽如此,她也无意责备这名刚认识的老妇人。



中洲贵子在老妇人身旁坐下。地面凹凹凸凸,坐起来不太舒服。在穿着麻制白和服的臀部下方,石头发出寂寥的音色。



贵子轻叹一口气,染成栗色的中长发披散肩上。她不记得是何时解开头发的,总是夹着的发夹不知掉到哪去了。



河滩上布满白色鹅卵石,在大雾笼罩下一路延伸至远方。潺潺流过眼前的大河也遭大雾遮蔽,几乎看不见对岸。抬头一看,触目所及尽是无边无际的幽暗。那不像阴天,也不像黎明或黄昏,就只是一片低垂的灰色天空。记得今天是中秋节,看来没指望赏月了。



贵子将右手放到胸口上,心脏在跳动。改摸后脑勺也摸不到肿包。发出喀喀声响的颈椎感觉也没问题。脚没消失,身体也没变透明。难道死后会变健康吗?那还真不错。



──没想到竟然会死在公司。



贵子恍然想起自己丧命的地点。



她大学一毕业就进公司,到今年已是第二年,跟她同期的新人有一半都离职了。她的工作是编写每月发行的免费杂志。该杂志是以当地情报为主的区域性杂志。每期的刊头特集都十分用心,总在出刊当天就被索取一空,广受欢迎。这虽然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但身为杂志支柱的企划编辑,工作相当繁重。每天白天都得为了取材而四处奔走,晚上弄稿子到凌晨也是家常便饭。下班时间和休假日都只是参考用。



除此之外,今年刚进公司的后辈就各种层面来说都很猛。



比如在公司接到客诉电话,她会一边用手压住听筒,一边大声说:「有个奥客打来客诉。」贵子拼命地跟对方赔不是,才好不容易把事情平息下来。叮咛她以后至少要先按保留键,她却不知哪来的自信,竟然回答:「我有用手遮住,没问题的。」



还有一次是贵子把专栏交给这个后辈负责,还特别提醒她,如果时间来不及就早点找她商量。贵子确认进度时,后辈嘴上还说:「我不是说没问题吗?这就是我的做法呀~」像在指责贵子别瞧不起人。结果直到截稿日迫在眉睫,她才抱着空白一片的稿子跑来,害贵子必须代她填满版面。



问她为什么不早点说自己做不出来,她也只会回答:「我以为做得出来嘛。」如果是逞强也罢,偏偏天真的她是发自内心这么想,让人很难应付。就算骂她也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而且她还笑咪咪地说:「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啊~」说什么不是故意的啊,少来了。



那后辈不管做什么都是由贵子负责收拾善后,自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讨厌啦,中洲前辈,帮助后辈不就是前辈的责任吗?」听说她是这么说的。还真是谢谢你的开导啊。



即使如此贵子还是没有辞职。她就是辞不了。但原因不是出在公司经常有人离职,不是后辈需要照顾,也不是后辈害她的工作量增加,而是自己的个性。



贵子从国中时就立志进入这一行,也对周遭的人这么说。就职后,工作远比想像中还要辛苦,但事到如今,她哪里拉得下脸来抱怨?毕竟她一直公开宣称这就是自己的目标。她一向言出必行,再怎样也要撑下去。



没有退路,只能往前。于是便注定会发生睡眠不足,头晕目眩,摔下楼梯这一连串的发展,真是有够惨的。



她用力撞上地面,眼前发黑,意识飘忽。脚底传来粗糙的触感,类似铁锈的气味钻进鼻腔。



这时贵子终于醒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在河滩上,那里除了石头外空无一物。



贵子沿着河走,想找找有没有自己以外的人。走了一会儿后,她发现有个瘦小的老妇人坐在河边。老妇人大约年过八十,跟贵子一样穿着白和服,衣领也同样是左衽。



──请问这是哪里?您是哪位?



