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不识「比基尼」(2 / 2)
我扑倒过去,用手臂接住掉下来的蝶尾。我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受到冲击,在地面上滚起来。
狗没有察觉到蝶尾掉下来,发出咆哮,冲过走廊。
玄关响起破坏的声音。
狗用鼻尖推开门,冲到外面。
我必须追上去。我将蝶尾放在地上,准备跑过去。但是,蝶尾可能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对她的急救措施恐怕片刻也耽搁不得。我准备喊幸仁,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幸仁打破我的指示,是担心我的安危从房间里出来的吧。我听到雅在呼喊他的名字,我抱起两人。
同时,我咬紧嘴唇。
狗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它已经,逃掉了。
* * *
我万分焦躁。但是,最优先的事项应该是给两人治疗。
我将幸仁搬到他的房间,望着他的睡脸。稚嫩的面庞上,露出平静的表情。没有什么外伤,似乎性命无忧。
需要治疗的蝶尾也交给了下人。据说虽然没有显眼的外伤,但为求万全,还需要确认经过。更纱好像很担心蝶尾,黏在蝶尾身边,刚才已经睡了。
狗逃进了山里。虽然想到山上去狩猎,但族人之中恐怕只有我是狗的对手。其他人去,不过是徒增牺牲者吧。
虽说力量远不及虎,但那只狗,拥有绝对的强大。
最关键是的,族人们对哥哥创造出的野兽所感到的惧怕,已经根深蒂固。
妻子、孩子、丈夫被杀,无不哀嗟惶恐。
至亲的死,实在太过沉重。
我叹了口气,仰望天花板。脑中浮现出更纱和蝶尾睡在一起的身影。更纱似乎非常害怕。我很担心,祈祷睡着的两人不要做噩梦。
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姐妹。彼此受到伤害,自然会非常伤心。
我,也只有那一个哥哥。
但即便这么去想,我也无能为力。
思维无法顺利的理清。疲劳沉重地压在身上。哥哥期盼着与柚木乃小姐再会。但仅仅如此,即便他沦落疯狂,也不可能想将全族的人斩尽杀绝。
不过,我想见到他。仅此而已。
如果将『神』唤出来,这种小小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吧。
————但是,这是断然不被允许的事情。
————这样,不可能让一切都结束掉。
哥哥给家族带来的伤,不能任其继续蔓延。
我必须杀掉那只狗。
虽然脑子里这么想,身体却无法顺利行动。数以百计的乌鸦,三匹狼,一只蛇。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有『这么多』。不过,身体如烂泥一般疲劳,无法顺利的动起来。
狗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受伤的狗,会藏在山中某处么。
只要砍掉竹林追上去就行了。我明明知道,身体却不论如何也动不起来。我当即躺下,闭上眼睛。
稍微睡一下,就能驱除身体的疲惫吧。
但是,我没有闲工夫睡觉。休息是不被容许的。
我必须尽早杀掉它。
两种思维相互缠斗,焦躁的感情不久获得胜利。我想睁开眼睛。就在此时,有人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那是与哥哥的手所有不同的触感。有人正仿佛敦促我休息一般,抚摸我的头发。我不知道那是谁,我战战兢兢的睁开眼睛。
平静的瞳孔与我相视,向我投来安慰一般的眼神。
————那个人正凝视着我。
我大吃一惊,准备起身,那个人露出困惑的表情。那个人扬起双臂,用一如既往的礼貌口吻向我道歉。
「抱歉……弄醒你了么?」
我连忙摇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不知不觉就这么做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应该在很遥远的,茧墨大人的住所才对。然而,他正用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重新坐好,与他相对。
我感受到仿佛时间停止一般的舒服。我一直盼望相见的那个人,就在我的眼前。心跳自然而然的加速,我感觉脸颊开始染红。
但是,此时我察觉到。我没有闲情去慢慢享受这一幕。
我,必须去找那只狗。
我必须将哥哥的迷恋彻底根绝。
我不允许族人再次受到伤害。
我打算站起来的瞬间,他突然露出险恶的神情。就像平时一样,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这个表情,是在批判我。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我明明为了家族,舍生忘死,全力以赴。
他眉头深锁,维持着那副为难的表情,开口
「是不是又要勉强自己了?」
他突然如此说道。我不由张大双眼。他总是这样,总是用不容置辩的眼神注视着我。但是,这次他并没有斥责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不勉强自己就说不过去的苦衷。
为了杀掉那只狗,不管什么我都会去做。
我也瞪着他,但是,他的眉心挤得更深了。
「你这样勉强自己,又能怎么样。扼杀自己的心,这样你就能变轻松么?」
扼杀掉,心。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产生一种胸口仿佛裂开的疼痛。我再次回想起刚才站在狗的跟前,脑中浮现的文字。
————白雪,你呀。
不过,我没有被它束缚神智的闲余。我想忘掉文字,摇摇头。但是,那个人如同催促我回想起来一般,凝视着我。
怒气慢慢的涌上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你为什么总是擅刺痛别人的心。
现在也是,还有那个时候也是。
————这和自杀不一样!
