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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对。不过,如此一来,寄信日期如果不是‘大正十三年二月十二日’就奇怪了。”



“啥?”



“单行本《泉之畔》出版,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是在‘大正十三年一月’。可是筑摩版的全集中,‘信’却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寄的。明明应该是一看完‘书’就立刻写的信,却过了整整一年才寄,这未免太奇怪了。”



“说的也是。”



“正当我还在苦思这个问题之际,就已到闭馆时间。”



“况且你还得打工。”



“那当然。我是利用中间的空挡想的。好了,回到家一看,春阳堂版也是同样的日期。我越发怀疑是不是分类有误。这封信是以‘您好,拜读了您在文艺春秋的评论’开头。筑摩版的注释说明‘评论’指的是‘正宗白鸟对芥川的作品《一块土》的赞赏之词。’若是这样那就得查阅《正宗白鸟全集》了。我正好那阵子都没机会去国会图书馆,所以只好就近去邻市的图书馆。结果,很幸运的是,我发现馆内的不开放式书库藏有福武书店出版的版本。全套三十卷。我想查阅其中的随笔评论部分。向柜台的馆员小姐一问,二位馆员立刻从里面替我搬来了十四本厚重的巨册。而且还替我搬到参考室,又替我搬来桌子,客气地说‘来,请坐,您慢慢查阅。’”



“好亲切喔。真是理想的图书馆。”



“对呀。害我超感动的。我打开桌上的日光灯,试着查阅大正十三年年初的文章。白鸟在二月一日发行的《文艺春秋》写了《于乡里》这篇文章。一读之下,正是我要找的。文章最后的确对《一块土》赞不绝口。结尾写着‘为了将我对这绝妙短篇的感叹向作者表达,谨草就此文寄给文艺春秋。’说到《文艺春秋》,众所周知当时正在连载芥川备受瞩目的《侏儒的话》,所以芥川一定会看。芥川接连看了大正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出版的单行本《泉之畔》和三月一日发行的《文艺春秋》,所以才起意写信给白鸟。如此说来不管怎么想那封信的日期都该是‘大正十三年’二月十二日。”



“原来如此。”



“嗯。虽然这只是无聊的琐事,但是想到是我自己的发现,还是有点开心。没想到,筑摩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第八卷的解说也是吉田精一写的,在文章最后,添加了一行好像是后来补充的铅字:‘书简一〇九五(二月十二日寄给正宗白鸟)应移至大正十三年二月之处’。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错误。明知自己这种心态很卑劣,我还是有点扼腕。”



“现在出版的版本,已经改过来了吗?”



“这点你也很好奇吧。可惜,当我想再次检视芥川的作品全集时,现在市面上竟然只有筑摩的文库版。”



“不会吧?”



“是真的。而且文库版没有收录书简。接着我趁有机会去国会图书馆时,查阅岩波版的新版本,结果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发行的版本写的是‘大正十三年’。”



“那么,岩波的新版本已经改过来了。”



“就是这样。总算是圆满结局。”



“不过,听你说起这其中的迂回曲折,还真有趣。”



“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好了,话题回到白鸟的《某日感想》。”



“你刚才说,那是写什么来着?”



“你怎么可以忘记。那是白鸟第一次在文章中提到《往生绘卷》。他是这么开始的:‘《国粹》四月号刊载了芥川君的《往生绘卷》,我兴味盎然地一口气读完。这是篇无懈可击的杰出小品。但,对于最后的“法师口中开出雪白莲花”这段有趣的叙述,我反复思考之后,对于这篇就艺术品而言完美无缺的作品,仍有未足之感。’”



“是噢。如此说来,白鸟的意思是肯定他的技巧。”



“在这篇文章中是,只不过是褒是贬就另当别论了。”



“那倒是。”



“然后,再看到下一段,这次我真的立刻就联想到小正你了。”



“妈呀。你没头没脑地放什么炮啊。”



“你别吵,听我说嘛。那段是这样写的:‘那位僧人,真的实现了心愿吗?或者该说,作者是真的这么想吗?就艺术上的神来一笔而言着实出人意表,不让这位疯狂的法师潦倒枉死,却令其尸身开出白莲,散发异香,此点甚妙。但据我多方思考后,不得不感到这段描写颇为虚无。在枯木枝头饿死,差点成为乌鸦的饵食,到此为止是真的。至于后面的发展,我认为只是艺术家为了让事件更有趣所做的小把戏。’”



小正皱起眉头聆听,等我念完后,她说:“这像是我会说的话吗?”



