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们还是不要再一起旅行了比较好』，是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比想象中多了几分热量。尽管用着和平时一样的态度，我的喉咙却很是干燥，心脏也不自然地跳个不停。



一时间，七濑只是怔怔地盯着地板，嘴唇开开合合。她应该是在斟酌着说辞吧。窗外传来的雷鸣、雨声，以及两人比平时更重的呼吸声，更加清楚地回荡在房间中。终于，七濑用寄宿着坚定意志的双眸直直地望向了我，编织起言语。



「我认为，高桥君应该回到父母身边。」



「为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高桥君还有父母在等着你回去。」



正如她所说，这理由再简单不过了。



「我觉得，你不想回家的原因……也就是与双亲的争执，只要好好交流就能得到解决。但高桥君却没有对此表示同意。」



由于和父母发生了争吵，我才会出门旅行。而要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和七濑一起旅行的一个理由就会消失。所以，那时我才把这件事蒙混了过去。



但是，七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的搪塞。



「更何况，因为有我在，高桥君才没有接父母打来的电话。」



七濑这么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了类似于罪恶感的感情。



……啊，原来是这样。我总觉得自己又明白了。毕竟是内心十分温柔的七濑。她看见我挂断父母的电话，一定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吧。



『因为和我在一起，高桥君才回不了家』。



所以那通电话之后，七濑的样子就变得很奇怪。



「只要和我在一起，高桥君就回不了家。因此，我认为是时候该结束这场旅行了。仅此而已。」



七濑的话与我想象中的一样。



「不，但是……」



我可不能在这里答应下来。我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虽然我旅行的一个原因确实是因为和父母的争执……就像七濑所说，只要好好交流大概是能够解决的……但是……」



尽管我害怕挑明这件事，但还是说出了口。



「这场旅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阻止七濑自杀。」



不如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个。我带着想自杀的七濑一同旅行，领略各种各样的风景，希望她能逐渐打消寻思的念头。这才是主要目的。



我本以为在这五天中，我们已经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这个目的。



——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旅行确实还算挺开心的。」



七濑就像在回忆这几天的往事一样，抬头望向天花板。



「享用了美味的食物，经历了平时体验不到的事，也看见了美丽的夕阳。不仅遇到了有趣的人、认识到了独特的价值观，还和故人重逢了。正如高桥君说的一样，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放松方式。但是……」



七濑带着无机质的冰冷表情、用着同样冰冷的声音，说道。



「并没有让我积极到，能对生这件事产生渴望。」



我的视野一瞬间被漆黑浸染。内心深处不断地传来刺痛。



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语。但是，我意外地能够接受这件事。七濑内心的阴影，并没有渺小到光靠几天的旅行就能彻底抹除。



即便如此，我可不能说着『好的，是这样啊』当场答应下来。但是，我却找不到语言来回应她。为了寻找说服她的素材，我再次开口问道。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想自杀呢？」



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然而，七濑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是疑惑。



她简直就像，已经预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一样。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说道。



「你应该多少察觉到了……我的家庭有些特殊。」



她用冷静的声音讲述起来。



「我的父亲拥有许多家公司，就是人们常说的资产家。他和当时还是大学生的母亲在酒吧相遇，有了一夜情。」



虽然想说『这可不是「有些」特殊吧』，但我还是没有插嘴，静静地倾听着。



「对于在那晚诞生的我，父亲没有给予一星半点的爱情，甚至还将我视为累赘。自从知道母亲怀孕后，他就不愿与我们再产生任何关系。为了避免麻烦事，他给了我们豪宅与多过了头的抚养费，而这也正是我对父亲的全部认识……我连他的脸都没有见过。」



七濑不顾讶异的我，继续说道。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所以我是由母亲一个人抚养长大的。母亲原本出身于小有名气的名门，由于父亲一事，被家人因家族门面问题驱逐了。」



七濑的语气听起来事不关己。



「母亲对我感到内疚，所以一开始非常认真地养育着我，连着父亲的份在我身上灌注了深沉的爱情……但是，以钢琴那件事为契机，母亲变得扭曲了。」



——钢琴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好的回忆。我想起了七濑的话。



「和之前说过的一样，一旦我在钢琴方面取得了成果，母亲便会强迫我取得更好的成绩……那之后，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会被病态地要求成果。」



七濑垂下了眼帘。



「『给我拿到好成绩』、『结果就是一切』、『除了第一名以外什么都没有意义』、『不许输给任何人』、『如果输了的话我不会原谅你』……她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不顾手段地在我身上贪求着成果。」



七濑那端庄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要是在考试中没能取得好成绩，我就会被关到洗衣机里。」



——在狭小的空间里，我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



「要是在竞赛中失败，我就会被按在洗澡水中。」



——关于水，我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



「如果美术作品没有得奖，我就会在雷雨天中被赶出家门。」



——关于雷，我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



七濑回忆着三件痛苦的经历，颤抖个不停。这使我的脑中瞬间闪过了一些记忆。



七濑对这些事物产生的惧怕感，都是她母亲硬生生刻在她心中的。对于这个事实，我受到了像被铅球重击头部一般的巨大冲击。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我继承了父亲的优秀遗传基因，因此在学习、运动、艺术等等所有事情方面都能拔得头筹。本以为情况会稍微好转一些……但与此相反，母亲的要求只是变得越来越严格。……但是。」



七濑顿了顿，继续说道。



「无论我被施以怎样的要求，都会为了取得成果而拼尽全力。也许我希望通过这件事来换取母亲对我的认可，想让自己被她需要吧。」



她带着些许自嘲的语气说道。



「但是……」



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那一天，在和高桥君一起去旅行之前。回家之后，发现家中有个见都没见过的男人。然后，妈妈对我这么说道——『妈妈要和这个人结婚了』。」