贵子走近老妇人,问出有如丧失记忆的人会问的问题。



原本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对岸的老妇人抬头看向贵子,眨了眨黑亮的双眼,这动作让她看起来像只小动物。



「哎呀,竟然还这么年轻。」老妇人说完后露出沉痛的表情。贵子一看,心里便对目前的情况有了底。老妇人报上自己的名字后,说出了贵子所预想的答案。



「这里是三途川喔。」



果然没错,贵子心想,这样感觉简直像是为了死而工作的。



早知道会这样,应该把不长进的后辈痛骂一顿。她大概会把我的死当成悲剧来消费,等守完灵后就找男友哭诉这件事。贵子一想到这里就更生气了。反正之后八成会跟平常一样做爱吧,笨──蛋,笨──蛋,笨──蛋!



「你也在等吗?」老妇人开口打断贵子内心幼稚的咒骂。



「等什么?」见贵子疑惑地歪着头,老妇人露出顽童般的笑容。



──女人横渡三途川时,要由共度初夜的男性背着过河喔──



「那是都市传说吗?」



情报最重要的就是要正确,必须时时搜集证据。交代一下出处吧。



「细节我不太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是某位有名的大师演讲时提到的。这个嘛,我记得是地藏……?好像是地藏什么经的佛经上写的。」



「请问,那女人先死的话要怎么办?」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要一直等到对方死吧。」「什么!」



「不过我是让对方等的那一方,因为我丈夫去年就先走了。」



「咦?等的人是您的先生吗?」



「对你们这世代的人来说,初夜的对象就是丈夫,应该觉得很难以置信吧?」



见贵子一时语塞,老妇人促狭一笑。



「社会上也有人说,丈夫能为结发多年的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早一点走呢。」



「咦,这是指丈夫很碍事吗?可是即使健康状况不佳,还是活着比较好吧!」



贵子吃惊地往后仰。这是她为工作采访时的习惯。为了让对方知道她有专心在听而做出夸张的反应。



「没错没错。不过啊,我跟我丈夫是邻居兼同年的青梅竹马,连出生的医院都一样,几乎一辈子都在一起呢。」



「哦!这很难得呢。」



「呵呵,所以我丈夫走了之后,我根本没心情去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老妇人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去,贵子则一下「怎么这样」,一下「不会吧」,一下「好棒喔」,不断充满精神地答腔。



「……哎呀,真抱歉,一直听老奶奶的恋爱史很无聊吧。」



「没这回事!」



「看你很有兴趣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说起来了。我年轻时非常怕生,连在别人面前自我介绍都做不到。如果当时说话的对象是你,或许我就能轻松地开口了。你很适合当咨商心理师吧?」



「说适合倒不至于啦,我只是职业病使然──」



「咦?难道你真的是咨商心理师?」



「呃,这个嘛,嗯,差不多啦。」



贵子懒得解释工作内容,将错就错地点了点头。



这应该也不完全是谎话。因为工作所需,贵子经常没事先约好就去采访,跟初次见面的人对谈是常有的事。要让对方听自己说话,就要先听对方说话。就算内容无关紧要,也要表现出兴趣,适时答腔。咨商师大概也是类似的性质,差别只在于一个是对情报来源,一个是对患者。



「哇,好厉害,要当咨商心理师是不是很难啊?」



「还好啦。」贵子没想到对方会追问,表情故作镇定,内心却直冒冷汗。



「对了,您先生去世后,您过得怎样呢?」



「咦?喔,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空气,身体开始出了问题。虽然嫁出去的女儿们轮流来照顾我,我还是很快就追随丈夫走了……」



老妇人这时突然起身,一头柔细发丝轻轻摇曳。



贵子也跟着站起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位老先生从白雾中走来。他膝盖以下泡在水里,朝这里缓缓接近。老妇人眼眶泛泪,把贵子晾在一旁。