“你明明就已经说了。”



“啊?”



“怎么,你忘啦?记得有一次,我们和江美三人聊到童话时,小正你不是批评过安徒生吗?你说《丑小鸭》最后变成白天鹅,实在是不可原谅。小正,你应该是无法忍受试图用那种形式解决问题,不,是让人误以为已经解决问题的态度吧。因为那似乎只是在试图美化现实问题。你那种想法,不是和正宗白鸟的这番话颇有共通之处?”



“噢,你说那个啊。”



小正抿嘴半晌,最后才挤出一句“一点也没错。”



“不知怎地,我忽然有种极不可思议的感受。因为我感到,人不断地在思考许多事,做许多事,但那很可能和以前的某人、或是将来我们消失后的某人,在哪里不谋而合。”



我们陷入沉默,只有车子行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红色跑车宛如施了魔法般快速钻过超车车道扬尘而去。



小正凝视前方的双眼微微眯起,一边说道:“就像欣赏绘画或音乐也是。那种感动,到头来其实是因为从中找到了自己吧。也许是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备感怀念;也可能是看到现在的自己;还有,未来的自己。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后的未来,也可能是几万年后的未来。对于那个终究碰触不到的自己,微微地——”小正特地强调微字的发音。“心有所感,或是反过来对早在现世诞生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心有所感。想到这里,就会觉得人果然不能太早死。”



车子终于即将开进郡山。越过左边山头的彼方,应该是静水无波的猪苗代湖【注:福岛县中部的湖,位于盘梯山南麓。】。



07



在那须高原的休息站,我们买了二罐果汁。我在车上打开喝。可怕的是,新手上路的小正,也左手抓着罐子喝。她说现在开的是直线,所以不要紧。



把空罐装进塑胶袋放在脚边,我继续说:“白鸟——我是说和《丑小鸭》【注:“白鸟”在日文中是“天鹅”之意。】无关的正宗白鸟——简而言之,白鸟看了《往生绘卷》,大概觉得‘绝对不能开什么莲花’吧。”



小正颔首。我又说:“如果说无论哪种批评,到头来都是夫子自道,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这篇《某日感想》倒是完全符合这句话。其实根本不是在评论芥川。因为,从下文可以明显看出。‘像这位僧人这样热诚的人很多。我一直很尊敬这种人。但是,大家都在枯木上饿死了,人类的力量几时才能打开神秘之门?你们祈求,就给你们【注:出自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扣门,就给你们开门……”】。自基督以来不知有多少圣者苦口婆心地如此说过。’深入到这个问题后便已经脱离芥川的创作世界,涉及‘正宗白鸟与基督教’这个大哉问了,所以只能在这里打住。”



“那么,芥川写的‘信’又怎么说?变成‘芥川龙之介论’吗?”



“你问到重点了,就是那封‘信’。对于《一块土》能够得到肯定,芥川说‘这是自十年前承蒙夏目老师褒奖以来最感喜悦的一次。’表达了最大的感谢。但是‘信’上几乎通篇都在谈《往生绘卷》。‘那个故事根据今昔物语的叙述,那位僧人自枯木枝头连呼阿弥陀佛啊,于是海中也传来在此处的回答。但我认为这不知是歇斯底里的尼僧;还是非常强悍的僧人,想必还是没能在现世亲身拜谒佛祖(因为我认为如果不是歇斯底里,没人会在没见到佛祖的状态下在枯木枝头往生)。因此唯独省略了这段。’这分明是在辩解嘛。他在拚命强调自己可没那么天真。我认为从这里就可看出芥川的作风。他无法视若无睹。受到那样的鞭笞、看了白鸟那样的批评后,他觉得不替自己说句话不行;否则他实在不甘心。”



“可是,如果按照白鸟的说法,开出白莲花,不就是芥川的回答吗?”



“嗯。接着他郑重反驳,或者该说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是口中的白莲花至今在后人眼中,我猜想或许仍历历可见。’”



“‘我猜想或许’吗?”



“他这种迂回的说法,并不是对于自己明明斩钉截铁地断定,先假意客套一番;更不是在含蓄委婉地坚持自我主张。他纯粹就只是喜欢迂回。我认为这其实正是芥川的本质。说了半天,到最后若跟白鸟一样质疑‘真的信之不疑吗?’答案会是什么呢?就连我也无法回答‘应该是相信的吧。’我认为,芥川终究是看不见莲花的人。只是如果因此就说他让莲花绽放是‘游戏之笔’,那倒也不见得。正因如此,他才渴切地‘想要相信’。一定是这样不会错的。我认为他就像是口干舌燥的人在写水般地写出这个故事。但是,正因为他是个开不了口喊口渴的人,所以只好把故事写得这般曲折迂回。”



“是这样吗?”



