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王蜂之馆的内与外(1 / 2)
一切都靠瞬间的判断。
力量就隐藏在身体里,饲养在血液的脉动之中。
亚鲁特回想至今所累积的岁月。
比如说夏天。
下雨天,满身泥泞地在地上打滚的那段放学时间,随着大会的脚步声接近,卖力嘶吼练习的秋天;冬天和春天,他追逐、争夺那包着皮革的椭圆形球,每一次的碰撞,都会让皮肤撕裂瘀青,但是在这充满不确定的疯狂世界里,唯有练习能够确实带给他回报。
到最后,在球场上管用的技巧,也只有在球场上才能够掌握到。
(——很好,尽管来吧!)
然后现在,眼见在充满绿色的视野角落,亚鲁特已经捕捉到宿敌的身影。
对方先起跑了,而自己也随即追上。
“这个家伙!”
原以为这已是最快速度了,没想到对手却更加快了速度向右转,不过这种速度他还跟得上,亚鲁特绝对要追上对手,他预测对方的路线,不断施展假动作,为了停下对方的脚步,
亚鲁特的身体直直地朝对方——撞上去。
(消失了!?)
原本以为完全捕捉到了,对方却在一眨眼的瞬间,以亚鲁特的头做为踏板,飞纵至遥远高处的树枝上。
然后拍拍屁股,露出牙齿嘲笑亚鲁特。
“这犯规吧——————!”
他只能懊悔地咬牙切齿。
亚鲁特·古斯塔夫,前凯杰尔·艾斯特力修的七号,曾在学生选手权大赛夺得二连霸,MVP头衔的保持者。
今天也被猴子成功过人了。
至少如果是在库洛布球赛的话,规则有限制选手必须在球场内竞技,不可能有中途逃走爬到树上的情形发生啊。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失败了,亚鲁特至今仍在女王蜂之馆生活。
(呜、痛痛痛……)
他追着猴子到处跑,弄得浑身都是泥土与伤痕,真是的,猴子这种动物怎么会那么灵活敏捷呢。
身上有一处快要痊愈的伤口结痂剥落了一半,挂在上面晃来晃去的。亚鲁特犹豫着该要干脆全部剥下,还是放着不管好呢,他试着触碰了一下,随即“痛啊”地叫出声来,然后他就像在演独角戏一样,在宅邸前不停地走来走去,这时在玄关处的管家欧克洛克出声叫住他。
“早安,亚鲁特先生。”
“啊,早安……”
“您还真是努力呢,需要我帮您包扎伤口吗?我马上去准备。”
“不,不用了……毕竟不先把泥巴洗掉是会跑进伤口的……”
“那我帮您准备洗澡水吧。”
“那样太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亚鲁特摇摇晃晃地从玄关前通过。
“亚鲁特先生。”
“我记得后院应该有口井吧……”
会为他身体担心的管家是个好人,只要他不是山羊的话,那就无可挑剔了。身体和头脑在疲惫之下,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是山羊又有什么关系呢?亚鲁特不禁感到有些害怕,毕竟亚鲁特必须要应付的对手是只不折不扣的猴子。
原本是人类的猴子,以及像人类一般的山羊,若问他这两者哪一个好……答案大概就是亲切这一点吧。
(但是我想当个普通一点的人类啊。)
汗水和泥土的味道会让人的心麻痹。
他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那口井。
沿着建筑物走了没多久,他便看到记忆中的帮浦式水井。
或许这是用于帮一旁朴素的花坛浇水之用吧,这里另外还设有一个石造的清洗场。
可是最令他开心的是,那是手押式的抽水帮浦,和学校操场所用的是同一型。
亚鲁特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忍不住便奔了过去。
他用力地按下帮浦的把手,冰凉的地下水随即源源涌出,那正可谓是生命之水。他先喝了一大口水,接着用水洗脸,真是舒畅呀。没错!以前在练习结束后,他都是这样将身体清洗一遍。
“……你在做什么?”
当亚鲁特洗去全身的污泥,正要搓掉衣服上的泥土时,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然后他的意识开始急速反转,四周原本是放学后的情景,瞬间转变成魔女之馆的后院,形成一幅全身赤裸只剩一件内裤的自己,以及一位魔女目击到自己模样的构图。
应该是她正巧在附近整理那朴素的花坛吧。艾玛穿着橘色连身裙,围着工作用的围裙,红铜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草帽,她的右手还抱着一个竹篓,里面装满了刚摘下的花草树叶。
她这身悠闲的乡村女孩打扮也非常可爱,但是她的表情……
她的表情非常地……
“艾玛,你怎么了呀?快点去洗手准备吃早餐……哎呀。”
只见另一名魔女法妮也从花坛里侧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浪费她艳丽美貌的工作服,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而另一列的花丛里,也看得到双手抱着素描本的第三位魔女莫妮卡。
不过只有艾玛一个人,脸色像是弥漫沙尘荒野上的大枪客,紧紧盯着自己。
亚鲁特见状不禁一手拿着洗到一半的裤子退了一步。
裤子上的水一滴滴往草上滴去。
“……女装之后是暴露狂吗?”