————就算哭出来,又有什么不对?
我变得软弱,是你的错。
因为你的错,我承认了自己对哥哥的死感到悲伤。
如果你那个时候没有对我说那种话,我就可以不用落泪了。
我明知他听不到,依旧如此向他控诉。
我无法不向他控诉。
如果活得像冰一样冷酷,一定会轻松不少。
然而————他却一直对我说。
别勉强自己。
————不要勉强自己哦,白雪。
此时,我突然回想起来。
这句话,我在遥远的过去曾经听过。
没有声音,却非常温柔的语言。
此时,我醒了过来。
* * *
宁静的雨声灌入耳朵。雨水打在大屋里发出响声。似乎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天气恶化了。山上的气候说变就变。暴雨摇晃着竹林,将大屋封锁在水中。我抬起头,环顾四周。不见那个人的身影。昏暗的房间里,唯有雨声不断地响着。
然后,突然混入了不快的声音。
回过神来,我听到了幸仁的鼾声。不如说,是状况的遽变让我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不过,看来他似乎只是单纯的睡着了。幸仁的嘴巴时不时地动起来,就像在吃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吃惊,又有些安心。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闭上眼睛。
全都是一场梦。
我似乎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睡着了。
那个人不在这里。那只是我的愿望。
是由我希望他出现在这里的愿望催生的产物。
我拍了拍脸,站起身来。翻身的幸仁从被子里掉出来,滚了出去。我追上去,轻轻摸了摸他。而后,幸仁醒了过来,抬起脸。不知他做着怎样的梦,他环望四周,擦掉口水。
雨水从空中倾注而下。水对墨水创造出的生物是大敌。
在山中,唯有一个地方能够躲避大雨。
然后,那里一定狗最怀念的地方。
我一边踩着湿润的土,一边凝视竹林环绕的亭台。
在水无濑家的山的半山腰,曾为哥哥所用的亭台,沐浴在雨水中。
那里的门,果不其然被弄坏。好似血迹的淡墨的痕迹,一直连接到里面。
以前,和那个人来过这里之后,我就不曾来过这里。我一边听着雨水落在竹林里的声音,一边调整呼吸。身后的幸仁露出不安的表情。我告诉他不必跟来,可幸仁还是提心吊胆的向亭台内窥视。
他明明很害怕,却随我而来。
我又岂能胆怯。
我关上白色的纸伞,走了进去。
我抽出笔,蘸上墨。附近传来激烈的低吼声。
野兽的足迹,一直在亭台的地板上连续。在里面,蹲着一只狗。
他的身体小了一圈。是经过雨水的冲刷,墨被冲掉了吧。狗的身体受到削减,变弱。它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舔舐受伤的前脚。
或许是保存方法不当,卷轴快要腐坏了。封在里面文字,也不孚当初之色。
狗老了。再加上伤,对它造成了消耗。
但是,它没有失去他的威猛。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狗察觉到我,发出低吼。它屈下身体,露出牙齿。
只要把门关上,浇上大量的油,一把火就能送它上路吧。或者是从外面洒水就够了。轻松的处理方式要多少能够想得出来。
『对狗致敬是要干嘛?竟然如此拘泥于超能力,愚蠢也得有个限度哦』
在头脑中,茧墨大人嘲弄般的笑起来。但是,我依旧向前迈进。
藉由超能力创造出来的东西,就要用超能力来处置。
水无濑家的自豪,便在于此。
不论如何揶揄辱骂,都不会改变这个生存方式。
哪怕是愚不可及的生存方式,我也不会为此羞愧。
我戒备着狗,与它对峙。蝶尾已经不在狗的背上。
我能够不必顾虑,放手战斗。
——————唰
我仍出手中的卷轴。白色的纸长长的展开。亭台的墙壁与地板,乃至天花板全都被柚木乃小姐的名字所埋没。这是哥哥想让她再次诞生在人世而做出事情。这个亭台,已经没有容不下地方写上新的文字。哥哥的悲痛欲绝的叫喊,将这里填埋。
我在自备的卷轴上振笔疾书。鲜活的文字在微微打湿的纸上跃动。
『虎』
——————唰
