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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德之羊(2 / 2)




见到筱田大介到来了,初音介绍他是堂弟,浅沼史枝立刻起身恭敬行礼。鞠躬的动作完美得如同范本。



「怎么样?」筱田大介问道,初音摇摇头:「浅沼小姐说没有寄信。」



筱田大介直盯着浅沼史枝,史枝不安地别开了眼睛。



「不是我。怎么会以为是我……」



「你是气水岛先生将你调职,才写那种信吗?」



浅沼史枝露出了小兔子般害怕的表情,回望筱田大介开了口:「信件是那样的内容吗?我不气经理,反倒感谢他把我,调到完全无关的部门……」



「完全无关?你这话什么意思?」筱田大介诧异地望着浅沼史枝问,「比起礼宾部,难道你更喜欢清洁部吗?」



可能是发觉自己太多嘴了,浅沼史枝抿着嘴唇,将皮包拉到了手边。



「我……问完了吗?我有点不舒服……」



「请等一下。浅沼小姐,方便看看这封信吗?」



初音拿出了收到的信,在浅沼史枝的面前摊开。



「你的丈夫身边,有一只『悖德的羊』。」



看到这行字,浅沼史枝的瞳孔倏地放大了,喉咙深处小小「噫」了一声,整个人僵住了。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浅沼史枝紧盯着那封信,像人偶般不停地摇着头。原本苍白的脸颊更是失去血色,几乎变成了透明。



下一瞬间,史枝开始喘气,按住胸口弯下了身子。不晓得是不是无法呼吸了,她一只手痛苦地在半空中摸索着,寻找依靠似地抓住桌角。茶杯碰撞的刺耳声响,与史枝喉咙挤出的、模糊可怕的呻吟声,重叠在了一起。史枝喘着气,浑身发抖。筱田急忙要叫救护车,但初音制止他,从皮包取出纸袋罩住史枝的嘴巴,轻抚她的背。



「不要紧,慢慢吸气。对,很棒。没事,很快就好了。」



浅沼史枝痛苦地一再吸气,求助般抓住了初音的手。



店员上前关切,初音向店员和筱田说明,应该是过度换气,不必担心,接着拿手帕为史枝擦汗。



「我有类似的经验。」



「太太也有过类似的经验?」筱田大介意外地望着初音。



「非常痛苦,痛苦到彷佛会死掉。」



如同初音说的,不久后,浅沼史枝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静。



初音拿开覆住史枝嘴巴的纸袋,问慢吞吞撑起上半身的史枝:「你还好吗?」



浅沼史枝湿润的双眸里,残留着几分迷茫,仍哑声行礼:「对不起。」



「不会,我才得向你道歉,都怪我……」



听到初音道歉,浅沼史枝浮现既困惑又怜悯的复杂神色。她摇头道谢,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我真的不知道那封信。」



「可是,」筱田大介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为何那么惊讶?」



「因为信上面写着『悖德的羊』……」



浅沼史枝望向桌面,又害怕地别开了脸。



「你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是,你知道那是指谁,对不对?」



听到初音的话,浅沼史枝大吃一惊,不停眨眼,彷佛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写出来了吗?羊……指的就是羊子吧?」



筱田对这名字起了反应,脸颊一颤。



「你会这么想,是由于外子和羊子,现在仍维持着那种关系吗?」



「不……我不知道,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羊——筱田羊子是什么关系?」



面对筱田大介的逼问,浅沼史枝不禁缩起了肩膀,但是,在初音的安抚之下,她迟疑地开了口。



「羊子晚我一年进公司,有段时期,我们三个人十分要好……」



「这说的是指你、羊子和水岛吗?」初音问道。



浅沼史枝连忙摇了摇头说:「不,是千子……九鬼千砂子,她跟我同期。有时候还会加上水岛和马经理,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因为他俩交往的事,只告诉给了我们。」



「水岛和马和羊子交往的事?」



浅沼史枝又摇了摇头,吐出了意外的话:「不,不是,当时水岛先生交往的对象是千子。」



初音睁圆了双眼,惊讶地问:「不是羊子,而是九鬼千砂子?对方在哪个部门?」



浅沼史枝没有回答,突然改变了话题:「请问……老板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咦,家父吗?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但是他年纪大,暂时没办法出院。」



