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害死你的。」



青山凛虎在交错的世界中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一直没能说出口。」



纯白发丝倾泻而下。



时间与空间、过去和未来交融在一起。交界线失去了概念，唯有舞蹈在浑然及混沌当中不断持续着。离开郡上八幡时，虽未落雨却湿了衣袂，已经连谁是舞者、谁是表演者都无从区分了。



该怎么对她开口才好呢？



藤泽大和仍茫然若失。太多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他的脑袋和身体都跟不上。



（如果是遗传就好了啊。）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凛虎的头发——那头艳丽的黑发如今变得一片雪白。好似纤细的玻璃工艺品，又或是石绵一般，让人无法不联想到她哥哥雪夜。大和原本认为他们兄妹俩长得不像，但这是错的。反倒该说他们如出一辙。像这样一看，大和才接受他们是双胞胎的事实。



他们的容貌长得绝对不像。



明明如此，却又为何会觉得相像呢？



「我花了两年才总算来到这一天。」



幻想与现实。



凛虎站在两者的夹缝间喃喃说道。就从她平时惜字如金的个性来看，这反倒算是多话了。大和不由分说地感受到一股不祥及不安之兆。



「我想老师什么都知道，却二话不说地教导我。我真的对她有说不尽的感谢。」



Maria老师说，那是亡者的证明。



大和那头变得纯白的毛发，是连结两个世界的证明。雪夜的发色也是纯白的，那名特别的少年，自从呱呱坠地的瞬间起便是两个世界的混血儿。而如今凛虎的发丝也是。



「幸好赶上了。」



如此低喃的她，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松口气的模样。



「这么一来藤泽就不会死了。真的太好了。」



「青山。」



大和忍不住开口。他心感焦躁，得说点什么才行。



「拜托你解释得让我明白。我的脑袋不太好啊，听不懂你想说什么。你老是这样，讲话不清不楚的。」



「现在的你应该能够看到了。」



凛虎笑了一下，说：



「你能够看到一切。」



什么啊？



都到了这个关头，她讲话还是没头没尾的。不过，大和确实明白凛虎的言下之意。此时此地不仅没有时间空间及过去未来的分别，连存在本身的交界线都模糊不清。凛虎便是大和，反之亦然。



无须数着一二三起脚跳跃。



大和在心中默念：就来看吧。



†



哥哥说，办法只有一个。



唯有一个办法能够令大和死而复生，将凛虎害死的少年维系在这个世界。



不用说，凛虎自然是兴致勃勃。那是她的双胞胎哥哥，尽管双亲早逝，两人骨肉离散，他们也是一对受到坚强羁绊联系起来的兄妹。凛虎比谁都还要了解雪夜，不论是他平时绝不展现自己拥有的特殊力量一事，或是呼唤鸟儿对他来说比呼吸还简单一事。



仍有希望。



大和还不要紧。



「只要我死掉就好了。」



——刚开始凛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咦」一声，发出自己也觉得愚蠢的声音。



「只要我死掉，大和就会复活。」



哥哥若无其事地说着。



就像是念出日式套餐的菜单般一派轻松。



「意思就是，把我的性命交给大和，我死后他便会复生。如此一来就办得到。可没办法令他平白无故地复活呢。」



凛虎也知道，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他复活。她很聪明，知晓哥哥的力量，对Maria老师也熟悉。做事需要付出代价，就和支付零用钱购买点心一样。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得有人将责任一肩扛下来才行。



而一般人无法做出背离人世常理之行为。凛虎就办不到，Maria老师八成也不行。那么有谁做得到呢？除了青山雪夜之外别无他人了。



凛虎感到毛骨悚然，脸色唰地发白。



她终于自觉到自己许下什么愿望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会持续太久。」



哥哥依然平静地说道。



简直像在法庭一样——凛虎抱着不合时宜的想法。你有权请律师、你有权保持沉默——就像是在宣读既定条文，之后无法避免会做出某种判决。



「毕竟我活不久了。虽然现在很健康，不过可能一到两年，大概顶多五年我就会命丧九泉了。我只能给大和这么多的命，之后什么忙也帮不上。你要先明白这点。」



凛虎无言以对。



她很清楚，现在必须在无可斗量的事物间做出抉择、正是自己害得面临此等状况，以及她将大和与哥哥卷进这样的麻烦里。



「没有时间考虑了。」



哥哥露出微笑。



连这种时候他都笑得出来。这是不断往来生死交界的哥哥，他的温柔和过人之处。就连身为骨肉至亲的妹妹「要他的命」，这名少年也不为所动。



「不快点决定就会来不及。再继续置之不理，大和当真会再也回不来。你必须立刻决定要我或大和死去。」



「……」



「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之后都要统统告诉Maria老师。她会在能力许可范围内好好妥善处理的。」