“不是的,请你等一下。”
“要我等什么啊!”
“我内裤还穿在身上呀……!”
连说出这句话的自己也觉得,不是这个问题吧。
***
给那那伊
嗨,你那里还好吗?我这边是……很难说得上诸事顺利啦,总之若是有什么动静,拜托你用电报或任何方式与我联络喔。
关于先前担心的研修,我是从上个礼拜正式开始,虽然课题与先前你为我预测的差距颇大,不过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里真的是魔女之馆。
尽管并没有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喃喃念着咒语,地上也没有骷髅头或蛇褪下来的皮,但是却有会动的石像对我发动攻击,亲切的山羊以及动作敏捷的猴子,还有批着美少女外皮的某种生物把我的下巴……
我的下巴……
啊……
下巴被不逊于踢十二码球的豪爽脚踢踢中,亚鲁特整个人翻了一圈,伤势的后遗症也相当严重。
“……你这个孩子也真是有趣呢……”
“真没面子……”
在女王蜂之馆的一个房间内,法妮为亚鲁特做了一番治疗。
那里离亚鲁特被踢的花坛相当近,她们称那个房间为‘调合室’。
这是一个位于一楼里侧,面向东边的房间,颜色单调的老旧石壁裸露在外。
地板铺着素烧的陶瓷地砖,巨大的木制桌子上则摆着天秤和漏斗,等待着主人使用。
然后亚鲁特的视线往上看。
在玻璃柜里,药钵等小型调合道具和瓶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旁边的药柜则是划分了数十个小抽屉,沾满了黑煤炭的炉灶上,现在也正有个铁锅摆在上面小火熬煮,房间里充满了闻过一次就难以忘怀的甘甜青草味。
举例而言,那就像是小儿科开出的药水,又或者是老奶奶所熬煮的汤药。
另外在天花板之间悬挂着绳子,绳上吊挂着一束束干燥后的花或枝叶,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映出诡异形状的影子。
“我看看……消毒药水、脱脂棉花……东西这么多,药箱里面的药却用完了,这样根本没意义啊,真是的……”
就在她从柜子上取出小瓶子的这段时间,坐在椅子上的亚鲁特则是用湿布按着后脑,忍耐着至今仍在摇晃的视界。
“如何?差不多可以动了吗?”
“还可以……”
“要是有想呕吐的情况要跟我说喔,不过我想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艾玛飘扬的裙子和令人舒畅的美腿,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脑中。
“我没想到那里会有人……”
“那个时间药草园里大多都有人在,你最好记住了。”
原以为那个地方是朴素的花坛,没想到那里不但没有一株杂草,而且还是培养了数十种药草的药草园。
他打心底庆幸,还好自己没说那些花难看。
“好了,把手拿开一些,那边也要消毒一下。”
“好、好的。”
“啊啊,都破皮了呢,看起来好像很痛呢。”
由于她突然对着自己的后颈吹气,亚鲁特差点尖叫出来。
“……法妮小姐。”
“嗯?什么事?”
“那边的锅子里,果然是在煮魔药是吗?”
“不是喔,那只不过是治疗蚊虫叮咬的药,我正在用蜜蜡熬煮金盏花的花瓣。”
只见那似乎对蚊虫叮咬具有效果的药正在持续熬煮之中。
治疗蚊虫叮咬,确实是不可或缺没错。
“法妮小姐是魔女对吧?既不是医生,也不是药剂师。”
“没错,我们只是普通的魔女,不在其上也不在其下的魔女。”
可是却治疗蚊虫叮咬吗?
就在亚鲁特烦恼着该如何继续这个问题,却是法妮替他接了下去。
“对亚鲁特而言,魔女是什么样的人呢?”
“唔……运用分类为乙种魔术的魔女术,以此维生的女性们,这样对吗?”