「是这样啊。」浅沼史枝表情一沉,寻思半晌,以透着恐惧的目光恳求,「能不能够答应我,绝对不会告诉羊子,是我透露出来的?」



初音点了点头,浅沼史枝仍然不安地皱着眉,断断续续述说起来。



「以前和水岛经理交往的九鬼千砂子是个大美人,学生时代曾经获选为校花,两人相当登对。」



两人交往顺利,但某一天,水岛和马误会千砂子勾搭上了别的男人,便抛弃了她。这让千砂子大受打击,情绪变得不稳定,好不容易快振作起来时,听闻史枝目击到羊子搂着水岛和马的腰,进入了饭店客房。千砂子得知两人交往,难过地告诉史枝,是羊子陷害了她。引发千砂子劈腿疑云的对象,似乎是羊子的朋友。



「千砂子逼问羊子,羊子反倒恼羞成怒,说她没有证据,少血口喷人。千砂子为了和水岛先生复合,似乎努力寻找羊子陷害她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筱田大介听到这里,怀疑是那个女人无故怀恨羊子,才写下了这封信。



「如果九鬼千砂子还在饭店里,能不能麻烦你请她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浅沼史枝的眼睛倏然瞪大,小声到几乎听不见地回答「不行」。



「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



「明天后天都不行!」



浅沼史枝突然激动大喊,又急忙低声解释:「九鬼千砂子她……她已经失踪了。九年前,她说快要找到证据,请假不知去哪里了,从此下落不明……」



筱田大介顿时傻住了,与初音对望着。



「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我也向警察求助过,但是,警察表示没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只能当失踪处理。那时千砂子的情绪很不稳定,大家都以为,她是厌倦了一切,离家出走了……」



只有了解内情的浅沼史枝怀疑羊子,提出质问,但羊子声称什么都不知道。史枝不相信,缠着羊子想问个水落石出,身边却接连发生了令人不舒服的事情来。



「职场传出难听的流言,像是我讲同事的坏话、跟客人有不检点的关系等等。」



即使是些小事,但累积起来,职场的氛围也会改变,浅沼史枝遭到了孤立。每天回家后,还会接到几十通陌生男子的骚扰电话。好像是有人在网络上公开了史枝的住处电话,并附上了煽情的留言。



各种小骚扰接二连三,浅沼史枝渐渐地被逼到受不了,终于生病住院。骚扰电话害得她与丈夫感情破裂,必须独自抚养年幼的儿子。返回职场后,她再也不敢跟羊子有任何瓜葛了。



「我一直很担心千砂子,但是,我又不能够辞掉工作……」



「有证据指出,那些都是筱田羊子策划的骚扰吗?」



筱田大介这么一问,史枝摇了摇头:「不,没有证据。可是……」



浅沼史枝略微停顿,带着倾诉的目光望向筱田大介和初音。



「我一停止追查羊子的所作所为,骚扰立刻就停止了。」



筱田大介不禁语塞。他实在不认为,羊子会做出这种事来,但是……



他想否定这些,脑海里却浮现出羊子倒映在玻璃窗上的扭曲笑容。



「外子没有寻找千砂子小姐吗?就算分手,毕竟他们曾经是恋人吧?」



「不管我说什么,水岛经理都听不进去。」浅沼史枝开口说,「他为羊子意乱情迷,所以一年后,得知水岛经理与夫人结婚,而不是跟羊子,我感到非常惊讶。」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婚后也维持关系?」



初音痛苦地问,脸色苍白得不输刚才的浅沼史枝。



「不,我不知道。」浅沼史枝连连摇头,「不过,我说出这些话,是不希望夫人变成和千子一样。」



「你是指,水岛和马会被抢走?被羊子抢走?」



「我觉得时限逼近了……」



「时限?」



「就是生产。」浅沼史枝肯定地点了点头,「羊子丈夫的公司,经营状况岌岌可危吧?」



筱田大介不禁想怒吼「危机早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提起这件事,难道是羊子四处宣传?