我将卷轴拉向跟前,再次投出。卷轴滚到狗脚下的同时,野兽从里面冒出来。水墨画的老虎毫不留情的扑向蹲在地上的狗。狗巨大的双颚激烈的颤动,发出咆哮。灰色的唾液滴下去,弄脏地面。柚木乃小姐的名字沾上墨水,随后消失。此刻,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向我袭来。
哥哥的文字消失了。哥哥的叫喊消失了。
这让我胸口无比的躁动。
虎一跃而起,将狗的额头撕开。狗发出惨烈的咆哮。幸仁在我背后怯生生的缩成一团。狗每甩一次头,黑色的血便飞洒出来。老虎发出咆哮,再一次用力蹬起地面。虎落足之处,木地面向下沉降。虎的肌肉非常有力。虎一跃而起,爪子向狗的头上挥去。
狗老了。
而且,它受伤了。
所以,这样就结束了。
此刻,我的心脏激烈的拍打起来。不知为何,我变得难以呼吸。某种东西,再一次在我头脑中闪过。我不能想起来。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去想那种事。心里明明这么想,情景却擅自在我眼前展开。
仿佛用淡墨描绘出的灰色景色,在眼前浮现。
有人正抚摸着我的脑袋。他触摸正在哭泣的我的脸,为我拭去眼泪。那个人的笔缓缓游走。平时工整流畅的文字,配合着年幼的我,变得乱七八糟。
————别哭了,白雪。
他的字,平静而温柔。
我喜欢他的字,喜欢他的手。
我喜欢哥哥。
————哗
虎慢慢崩解。我不由自主的张开眼睛。我并不希望虎崩解。然而,虎却无法维持形态,当场分崩离析。墨迹扩散开。我再次打开卷轴。我焦躁地在空余的地方写出『虎』。可是,文字没有动起来。我焦躁地动起笔。
『虎』『鹰』『豹』『虫』
不论写出什么都是枉然。文字一味的保持沉默,一动不动。我疯狂地挥动手,然而什么都没有浮出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的指尖在颤抖,已经无法写出任何文字。
这种事从未有过,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呢。
我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
我好想哭。我想忍住快要漏出的呜咽,紧紧的咬住嘴唇。幸仁在我身后不知干什么跑来跑去,但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我憎恨自己的不中用,紧紧攥住拳头。我想殴打自己的脸,但手指颤抖不已。
我为什么无法唤出野兽。为什么我什么也无法创造出来。
突然,我回想起某人的眼睛。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我。
那人叫我不要扼杀自己的心。
就像那时候让我去哭的一样。
但是那是我的梦。不可能是从那个口中说出的话。我,只是觉得那个人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将自己的愿望借他之口说出来而已。
于此,我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我真的想杀这只狗,想扼杀自己的心么。
莫名其妙。我每次看到狗,都会回忆起一些事情。我想挥开那些幻影,但我无能为力。即便我写出不成样子的东西,也因为我的动摇而创造不出任何东西。
回过神来,纸已经全部染黑。
上面已经无法写字了。
我用墨水弄脏的手擦擦脸。受伤的狗表现出戒备的样子,向我的方向窥伺。不过,狗再次动起来。狗发出愤怒的咆哮,半蠕动地开始向我身边走来。喀拉喀拉,爪子抓伤地面发出响声。
我无法动弹,望着被弄脏、凌乱的纸。
如果怀着如此难堪的想法,心是坚定不起来的。
在我脑中浮现的那个人责备我。
全都是他的错。
那个时候,如果能完全和哥哥诀别就好了。
那个时候,如果我不哭的话,应该就能轻而易举的杀掉这只狗。
然而,我现在连一只野兽也唤不出来。
泪水流了出来。狗向我咆哮。但在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它的额头。狗的动作停止了。
铿地、响起硬质的声音,小石子弹了起来。