“白鸟对于他‘不认为’芥川相信的理由是这么写的:‘芥川氏肯定是个生来便聪颖过人有学者气质的人。’‘虽然他对僧人的心境极为理解,也寄与同情,但他欠缺僧人那种贯彻始终的意志力。’可是反过来也可以说,这个,正好也就是芥川让莲花绽放的理由。”



“嗯……”



“关于芥川对僧人的心态,有几种不同的看法。吉田精一在引用了前面提到的正宗白鸟后,又介绍了宫本显治【注:一九〇八~二〇〇七,政治家、文艺评论家。】的白鸟批判论:‘这种偏狭的自然主义式批评永远不可能理解作品的本质。作者深爱那名僧人。那已超越怜悯,是真心的爱。’而吉田精一对他这个说法的评论是:‘不只局限于爱’、‘想必是更值得尊敬、也想报以仰慕的心境吧。’”



“分析得可真深入啊。



“我倒不觉得。你知道吗?说到这里先换个话题,在评论或解说时,引用前人的看法据此陈述自己的意见,是在所难免的情形。吉田精一刚才的例子也是如此,若是这种程度的引用倒是无可厚非。但是,有时那种笔触,会让人看了之后心里很不舒服。当我碰上‘某某人的见识浅薄,过于粗糙。我个人更高明的意见是如何如何’这种语调的评论时,就不由得心生反感。写的人或许自己意气昂扬;但那只会让读者觉得此人很卑劣。若是真正有才华的人写的,我想就算是那样,看了也会被折服吧。如果是天才,我当然没话说。但是相反的话就没救了。对于拥有自我风格的文章,有些人纯粹只是像要唱反调似地用单薄的文章去攻击。那种文章说穿了等于是靠人家好心背着你,你却还面无愧色地拽着人家头发扯后腿。有时即便书本身是好的,但是附上那种解说后,反而令人讨厌起整个全集。”



“我懂了,你这番发言是在打预防针。”



“没错没错。我一直很怕自己会变成那样。在这里,宫本显治的‘超越怜悯’的‘怜悯’,和芥川的想法应该是完全相反吧。总之,宫本先生的结论是‘爱’。还有吉田精一的‘尊敬’之说也令我不敢苟同。‘仰慕’倒是让我觉得有点接近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那,你的结论呢?”



“这个嘛,我倒也没有勉强挤出什么结论,只不过,我有一个看法。那应该是‘羡慕’,也是‘嫉妒’吧。”



08



“家里有的日本文学全集中,我从以前就常看的是刚才提过的文艺春秋出版的《现代日本文学馆》。其中芥川作品的解说是由臼井吉见【注:一九〇五~一九八七,编辑、评论家、小说家。】负责撰写。他啊,从《义仲论》展开他所谓的‘芥川龙之介传’。《义仲论》是芥川在中学五年级写的文章。芥川在该文中如此评论木会义仲【注:一一五四~一一八四,又名源义仲,是平安后期信浓源氏的武将。】:‘他的确有颗狂野的心。他总是反省自己的过错。他为了不纵容自己,无论再大的难事也不回避。’芥川把这样的义仲称为‘热情的宠儿’。臼井吉见接着又说:‘《义仲论》当然是在评论义仲,但并不只是如此。文中还蕴藏着芥川对自己人生的热切期许。不过,如果要提早在此就端出结论,那就是芥川龙之介无法这么生活。他的人生,毋宁该说,正好与义仲相反。’‘一刻也无法像木曾义仲这样生活的不是别人,正是芥川龙之介。’”



“你是读那个长大的,所以说不定已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了。”



“嗯。也对啦。不过看完《义仲论》后再看《某阿呆的一生》【注:芥川自杀后发现的遗稿,共五十一章,是回顾自己一生的自传小说。】这样的文章的确会心有所感。这种情形俯拾皆是,比方说我这里有影印下来的,文中的第三十五章《小丑人偶》。‘他本来打算轰轰烈烈地生活,让自己随时都可死而无憾。但,他依旧得看着养父母与姨母的脸色生活。’还有,第五章的《我》。谷崎润一郎【注:一八八六~一九六五,小说家,以耽美文风开创新境,迁居关西后,倾心于日本传统之美。代表作有《细雪》《春琴抄》等。】在文中以‘学长’的身分登场。‘他和他的学长在咖啡室的桌前相向而坐,不停抽烟。他很少开口。但,他热心倾听学长说话。‘今天开了半天汽车。’‘是去办什么事吗?’他的学长保持托腮的姿势,不当回事地随口回答:‘没什么,只是想开车罢了。’这句话把他带往未知的世界,将他自己解放于接近众神的“自我”世界。’”