「她埋怨自己误上了泥船吗?」



「泥船?羊子吗?……不,她应该不会说有损自己形象的话。」浅沼史枝摇头回答,「现在周围的人都当她是,为家庭牺牲奉献的贤妻良母,她似乎喜不自胜。」



「喜不自胜?」



「羊子相当在意别人怎么看她。虽然外表清纯,羊子对钱和物质的执着非比寻常,她不可能忍受穷困的生活。这一点,羊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初音倾身向前,「跟你提及的『生产是时限』有何关联?」



「羊子现在怀孕五个月,她是半年前回饭店工作的吧?肚里的孩子……真的是羊子丈夫的吗?」



筱田大介和初音同时倒抽了一口气。浅沼史枝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两人刻意不去正视,甚至假装不存在的禁忌箱子。



「你是指,那是水岛和马的孩子?」初音的话声颤抖着,十分沙哑。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我猜羊子回归职场,是为了和丈夫分手,与水岛经理重修旧好……」浅沼史枝恶毒地散播着疑惑的流言,「果真如此,她正准备从泥船跳槽到豪华游轮,不可能犯下怀上泥胎孩子的失误。羊子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



筱田和初音哑然失声,史枝继续说道:「夫人,请千万要当心。如果老板真的……真的过世,夫人又有个什么万一,老板的财产会全部落入水岛经理手中,对吧?」



若是不久前的筱田大介,或许会想痛揍眼前的女人一顿。然而,此刻他无法反驳半句。



果然是妻子倒映在暗窗上、如陌生人一般的笑容,栖宿在心底的缘故吗?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初音没有把浅沼史枝的话当真。



初音想找羊子谈一谈。羊子接下来的休假是在两天后,不巧筱田的工作排不开——要跟公司最重要客户的大型建商「野木房屋」开会。不过初音表示,或许只有女人私下对话比较好。



受邀的羊子说难得休假,不如带着孩子去附近的自然公园,于是当天早上,初音开车到了筱田家。



在门口送别时,筱田大介与初音交换了眼神。他觉得在儿童座上挥手的小理,长得比在轻井泽见到时更像小真。



筱田大介刚刚抵达公司不久,「野木房屋」的负责人就通知临时取消了会议。筱田犹豫着要不要前往自然公园,但该处理的工作堆积如山。他打消了念头,决定交给初音。解决几个案子后,他造访了金融机关,寻找新的放款机会。



来到某金融公司的服务窗口,胸前口袋里的移动电话响了起来。是羊子打来的。



「我在忙,等一下再……」



打回去——筱田刚要这么回答,羊子却慌乱地打断。



「亲爱的,怎么办……」



筱田大介立刻听出羊子的惊慌,不禁一阵战栗。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孩子掉进池塘里了……」



「掉进池塘?是小实,还是小真?他们不要紧吧?喂,羊子!……」



筱田大介大吃一惊,拼命地呼喊电话另一头陷入恐慌的妻子。



筱田赶到医院,哭得双眼红肿的羊子待在大厅。



「小实在哪里?小真呢?」



面对激动的筱田,羊子吓得说不出话来。筱田抓住她的胳臂,用力摇晃。



「小实和小真怎么了?他们在哪里?」



「在家里……」羊子哑声回答,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在家?」



「我请妈带他们回去。」



「什么?真的吗?他们真的没事吗?」



筱田大介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



赶来医院的途中,他一边拼命地跑着,一边祈祷着孩子平安无事。不只是小实,当然也包括小真。即使要拿性命交换,筱田都想保住他们。他痛切体悟,两人都是自己的宝贝孩子。



「那你怎么在这里?是谁掉进池塘?」



筱田大介转过头问,羊子「哇」地放声大哭。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筱田赶往加护病房。病房前,水岛和马搂着初音的肩膀,注意到筱田后,他抬起头来。



掉进池塘里的是小理。



水岛和马安抚般拍了拍初音的肩膀,起身走到筱田身旁。



救护车送达医院时,小理的呼吸和心跳停止了,经过心脏按摩、插管和投药等紧急治疗后,终于能取下氧气罩,但仍昏迷不醒,情况危急。



筱田大介向水岛和马深深地行了一礼。



他从不停啜泣的妻子口中问出,初音去洗手间时,将小理交给羊子照顾,不料,趁羊子稍微不留神,小理离开了广场,摔落池塘。直到刚才都还在担心自己孩子的筱田大介,痛切地体会道了水岛和初音是多么难受,心头一紧。



走近想向初音赔罪,看到她的神情,筱田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初音并没有流泪,毫无生气,也没有流露任何情绪。那张白纸般苍白的脸,宛如幽魂或是废人。一想到过度的悲伤与恐惧,让初音停止了思考,把她的心神带去别的地方,筱田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这是一个可能会失去独子的母亲。面对悲恸的初音,筱田大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背后一阵动静。羊子啜泣着,摇摇晃晃地从走廊过来。她在筱田身旁崩溃般跪倒,向初音和水岛和马深深低下了头,浏海几乎贴到了油毡地板。羊子彷佛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不停低喃「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羊子念咒般的话声,传进了耳中了吗?初音的脸上出现细微的变化。表情像废人般文风不勤,双眼及微微放大的瞳孔却恐惧得颤抖。