幸仁颤抖着向狗扔出石头。不知何时去到外面的他,两手抱着大量的石头。幸仁如威吓般举起手臂,再次扔出石头。铿地、小石子又一次在狗的额头上弹起。狗的视线转向伫立在雨中的他,一边警惕,一边露出牙齿发出低吼。狗突然灌注全身的力量,准备冲到外面。
外面,正下着雨。
但要咬碎幸仁脖子,只需几秒钟的功夫。
在雨水冲掉墨汁之前,将他咬杀,然后回来就行了吧。
我再次将笔浸入墨中,挥开。视线非常鲜明。就如同时间停止一般,我感到空气的流动正在变慢。
没有功夫犹豫。我不允许哀叹自己的无能。
我发过誓,不能再让牺牲者出现。
不能守护族人,我还算什么水无濑的族长,还算什么水无濑白雪。
我不会在让任何人在我眼前被杀死。
带来的纸已经没有了。不过,这不成问题。我猛地脱下和服。
水无濑家的族长,为什么要穿着白色的和服。
因为就算最后战至孤身一人,也要奋战到底。
我抓起白布,蹴地而起。在狗向外面突进的前一刻,用布盖住它的脑袋。狗被布缠住,非常惊讶,在脚停下的瞬间,我振笔疾书。
『虎』
字形成高速的漩涡。虎头从中心浮现出来,发出咆哮。从和服中生出的老虎,蹬起狗的背,跃入空中。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翻腾一圈,然后落下,将巨大的重量灌入爪子,扑打下去。和服上渗出黑色的墨。
老虎按住狗,进一步向脖子咬去。
这一刻,胸口一阵刺痛。
只要这一嘴咬去,就能结束了。本应如此才对,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可这种事。
不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感到焦躁,但拼命地维持着虎的身体。墨水凝结的血,慢慢的流出来,滴在地板上。狗发出痛苦声音。声音灌入耳朵的瞬间,我明白了。
啊,终于明白了。
我不知为什么,但这只狗。
————我不想杀掉。
虎的形态崩溃了。虎变回了墨块,墨迹在和服上散开。但是,狗已经动没有再动起来的气力。喉咙流出大量的血,狗当即瘫倒在地,努力地发出粗暴的呼吸声。
我缓缓地向狗靠近。受伤的野兽是危险的。狗或许会挤出力气,作最后的挣扎。我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狗不知为何,就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连逃走的征兆都没有。
它不断地喘着粗气,不知为何,鼻子发出嗅气味的声音。
狗的脸埋进和服,不断嗅着布的味道。可能是鼻子不太灵了,它的鼻子一次又一次的在和服上摩擦。狗突然抬起脸,浑浊的眼睛看到了我。
狗缓缓的张开嘴,让舌头在我的手上滑过。之后它轻轻的咬了下去。不痛。狗如同催促着什么,拉着我的手,哼起来。
就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
狗哼着鼻子,尾巴缓缓摇摆。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诉说着什么。
就好像,让我坐到它的背上。
「————————!」
此刻,我想了起来。
年幼的我正在哭泣。
哥哥缓缓地抚摸我的脑袋,露出微笑。
那些记忆被我遗忘了。在舌头被灼热的刀刃挖掉的瞬间,那些记忆完全丧失了。每次回想起那一刻的剧痛和憎恶,便鲜明的刺痛胸口。年幼的我,没能理解族长的义务。毫无天理的恐惧和痛苦强加在我的身上,将我的心染成黑色。
不过,既然舌头已经被拔掉,我不可能再去怨恨家族。如果承认了令人恐惧的怨恨和憎恶,我将无法在家族中生存。所以,我将激动的情绪全都向离我而去的哥哥宣泄出来。
即便憎恶淡薄之后,接受自己的命运之后,记忆依旧没有恢复。
但现在,我回忆起令我怀念的情景。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在哥哥的房间里,拉着哥哥的衣袖,对着忙碌的哥哥嘤嘤哭泣。
年幼的我,过着任性奔放的生活。父母对我很溺爱,如同掌上明珠给我无微不至的呵护。我的世界曾是那么光辉灿烂。我将重压全都推给哥哥,对此甚至不曾萌生疑问。
年幼的我,本应整日生活在欢乐之中。
然而,我为什么会哭呢。