老先生不久后走上河滩,用双手捧住老妇人泪湿的脸颊。他大概是想掩饰害羞,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过抚摸妻子的手仍透出怜爱。老妇人对他露出妙龄少女般的笑容。老先生背起老妇人,两人一边和乐融融地交谈,一边沿着来时路折返。贵子朝渐行渐远的老夫妻伸手、缩回,又伸手,嘴巴张开、阖上,又张开。她有话想问,却问不出口。不,还是得问。就在她犹豫不决时,老夫妻的身影已经完全从眼前消失。贵子不禁垂头丧气。



「……要是保持处女之身死了,该怎么办啊……」



二十四岁,处女。这在社会上应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才对……一定是这样。



高中时真不该吹牛说自己已经有经验。那些对她说「你好成熟」并投以羡慕眼光的朋友,后来都一个个交了男友,不知不觉间把她抛在脑后。只要竖起耳朵到处听,外行也能装内行,所以她都用知识来掩饰自己其实没有经验这回事,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吹嘘,靠下流的网站或影片来学习,用电棒在脖子上烫出伤口再贴上OK绷伪装成吻痕,还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向没经验的朋友说出「真希望你能继续保有那份纯真」之类的话。像这样假装自己是很吃得开的女人,结果却把自己更逼上绝路。



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难将事实说出口。就算跟某个人感觉不错,也因为怕谎言被拆穿而提心吊胆,根本没心情和对方交往。



她度过了充满虚荣的人生,连死后也死性不改。



她之所以习惯装腔作势,说起来也只是个性使然,不过在她父亲突然辞去工作,开了梦想已久的旧书店后,这种特质变得更明显。那是贵子小时候的事。



当时虽不至于三餐不继,但还是过着非常拮据的生活。即使如此父亲仍乐在其中,母亲也爱着这样的父亲。父亲因为放弃大公司的工作被人说三道四,但他却不当一回事。而母亲被别人嘲笑说靠爱不能填饱肚子时,便回答:「正因为填不饱肚子,才更需要爱啊。」真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少根筋。



可悲的是父母这样的特质并未遗传给贵子。



念幼稚园时,有一次朋友邀请贵子去参加生日派对时,对她说:「小贵不用带礼物没关系,你家现在很辛苦吧?」那女孩应该是听到了自己母亲挖苦贵子家的话,才会这么说吧。



虽然朋友是单纯为贵子着想,但这句没有恶意的话,贵子听来却格外难受,所以她就抬起下巴,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我才不去生日派对呢。我不想去,很幼稚,像笨蛋一样。」



于是对方哭了,贵子自己也很想哭。



上小学后,班上的女生流行起青少年风格的名牌零钱包时,她也做过类似的事。



「怎么会想要那种东西?难看死了,真是头脑空空,只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贵子每次都说得很毒,但其实只是因为她很羡慕。后来她有好一阵子都被女同学排挤,无视她的存在,过得很痛苦。



虽然她看似不在乎自己跟别人不同,甚至认为这是种荣耀,不过当她忘记带伞又碰到下雨,父亲到校门口接她时,她还是假装不认识父亲。看到穿和服、拿着油纸伞,跟别人家的父亲不一样的父亲,她就觉得讨厌。



抱歉,让你丢脸了。



回到家后,父亲不知为何突然喃喃这么说,她装作没听到。为了掩饰愧疚,她刻意在父亲工作时去帮忙。其实她才是最丢脸的。为了自己的面子伤害父亲,却无法坦白承认,也从没为此道歉过──这些往事像跑马灯一样在脑内播放着。贵子本来以为一定要看完人生跑马灯才会死,但显然跟事实有所出入。原来人生跑马灯的剪辑播放是采自助式的吗?