凛虎的双膝不住颤抖着。



她直打着哆嗦。她好想当场瘫坐在地，掩起自己的脸来。她实在怕得不得了。是为何而恐惧呢？害死大和吗？抑或是要求哥哥交出性命呢？



不，不对。



凛虎害怕的是，在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一事。



凛虎比谁都还要畏惧自己。对方是自己最爱、要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好不容易结束了骨肉分离的生活，凛虎原本打算陪着他走完所剩无几的人生旅程。明明是这样啊。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哥哥开口问道。



话中完全没有责备或诘问的意思，口吻反倒带着关怀之情。这种时候令凛虎感到绝望。哥哥究竟是为何而活的？为什么他能接受这种命运？



「你喜欢大和吗？」



凛虎点点头。



「是以朋友的身分吗？」



「……」



凛虎并未回答，然而沉默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



「我觉得自己也该死了。」



雪夜突然说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两年前？三年前？或是更久之前？明明应该已经记起了，大和却想不起来。唯有鲜明强烈的印象以触手可及的质感复苏了。



「不，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大和。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雪夜笑了。



他总是极其自然地笑着，当真像个仙人。明明两人年纪相同，青山雪夜却笑得像Maria老师一样，年龄不明且看透了人间是非。



「我原本就活不久，也不该活得太久。我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了。我无法融入这一头的世界，这已经是莫可奈何之事了。」



大和听不懂。



这个特别的朋友、崇拜的对象到底在说什么？大和清楚也亲身感觉到他来日不多。但大和依然不明白青山雪夜在说什么、想表达什么。



「我喜欢凛虎。」



雪夜说。



「其实我有点羡慕你呢，大和。我平时总是在想，要是能够成为你就好了。如此一来就能和凛虎在一起更久更久了。你在我眼中相当耀眼。坦白说，我很嫉妒你。」



雪夜还这么说。



「我想要继续当凛虎崇敬的哥哥，这就是我竭尽全力的作为。喜欢上了妹妹的我，毫不保留的全力。」



雪夜接着如此说——



「能够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我妹妹就拜托你了。」



†



「开什么玩笑啊。」



大和怒火中烧。



那是短短数周前的事情。换句话说，便是重现了大和在Maria老师的研究室苏醒前不久，初次丧命那时的记忆。



「这表示要我收下你的性命，独自苟活下来吗？乱来一通。」



「藤泽，这是既定之事了。」



即使大和大动肝火，凛虎的态度也并未改变。



顽固的她要交出自己的性命，延续大和所剩无几的生命——雪夜曾经做过的事，这次则是由凛虎来做。虽然大和曾一度死而复生，但凭雪夜的力量无法让他长命百岁。既然如此，之后该由谁来想办法让大和存活下去呢？



「这是我的任务。」



凛虎如是说。



为此，她这两年当中在Maria老师身边不断钻研，为的就是更有效率地抛弃自己的性命。



「不然的话，就会变成我只是单纯杀掉哥哥罢了。因此，今后我也一定要你继续活下去。否则我活到现在就没有意义了。」



别闹了——大和更是强硬地说道。



会迎向愚蠢的死亡都是他自作自受。明明是一介凡人，却期盼像雪夜那样子呼唤鸟儿看看，而后踏入了超乎自己水准的领域。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这才合乎道理。



归根究柢，光是雪夜为自己而死这个事实就令他难以忍受。现在还要连凛虎也拖下水？开什么玩笑，他绝对不可能承认这样的结果。



「可是藤泽，只有这条路好走了。」



凛虎摇摇头，好似在规劝着闹脾气的孩子一样。



「你大概撑不到今年秋天。虽然你看起来健健康康的，但马上就会死去，我要在那之前把性命交给你。不过，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先完成，比方说郡上舞。我们两个都没有好好跳过吧？至少在最后我想认真跳一次，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这座小镇上有很多属于我俩的回忆，我想和你一块儿四处回顾。」



大和领悟到自己站在极其重大的分歧点上，他强烈地感受到凛虎是认真的。他们之间的交情长久又深厚，想说服她根本是天方夜谭 。况且，虽然她说时限是到今年秋天为止，但她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能马上行动才对。魔女会做出「代替大和而死」这种荒诞无稽且令人难以认同的行为，有必要的话当场立刻动手都行。



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大和拼命思索着。他在短短一瞬间内绞尽了所有脑汁，搞得脑浆几近沸腾，都快看到人生跑马灯了。



所谓「穷鼠啮猫」。



又所谓「慌不择路」。



大和有才能。



更重要的是，如今维系着他生命的，是连魔女都赞叹不已的青山雪夜这名稀世少年的灵魂。



换句话说，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呢？



「原来如此啊。」



大和忽然领悟到了。



这时浮现而出的，是凛虎完全没有料到，恐怕就连Maria老师都不曾考虑过，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这样啊。『因为我带着雪夜，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吗？』」