“当时,能够开半天车想必也是很不得了的事吧。”



“现在,也有个让父母出钱买车,开着到处跑的丫头。”



“旁边,还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丫头。”



“唠唠叨叨?”



“总之,唠唠叨叨同学想说的,就是芥川在人生的最初与最后会经写过这样的文章。”



“嗯。说到芥川,给人的印象好像就是大正时代的作家。但《义仲论》写于他念中学的明治四十三年,《某阿呆的一生》自然是昭和二年的遗稿。一个是写于东方天空即将染白的黎明时分。是日出时的文章。写另一个时,太阳已经死掉了。是深夜的文章。这么一想,还真有点不忍卒睹呢。”



开往盘越的汽车交流点已遥遥在望,旋即消失在身后。左边出现的好像是安达太良山【注:位于福岛县中北部的火山。】。



“那名僧人也等于是义仲,是芥川做不了的那种人。”



“对,是大正十年的义仲。然后如果更往前追溯,头一个义仲应该是大正四年,《罗生门》【注:原典出自《今昔物语》,描写某长工被主人解雇后,在走头无路下正苦恼是否该当盗匪之际,在罗生门这个城门上遇见一名老妇,自老妇身上领悟为了求生存就算做坏事也可原谅,遂抢走老妇的衣物离去。】那个故事里的长工吧。”



“咦,你说那个人?”



“嗯。”



“我高一时念过,最后老师叫我们写读后感。我们班上有位大侠居然写说:‘如果我是罗生门,应该不会爬上那种地方’。”



“啥?”



“那位老兄,在上课的时候,一直以为罗生门是那个长工的名字。”



“啊,原来如此。”



“你也在高中时上过这一课吧?”



“嗯。同样也是高一。印象中老师好像也介绍了很多关于《罗生门》的诠释,但我已经忘光了。所以我打算重新找本新的来看看,就买了小学馆出版的《群像日本作家十一芥川龙之介》。关口安义【注:一九三五~,日本近代文学研究者,芥川龙之介研究的权威。】的代表性导读,已将研究的方向统一汇整。以利己主义(egoism)的问题为中心加以阐释,最近出现‘将长工这个主角视为“大胆的行动者”(首藤基澄)【注:一九三七~,日本近代文学专家。】的论调,进而也出现了认为芥川受到芦花《谋叛论》【注:德富芦花,一八六八~一九二七,小说家,《谋叛论》是一九一一年芦花针对“大逆事件”幸德秋水等十二人遭到处刑,向政府提出抗议,要求思想与言论自由,在第一高等学校演讲的草稿。当时就读一高的芥川应也在场聆听。】的影响,将这篇小说视为芥川“自我解放的吶喊”(关口安义)的观点’。这本书刊载了笹渊友一的《芥川龙之介<罗生门>新解》这篇文章,可以看出所谓的新看法就是出自这里。”



“怎么说?”



“在那之前我要先说明过去的一般看法。我认为引用刚才提到的臼井吉见的解说最好。臼井以正统手法从芥川提及创作动机的文章入手:‘他(芥川)谈到“自己打从半年前就受到触礁的恋爱问题影响,每当独处时总是意志消沉,因此在反作用下亟思创作尽量脱离现代的愉快小说”。不管动机为何,他写出来的《罗生门》,并非愉快的小说,这点看过的人都已知道。’”



“这一点也没说错吧?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值得原谅,于是长工穿上老妪的衣服逃之夭夭。‘外面,只有宛如黑洞的无边暗夜。长工的下落,从此无人知晓。’好灰暗,好灰暗。”



“你记得挺清楚的嘛。”



“这点程度还行啦。”