“这答案大概是六十二分吧。”
她开朗地给自己的答案打了这微妙的分数。
虽然出现于书中下咒的魔女,或是‘魔法少女艾蒂莉西亚☆’这样的印象也有浮现脑中,但是他又觉得那些印象和法妮她们相去甚远。
当他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法妮也正为他脖子后的伤口涂上消毒药水,可喜的是她现在几乎是以正面拥抱亚鲁特的姿势在擦药,只要亚鲁特想要乱动,她就会“别动!”地要亚鲁特安份下来。
然而那里能看见的却是她敞开的工作服里,那丰满的胸部隆起。
“那个……”
“什么事?”
刻意把眼睛闭上又好像太明显了,于是亚鲁特决定把心思集中在别的事情上。
“该不会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会一直被她讨厌吧?”
“咦?你说艾玛吗?谁知道呢。”
即便是谎言,亚鲁特也希望这时她能回答‘不会那样啦,没问题的’。
“你很在意艾玛吗?”
我反而比较在意眼前的爆乳,他总不能说出这样的真心话吧。
“呃……我想那个……变成猴子的莉莉卡大师动作太快,看来不是马上就有办法……那么就更应该修复与她的关系吧……老实说我从没遇见过她那样类型的女孩子……每天我都烦恼着该怎么面对她……”
“呼呼,说得好像不是那样的女孩子,你就会有办法了呢。”
亚鲁特听了慌张地坐直身体,摇了摇头。
“不是开玩笑的,我完全……”
“没关系啦,你的目的只是研修合格,并不包括要和那孩子要好,不用那么烦恼吧?”
法妮右手拿着镊子与脱脂绵,左手拿着药瓶对亚鲁特微笑。
同时亚鲁特觉得,那似乎也代表心理谘询就到此为止了。
“意思是要我放轻松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她想说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
在幸福的胸部原野风景离去的同时,亚鲁特也感受到一抹寂寥之感。
“好了,早餐也吃过了,来去睡个觉吧”
“咦?你现在要去睡吗?”
“对啊,好不容易赶上截稿了嘛——”
不明白,不明白,法妮打着哈欠熄掉炉火,收拾好药品走了出去。亚鲁特甚至不知道她平常都在做些什么。
老实说亚鲁特对她的感想就是——完全无法捉摸。
随后走出调合室的亚鲁特在心中琢磨着。
在女王蜂之馆生活的女孩子们,她们彼此以姊妹互称,而且感情就像真的姊妹一样好,并不像他先前所想像,没有一个人喜好穿着阴森的黑色斗篷,而且似乎时常待在庭院照顾菜园和药草园。
接近医生却不是医生,回答她因为会使用魔女术所以是魔女。这样的答案却只有六十二分。
虽有甲种与乙种的差别,可是同样归类于现代魔术体系,她们所说的话令人感觉非常暧昧不明。
她们不像平常在凯杰尔工作的甲种魔术师那样,只要领有执照,就可以很肯定地说自已是魔术师。她们似乎与那样的生活态度无缘。
最年长的法妮,总而言之非常亲切,很好说话,亚鲁特能够待在这里,也是多亏了她的帮忙;可是在此同时,不知是年长者的威严,还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关系,亚鲁特觉得在某些时刻她会笑着划下界线,好像在说:到此为止啰,别再追问了哦,亚鲁特。
这或许是太多虑,也有可能是错觉,或许他应该老实地回想让他一饱眼福的双峰风景。
但是,关于剩下的两个人也是——
“莫妮卡。”
亚鲁特在走廊上停下脚步。
因为他发现了最年幼的魔女莫妮卡,她就坐在阶梯的中段翻开素描本。她给人的感觉还是一样,就像是个制作精美的人偶娃娃,即使如此,她今天似乎真的在画画了。
亚鲁特觉得好奇,于是走近去看。
“你在画什么呢?”
一走到和她同一级阶梯后,放在礼服上的素描本内容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她侧着头,似乎在对亚鲁特说:要看吗?这样的反应让亚鲁特莫名喜悦。
于是亚鲁特探过头去一看,只见她正用彩色粉笔,画着一个只穿一件内裤的男人在空中飞的图,而且笔触意外的顺畅,正画到一半而已。
“……简、简直一模一样呢,好像照片一样。”
从内裤的颜色花纹来判断,那怎么看都是亚鲁特。
亚鲁特尽己所能地夸奖一句之后,便又走下了楼梯。
不知她是在看不起自己,还是在攻击自己,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她对自己没什么好印象。
这样再加上第三个人就真的——
“……喂变态,你干嘛在这种地方做伏地挺身呀?”