可是──没错,可是贵子还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在往事精华篇中登场的所有回忆里,独缺少了某一段。是丧失了部分的记忆吗?是被空白填补了吗?贵子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某件事才行──



「唉。」



突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了贵子一跳。



「你不喜欢以处女之身死掉吗?」



贵子战战兢兢地回头,发现眼前有个穿和服的男子,靠得意外地近。男子戴着眼镜,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看起来温柔敦厚。他身穿漆黑的和服外套,底下是素面的暗红色和服。那暗红色宛如半凝固的血液。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贵子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气息。



「不然下辈子投胎到畜生道好了。当纹白蝶如何?」



青年将双手拇指交叠,拍动用其他四指形成的翅膀。



「纹白蝶的雌性一辈子只能交尾一次。为了不被抢先,雄蝶总是煞费苦心,二十四小时都在睁大眼睛寻找处女。也就是说,你只要一出蝶蛹就会丧失处女,多轻松啊。」



青年看来大约二十五岁,下垂的眼角略显慵懒。他眯起眼睛,咧嘴而笑,露出美如编贝的齿列。除了牙齿外,他那乍看不起眼的五官,其实也相当端正。



「你觉得活着时只能有一次经验怎么样?是幸还是不幸呢?」



贵子答不出来。这不是因为她没经验,而是青年在看她。在长浏海下的眼镜后方,藏着一对漆黑眼珠。那是异空间的入口,无底的黑暗洞穴,一不小心没踩稳就会跌落的深渊。



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她就能尽情看个够了。



「请、请问您是哪位?」



贵子不想让人发现她内心的动摇,装作不经意地稍微拉开跟青年的距离。



青年的态度很亲切,彷佛他从出生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笑容。不过对方毕竟是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不能毫无防备。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吗?」



「……我叫中洲贵子。」



「这样啊,贵子小姐,我的名字是……」青年停了好一会儿,吊足她的胃口后,将食指放在嘴唇上,闭起一只眼睛:「……秘密。」



要我把那根食指折断吗?



「哎呀,好可怕的表情。我说贵子小姐,是三濑川呢。」



「您是三濑川先生?」「……啥啊?」



贵子原以为青年是为了让她消气,重新做自我介绍,但青年却不知为何面带笑容地僵在原地。



「我是指您的名字。难道您不叫三濑川吗?」



「啊,不是喔。」青年马上恢复微笑。「那是河的名字。」



「河的名字?这条河不是三途川吗?」



「这条河的名字很多,有三途河、奈河津、渡川和三濑川。最后两个是诗歌用语。」



这男人知道得意外详细,到底是何方神圣?



「总之,把话题拉回三濑川。刚才那位老婆婆不是说过,要等第一次跟你交合的男人来接你吗?」



青年似乎连她跟老妇人的对话都听到了。



「请问,三濑川先生,不对……呃……」



「啊,不,算了,就叫我三濑川吧。」



这男人还真随便。「三濑川先生,那个,您……在等谁吗?」



「这个嘛,你觉得呢?如果我在等那又怎样?」



「呃,会想您可能是同性恋吧。」



「我吗?为什么?啊,你认为我是在这里等第一次的男人吗?」



贵子轻轻点头,三濑川微笑地挥挥手说:「不是啦不是啦。我还没跟男人有过性行为呢。」还没是什么意思啊?



「的确,只要愿意,就算是男的,也能等第一次的男人来迎接。对了,你有看过奈良长岳寺的极乐地狱图吗?上面就画了和尚背稚儿(注1)过河的场景。那幅画还挺新的,是安土桃山时代的作品。」



贵子随口回了句「是喔」。听到三濑川用「挺新的」来形容四百年前的画作,她完全无法理解。专攻史学的人或许会这么想吧?



「那只是画家画好玩的,没有一部经书上有男人背男人的记载。当然,刚才那位老婆婆提到的地藏什么经,也就是地藏十王经上也没有。不过这是通称,正确名称是《佛教地藏菩萨发心因缘十王经》。」



真亏他不会咬到舌头呢,贵子心想。



「书上虽然有写『寻初开男,负其女人找初开之男背此女子』,但是第一个男人会来迎接的说法,其出处也并非这本经典。而是先出现在人类的民俗信仰中。地藏十王经毕竟是经过后世加笔的经书,本来就不足以为信。」