初音闪避着羊子似地转过了身,却失去平衡摔落椅子。水岛和马吓了一跳,要扶起初音,但初音甩开他的手,浑身僵直地瞪着羊子。拒绝羊子的初音,眸中掠过一丝恐惧,筱田冒出了一个念头。



初音也许是在怀疑。



怀疑小理不是意外摔落池塘,而是被推下去的……



羊子身体不适病例,有段时期差点流产,但总算撑了过去。



筱田大介代替妻子羊子,每天去探望小理。然而,小理一直没有恢复意识,小小身躯插着多到可怕的管线,持续地昏迷着。



初音总是守在小理的身旁。如同发生意外当天,她没有哭,也不说话,双眼毫无生气地看着儿子。筱田大介向她搭话,她几乎没有反应,彷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比起医院中的病患,初音像是遭到了更为严重的恐怖疾病侵蚀。每次见初音这副模样,对羊子的怀疑好似污泥般沉积,逐渐堵塞了筱田大介的胸口。



那天,羊子、初音以及三个孩子,待在自然公园中设置游乐器材的广场。初音将小理托付给羊子,去公园大门附近的洗手间。羊子说,初音刚刚离开广场不久,小实跑过在荡秋千的小真前方,被撞到之后,他便跌倒大哭。羊子吓了一跳,冲上前去确认,小实并没有受伤,她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一回头,小理已经不见了踪影。



筱田大介瞒着羊子,带小真和小实到自然公园。



小理捧落的池塘离广场有些远,实际走一趟,大人要三分钟。虽然三岁小孩也走得到,但小理怎么会独自前往那么远的地方?是追赶小猫之类的,太过忘我了吗?鲁莽的小实很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不过小理和小真一样,个性谨慎,连爬上溜滑梯都小心翼翼,慢到让人看不下去。



筱田大介要求小真和小实,给自己重现当天广场的状况,发现羊子关注小实、没有留意到小理的时间,顶多只有一、两分钟。羊子察觉到小理不见,便吩咐小真和小实在广场等着,立刻赶往了池塘。



妻子后来的行动,筱田大介向羊子反覆询问过许多次。



羊子呼喊着小理,穿越通往池塘的唯一路径。不管是途中或者在池畔,都没有看见小理,她便折返回原路,向从洗手间回来的初音说明情况。初音很在意池塘,沿羊子走过的路径前去查看,目睹孩子漂浮在水面。



这里有个疑点,初音应该也耿耿于怀。



从广场到池塘只有那条路,身为大人的羊子用跑的,怎么可能追不上三岁的小理?而且,明明来到池畔,羊子却没有瞧见小理。



筱田大介实际这么一走,暗想小理可能躲在羊子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大树后方、高高的草丛里,或者是池畔的小屋。但是,羊子呼喊小理的名字,小理不太可能没有听见。



为什么小理没有响应羊子的呼唤,羊子也没有能够找到小理?



万一这番叙述,根本就是谎言呢?



其实羊子半途中就找到了小理,却没有把孩子带回广场,而是抱起他继续走到池畔,把他推了下去……



筱田大介急忙甩开了这个恐怖的想法。



警方讯问过羊子。事发当时是平日,公园似乎颇为冷清,不管路上或池畔,都没有人目击到小理或羊子,经警方调查后,判断是意外事故,应该没有杀人未遂的疑虑。最重要的是,羊子不可能杀人。



筱田大介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羊子正躺在床上,额头布满了汗珠,梦魇得十分厉害。长发贴缠在白皙的脖颈上,彷佛拥有意志的异生物。俯视着羊子像要摆脱什么般摇头、甩乱头发的摸样,筱田益发感到不安。



不可能是羊子将小理推落池塘,但是羊子有动机。



明年小理就要上幼儿园。暴露在更多人的环境下,一定会有人为小理和小真有相似的长相感到惊讶。



如同聪美和浅沼史枝提到的,羊子格外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极度恐惧形象受损。



身为众所公认的贤妻良母,传出外遇的流言,恐怕是羊子无法忍受的屈辱。只要小理消失了,别人就不会胡乱揣测与小理肖似的小真的生父了……



筱田大介突然冒出了这种可怕的想法,是受到马渊奈奈子和浅沼史枝的影响吗?