正当亚鲁特忍不住躲回客房,为了逃避现实开始锻炼身体的时候,一道令他畏惧的声音传来。
只见艾玛就站在房间的门口。
“不、那个……绒毯的触感真棒啊,非常地柔软呢。”
“哦,是吗?得到变态的赏识也完全高兴不起来,而且那样会染上你的汗臭,可以的话请你别那样做好吗?”
依然是寒冰一般的目光,而且还用上敬语了。
每当不想思考的时候,或是遇到讨厌事情的时候,亚鲁特就会像这样锻炼身体,或是去跑步,这是亚鲁特的坏习惯,而且也曾经被人指谪,要他别这么做。
“……真的是非常抱歉!”
“算了,既然你还那么能动,那么不管做什么工作应该都不成问题了吧,跟我来。”
还以为会被她踢。都已经做好觉悟了,没想到竟是只有这样,让亚鲁特站得直挺挺地愣住了。
“……你在做什么?我叫你快点过来啊。”
艾玛有些困惑地停下脚步。
“不、那个……”
“什么呀?怎么了?你这样会让人很在意耶。”
“那个……”
“哪个?”
“我还以为我会被踢。”
心想真是出乎意外的普通,可是在那之前她便涨红了双颊,然后前进三步,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座垫,朝亚鲁特丢了过来。
“说得我好像是暴力女一样!”
果然还是动手了不是吗?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在那之后听她说,所谓的工作就是帮她把女王蜂之馆制成的汤药和软膏,送去给她们的老主顾。
“果然是卖药啊……”
“只是把我们多做的药,拿去送给人家而已啦。这可是很重要的工作。”
“工作?”
“对啦,变态。只不过是能在天上飞,那根本称不上是魔女。”
亚鲁特感觉法妮所说的六十二分理论好像又出现了。
虽然还想听她多说一些,艾玛却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这次的量很多,我一个人无法处理,也只好将就让你帮忙了,因为我们很缺人手,你就跟我来吧。”
说着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转过几个转角后,打开了宅邸的后门。
(是马车啊……!)
外面停着一辆系着一匹棕毛骏马的货物马车。
只见玛姬正慢吞吞地把布包和木箱装上没有车蓬的货架上。
然而看玛姬的动作实在太令人不安,亚鲁特忍不住冲上前去帮忙。
“……谢谢你喔。”
“啊、不,你太客气了。”
要是她不小心就这样往生了,那可就伤脑筋了。
扶着快要从货架掉下来木箱,亚鲁特露出了苦笑,而艾玛则是迅速地从旁通过。
“玛姬,行李就是这些就没了吧?”
“我不认识赛门耶。”
“看来是没有了,那我们走吧。”
只见艾玛裙摆一翻,又是一步跳上驾驶台,她握缰绳的手势也相当熟练。
“上来啊,变态,别杵着发呆。过了三天你就不是客人,要以弟子的身分工作啊变态。”
“好、好的。”
“谁叫你爬上我坐的地方?像你这样的人,到货架上去抱着膝盖反省就够了变态。”
“……好的。”
“搞不清楚状况的变态。”
亚鲁特就遵照她的话,在货架的木桶缝隙间抱膝而坐,不知为何,他有种非常想要看看蓝天的冲动。
(我会这样……一直被她变态变态的叫下去吗?)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呢?随着马车缓缓驶离,只见玛姬挥手目送马车离开,亚鲁特小心翼翼不被艾玛发现,悄悄地回头望向后方。
就算对方是老婆婆也好,现在就为她的单纯干杯吧。
***
然后艾玛所驾驶的马车越过湖泊,行驶在森林小径上。
值得纪念的第一家‘老主顾’,就是住在森林中的木匠家庭。
“好啦,变态。”
被她这样叫,自己却不由自主的反应,看来不断反覆练习的效果可是不能小觑啊。可是他也觉得这种事可不能习惯。
“那个、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不要用变态这个称呼呢……”
“那么要叫笨蛋?运动白痴?”
“请你大发慈悲吧。”
“叫亚鲁特总行了吧?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就算是直呼其名也无所谓了,总比一直被叫变态要好上太多了。
“总之你看货架的边缘,有一个麻袋对吧?里面有个纸包,你把它拿出来,是用油纸包的。”
“这个吗?”
“对,就是那个,你留在这里看着货物。”
艾玛从亚鲁特手上接过包裹,然后跳下马车奔跑离去。
只见柔软的木棉裙子飘动。对于前方接近的矮树丛,她并不闪避,而是一跃而过,那背影在发色的衬托下,看起来就像灵巧的野生狐狸一般。总是蹦蹦跳跳,手脚修长的身体,一举一动都充满律动感,这就是艾玛这名少女给人的印象。
在一旁看来,就算夸她是活泼动人的美少女,那也是一点也不为过。
她直接与在门前晒衣服的太太说话。
“——真的吗?症状有减轻了吗?太好了!”