我边点头边说:“那个老太婆头下脚上地朝下窥视的描写、‘宛如黑洞的无边暗夜’、以及那最后一句,在在令人印象深刻。我也一直觉得这篇小说很晦暗。不过,这里提到的恋爱问题,指的是芥川会经想和某位女子结婚。可惜遭到家中反对,最后他终究无法坚持抗争到底。他放弃了,不,是不放弃不行。这里指的就是那件事。至于此事以何种形式投射在《罗生门》上,到某个时点为止,一般都认为是以前面提到的晦暗形式造成影响。可是,这位笹渊友一论点最刺激的地方,就是他认为芥川既然说了要写‘愉快的小说’,所以笹渊首先就已断定,这是‘愉快的小说’。这个说法有点惊人。‘换言之芥川在《罗生门》以其分身和他者的利己主义格斗,赢得胜利。就此意味而书《罗生门》是用艺术的方法排解芥川受挫的心结,实现了精神疗法中的净化作用(katharsis)。’因此,所谓的‘愉快’,说穿了,是一种完全不当回事的想法。非常大剌剌的。”



“噢?”



“看到这里,我立刻想起一本书。”



“什么书?”



“我在旧书店发现的,英日对照的《罗生门》。”



“你又扯出一本怪书了。”



“是葛伦·萧(Glenn W.Show)的翻译。由英文系的教授加上了详细的注释。”



“你买了?”



“嗯。花了三百圆。”



“真是辛苦你了。”



“起先,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买。我没想过要涉猎那么广。可是——”



“你就别卖关子了。”



“看到最后,老实说,我真的叫了出来。‘外面,只有宛如黑洞的无边暗夜。’被译成‘Outside there was nothing but black cavernous night’问题出在下一句,如果按照现在的版本,应该是‘长工的下落,从此无人知晓’英文却译成‘The lackey had already braved the rain and hurried away into the streets of Kyoto to rob’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立刻就想通了。”



“啊,结尾不同是吧。这件事,高中上课时老师就曾说过。在确立现在的结尾之前,会经有过别种版本。”



“对,最早刊登在《帝国文学》时的结尾是‘长工已经冒着雨,急忙赶往京都街头干强盗去了。’我在最爱旧书店的复刻本专柜,买了阿兰陀书房版的《罗生门》。那是写有‘献给夏目漱石老师灵前’的芥川最早的单行本。按照这个版本,最后的结尾应是‘急着去干强盗。’我想,英译本就是照这本书翻译的吧。换言之版本虽然不同,其实是按照原作忠实翻译。只是,在注释里,这个部分竟然写着‘这是译者个人的诠释,请参照序文。’我大惊之下连忙翻到‘序文’一看,居然说这里是‘若将日文特有的含蓄行文直接翻译,读者恐怕不解其意,因此译者自行加上合理的说明。’的例子。并且表示,‘撇开这个解释是好是坏、我们是否会感到那是意义有限的“浅薄”解释不论,站在译者的立场想必是认为如果不做这种处理,阅读起来会过于唐突令人莫名所以吧。’”



“啊,因为写注释的人是英文系教授嘛。”



“没错。那不是他自己的守备范围,因此糊涂地疏忽了初版的形式是不同的。不过,我不是为了讥笑别人出糗,才引用这段文字。你说,如果只知道现行的版本,一定会认为最早的形式很不自然吧。”



“也对。说到‘唐突’,那种形式的确更令人感到‘唐突’。就好像突然被戳了一棍;会觉得也用不着说白到那种地步吧。相较之下,‘长工的下落,从此无人知晓’就干净俐落多了。”



“这样的话。看到The lackey云云,或许也难怪注释者会认为‘芥川不可能用这么露骨粗鲁的写法。这是中间转述者的小聪明’。”



“说的也是。”



“换言之,这表示,这很不像芥川的作风,等于是脱轨的一行文字。可是,《罗生门》本来就是朝着脱离平日作风这个目标全力奔走的小说。换句话说芥川就是为了写这一句话,才写出《罗生门》。正因如此他才会说出‘愉快’这个字眼吧。‘《罗生门》对芥川来说是愉快的作品’——看到这句话时,我想到的就是那个。过去之所以无法这么认为,我想应该是因为就算在知识上知道初版的形式,但说到《罗生门》,终究只能以现行的版本形式去看待。所以,笹渊友一令我大吃一惊。”



“那么,如此说来现行版本的《罗生门》,结果并不是‘愉快’的故事喽。”



“那当然。原先的版本,才是芥川心目中的‘愉快’作品。”



“可是,若真是这样,初版的《罗生门》,就成了无药可救的故事了。纯粹是自我满足。到最后,长工冒雨奔赴京都,想必就等于作者溢于纸上的丰沛情感奔向自己不得不死心的女子吧。如此说因此才会成为杰作也就算了,可惜好像不尽然。”



“我认为这点正是悲剧。刚才提到的注释中,也不好意思批评英译者,只说‘是好是坏、我们是否会感到那是意义有限的“浅薄”解释姑且不论’,简而言之,并不是想强调那是坏翻译、浅薄的翻译。而我,认为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写出这个结局时,作者想必心情激动得血液沸腾,但那并未得以普遍化。不过,更悲剧性的是——”



“是什么?”