筱田大介伸手要帮羊子拭汗,羊子忽然大叫着弹起。是做恶梦吗?即使看到筱田,羊子的眼中仍然有一丝胆怯,浑身颤抖。筱田十分好奇她梦见了什么,却怕得不敢问。



当晚,筱田不断想着背对他躺卧的羊子,迟迟无法入眠。一落入浅眠,小理就会出现。小理站在自然公园的池畔,那双肖似小真的眼眸望着筱田,像在倾诉着什么。



「不要靠近池塘!……」筱田大介想警告小理,却发不出声音来,也动弹不得,然后焦急万分地醒来,满身大汗。如此再三反覆,梦与现实的界线逐渐融化,变得模糊。即使醒来,仍处在一种还在做梦般窒息的感觉。



忘记是第几次的梦,有个制服警察在小理耳边低语,小理点了点头,抬起脸来张望着四周,接着笔直指向筱田。筱田大介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望,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原来小理指的不是筱田,而是躲在他背后的羊子。



一阵哆嗦窜过了全身,筱田睁开双眼。昏暗中,浮现出了一个俯视着他的女人身影,看上去有些像羊子,他似乎又在做梦。



女人向筱田大介递出一张白纸。白得像纸一样的女人的手,彷佛发出了妖异的光。触碰到那只手的瞬间,筱田大介猛然惊醒。



那只手确实有温度,眼前的女人是羊子,递出的白纸——是离婚证书。



筱田大介不明所以,茫然地注视着。



麻木恍惚的脑袋里,缓缓地涌现出了沸腾的怒意。



你打算跟我分开,和水岛和马在一起吗?羊子哭着说,这样下去太对不起小理和初音了。她害得小理变成了那种状态,不能只有她过着幸福的日子。



即使羊子真的与小理的意外有关……



倘若能够回到前往水岛和马别墅度假之前,不知道该有多好。



虽然形式微妙地不同,但是,筱田大介这个不可能实现的心愿居然成真了。



隔天,出门上班的筱田大介,听到背后刺耳的喇叭声。回头一看,一辆满是刮痕的富豪汽车驾驶座上,堂姐筱田聪美正在向他招手。筱田走近如实反映出粗暴驾驶的凹凸不平车体,聪美便从车窗扔一只A4纸的信封过来。



「这是什么?」



「现在你最想要的东西,我拜托朋友验的。」



筱田一头雾水地撕开了信封,里面装着DNA亲子鉴定报告书。



一行字跃入眼帘:「亲子关系概率值99.999%。」



「这……这是……?」筱田大介喃喃着。



「小真确实是你的种。」



「等一下,你怎么调查的?我又没有提供唾液……」



说到一半,筱田大介忽然想起上次碰面时,聪美拔了他的头发。聪美得意地鼻翼翕张,说她对小真可没有这么粗鲁,只是谎称要检查感冒,拿专用的棉花棒抹擦他的口腔内侧,取得细胞。



「这……绝对不会错吧?」



「99.999%不会错,要感谢我啊。」堂姐筱田聪美喜滋滋地说,「多亏有我,你不必杀死狄丝迪蒙娜了。」



「狄丝迪蒙娜?」



「奥赛罗的妻子。丈夫怀疑她外遇,于是杀死了她。」筱田聪美大大咧咧地说,「附带一提,奥赛罗后来发现妻子是清白的,便跟着自杀,是一出凄惨到家的悲剧。我救了你一命,下回要请我上高级餐馆喔。」



堂姐筱田聪美留下了这些话,突然发动破烂到教人同情的富豪汽车,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自从在水岛和马的别墅见到小理后,一直沉沉笼罩筱田大介的迷雾散去,视野豁然开朗了。



「小真是我的儿子!……」筱田大介无法克制逐渐沸腾的欢喜,两阶并成一阶地冲上了车站楼梯。



上班前,筱田大介去医院探望小理。初音虽然像人偶一样地缺乏表情,但几天前开始,能够与人应答。小理还没有恢复意识,筱田大介犹豫着该不该说,不过小真不是水岛和马儿子的事实,应该能带给初音一些鼓励。



面对低头行礼的筱田大介,初音带着空洞的目光颔首回礼。筱田大介来过好几次,但除了第一天晚上,他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水岛和马,是探病的时间不巧错过了吗?