我拼命地向哥哥发泄我的不满。对了,我的确是在自由中成长起来的,但礼仪作法的训练也十分严格。或许我那天死乞白赖地想要出去玩,结果被父亲严厉的喝斥了吧。
哥哥一声不吭的听着我的话,为我擦掉泪水。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慈爱。
哥哥一定顺从了我的意愿。我说出的话,不过是单纯的使性子。但是,哥哥或许也笃定了我的将来。
如果哥哥没有叛离,我仍旧被那样养大的话——恐怕我会被嫁到其他的超能力家族吧。
在那里,我恐怕得不到爱。就算为了加深超能力血脉之间的联系下嫁他家,我终究是水无濑家族的人。对婆家动情也是不被允许的,如果是为了水无濑家,不论何时都必须背叛丈夫。
那个时候,必将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辛苦。
哥哥不断的抚摸我的脑袋。然后,缓缓的动起笔。
————听好了,白雪。
温柔的文字对我说道。这是,哥哥的声音。
舌头被夺走的他,用文字对我细语。
————记好了,你…………
她平静的动起笔。
然后,我取回了断然回想不出的话语。
————是为幸福而生的孩子。
哥哥用流露出慈爱的文字向对我说道。突然,他取出一个卷轴,将其打开,笔在空白的地方游走。他写下了『狗』。然后,在文字动起来之前,将它卷了起来。他好像想对我说什么,抚摸卷轴,闭上眼睛。
然后,缓缓将它封住。
他将卷轴装进了装有钱的信封中,放进了盒子。他抚摸着年幼的我的脑袋。
————听好了,白雪。如果真的觉得难过,想要逃走的时候,你就打开这个盒子。里面的狗,会替我将你带到我的熟人那里。只要将里面的书信和钱交给那个人,你一定能够好好的被养育成人吧。
我听着这番话,眨着眼睛。离开水无濑,我根本就不曾想过。我生在这个家,也会死在这个家。就连年幼的我也知道,其他的选项是不被允许的。
逃跑是不被允许的。
我一边接受着掌上明珠般的爱,一边在名为水无濑的笼中死去。
不过,哥哥认真的眼神否定了它。
————不要勉强自己,白雪。如果真的觉得难过,就逃跑吧。
————因为,你是。
他缓缓提笔。
就好像注入万千思念一般,编织出这段话。
————你是为所有人都不及的幸福而生的。
他不再多言。不过,现在的我能够明白。
他一定想这样说下去。
————要哭的话,让我一个人哭就够了。
哥哥一定期盼着,唯独妹妹能够不被名为水无濑的锁链所束缚,得到幸福。反观哥哥,家族对他便是如此沉重的重负。
你,你是为所有人都不及的幸福而生的。
哥哥没有说,他将在背后牺牲自己。
哥哥准备一声不吭地为家族献身。但是,他唯一的幸福被夺走了。柚木乃小姐,唯一支撑他承载全族重压的支柱坏掉了,哥哥坠入了无底的地狱。
那个人,明明想过背负一切。
直到失去柚木乃小姐那时。
我的脚颤抖起来,当即瘫坐下去。狗拼命地用鼻子压向我的手。变短的尾巴撒着血滴,不断摆动。受伤的狗蹭着我的身体,动起受伤的腿。从它的脖子上,洒出大量的血。即便如此,狗还是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的想站起来。
狗想让我坐到它的背上,不断地拉扯我的手。
唔唔、唔唔
用撒娇般的叫声,轻抚我的耳边。
狗已经站不起来。即便如此,它还是想驼我走。
狗的牙齿微微碰到的手。狗像安慰我一般松开嘴,拼命舔我的手。然后,再次将身体靠过来摩擦。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不断地尝试站起。
它的样子,和哥哥身影重合起来。
和他藏起受伤的心,祈求我幸福的身影重合起来。
这孩子,是为我而创造的。
是为我而降生的孩子。
我当即跪了下去,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抱住拼命想要起身的身体。告诉它已经够了,将头贴在它的胸口。用力抱紧之后,几道墨水从身体流下来。
狗,老了。
而且,瘦了。
眼睛已经看不见,恐怕鼻子也只残留着些微的嗅觉。
在封印被解开的瞬间,狗恐怕将蝶舞错当成年幼时候的我,抓起来了。
这孩子一直都在等待着。
狗命已将息。
即便如此,依旧一心只考虑着我。
泪水流出来,我注入全部的力量将狗抱紧。不用站起来也没关系。我不断地抚摸它的身体,在心中对它诉说。