「咦？」



「不过在这种状况下，反而乱幸运一把的。毕竟死去的我是得到了雪夜的性命，才会像这样子活着吧？换言之，他就在我体内对吧？」



「……？」



「我拥有才能没错吧？而且现在的我和雪夜是生命共同体对吧？也可以想成『他的力量是我的东西』是吧？」



「啊……」



这是个奇迹。



只不过就某种意义上，是极度不幸的奇迹。



「骗人，等一下……」



凛虎也察觉了。



她慌慌张张地挤出惨叫般的声音。



「藤泽，你等一下。不会吧，这不可能，难道你那么轻易地就——」



到头来，才能不过是有没有注意到的问题。而现今的藤泽大和亦为青山雪夜，既然发现到了此事，那么这反倒是极为「有可能的状况」。



「嗳，青山。」



大和一一确认着在自己体内发现到的力量，同时开口劝戒：



「抱歉，我可不能让你死掉，就像你不想让我撒手人寰一样。既然如此——我该采取的行动就已经确定了。」



「等等！藤泽！」



凛虎冲上前来。



她奋不顾身地伸出了手。



这家伙总是棋差一着啊——大和苦笑着。她个性既认真又顽固且死心眼，所以才会浑身破绽。难道她以为自己听到「凛虎要为大和善后而死」会乖乖遵从吗？笑死人了。尽管比不上青山凛虎，大和也是很鲁莽蛮干的人。



于是大和就此自我了断。更正确地说，是斩断了成立于大和与雪夜之间的不正常生命联系。就像是住院的重症病患主动拔掉了人工呼吸器一样。大和拒绝了凛虎伸出的援手，单方面击溃了「交出自己的性命让大和活下去」这个愚蠢透顶的抉择。



「求求您！求求您！」



可是他活了下来。



让他存活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山凛虎，而共犯则是Maria老师。



「请您帮帮忙！我向您低头了，老师！」



凛虎缠着她不放。



有如稚子面对父母一样，魔女露出苦笑搔抓着头，凛虎则死命紧揪她的衣服。凛虎尽管方寸大乱，却带着绝不退缩的决心恳求着。



「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真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但藤泽他却……所以不管是要我的命或什么都行！老师，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大和也在最后关头算计错误了。



他没料到凛虎打死不放弃，还有Maria老师意外地天真。



更重要的是，他太过小看对方的魔女身分了。毕竟她们可是魔女——只要对违规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有方法再次注入生命给半死不活的人。



†



「我总是很天真。」



凛虎感到后悔。



离开郡上八幡时，虽未落雨却湿了衣袂。



她在这个所有事物交错混杂的世界中紧咬着嘴唇。



「我又害死藤泽了，这可是第二次。明明我都已经杀死哥哥了，却依然保不住藤泽的性命。糟透了，真的糟透了。我无从辩解。因此我一定要赎罪。就算你不愿意，这次我也绝对要行动。」



大和很着急。



回想起所有记忆、知晓一切来龙去脉的现在，他已经被逼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记忆……」



大和想要多一点时间。



虽然不晓得在没有时间概念的世界是否有意义，但总之他就是想要。



「是你消除了我的记忆，对吧？」



「嗯，是我做的。幸好记忆确实消失了。我既不是Maria老师也不是哥哥，没有信心顺利做好。」



「我们说好了对吧？我会每天和你待在一起，然后不会深究。」



「嗯。你有遵守约定，听我的任性话。否则八成没有办法走到今天。你很迟钝，可是偶尔会很敏锐。」



「我们还约好了另一件事。」



大和说。焦急和怒火威胁着他。



「今年夏天我努力打工赚了不少钱，我说好要用这笔钱带你游山玩水。等一切结束而我复活后，一定要这么做。」



「嗯，我们约好了。」



「你要毁约喔？」



「嗯。」



凛虎回以肯定的答覆。



她或许稍稍流露出了笑意。



「抱歉藤泽，魔女都是骗子。」



一点都不好。



根本糟透了。离开郡上八幡时，虽未落雨却湿了衣袂，青山凛虎就在眼前，然而却是这么地遥远，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明明大和自认为比谁都还了解她。



「我绝对不原谅你。」



大和的怒气尽显在外。



「你的想法我都看透了啦。你心想『你要连同我和哥哥的份一起活下去，而后得到幸福』对吧？还想着『最起码要笑着消失』是吧？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嗯，抱歉。」



她果然略微带着笑意。鲜少露出笑容——应该说根本不会表露情感，总是将情感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她，就只有今天挂着笑容，这不是件好事。凛虎随时都是认真的。而大和没得选择，选择权在魔女身上。



要由青山凛虎做出选择。



「我喜欢你。」



大和仍不肯罢休。



「所以我绝对不要你死。」



「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