让亚鲁特感到惊讶的,是这时候艾玛表情的转变。
那真可说是急转直下。至今亚鲁特只看过她瞪人、愤怒、更加愤怒,这三种表情而已,因此从未想过她竟有这么开心的笑容。
说到那柔和的表情,就好像碳酸水冒泡般的笑声,在茫然若失的亚鲁特耳边不停搔动。
非但完全不觉得恐怖,甚至还——
“——那么我还会再来。你要告诉你先生,叫他别太勉强自己的腰哦。”
“我说没有用,还是艾玛小姐直接对他说才最有效啊,他根本不听老婆的话,那个大木头!”
“不会的,你说一定没问题的!”
她的内在也相当可爱不是吗?
亚鲁特差点就要有这样的想法了。
可是当她把东西交给那位太太,回到马车后,艾玛又像往常一样,板着脸瞪着亚鲁特。
“好了,要去下一家了,你别在那里发呆,亚鲁特。”
她挥动马鞭,马车又开始驶动。这凶巴巴的冰冷设计,果然还是品质有保证。
就这样,在穿越森林之后,艾玛两人也依然持续着运送作业。
“咦?明天的天气吗?嗯~~明天会是晴天,傍晚会是多云的天气,夜晚会比平常更冷,要小心别着凉了。那么我走了,再见啰。”
下一个抵达的地方,是位于绿油油的牧草地带的一处葡萄园。
在到达大型聚落之前,农家开始逐渐增加,艾玛就像分送礼物般,将装着药布和膏药的包裹分送给他们。
和包裹一起送到的,还有她开朗无比的笑容,收到包裹的那些人们,也必定都会脱下帽子和头巾,对她表示敬意。
每当她回到马车的时候,手上满满的都是对方送给她的新鲜蔬菜。
然后当要运送至马车无法驶入的农地,或是住在山丘上的人家时,她就会骑上收在货架上的扫帚直接飞过去,而亚鲁特则是和马匹一起留守在山下道路上。
这么一来就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才这么想的时候。
“亚鲁特——!库存的药布组再拿三组过来!另外还要南瓜!就是刚才收下的那个!快点!”
听到艾玛从山丘上放声大喊,亚鲁特只觉得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呢。
他依照吩咐搬了三箱装有药布的箱子,又抱起在前一家收到的两颗漂亮南瓜,然后奔上陡急的坡道。
“太慢了太慢了!跑得那么散漫,给我一口气跑上来呀!”
“……那种事……”
即便是用魔女的扫帚只要一飞就到的路程,要靠自己的力量跑上去就相当辛苦了。
这已经是自己的全力了,正想要这么对她抗议,却见到山顶的艾玛眯起眼睛笑了出来。
“哦,你摆出那样的表情可以吗?我可是你的前辈哦?我是你魔女术的前辈,你是后辈,后辈不是该听前辈的话吗?”
她一脸得意地语带挑衅。
被她这么使来唤去,亚鲁特心里也确实忿忿不平。
不过这时一听到她说起上下关系——
“您教训得是!”
“咦?”
亚鲁特不得不承认,虽然不甘心,但是以那样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态度确实是非常恶劣。
“真的非常对不起!是我太娇生惯养了!今后也请不吝给予我指导!”
“咦?咦?你还真的认了啊?”
“之后我会追加罚跑自己十次!努力!”
回想起刚进入艾斯特力修这个队伍时所受到的磨练,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走到哪里,学长教训、使唤学弟都是理所当然,所以必须改变想法的反而是亚鲁特才是。
他重新振作心情,用冲刺的速度奔上斜坡,将东西放在艾玛的面前然后折返,再次朝着马车飞奔离去。
“…………奇怪的家伙。”
后方,传来艾玛似乎打心底感到惊讶的细语。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气温更加上升,艾玛在农家门前谈话的时间似乎也变长了。
马车目前的位置是在聚落边缘而已,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话题可聊呢?
不过亚鲁特却定时地受到传唤。
“抱歉!不好意思,可以拿一个头痛药过来给我吗!?”
“遵命!”
只要收到传唤,亚鲁特便会毫无怨言地赶到。
他下定决心,在东西交付完毕之前都不可以松懈。艾玛却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说啊,刚才姑且不论,这次单纯是我错算了库存而已,你不用那么紧张啦。”
“我了解了!”