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
我的声音是传达给狗的,同时也是传达给哥哥的。
明知无法传达到,我还是不断重复。
我已经不是那个年幼的我了。虽然也有难过时候,痛苦的时候,也有想要依靠谁而哭泣的时候,也有觉得要是扼杀掉心灵就好了的时候,而且今后这种时候也将更多更多。
今后,觉得刚出要是逃跑就好了的时候,一定会更多吧。想将一切抛下的日子,一定也会出现吧。但是,我会挥掉眼泪,坚持下去。
即便如此,这也是我选择的路。背负超能力的血和整个家族,我必须抹杀自己。讴歌自己人生的纯真少女,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这正是水无濑白雪所选择的生存姿态。责任有时会侵蚀内心。然而这份痛苦,是我为了我要去守护,为了我所爱着的人们而承受的。今后,不论有怎样的困难等待着我,我都能够挺起胸膛去面对。
我不会逃避。我要活在这里。
谢谢你。
永别了。
狗静静地闭上眼睛,力量忽然从全身抽出。狗的身体霎时崩溃。墨水滴在皮肤上。这个触感,就像淋到血一样。
泪水滴在墨上,混在一起。
请安然入眠吧。
我抱住残留着墨水的自己的身体。我紧紧闭着眼睛,蜷缩起来,就这样确认流落的墨汁的触感。崩溃的狗的身体,不久在地板上扩散开。就连仅存的一点点温度都冷却下来。我抬起脸,站起来。
我擦拭泪水模糊的视线,转过身去。墨顺着脸颊滑落。幸仁呆呆的看着我。我对着他,缓缓地露出微笑。
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幸仁,多亏你救我了。
我灌注感激之情对他投去笑容,他一动不动。可能是因为紧张的关系,脚无法动弹吧。想到这里,下一刻,他的脖子微微动起来。从脚尖开始向上,凝视着我的样子。忽然,视线停在了我的胸口。
几秒钟的沉默后,幸仁的脸开始变红。
因此,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打扮。
纯白的,比基尼。
我战战兢兢的垂下视线。或许因为经过了特殊加工,比基尼将墨水弹开。黑色的液滴之下,保持着鲜亮的白色,蓄积在接近一半露出的胸谷间。
我从滑落墨水的胸口抬起脸。然后,看到满脸通红的幸仁。
总之,我攥紧拳头,将他揍倒。
* * *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铃、叮铃
回到大屋后,小小的身影正在被窝上戏耍。两个小孩子相互拥抱,像小猫一样滚来滚去。两个人形影不离,纯真的嬉闹着。
在她们身旁,雅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放弃斥责两人。换好和服的我一靠近两人,两人便唰地抬起脸。
「「白雪小姐」」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我微笑着打开扇子。
『随便怎么玩都没问题哦?』
我一边回想哥哥曾经的动作,一边慢慢动笔,将写下的文字对向两人。两人慢慢的读完之后,微微倾首,说道
「「大姐姐?」」
雅的额头青筋暴起。
不过,她只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两人笑着,抱住我两只手。我抚摸她们的脑袋,抱住小小的身体。呵呵呵,两人发出开心的笑声。
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深感安心,同时将脸从两人身旁离开,然后再次展开扇子。
『为什么要玩那个卷起来的东西呢?』
我如此问道,两人相互看了看。她们似乎以为惹我生气了,沉默不语。我等待着回答,两人小声说道
「那个」「我们」「想写」「信」
『写信?』
究竟想寄给谁呢。我不解的问道。而后,两人又相互看看,编织话语
「想让姐姐」「打起精神」「所以」「我们去找」「纸和笔」「「对吧?」」
两人看着彼此的脸。
怯弱的眼睛向我看来。
扇子从我手中滑落。我无法回答。就这样,我竭尽全力的将两人抱紧。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两人张大眼睛,身体僵直。两人,还无法很好的将感情表现出来。