三濑川一脸愉快地笑了笑,用中指将眼镜中央往上推。



「在人道生活的人类──也就是众生的妄想与想像,绝对不容轻忽,那些都是有力量的。妄想和想像会改变地狱,人道的现象会反映在地狱上。」



「请等一下。」



贵子微微举起手,三濑川「嗯?」了一声,微笑偏头。



「……呃,这里是地狱吗?」



「嗯,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简单来说就是地狱的入口。也就是你和我现在站的这个赛河原。」



贵子的宗教观就和大多数的日本人一样,是没有自觉的佛教徒,下意识地包容神道教,毫不在乎地消费其他宗教。



所以她就跟大部分的人没两样,从没深入思考过死后的世界。连自家信仰的宗派都要等祖父母或父母的葬礼才会意识到,像她这种程度的无知者想必也不少。



死后的世界分成天国与地狱。好人在天国幸福度日,坏人则堕入地狱,在地狱里被鬼用大锅煮。她脑中只有这种刻板印象。



不过赛河原她倒有听过。这里是比父母早逝的孩子被罚堆石头的地方。贵子比父母早死,也就是说……



「我得在这里堆石头吗?」



「我想你大概会被拒绝吧。」「咦?」



「这里有年龄限制,十二岁以上就不用来了。在赛河原工作的鬼可能是恋童癖吧,这样就能兼顾兴趣和工作了。」



三濑川用木屐的鞋底翻动脚下的石头。总是笑咪咪的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出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话。



「所以你首先该做的,就是横渡三濑川。这样你就能接受审判,由审判结果决定你要不要下地狱。」



「咦?这里不就是地狱了吗?」



「只是衙门刚好在地狱而已,还不知道你会去哪里。你可能去的地方有六个,就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



「……天道是指天国吗?我……去得了那里吗?」



「天道也有世俗的欲望,意外地没什么格调,跟你想像的天国大概不一样。有个毫无痛苦,名为净土的地方,应该比较接近你印象中的天国。」三濑川又说:「不过能去那里的大善人就不会来这里,死后会有乐队去迎接。相对地大坏人也不会来这里,会有燃烧的双轮车载他们直达地狱底部。不管哪边都是VIP待遇。」



三濑川接着指向地面。



「所以会来这里的,都是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的人。像你也是,你敢说自己一生都过得清廉正直,完全没做过坏事吗?」



「我才没……」贵子语气略显迟疑。「没做过坏事呢。」



「是吗?不过你现在就做了哟。」「做了什么?」



「犯了妄语之罪啊,也就是说谎。」



三濑川微微一笑。



「你怎么这么说?你又知道我什么了?」



「我是不知道啦,毕竟我不是判官──」



三濑川的话戛然而止。贵子还来不及察觉哪里有异,三濑川便伸出一只手堵住她的嘴。



「嘘,贵子小姐。」



到底要干嘛啊?贵子本来想抗议,结果话还没出口便缩回喉咙去。



「喂!给我乖乖过来!」



这是因为她听到一记发自丹田的雄浑嘶吼从河的另一边传来。贵子移动眼睛瞄向声源。即使三濑川已经没有继续捂住她的嘴,她还是无法言语。



雾中突然出现庞大的影子,朝这里大步走来,轮廓很奇怪。贵子抬头定睛一看,一对琥珀色的锐利眼睛从雾中浮现,望向她。



──是老虎。



那是用双脚走路,会说人话,双耳间长了角的老虎。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虎头人或人形虎。他一身夹杂黑色条纹的黄褐色皮毛,是老虎的半兽人。



「被对方发现了。」三濑川笑容不改,悠哉地说:「看来地狱的野兽袭来了,说不定是想吃掉我们呢。」



贵子一动也不敢动。



「害怕吗?」



「才、才没有呢!」



兽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腰部有反摺的衣裙,手臂、胸口和腿部的肌肉都很结实,魁梧且充满男性魄力的强悍肉体。已经超越了壮硕,令人觉得恐惧,再加上凶恶的表情,要人不害怕都难。