“我认为,对于这个第一部作品集的标题作—换言之肯定是很重视的作品——芥川后来把其中年轻气盛的部分,改为比较成熟的版本。因此《罗生门》变成截然不同的故事。只不过更动了最后一句,就再也不是‘愉快’的故事了。扼杀‘愉快’的正是芥川自己的‘理智’。长工剥下老太婆的衣服将她踹倒在地的叙述虽然还留着,但变成这种版本之后,那纯粹已成为象征行为。说穿了,理论已胜过行为。结果,最后剩下的是理智多于感情,‘芥川的小说’多于故事本身。”



“就作品而书也提升了格调。”



“并且,变得普遍化。”



“被你这么一说,果然是悲剧。”



高速公路穿过山间。必须仰视的高桥在前方出现。小正继续说:“若是这样,那个长工,已经不是义仲了。他错失成为义仲的机会。”



而《罗生门》就此落幕,长工的行踪,从此无人知晓。



09



小正露出整理思绪的表情,眨了两三次眼,



“这样的话,撞球的说法好像也有雏形了。”



“嗯。芥川写了《义仲论》之后,其间还有许多作品。《罗生门》就是其一。另外,还可举出《地狱变》【注:原典出自《宇治拾遗物语》,描述画师良秀奉命创作地狱图,眼看女儿身陷火海竟不出手相救,反而专心作画,是个艺术主义至上者的悲剧。】和《奉教人之死》【注:以庆长时代的长崎为舞台,描写信仰虔诚的美少年罗伦佐本受教徒仰慕,但某女子由爱生恨竟谎称怀有他的孩子,使得罗伦佐被逐出教会沦为乞丐,但他仍一本初衷以身殉教。】等等。”



“就‘专心三思’这个观点是吧。”



“对。因此《地狱变》的良秀才会看到地狱;《奉教人之死》的‘罗伦佐’也才能看到‘天国’;而那名僧人的口中则开出莲花。承接这种作品风格,最后终于出现了‘不知极乐也不知地狱’的六之宫公主。这个走向,非常明显易懂。之后,才有晚年的多样作品群。”



“你已经整理好了嘛。就理论而言应该很有说服力啰。”



我合起活页簿,



“可是,既然是作家,作品有一脉相承的风格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倒是。”



“‘有一脉相承的风格,结果诞生的就是《六之宫公主》’,若仅只是为了这样的事,值得芥川特地提及吗?”



“嗯……”



“下一个交流道。”



“啊?”



“下高速公路。”



“啊,对喔。”



“福岛西。”



“我们要去什么line是吧。”



“盘梯吾妻Sky line。书上说‘变化万千的视野、美丽壮阔的景观令人感动’喔。”



我们要找的交流道出口标志终于出现。车子离开东北高速公路。



在收费站,我们跟在一辆深巧克力色的进口轿车后头。在夏日氤氲蒸腾的日光下车体边缘灿然发光。若是真正的巧克力,现在想必已经溶化了吧。



“小正,你看,副驾驶座上坐的是狗。”



驾驶进口轿车的好像是女人。旁边坐了一只体型看似修长的大狗,定定直视前方。它的脑袋从后面看来如同剪影。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如果握方向盘的是它,那我才要紧张咧。”



小正稳如泰山。



狗狗的剪影一直静止不动。竖直的双耳和脑袋比起来当然显得单薄,唯有那一块,在过于耀眼的夏日阳光照射下形成透明的三角形。



酷暑从数日前便已笼罩大地。有时一天得喝上二瓶冰凉的蜂蜜柠檬苏打水,也有时汗水会在衬衫下沿着胸膛滑落。但我直到那一刻,才头一次明确感到,啊!今年的夏天到了。



10



连着出现几家卖水蜜桃的店铺,过了那段路之后道路开始入山。



肚子也差不多有点饿了。放眼所见尽是山崖与树木,我开始担心早知如此是否该先在山下填饱肚子。幸好途中有温泉区,总算找到似乎可以吃午餐的地方。停妥车子下车一看,眼前隐约生苔的大水槽里,有几条红点鲑正在悠游着。



