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声如鶫的孩子(2 / 2)
对方显现出来的情绪若称之为憎恨,则稍嫌幼稚;称之为抱怨,则蕴含的厌恶却稍嫌过头。
是在对什么发脾气?他人?体制?还是自己?又或者是对于涵盖了这些的一切?
——事后,弗格回想。
亲王抱持着复杂的内心纠葛。他被夹在良心与盘算、伦理与政治之间。
而面对的问题则是:弗格以及「那女孩」——两个意外出现在王家的异质存在,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好?将他们软禁、随他们的心灵腐朽令他于心不忍。话虽如此,若放他们出去也只能踩在见不得人的道路上。无论哪一种都是违背人伦的选择。
但像这样的同情,说白了不也就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吗?割舍无益的感伤,看是要将他们视为禁忌并盖上无机质的封盖,抑或视为道具冷酷地加以利用,不就是应该屏除情感而去下判断吗……矛盾而对立的情感在内心交错,他紧咬着下唇。
让他内心纠葛的根源是什么?
当时的弗格不明白,但他现在懂了。简单来说,理查德是在挂心「她」还有弗格。
为他挂心的人,将心情投向了他。温暖,然而却藏有些许欺瞒,绝对称不上高洁,但正因如此所以再平凡不过、理所当然的——情感。
不,当时自己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早就理解了才对。
因为当时听见理查德愤怒咒骂的时候,弗格就已经有所感想了。
觉得有趣。
总觉得很有趣。真想看看这个人的更多表情,想再多听他说话,想和他对话,想接触他看看——
「若对现在的我来说太勉强,那我必须有怎样的改变呢?」
下定决心的同时,他说道。
理查德讶异地抬起视线。与研究员看见「消失点」时所表现出的惊讶有着决定性的不同,那感情不是针对弗格的能力,而是弗格的内心。
「你想拜托我什么事?」
他问道。
理查德抿着双唇点头。与负责传话的侍女全然不同,那是接收到了弗格意志的表隋。
「要是有我能办到的事,我做。不……『我想去尝试去做』。」
像是要确认单字、确认发于自身的话语意义,他缓缓道出了这句话。他觉得笼罩在脑中的白雾似乎藉此散去了一些。甚至有种感觉,彷佛有一道裂痕划破了那片漫漫的虚无——那片一望无垠的雪白旷野。
「是吗,谢谢你。」
回应他的是一个笑容。
「不客气,请尽管吩咐。」
所以他也不自觉回以微笑。表情虽有些生硬,却自然绽开了笑靥。
而在那之后。
弗格开始在理查德身边学习各式各样的事,完成各种工作。
并非都是些冠冕堂皇的美事。不如说,玷污双手的事还比较多。
这里是匍都。扭曲的阶级制度掺杂着毒气,权谋算计渗透其问,盘旋着晦暗的都市——若没练就一身将善恶兼容并蓄的处世之术,实在无法胜任。更别提安排给弗格的职务是王属军的特务部队。不光是为了顺利存活的能力,甚至更被要求熟练于杀人的实力。这些绝非关在王宫的房间阅读哲学书籍便能学会的。
虽然他经历了许多的幸福,但痛苦悲伤的经验也相对不少,甚至更多。可是他丝毫不打算再回归软禁的王宫生活。因为对弗格来说,活在外面的世界也就等于与他人有所交流。不管是善意、恶意或者喜怒哀乐——不管是正面或负面,所有情感都是发自于心与心的接触。那正是他人与自身的连系,与过往折磨自己的孤独全然相反。
然后大约经过了一年。
弗格的精神已成熟到堪称为大人,也逐渐开始自觉到与理查德之间的信赖关系,就在那样的某个春天下午。
「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他有些郑重其事地对弗格如此说道。
「……是谁呢?」
听他这么问,理查德接下去:
「她就快六岁了,年纪跟你差不多。不过外表当然跟你不同,看起来还很年幼。」
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委婉地兜着圈子。
似乎是有些戒慎。
也似乎抱持着什么期待。
但同时也似乎隐约感到抱歉。
对于他那样的视线及表情,弗格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不就是和他初次见面时同样的表情——于良心与盘算、伦理与政治之间摇摆不定的内心纠葛的显现吗?也就是说,那一天理查德判断对于弗格太过勉强的「委托」,如今正将要向他宣布了吗?
他下意识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端整的脸上浮现些许笑容,亲王垂下视线,深呼了一口气。
「你……如果是现在的你,或许可以胜任。希望你能融化那女孩的心。」
※
于是人造人就在年轻侍女的引领之下,踏进了塔楼的地底下。
螺旋阶梯沿着洞穴的内圆周向下延伸,从地底飘散出绝不允许他人接近、回异于洁世界任何一种气味的花香。
侍女手中的火把静静燃烧着冰冷的空气,照亮了她那象征混有异民族血统、带有点墨绿的褐发,投在石墙上的朦胧暗影也因火光而摇曳。
被赋予的任务,就是与生活在这个洞穴底下的「她」交谈。
与过去的自己相同,一生下来便怀抱着孤独,独自生活的少女——让那位少女和孭在的自己一样,认识来自他人的温情。
一面走下螺旋阶梯,一面窥探洞穴的底部。
洞穴通往深受炼狱迷恋的公主的居所、四面牢笼的王宫。
——黑暗就宛如将地底给穿了个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