出乎筱田大介的意料,初音对DNA鉴定结果,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理当明白其中的意义,却只低声喃喃了一句「这样啊」,随即改变话题。



「恐怕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



「之前,我不是会拜托你留住羊子的心吗?」



「你说太迟了,是什么意思?」



「水岛和马会抛弃我和小理。」



「为什么会这么想?」筱田大介追问,初音没有回答,又改变了话题。



「水岛的书房有个上锁的抽屉。那是他的宝箱,你猜里头放着什么?」



初音的眼中毫无感情,嘴角却奇妙地歪曲,彷佛在笑。



「全是羊子给他的情书和纪念品。昨天,那些全部清空了。」



水岛和马打算带着宝箱里的东西离家——初音平板地淡淡诉说,那童稚的语调不同以往,初音像是遭到了附身。



筱田大介顿时感到一阵凉意。他表示要赶去公司,致歉后匆匆准备告辞,初音又问:「你知道羊子在哪里吗?」



「在上班,她从今天起回去工作。」



「骗人,羊子应该和水岛和马在家里。」



「咦?」



「错不了,刚才我听到他打电话给羊子。」初音肯定地点了点头,「如同浅沼小姐说的,他们打算在孩子出世前重修旧好。」



筱田大介半信半疑,一时不知所措。初音盯着他,喃喃低语:「你怎么不干脆,连肚里的孩子一起鉴定……」



前一刻的欢喜,因为初音的一席话,霎时间烟消雾散了。



筱田大介打电话回家,果然没有人接。比起羊子,他更担心初音的精神状态。



在赶往公司的途中,筱田大介掏出移动电话。以防万一,他想打到羊子工作的饭店进行确认。如果羊子接起了电话,慰问一下她的身体状况就好。但他还没有拨号,移动电话就抢先响起。负责会计的部下,悲痛地告知「野木房屋」破产的噩耗。



筱田大介冲到了喜多川圭佑的事务所求救。由于没预约,差点吃闭门羹,但是他拼命恳求,柜台总算向喜多川通报。



「野木房屋」的订单占筱田公司营收的四成,是最大宗的客户。缺少「野木房屋」的款项,票据无法兑现。筱田大介希望,最起码拿回已交货的自家产品,前往「野木房屋」的仓库,想撬开铁门,却遭赶来的保全人员制止。



看到八字粗眉的喜多川圭佑一贯的笑容,筱田大介总算松了一口气。「野木房屋」倒闭的消息,已经转告给了秘书,喜多川一定会传授妙计,帮他度过难关。喜多川圭佑向筱田确定几件事,离开之后打了几通电话,掌握状况后,询问筱田大介:「你能准备三百万元日圆吗?」



「要一口气拿出来三百万……一时是没有办法,但要是,这样就能免于连锁倒闭……」



「不,不是的。很遗憾,三百万圆是办理破产需要的钱。」



「请等一下,我绝不会让公司倒闭的。」筱田大介连连摆手,「钱的方面,就算向亲戚或高利贷借……」



「最好不要。」喜多川圭佑语气强硬地制止,脸上不再是八字眉。



「勉强继续经营,只会将身边的人一起拖进泥沼。」律师严肃地警告筱田大介,「筱田先生,为了东山再起,现在必须果断做出决定。」



筱田大介浑身脱力。喜多川圭佑催促他离开,但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筱田大介不记得是怎么踏上归途的,一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来到了自家附近。该怎么向羊子解释?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刚要走进家门前的小巷,却看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是水岛和马!筱田大介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下一瞬间,他冲了出去。



「喂,等一下!……」



叫声难道没有传进对方耳中吗?还是假装没听到?筱田大介抵达家门时,只能目送高级轿车驶离。



筱田大介扼杀住怒意,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玄关的门,看见鞋柜上放着那只爱马仕皮包。他涌出了把皮包砸在地上的冲动,勉强克制了下来。



靠着朋友的门路租下的这栋老旧的透天厝,一楼和二楼各仅有两个房间,一眼就能够扫遍。羊子并不在一楼,筱田大介回到了玄关,打开皮包,发现装着皮夹和移动电话,也许她是想跟水岛和马一起走。刚要取出移动电话,手背碰到某样东西。他摸索内袋,不禁屏住呼吸。那是一枚钻戒,就像艺人在订婚记者会中,嵚在左手无名指上秀给大众看的钻戒,里侧刻著名字缩写「K to Y」——水岛和马(Kazuma)送给羊子(Yoko)……