「我也不怕。不过你是不是又在打妄语呢?」



「才不是!说谎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跟你不一样,我只会说真话,不用怀疑。」



说自己不会说谎这才是最大的谎言。被这个嘻皮笑脸、漫天扯谎的人指控说谎,让贵子不禁火冒三丈。



「既然不怕,就想想办法啊!」



「说得也是,我知道了。」「咦?」



「我会想办法的。对了,你是处女吧?」「才、才不是呢!」



「是吗?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处女也能过河的方法。只要沿着河边前进……」三濑川顺着贵子走来的路往前一指。「就能到达渡口。你先去那里看看吧。」



「我、我都说我不是处女了……」



「就算这样,你现在也非逃不可。我来拖延时间。就像你说的,我会想办法的,这里就交给我吧。」



这个人明明身在地狱,却说了这种说完很有可能会死的话啊。



贵子表情僵硬,三濑川却看也不看她,用跪姿接近兽人。



兽人动作很快,立刻从正面抱住三濑川的腰,粗鲁地扛在肩上,直接转身离去。贵子的视线跟兽人肩上的三濑川交会。



他要被带走了。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现在把手臂完全伸直的话,刚好是三条手臂的距离。明明这么近,感觉却遥不可及。三濑川忽然眯起眼睛。



「嘿,快去啊,我不要紧的。不是常言道『脚不着地就不会绊倒,大可安心』吗?」



这种格言连听都没听过。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啊?走了。」



兽人不耐烦地撂下这句话,就快步前进。



三濑川挥手的身影,在四周飘来的雾中逐渐模糊,越来越小。



──不要。



这念头突然涌现,快到彷佛没经过大脑。不要,不要,不要。就因为她,三濑川被带走了。兽人一定会吃掉他的。没错,这都要怪她。三濑川被带走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造成的。「既然不怕,就想想办法啊」──都怪她说这句话煽动三濑川。她不要这样。



「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啊~」



贵子脑中响起了公司后辈的声音。她的确不是故意的,可是贵子不想用这种方式解决事情。她不要成为那种人,绝对不要。她不想抓别人当替死鬼,不想装无辜,也不想受到良心的苛责。所以,她不要就这样丢下三濑川不管。



她不是在担心三濑川,只是想维护自己的名誉。不管到哪里,她都无法抛下愚昧的虚荣心。她知道故意以身涉险有多愚蠢,但她就是无法坐视不管。



贵子从脚边抓起一颗白色的圆形大石头,任凭冲动的驱使往前冲刺。



她一心看着前方,不停地跑、跑、跑。在雾中,虎兽人和三濑川的身影朦胧浮现。



三濑川察觉贵子追来,睁大眼睛。贵子已接近到足以看到他的表情。一、二、三、四!一鼓作气、用力踏步。



拿眼睛当准星,锁定目标,确实瞄准。预备,丢!



贵子使出全力,朝老虎的后脑勺丢出石头,紧盯石头飞去的方向。



「扣」的一声。



丢中了。真是神准到令人赞叹。只不过,击中的是三濑川的发际线。



「啊……」



一丝冷汗从贵子的背上滑落。这下惨了。



「喂,怎么了!」



兽人连忙停下脚步,摇晃肩上瘫软的三濑川。三濑川的身体微微抽动。兽人喊了声「喂」,三濑川就低笑一声。兽人凑近三濑川的脸,随即倒抽一口气。



怎么了?贵子才刚这么想,兽人感受到的恐怖便在瞬间向她袭来。



呵,呵呵。三濑川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像是疯了似地大笑。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一口贝齿一览无遗。大概是打到不该打的地方,三濑川整个人坏掉了……不,应该说是被打坏才对。