虽然艾玛这么说,但是在下一家他又收到传唤出动。
“这次缩短了三秒!”
“所以我就说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啊?你是狗吗?”
面对全力跑上斜坡,上气不接下气的亚鲁特,艾玛对他大声斥责。
“这只是巧合!是巧合!因为刚好每一家消耗的药量都比平常多,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感觉这里有点奇怪啊。”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你一点也不明白!”
前辈教训后辈是天经地义的事,并不需要找什么理由。然而对于亚鲁特这样的思考逻辑,反倒是艾玛无法理解了。
“你给我到货架上去做仰卧起坐——!”
由于新接到这样的命令,亚鲁特于是又冲刺跑下山坡。
当他依照命令做着仰卧起坐的时候,见到眼下有公鸡大摇大摆走过。
——我觉得这地方没什么奇怪啊。
就算对他说这里不对劲,亚鲁特也不知道差异在哪,不就是一个悠闲的乡村吗?
虽然被艾玛呼来唤去,但是在这里只要闭上眼,不管是凯杰尔的地下铁人潮,还是十字路口的喧嚣,那些仿佛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真要说有什么奇怪之处——
正在做仰卧起坐的亚鲁特起身,取出收在外套下的护身手枪。
他举枪对准刚才看到的公鸡。
“砰!处你火烤之刑。”
说完扣下板机,可是枪口却是没有动静,公鸡以纯真的眼神看着自己。
——果然。
自从来到这里,这把枪就一直处于故障状态。
“为什么没有运作呢……”
他忍不住把耳朵贴近,摇了摇那把枪,听听看有没有声音。
以太式自动手枪是最近常见的魔导用具之一,被誉为‘一般人也能轻易使用的甲种魔术恩惠’。
这种枪在骨干的部分,是由甲种魔术师为其编写下细密的以太代码,而其动力来源正如名字所示,就是充满于大地的以太。
优点是后座力小,不需要特殊的子弹,能够藉由以太代码,让地下的以太产生反应,就能发射出冰之箭或炎之枪了。
亚鲁特所持有的是不需直接连接端子至大地的无线式手枪,在威力上逊于有线式,不过它的特征就是,无时无刻都能吸取现场的以太残渣,达到半永久击发的效果。
尽管机型和样式有所不同,但是王国军骑士配备的也是以相同原理运作的枪枝。
“明明才刚维修过……这下子又要被装备部的大叔训一顿了……”
想到就觉得闷。
心想有没有办法自行修理呢,于是亚鲁特决定不到最后绝不放弃,他要尝试着自己修好它。
“——唔哇!真可怕!你不要因为肚子饿,就拿出那种东西来啊。”
抬起头一看,只见艾玛的脸就在半空中。
不是在地面而是空中,她刚好是在二楼屋顶的高度,骑在扫帚上俯视着亚鲁特,同时还摇晃着那双形状良好的雪白美腿。
看来她终于聊完天回来了。
“你想用枪射那只鸡,把它吃了对吧?”
“不、不是的!”
“真的吗?”
“真的!更何况这把枪一直都无法启动……”
“啊啊,真是的!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别当真了啦,那把枪不会运作是理所当然的啊。”
亚鲁特不明白艾玛说这话时为什么要忍住笑。
“咦?什么?难不成你真的以为那把魔术枪故障了吗?”
“……咦?不是……故障吗?”
这把手枪的能源计量表一直停在0的地方不动,这种事亚鲁特还是第一次遇到。
艾玛听他这么问,在上空似乎有些困惑地问道:
“你知道札夫塔利卡度数吗?”
“炸什锦天妇罗度数?”
“亚鲁特——”
亚鲁特感到艾玛四周的温度似乎急速窜升,于是赶紧摇头。
“是、是我失言了!札夫塔利卡度数是吗!没问题!不是天妇罗……是大地中蕴藏有多少以太含量的数值。”
“对了,重听的话玛姬一个人就够了。”
如果这时对她提到油锅的话题,亚鲁特不知将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见她的火气似乎消了,看来自己的回答应该是有达到最低标准了。
札夫塔利卡度数对一般人而言虽是较为陌生的名词,但是对魔术师和不动产公司来说,却是听到耳朵都会长茧了。
土地中所含有的以太浓度,那就是札夫塔利卡度数。数值越高,越容易引发奇迹,会影响到魔术的成功率和威力,而土地价值也会因此有所波动。
“什么甲种、乙种的……那种奇怪的分类方式我是不太喜欢啦……总而言之,近代魔术与札夫塔利卡度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现在已成为主流的甲种魔术,其根本之处,就是着重于要将大地中多少份量的以太,用来做什么样的利用。”
“毕竟是为了提升效率而新创的产物嘛。”
“效率啊……一群人聚集在实验室里,把单字从A开始,一个一个音地逐一朗诵,因为让水沸腾时间缩短了○·三秒就欣喜若狂,这就是你说的效率吧。”
她这样的说法,若是被专科研究生听见,对方恐怕会抓狂吧。
然而,甲种魔术的以太代码就是这样开发出来的吧,而且如今也已经成为主流,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而且她大概也不会否定吧。
“我也不是想要抱怨什么,只是你懂吗?既然现今的世界是如此依赖甲种魔术的奇迹,那么札夫塔利卡度数高就是非常大的优势了。因为任凭你再怎么操弄以太代码,没有以太可以引用也是无济于事,假设旧都帕捷塔的札夫塔利卡度数是一百,你知道凯杰尔的札夫塔利卡度数是多少吗?”