我注意到七濑的称呼从『母亲』变成了『妈妈』。



「妈妈看向陌生男人的眼神，和她看向我的眼神截然不同。」



七濑的声音透露出一抹悲痛。



「『啊，她已经再也不需要我了』，我这么想道。」



……



…………



………………我必须得向她说点什么。



我这么想着，说出了一句愚昧又轻薄的话。



「不需要你之类的……我觉得，还是不至于的吧？」



「这五天间，她一次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我无话可说。实际上，七濑的手机确实一次都没有接到来电。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十几岁的女儿离家出走五天，家长却一次都没有和她联系……



我感到无比震惊。七濑没有搭理我，只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我的母亲……说得难听点就只是个渴望认同的怪物。她从小在有钱人家中被娇生惯养，自尊心不断地膨胀，而最后却因为和父亲的一夜情被逐出家门……」



她有些寂寞地低下头去，眼中又浮现出怜悯的神色。



「母亲自身没有什么突出的优点，而抚养我、让我取得优秀的成绩，成了她唯一能满足自己的手段。」



七濑接下来的话，揭开了所有的真相。



「也就是说……能满足她欲望的人，其实不是我也行。」



看着她露出无比干涩的笑容，我却做不出任何回应。



「那一瞬间，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七濑说道。



「觉得至今为止一路努力过来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言语如苏打般涌现。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冲出了家门，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我什么都无法思考。不知为什么，我已经站在站台上发起了呆，看着列车一辆又一辆从眼前驶过，然后想道。」



七濑脸上又浮现出了，和那一天一样毫无生气的表情。



「活在世上太麻烦了。」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我就全都知道了。



我救下了想要跳轨的七濑，并带着她一同出发去旅行——



「我的话说完了。」



七濑的讲述告一段落，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我则是……感觉自己走投无路了。无论是七濑执着于成果的理由、她性格的由来，还是她决定寻死的思想经历，我全都知道了。而即便如此，我却还是不知道该向她说什么话。像旅途开始时一样，顺势用『才没有这回事！』否认她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从七濑口中说出的事实，对于一名少女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了。我可不能说这么轻率的话。



但是，我也想不出其他能打破七濑逻辑的话语了。



……不，不对。我只是，没有做好觉悟而已。



正当这时，我的手机再次发出了振动声。打来电话的是……不用说也知道了。



「接电话。」



我还没做出决定，七濑便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抬起眼睛，对上了她锐利的双眸，那眼神仿佛在说『如果不接电话我不会原谅你』。我被她的气势所压倒，用拇指按下了接听键。



「……喂。」



『阿翔！你没事吧……！？』



时隔五日，我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简直就像条件反射一般，我感到一阵安心。



『阿翔！你现在在哪！！？妈妈真的好担心你……！！』



从声音能听得出，她是发自内心在为我担心。



小学的时候，我曾因疏忽大意，差点被车撞到。那时她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愧疚的心情在我的胸口逐渐膨胀，我不觉说出了真心话。



「对不起……真的，让你们操心了。」



『不，没事的，没事的……』



我能感觉到她在屏幕后面摇着头。



『妈妈的话说得太过了……你爸爸也想再和你谈谈……』



「嗯……」



『总之，你快回来吧。无论阿翔说什么，我们都会认真听的……让我们一起，好好谈谈吧。』



「嗯……是啊。」



我很清楚，这样的做法是最好的。但是。我向七濑瞥了一眼。



她的嘴角浮现出了温柔的笑容。但不仅如此。



她那泫然欲泣的眼神，就像个被母亲抛下的孩子……



「妈妈，抱歉，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我有些不舍地挂断了电话。当我再次看向七濑时，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了许许多多的情感。那些感情过于复杂，以至于我根本无法读懂其中蕴含的意思。



我一定得说点什么。但又该说什么呢？不行，我没法理清思绪，可恶……



「高桥君，你应该回家。」



与我相对，七濑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高桥君还有……等着你回去的家人。」



那是温柔的拒绝。



「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的』啊。七濑露出的表情令人无法不这么想。



但是我却……果然还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明天，我们再聊聊吧。」



明天的讨论结果将决定这次旅行是否结束。这实际上是一种宣告。



我感觉她就像在说，『如果你能说服我的话，那就来试试吧』。



在这之后，我们过了一段空虚的时间。除了最基本的交流以外没有任何对话。



七濑浑身散发着一股『不要向我搭话』的气场，也许在告诉我她想一个人考虑些事情吧。



早上决定要去的鳗鱼店也没去成。



我们在最近的便利店里买了晚饭。这时旅行开始以来最食之无味的晚饭。



每天必做的YouTube剪辑也没做，今天没有这个心情。



当下的时间是那么枯燥难耐，让我觉得过去那开心的五天就像做梦一样。



我洗了澡，换好衣服，比平时更早地躺在了床上。



我一边听着身后时不时传来的衣服摩擦声，感受着七濑的存在，一边思考着各种事情。



七濑向我坦白的过去、和七濑共度的日子、父母的事、学校的事。



思绪支离破碎，没办法拼凑在一起。我的脑海里就像东京的路线图颠倒过来一般杂乱无章。我心中，大概已经有了答案。然而，即使想将这答案脱口而出，又无法拿出相应的勇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真的只有嘴上功夫，到了需要勇气的关键时刻却会开始犹豫不决。这令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胃里翻江倒海。



我无法与自己内心懦弱的一面达成和解，就这样放弃了思考，陷入沉眠。



那一晚，我没有做梦。



◇◇◇



第二天。10月25日，星期一。等我醒来的时候，七濑已经从房间中消失了。



七濑睡过的床上，放着两人份的住宿费，以及一封信。



信上用漂亮的字写着——



『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