三濑川大笑了好一会儿后,发出疲惫的长叹,撩起浏海。贵子看了顿时说不出话来。



是角。在三濑川露出的额头上,沿着发际线长了一对白色的角。



角很短,长度大概只有拇指的一半,本来应该更长吧,然而角的前端彷佛被硬生生折断般,断面凹凸不平。



贵子可以感到自己脸上失去了血色。这情况用糟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不过比起自己成为加害者,有件事更让她心慌意乱。三濑川恐怕……不,他确实不是人……而是鬼。



「闪电,放我下来,我要把那女孩也带回去。」



三濑川不客气地敲了敲虎兽人的头。虎兽人愣了一下,诧异地问道:「啥?为什么?」闪电似乎是他的名字。



「我就是想带她回去。」



三濑川彷佛随时会哼出歌般,一脸愉快地做出不成回答的回答,接着跳下地面。他很懂得穿和服时该怎么行动,虽然动作很大,暗红色的和服却一点都没乱。没错,就是暗红色。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身上没穿白和服,还是对地狱知之甚详,都证明三濑川跟贵子并非处于相同的立场,而是属于地狱这一方。明明这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她却没有察觉呢?



「只靠脚尖站立很容易跌倒」──她要把这句不存在的格言铭记于心。



「三濑川先生,你这个……大骗子!」



闪电用一副不能理解贵子为何叫他三濑川的眼神看向她。这么说来这也不是他的本名。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贵子。



「你和那家伙根本是一伙的嘛!还说什么你来拖延时间!」



「哎呀呀,这是演戏嘛,是应剧本要求,戏剧效果啦。」



「这根本是捏造、窜改、制造假消息!」



「可是要是我不这么做,你就要在河边一直等那个不会来的人了。」



「他、他会来的!」根本不可能会来。「他只是容易害羞!因为他很内向!」



「哦?」三濑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浅浅一笑点点头,说了句「其实怎样都没差」,便把手伸向贵子。



「贵子小姐,一起走吧,我带你去。」



去哪里?贵子问不出口。如果跟去了,三濑川一定会为了角被折断的事报复她。贵子随手捡起脚边的石头,一个又一个朝闪电和三濑川丢去。她挥着手臂不停投掷,连和服乱了也不管。



在他们重新站稳脚步前,贵子就逃进了雾中。



「等我一下!我要坐,我要坐那个!」



贵子一股脑地往前奔跑,来到三濑川提过的三途川沿岸的渡口。



在小小的栈桥旁,有艘靠人力划桨的渡船。船身不大,扣掉船夫只能再坐十人。幸运的是,船上刚好剩一个空位。



贵子看到船夫正要解开绳子,准备往对岸出发,就朝他用力挥手。船夫看到她后,便重新绑好绳子,把船停住,回到栈桥上。搭船的亡者们也没有抱怨,低着头安静等待。



贵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船夫面前,就往前弯腰轻抚胸口,好调整呼吸。将和服下摆反摺塞进腰带的船夫,露出削瘦的双腿。那两条腿映入贵子眼帘时,突然有只右手掌闯进她的视线。贵子抬起头,发现船夫的脸被斗笠遮住,看不出表情。但船夫仍不断伸手催促着困惑的贵子。



「小姑娘,那艘船不能免费搭乘喔。」



贵子耳边突然响起重低音,下一刻肩膀就突然被抓住。她吓得暂停呼吸,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动作僵硬地往旁边转头。