“呜……大约是四倍……”
“是三百八十二。身为现役学生就别说什么大约,要回答得出确实数字呀。”
您所言甚是。
然后就在这三百八十二这个数字的影响下,国王采取了动作,国家因此有了变革,延续了两百多年之久的传统古都帕捷塔,就这么样地被舍弃,首都变成了凯杰尔。
这是距今五十年前的事情。
对外似乎宣称是受到战火严重的影响而迁都,但是真正的理由为何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亚鲁特之所以能过着不用点油灯的生活,尽情使用各种方便的魔导用具,在早晚的拥挤电车中哀嚎,归根究柢就是如此选择之下的结果。一百对上三百八十二,这是绝对性的数字差距。
“然后再回到我说的话题上,是九。”
“啥?”
“我说是九啦,九!正确来说是九·五七九。就是这一带的札夫塔利卡度数。”
不觉得一口气少了几位数吗?只有个位数?
“那、那种数字有可能吗?”
“就是有啊,因此一般甲种魔术师所制造的,那些需要以太的机械和魔导道具全都无法使用,因为度数太低是不会发生奇迹的。那些魔术师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低的札夫塔利卡度数。”
这个风和日丽,绿草如茵,鸡群咕咕鸣叫的农村,很可笑地竟被现代文明的恩惠所摒弃在外。
原因是札夫塔利卡度数太低。
因为甲种魔术的基础以太,在这里几乎不存在。
“…………该怎么说呢、那个……”
“偶尔会有城市的甲种魔术师,大老远地跑来这里推销商品,但是那些人全都无功而返。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选错地方推销了。”
“呜呜……”
“与其来推销那种东西,我倒比较希望电力、瓦斯和自来水的管线能牵过来,我们只要能正常生活就够了。”
可恶,就算是死掉的父亲也好,立刻把那些公务员给叫过来!
“听说又有人要来推销东西了,好像是城里一间很大的公司?而且还特地在这里做工程,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啊。”
这里的环境实在太惊人了。
“所以亚鲁特,那种无线式的以太枪在这里根本无法使用,因为即使把比手臂还粗的线路端子插入地面,在这荷尔谷林村也点不亮一盏灯啊。”
亚鲁特感觉好像听到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
简单到连亚鲁特充满缝隙的大脑都能够理解。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虽然很无奈,可是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是这样啊……这里没有以太啊……”
“总之你最好不要乱动那把枪,它会被你弄坏的。”
“不,可是……那么为什么艾玛能飞上天——”
亚鲁特忍不住抬头看她,却一时不出话来。
只见艾玛的双眼眯成一线,糟糕了,亚鲁特脸色发青,当他发觉自己刚才竟直呼艾玛的名字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算了,对于你没大没小的称呼,我姑且不跟你计较。”
艾玛眯着眼睛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总是感情起伏激烈,像野生狐狸般跳来跳去的少女,她脸上的神情,这时却像是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如果要回答你的问题,那么答案就是因为我是魔女。优司塔斯·波奇莫亚把自古流传下来的土著咒法和秘术去芜存菁,就像为鱼去骨般创造出甲种魔术;而被他切除舍去的头、骨、鱼尾部分,就是充斥着这样的不合理。你最好别以为同样的常识能套用到这里。”
没有共通的代码,也没有合乎逻辑的理论,即使地下没有以太,仍是能够引发奇迹。
即使看在亚鲁特的眼中有多么地不合理,但对她们而言,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怎样才能学会呢?”