不过过了一阵子,她们的脸也微微放松。
两人乐呵呵的笑起来,蹭着我。
即便此刻,仍有祈祷我幸福的孩子们在我身边。
这便是不可比拟的幸福。
只要这份幸福还在,我就能战斗下去吧。
————我,不需要逃跑吧。
我再次用全部的力量的紧紧抱住两人,然后松开。对着眼睛泪汪汪的两个小家伙打开扇子,用笔缓缓的在上面写下,传达给她们。
『我已经没事了。相对的,有东西希望你们写一下』
两个小家伙不解地歪起脑袋。她们闪闪发光的眼睛在问我要写什么,看着我。我浅浅地笑起来,向她们问道
『有没有想说「打起精神来」的人呢?』
而后,两人再次张开眼睛。她们似乎是想到了,身体僵直。
之后,她们露出笑容,点点头。
两人从我手中接过笔,于是开始写信。
* * *
————于是幸仁,就拜托你咯。
我打开扇子讲道。六月的阳光中,幸仁轻轻点头。出行的时候是个晴朗的日子,真是太好了。应该会到车站迎接幸仁的那个人,一定也对蓝天感到舒心吧。
幸仁露出认真的表情,将收到的书信收在胸前。
那是我的书信和两个小家伙的信。他几度确认两件东西,再次点头。
本来应该拜托雅的,不过去茧墨大人那边,还是让面熟的他去最好。
幸仁深深地低下头,走了出去。他脸上的肿块,尽管一直持续到了前几天,但今天早上只留下了一点点的红斑,我总觉得松了口气。我每天为了赎罪为他换湿布,果然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深深地吐了口气。
他去的地方,是那个人在的地方。
但是,我还无法和那个人相见。
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时。
然而,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够再次见到的他吧。
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能更有勇气。
雅曾经说过,拥有坚定自我的女人充满魅力。
我点点头,转过身去。走在走廊上,我不由停下脚步。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柔和的风吹拂着。在庭院里,我听到之前苦苦哀求,不断哭泣的女性正在下人的陪伴下散步。
听说,她开始渐渐接受丈夫的死。
伤会慢慢愈合。不论受了多大的伤,时间还是会永不停息的流逝下去。
我调转方向,走过走廊,走向人迹罕至的一角。
我将手,放在长期封闭的屋子的槅扇上。
一打开槅扇,六月的阳光便照出了受伤的房间。墙壁的纸因为狗的爪子被撕破,染上墨渍。唯独连廊一如既往的围绕在阳光之中。
我走近连廊,在哥哥和柚木乃小姐曾经喜欢坐的地方坐了下去。
庭院绿意盎然。
我看着令人炫目的绿色,还有湛蓝的天空,闭上眼睛。
我感受风,还有太阳的热量。痛依旧残留在胸口,十分剧烈。
喷血的伤口想要愈合,一定还有待长久的时日吧。
不过,曾经抚摸我头发的手,那分触感不会消失。
我和哥哥之间,曾经确实拥有一段平静的岁月。
叛离家族的人,曾经发自内心的为我祈求过幸福。
这段岁月,我断然不能否定。
我缓缓睁开眼。蓝天再次映入眼中。
只要心不死,痛将一直持续
那个时候,那个人让我哭。他对我说,觉得伤心,哭出来就好了。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我的心一定早就死了吧。
这样一来,我一定不会软弱到这个地步。我能够感觉不到痛,坚强的活下去吧。
但是,我会无法取回与哥哥之间的回忆。
再次相见之时,对那个人道声谢吧。
然后再一次,将深深的感情传达给他就行了。
正因为心是存在的,这份感情才会填满胸口。
我按着温暖的胸口,闭上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在这个地方躺了下来。像小孩子一样躺在连廊上,晒着六月的阳光。
身体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仿佛有只温柔的手在抚摸我的脑袋一般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