店内卖的名产,好像是浸泡在丰沛清水中的自制豆腐。看来此地似有优质水源滚滚涌出。豆腐和超市卖的盒装豆腐不同,分量感十足,看起来就很美味。我点了豆腐定食;小正叫的是更高级的修行者定食。我很好奇两者有何差异,等送来一看才发现,修行者定食的托盘上多了一颗温泉蛋。



休息之后,终于要开进Sky line。那是一条左弯右拐曲曲折折的坡道。



“原来如此,果真是‘同归于尽之旅’。”



我当下叹服。不久我发现对向车道的车子敞着车窗。我提醒小正注意。车窗倏然降下。手一伸出去,凉风抚过指间。



“啊,这样就不需要吹冷气了。”



“来得正是时候。”



“什么意思?”



“爬这种坡路会对引擎造成负担,能关掉冷气最好。”



快到吾妻小富士时,风景渐渐壮阔得令人目瞪口呆。前方,是一片仿佛被巨人之手从地表剥去绿皮的荒凉世界。那是超现实的景观。宛如在黄土做成的山岳模型中化为小黑点,被随手往那里一撂。



“上次去藏王的喷火口附近,也是这样耶。难道火山附近都长不出植物吗?”



“我不行了,我受不了这种景观。”



“小正你尽量看前方就对了。”



停车场就在形如擂钵倒扣的吾妻小富士眼前。从“海拔1704.6公尺环境厅·福岛县”这块标示牌处,只见人潮宛如奔向砂糖的蚂蚁大军,络绎不绝地朝山顶上去又下来。其中甚至还有才念幼稚园那么大的小女生。



我当然也想爬上去,但小正一直盯着旅游指南的地图,突然说要往反方向走。我对她这种反应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倒也不惊讶。



“为什么?”



“健行路线的前方,据说有个湖泊叫做镰沼。”



“既然叫做镰沼,应该是沼泽吧。”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好吗?总而言之,书上说那里有湿地,还有植物环绕。我想看植物和水。”



既然是健行路线走起来应该不难,于是我掉以轻心地信步走去。没想到,路意外地陡峭。不知怎地,往下走的人数似乎占了压倒性多数。看来我们好像正好碰上团体客下山。有个打扮成苦行僧的人在前头领队。



“小正,你的定食来了。”



“什么?”



我小声说:“……修行者定食。”



“你这家伙真没礼貌。”



接下来,我俩议论了半天苦行僧与修行者的差异,但最后还是不甚明了。记忆底层隐约留有役行者【注:七世纪后半的山岳修行者,本名役小角,被尊为日本山间苦行僧的始祖。】是苦行僧始祖的印象,但再往下想就一片茫然如坠五里雾中了。



走得精疲力尽说不出话时,从高处蓦然回首,吾妻小富士的巨大火山口清晰在望。环绕四周的棱线上,只见小如针尖的人影在蠕动。浅蓝色天空彼方滚滚涌动云团。尚在遥想之际,云已倏忽飘过远方上空,山脉半覆灰影沉入暗茶色。那块暗影随风渐渐远去。



火口四周是一片干涸风景,但从我们这边极目远眺的斜面上,只见草木从山脚奋勇往上攀爬进攻。从那里直到我们的脚下皆为绵延绿意。右手下方,风的彼端,在苍郁树木形成的甜甜圈环状中,静卧着紫蓝色的可爱沼泽。



“你看,那个很美耶。”



“嗯。”



翻开旅游指南一看上面写着桶沼。离停车场很近。



“早知道去那里也不赖。”



“别那么贪心好吗?这么想去的话,你何不纵身飞过去试试。”



“如果是飞鼠,搞不好真的可以咻地飞过去。”



“来来来,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往这边走。要出发喽。”



不料,走着走着天色竟加速度地暗了下来。本来是淡蓝色的天空,渐渐转为深蓝,其间还夹杂灰色。仿佛一顶巨盖当头罩下。



吾友仰望天空,



“还不到傍晚呢。”



我也摩挲着手臂,



“小正,你会不会冷?”



“有一点。说到这里,四周已经不见人影了呢。”



“你别说这种话吓人好吗?”