听见马桶冲水声,筱田大介回过神来。羊子果然和水岛和马在一起。



筱田大介没有心思蹑手蹑脚,直接冲上了楼梯,打开卧房的门。早上应该收拾整齐的被褥铺在地上,有躺过的痕迹。



筱田大介茫然地俯视着,背后传来了羊子的话声:「你怎么回来了?」



羊子一身家居服,却化着比平常更精致的妆,瞪大了双眼问道。



「我才要问,你在家里做什么?」



「做什么……」



羊子刚要开口,注意到筱田手上的皮包,若无其事地拿了过来。



「我去上班,忽然不舒服,所以回来躺一下。」



羊子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笑容,满不在乎地撒着谎,筱田大介的理智顿时断线。他抓住羊子的胳臂,将她撂倒。皮包从羊子手中滚落,钱包、手帕、移动电话散落一地。



「好痛!住手,宝宝……」



「谁的孩子?」



「咦?……」羊子的目光瞬间冻结,随即淡淡微笑,彷佛要隐藏慌乱。



「当然是你的……」



筱田大介终于亮出了握在掌心的戒指,羊子哑然失声,脸色骤变。



「这又是什么?你误会了……」



筱田大介按住了羊子白皙的脖子,让她闭嘴。怒意涌上了心头,他浑身发颤,掐在细头上的手也抖个不停。指头碰到了羊子的家居服,发出虫子飞行般干燥刺耳的声响。约莫是听到那声响,羊子泫然欲泣的表情忽然歪曲,看似在窃笑。



脑袋的中心麻痹了,一道声音在耳底不停地咒骂着羊子,怂恿筱田大介。像受到那声音驱使,他用尽全力压住羊子的脖子。



羊子瞪大的双眸里,明显浮现出了怯意,拼命挣扎着想逃离,但筱田不放过她,左手叠在掐住脖子的右手上,加重力道。



嗡嗡嗡嗡,一阵不愉快的声响害得筱田大作浑身一震,停下了动作。



羊子的移动电话在地上震动。筱田松开了手,羊子激烈地呛咳起来,一边要去拿移动电话。筱田揍了她一拳,一把抢走了移动电话。打开掀盖,屏幕显示水岛和马的名字,筱田默默按下接听的键。



「我是水岛……」电话听筒里传出水岛和马难得焦急的声音。



「刚才告诉你的事情成真了。我马上去接你,跟我一起走吧。」



「羊子不会去。」



电话另一头似乎倒吞了一口气,应该是听到了筱田大介的话声,对方吓了一跳。



「筱田先生?羊子……羊子呢?方便请她接电话吗?」



「你想干嘛?不准再打来。」



「为什么?啊,不,没时间多谈,你也行,请帮我转告她。」



你要侮辱人到什么地步才甘心?筱田大作愤愤不平,然而,水岛和马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意料——



「小理已经恢复意识了。」



「咦,小理醒了?真的吗!」



水岛和马告诉筱田,小理恢复意识后,说出了奇怪的话。



他不是自己掉进了池塘,而是被推下去的。



筱田大介反射性地望向按住喉咙、虚弱倒地的羊子。不是愤怒,他恐惧得不停颤抖。



「小理说出真相了吗?是……是谁推他?」



「嗯,他说……」



水岛和马长叹一口气,接着道:「是妈妈推他的,所以警方带走了初音。」



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筱田大介十分错愕。初音是小理的妈妈,不可能杀害小理。



「真是那样,可能会给羊子添麻烦……」



「怎么会给羊子添麻烦?」筱田大介诧异地问,「况且,初音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孩子推进池塘?」