刚刚的虎兽人闪电的脸就靠在她旁边。



「你、你要吃吗?你、你是要吃我吗!」



「啥?我干嘛要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吃人啊?我只是要把你掉的东西还给你。」



闪电摇了摇手上印有文字的小纸片。



「我没有掉那种东西。」



贵子又犯了爱装腔作势的老毛病,故作镇定一口否认。不过之前才刚口齿不清,丑态毕露,现在这么做也为时已晚。



「你不是拿石头丢我们吗?这就是当时从你的衣服里掉出来的。」



「那不是我的,我不要。」



「你还真是疑心病重耶,小姑娘,没有这个就不能搭船了,这样好吗?」



「……那是什么?」



「这是六文钱,是那艘船的船费。」



「咦?要收费吗?」



船夫轻轻点了两次头。



「话虽如此,正如你看到的,这不是真正的钱。这种东西在现在的人道里,都是葬仪社准备的吧?因为文这个货币单位已经消失,棺材里也不太能放入金属物品,所以只剩下形式。不过啊……」闪电用下巴指了指船夫。「虽然他平常不是这样的,但唯独在工作时非常坚守原则,公事公办。所以如果没这张纸,你铁定过不了河的,小姑娘。你看,还有其他亡者在等呢,你就赶快拿去吧。」



闪电看起来没说谎。即使也有可能是陷阱,不过就像童谣的歌词那样,或许猛兽只是捡到掉落物,出于好意才跑来送还。这时该唱「哎呀,老虎先生,谢谢你」吗?



贵子小心翼翼地伸手要拿六文钱。就在她的手快碰到时,她跟闪电同时大叫一声。



那是因为有只手冷不防地插进来,迅速抢走六文钱。



手的主人是三濑川。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三濑川竟然把六文钱顺势揉成一团,放进口中咀嚼,吞了下去。



「好了,多谢款待。」三濑川咧嘴一笑,像在炫耀似地伸出舌头。「贵子小姐,别以为跟鬼玩鬼捉人时能赢喔。」



三濑川的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可怜喔,你要怎么过河呢?没六文钱你过得了河吗?」



「你明知过不了才故意这么说的吧……如果献出处、处女的对象没来,又没有六文钱能坐船,不就等于无法渡河了吗……因为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船夫看着一脸茫然的贵子,用手撑着下巴,陷入苦思。过了一会儿后,他用握拳的手打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手心。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办法,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把你叫住真是抱歉,已经没人要搭船,你可以出发了。」



三濑川带着温柔的笑容这么说后,船夫点了两次头,老实照办。他拿着长长的竹竿,熟练地操纵小船。小船发出叽叽的声响,滑向远方。



「好了,那我们也出发吧。」



三濑川以爽朗的笑容高声宣布后,就学闪电刚才对他做的,把贵子扛上肩膀。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简直就像贵子没有重量似地,轻松扛起了她。



「你、你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贵子正想开口大叫时,闪电抢先一步开口。



「我才想问你呢,闪电。我不是说我要带走她吗?」



「不能跟亡者做不必要的接触啊。」



「那就把这当成必要吧。」



见三濑川笑容满面,闪电故意当着他的面长叹一口气。



「……反正你的目的是那个吧,就是要跟这姑娘做──」



闪电话才说到一半,就大喊了一声「好痛!」整个人缩成一团。原来是三濑川带着笑容用脚背狠踢了闪电的胫骨。还真是毫不留情。



「我们快走吧!时间快到了。喂喂,闪电,别拖拖拉拉的!」



「应该要怪你摸鱼才对吧!」



贵子的头发迎风飘逸。三濑川用超越人类的速度奔跑着,闪电则紧跟在后,似乎没打算要阻止三濑川。结果贵子还是得靠自己想办法。



「放、放开我!快点放开我!你这个绑架犯!杀人犯!」



「杀人犯!」三濑川不禁失笑。「你就算被杀也会复活,死不了的。地狱里最困难的事就是死。除非是经过上级特别允许的亡者或罪人,否则是不可能死的,你大可以放心。」



到底有哪一点能让人放心啊?贵子挣扎得更厉害,一直挥拳捶打三濑川的背。三濑川嘴上喊痛,脸上却笑笑的,看起来不痛不痒。不管贵子怎么妨碍,他前进的速度都没有减缓。



不知跑了多久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原来是雾散了。



灰暗的天空和铺满白石的地面间,矗立着一座鸟居。鸟居漆成鲜艳的红色,感觉像是这里唯一的色彩。鸟居的另一头不知为何看不到景色,只有一块五颜六色不停摇晃的空间,被框在鸟居形成的长方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