“自然就会了……或者该说,这种事如果三言两语就能说明,那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啊。总之既然此地无法指望获得甲种魔术的恩惠,那么只能靠我们努力了。”
而那努力的一环就是这配送工作吧。
巡回附近村庄配发药品,将占卜的结果告知村民,这样的‘魔女大人’确实受到村民的感谢呢。
“所谓的魔女就是包含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在此地扎根,靠着歌颂风、观测星象,来得到村民的回礼。每一天都是修行。”
“真了不起。”
“哼,这是义务,义务啦。”
“一定很辛苦吧。”
艾玛在上空吹着风,说出这段帅气的言论,但或许是亚鲁特不断夸奖的关系,她像是突然回神似地羞红了脸。
“……倒是你这个人啊~~你怎么一副敬佩不已的模样啊,这些不都是基础中的基础吗?是超基础的知识啊!为什么我必须对凯杰尔的学生解释札夫塔利卡度数啊?”
“非常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你在学校四年都在做什么啊!”
“都在练习库洛布!”
而且是从早练到晚。
艾玛听见他这么说,好像也懒得生气了,她的嘴角一缓,露出了称不上坦率的半吊子笑容。
“嗯?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奇怪?”
艾玛这时已经收敛了表情,可是亚鲁特一旦想起,就再也管不住自己。
想起那难以言喻的胜与败的历史——又或者说是亲人间的争执。
“不是……我有一个妹妹。”
“所以呢?”
“常常在我们吵架之后,她就会露出你那样的表情。”
“哦,是吗,那你妹妹一定认为你是个笨蛋吧。”
做出表情的本人如此解说,她的嘴巴还是一样毫不留情。
可是那却是至今最令亚鲁特心痛的回答。
让亚鲁特的心迸出裂痕。
“……我也很清楚,她并不喜欢我。”
亚鲁特忍不住吐露的喃喃自语,没有传到上空的艾玛耳中。
“再说你把我和妹妹相提并论是怎么回事?你是魔术学院四年级学生对吧?那我们就是同年啊,我看起来有那么像小孩吗?笨蛋亚鲁特!”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捂住耳朵,不想再听见任何话语。
“哥哥、哥哥。”
只见妹妹拖着多余的枕头和毛毯,从拳头大小的门缝间探出头来。
问她怎么了,她却以楚楚可怜的眼神如此说道:
“我害怕打雷,可以一起睡觉觉吗?”
跟她说母亲会生气,她却哭闹不听,答应了她,她就立刻无言地跳上床来,不管是可怕的打雷,还是黑暗中的鬼怪,只要将脸颊贴在亚鲁特的手臂上,她似乎就会安心了。
——是的,什么?你说古斯塔夫他们家吗?我觉得他们人都很好,夫妻俩人感情和睦,小孩子们感情也一样好,虽然妹妹的身体不好,令人有些担心,但是她很黏哥哥,两人常常在一起玩,他们那样应该就是理想的家庭吧。
他们家在街坊间的风评确实也不错。
双亲是在王宫任职的公务员,对子女的管教相当严格,或许代替他们爱护她,就是亚鲁特身负的责任,宠爱既胆小又爱撒娇,可是却是被每个家人深爱的妹妹。
大部分的人都说,兄弟姊妹只要长大,彼此之间也会有距离,但是在那之后,亚鲁特与妹妹之间的鸿沟,或许已不能以鸿沟来称呼了。
他们顺利地度过双亲过世这个相当大的变故。
多亏为数不少的生命保险金,以及肇事者是个有钱人的关系,他们才不至于立刻面临露宿街头的烦恼,然而,或许就是因为状况并不是那样紧迫,如今事态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也说不定。
“……你就去吧。”
双亲的葬礼结束之后,在只有两人的家里,妹妹如此对他说道。
“爸爸和妈妈也很期待哥哥去打库洛布,你就连我的份也一起努力吧。”
有如厌倦了哭泣一般,那就成为了他们最初的约定。
受到病弱妹妹的鼓励,亚鲁特于是进入库洛布名校就读。
球队的练习符合名校之名,非常之严格,即便每天伤痕和呕吐不断的练习,让他想要放弃,但是父母亲的照片和那时的约定支撑着他,使他拼命地忍耐承受,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绝不能放弃,真可说是咬牙苦干,每天早晚都勤练不休,终于在第二年成为正式选手。
但是当他发觉到的时候,他和妹妹已经几乎不再说话了。
他回到家也只是睡觉,假日则是要比赛,在三年级春天的选手权大赛得到优胜后,他又必须远征、集训、庆祝会、选拔队员,更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亚鲁特甚至不知道就读别间学校的妹妹,平常究竟是在学习什么。
“哥哥你去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不要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