“嘿嘿。”



这里和艳阳盛夏是两个世界。小正印花衬衫的鲜丽原色,现在看起来充满怀旧色彩。



与其说天色变暗,应该说,是我们已一路爬上暗处。虽然路不再陡峭,心情却猛然险恶起来。因为,冰冷的水滴开始落到脸颊上。



“虽然我说过想看水,但如果是从天而降的水,那可不是好玩的。”



“放心啦,总会有办法的。”



果真解决了。等我们走到湿原地带时,天色倏然放晴。如枕木倒卧在地的圆木上铺着绵延无尽的木板路。前方已可见到沉睡在绿色山脉臂弯中的大沼。说到人影,只有左弯的那条路上极远处有几人步行。之前上坡时和大批人马擦身而过的情形简直像是幻影。说来现实,等我们不再担心天气状况之后,原本觉得放眼不见人影颇为冷清,现在却像把风景包下来,有种独享一切的奢华乐趣。



走在漫长的木板路上,留意的话可以看见各种野花。小花楚楚可怜地藏身在宽幅的叶片下。或白或绿或紫,颜色都很清浅。江美如果在场,想必会告诉我那些花的名字。



走了一会儿,我很高兴发现终于也有我说得出名字的花。



无数的叶与茎,宛如用细笔一一描出伸得笔直,将影子倒映在澄澈的水面上。草茎上,纤弱的小白花,如一团绵絮般绽放。自从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花,由于极具特征命我印象深刻。小时候,我会在圣诞树枝头放上假的雪花。如果把那个再切碎一点,应该就会长成这样吧。



我驻足说道:“是绵菅【注:Eriophorum vaginatum,俗称羊胡子草或棉毛草。】。”



清风吹过,水面泛起年轮般的层层涟漪,纤细的草叶与草茎,以及小花,簌簌摇曳。



11



离开步道,我们试着走近镰沼的水边。



我们并肩坐在大石上。正如小正随口说的,这里大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湖泊。对岸那片墨绿色是密生的矮松。更后方的山脉也有草地,从鲜嫩的黄绿色到深绿展现多样色彩。



虽说是夏天,山上此处毋宁已带有秋意。水面上粼粼微波自左而右缓缓泛开。凝视着水面涟漪,小正说道:“关于刚才的话题。”



“啊?”



“《六之宫公主》。”



“噢。”



“我还没听到重点。”



“什么重点?”



“你自己对于《六之宫公主》这篇小说的看法。”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深入喔。”



“那当然。你应该有责任回答这个问题吧。”



“说的也是。”我仰望山上如猫咪歪头的云朵。“我第一次看这个故事时是在国中,其实那时毫无感觉。只觉得是个身世凄凉的贵族千金故事,看过就算了。可是,高三那年,在寒冷彻骨的严冬重读,看到最后时我仿佛遭到当头棒喝。我感到‘啊,原来芥川在这种地方发出吶喊’。我相当震撼。‘以前,我到底在看什么’,害我呆了好一阵子。”



空中的猫咪,一点一点地伸长脖子。



“和芥川晚年的作品不同,很像他作风地搬出了《今昔物语》的题材。并且扎实创作出一个在命运的无情操弄中只能随波逐流、别无他法、全身莫名散发出那种悲哀的贵族千金的故事,从中寄托芥川自己难耐的吶喊。一想到这里,当我要选一篇最能代表‘芥川这个作家’的作品时,当然立刻想到《六之宫公主》。所以,如果根据刚才那种想法,《罗生门》应该是以攻击性姿态对外吧。但那并不适合作者,所以只能停留在模拟阶段。可是,《六之宫公主》的痛苦却是朝内发展,所以成功了。我认为那已超越个人,是个得以普遍化的杰作。”



12



按照健行路线,我们绕山一圈回到原先的停车场。



眼前的吾妻小富士,只要花个二十分钟应该就能爬到顶上。我很想一窥火山口,向小正提议去瞧瞧,但她不肯。她倒是振振有词:“其实,你也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长,下次来时再去吧。”



但她大概是看我听了之后还是一脸惋惜,于是又说:“不然,你自己冲上去逛一圈好了。我在车上等你。”然后,她就朝自动贩卖机走去。我只好依她所言爬到上面再下来。



回到车上,高冈正子放倒椅背睡得正熟。即便开着窗子,如果是在山下,想必车内要不了多久就会闷热如三温暖。



那双英气凛然的浓眉下的眼睛紧闭,衬衫的胸口规律地上下起伏。去山上健行前,小正已连续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况且她又是新手上路,自然累坏了。



想到自己竟未能替她设想,觉得很惭愧。



我乖乖地鞠躬道歉,小正被我这么一弄给吵醒了,她用困倦的声音说:“你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