「小理是初音生的,但小理不是初音的孩子。」



筱田大介耗费了一段时间,才理解水岛和马痛苦地挤出这句话的意义。



警方依杀人未遂罪嫌,逮捕了水岛初音。



为何对自己的孩子痛下杀手?面对讯问,初音供出理由。



水岛理是初音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但与她没有血缘关系。



由于早发性停经,初音无法排出卵子。透过体外受精,她怀上了水岛和马的孩子。卵子是初音恳求羊子提供的。



四年前,初音找到了羊子商量。羊子理解她的痛苦,但认为告诉筱田大介会遭到反对,便决定背着丈夫,悄悄地提供卵子。初音拜托羊子不要告诉任何人,羊子忠实地信守了承诺。



小真和小理之所以会长的那么相似,并非因为小真是羊子和水岛和马的孩子,而是小理的基因来自羊子的卵子。



得到小理的初音非常感谢羊子,全力协助羊子重返饭店工作。这时她听到传闻,知道水岛和马和羊子会有一段情,心里感到十分不安。调查的过程中,初音发现水岛和马将与羊子有关的纪念品珍藏在抽屉里,仍对羊子恋恋不舍,不禁大受打击。



他们会在羊子居住的地区购屋,以及强烈希望羊子提供卵子,全是水岛和马的意思。



比任何人都重视水岛和马的初音,亲手抚养着水岛和马与他心爱女人的孩子,精神逐渐失去了平衡。



「水岛和马爱着羊子,想跟羊子和小理组成血缘相系的真正家庭。」水岛初音在心里不断地这么想着,「我这个绊脚石迟早会遭到抛弃。为了避免悲剧成真,我必须尽快设法……」



那天在自然公园里,初音去洗手间的路上,听到小实的哭声回头后,与独自玩耍的小理对上了目光。被逼到绝境,陷入扭曲思绪的初音,冲着小理招了招手,抱起小理跑向池塘,冲动地要将孩子扔进池塘。然而,初音无法将完全信赖她、安心让她抱着的小理沉入水中,一度打消了念头。



听到羊子呼唤小理的名字,初音暂时和小理躲在了池畔的小屋。此时,小理响应羊子呼唤般展露笑容,那张脸与羊子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初音在小理身上,看见了诱惑水岛和马似地微笑的羊子,陷入恐惧。为了抹消威胁她幸福的肮脏女人,她把怀中的孩子扔进了池里。



写着「悖德的羊」的匿名信,正是出自初音之手。至于爱马仕的皮包,就像羊子说的,是初音赠送的,里面的钻石戒指应该也是初音动的手脚。



水岛和马身边的悖德之羊,就是罪孽深重的初音自身。



但是,筱田大介却无法责备初音。他和初音一样,是怀疑挚爱伴侣对自己不忠的奥赛罗。当时水岛和马如果没有打电话来,筱田可能已掐死无辜的羊子。如同杀死狄丝迪蒙娜的奥赛罗……



毫无预警地,夏天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羊子认为,是种种风波如怒涛般汹涌而至,岁月一眨眼流逝的缘故。



两年前的夏天,也是全家一起停留在这座高速公路的游乐设施。



个子虽然长高,但笑容一如当年的小真与小实,像小狗般缠在爸爸身边,抢夺泰山绳。



看着家人,羊子感觉时间这温柔的灵药,将会治愈她内心受到的创伤。



两年之间发生了不少变化。当时只有四个人,现在是一家五口。羊子调整遮阳罩,以免在婴儿车里熟睡的孩子,那英武的粗眉直接晒到太阳。



当时肚里的孩子平安地出生了,长得非常像爸爸,取名为「相」。爸爸说是含有互相扶持的意义。



爸爸的事业相当顺利,一家人比那个时候幸福太多了。



羊子花费不少时间,才克服差点被杀的恐怖体验。如今她认为,遭遇那种状况,毋宁是好的。



要不是那个人,做出了那么残暴的事,也不可能答应离婚……



羊子扬声呼唤「来吃便当吧」,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一如往常,小真和小实吃熊猫三明治,然后,再把爸爸的最爱、涂满芥末酱的烤牛肉西洋菜三明治递给他。



三人一起张口咬下,笑容满面地一同称赞:「真美味!」



看起来宛如真正的亲子——



欢笑声吵醒小相。大概还很困,他小小的手揉着惺忪睡眼。



「今年去轻井泽,但明年小相就要两岁了,暑假到夏威夷的别墅吧。」



喜多川圭佑①垂下了八字粗眉微笑着,抱起小相。小相和爸爸如出一辙的眉毛舒展开来,快乐地笑出声,羊子也回以笑容。



①喜多川圭佑的发音为「Keisuke」,因此缩写也是K。



羊子举起左手,遮挡住了夏季艳阳,喜多川圭佑送给她的钻戒,反射出近乎刺眼的灿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