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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01



回到家,我立刻翻出文学全集中的某几本查阅。然后,又去邻市图书馆借来了筑摩书房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和中央公论社版的《谷崎润一郎全集》。



我坐在塞满房间的书堆中。为了写毕业论文,本就需要不少书,这下子更是数量愈发可观。俗话说书多不愁,但问题在于多到什么程度。



我的房间在没有冷气的二楼。白天是酷热如地狱,无法住人。相对的,晚上可以开着纱窗,凭借些许吹入的微风,我开始追踪。



首先是志贺直哉。芥川于大正十年七月二十七日,造访他位于千叶县我孙子市的家。那是他头一次访问。志贺将这件事,写在《于沓挂【注:沓挂宿,位于长野县中轻井泽。】》中。



“芥川君比吾辈互相行礼更客气地行大礼。长发垂在身前,又用手撩起。吾辈乃粗鄙野人,芥川君却充满都会风情。芥川君腹泄大病后,瘦得令人痛心,而且看似非常神经质。”“芥川君频频试图打听我有整整三年未写小说的往事。并且用仿佛自身也面临这种时机的语气说,自己不是写得出小说的人。”



志贺说写不出来时“那就不要写不就得了”;芥川回答“我可没那么养尊处优”。并且据说“之后倒是悠哉地闲聊了一整天”。



那是在《六之宫公主》发表大约一年前的事。若说有影响,未免间隔过久。关于那天的“悠哉闲聊”虽也在文章中提到不少,但并未找到看似相关的迹象。



“之后我一直不放心打算去芥川家看看,可惜苦无机会,就这么搬到京都去了。”志贺如是说。



志贺迁往京都的粟田口三条,又迁往山科,是大正十二年的事。其间,大正十一年是问题所在。不过,看起来当时二人应该还没有接触。



我试举出志贺在这段期间的作品。



大正十年《暗夜行路》前篇



大正十一年《暗夜行路》后篇第三部、《插话》



大正十二年《暗夜行路》后篇第三部终、《旅》



若说是作品带来的影响,对象也该是《暗夜行路》吧。但是,要说《六之宫公主》是受到《暗夜行路》的影响而写,我总觉得难以释然。



志贺这条线索,看来是走进死胡同了。没想到,《于沓挂》还有下文。



“和芥川君在黑田家玄关道别竟成了最后一面。在他决心寻死的那二年之间我们终究没有机会再见。”“几个月前的《文艺春秋》上,芥川君描写自己想象大脑的每个折缝都出现成排的虱子列队啃咬。这的确很像是身心俱疲者会有的想象,令我不禁悚然战栗。”



由于社会变迁,以前想必随处可见的虱子这种名词,对现在的我而书,仿佛只是一种符号,没有切身感受,只好勉强试图说服自己。不过老实说由此也可看出,这是多么思心的名词。



02



接着是谷崎润一郎。他的作品如下。



大正十年《我》、《不幸母亲的故事》、《A与B的故事》、《唯因有爱》



大正十一年《堕落》、《青花》、《阿国与五平》、《本牧夜话》



大正十二年《万福玛莉亚》、《无爱的人们》、《神人之间》



数量不多。我试着从全集寻找,但在这方面也毫无所获。



我检阅与芥川有关的文章。有一篇《痛苦的人》,刊于《文艺春秋》昭和二年九月号。



“事后再去思考既定事实,往往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于是慢半拍地责怪自己为何当时没有及早发现,但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吾友芥川君最近的行动,如今回想起来早有许多不寻常的迹象,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悲壮的必死觉悟。我本该更温柔地劝慰他,却自以为找到争论的好对象,而与他展开无谓的争执,实在是毫无朋友道义,对于故人真不知如何致歉才好。”



这段述怀,指的就是圆紫先生也曾提过的芥川与谷崎的论争。当时芥川主张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才是最纯粹的小说,而谷崎极力反驳。



接下来,谷崎叙述最近的芥川变得莫名“亲切”,不只是在态度上,还送书给他。包括二册八开的《即兴诗人》、英译本的《侠女可仑巴》【注:Colomba,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中篇小说。】》、还有《佛兰西语的印度佛像集》。



谷崎以为,这是发生论争后,芥川“试图略微缓和我的锋芒”才示好。于是,谷崎“故意唱反调”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就在这时他接获恶耗。事后回想才明白那是芥川赠送的遗物,谷崎非常后悔。



“但,最后如果容我称做辩解,芥川君的确是有这种容易令人误解的软弱之处。”



同月刊载于《改造》的《芥川君与我》,叙述了他与这位《新思潮》后辈的因缘。他们都在东京老街长大,连家里拜的寺庙都是同一间。这种程度的巧合还不值得惊讶,顶多只会觉得“这样啊”。但是,巧合到下面这种地步,不禁要命人失声惊叹了。



“而芥川君过世的七月二十四日这天,正好也是我的生日。”



巧得简直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据说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原来如此,这个世上果真什么巧合都有可能发生。这么一想倒也不足为奇了。但是,这行文字莫名地刺痛我的心。



人与人,受到冥冥之中的摆布众散离合。人类正因有心,所以才会爱会敬会嫉妒会轻蔑会绝望会悲伤。之前与圆紫先生也曾谈到,这次查资料,令我深深感到人与人这种互动关系的不可思议。



03



说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佐藤春夫在《追忆芥川龙之介》一文中写到的巧合,或许更胜一筹。



佐藤谈论他与芥川在文艺上、或者性格上的相似之处。更表示有过这样的巧合。那是发生在芥川造访他位于四谷信浓町住家时的事。



当时他拿座垫请芥川坐,芥川说“感觉很怪”。因为那和芥川在家用的一模一样。“中央有深鹅黄色的寿字,四周染出蝙蝠”。据芥川表示,这是自中国进口的东西,商人抱怨销路很差。“换言之,芥川和我等于不约而同地买了销路很差的商品。”



过了一会儿他们要外出,佐藤从桌子抽屉取出表,芥川当下大喊“喂,慢着慢着。”然后“从怀中取出没有链子、也没添附任何东西的一块表拿到我面前。顶多二十圆的镍合金有一面是文字盘,上面有清楚的阿拉伯数字,非常巨大地环绕表面。”结果又是一模一样。



佐藤看了芥川的作品后表示“发现一个艺术上的血亲令我大喜过望。”这个座垫与钟表事件,毋庸赘言自然令他感到命运之离奇。



此外正因为看过谷崎的文章,下面这段文章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佐藤翻译爱伦坡的《影子》这篇小品时,有个“大嘴巴”传话,说芥川批评“错误连篇简直看不下去。”于是他告诉那个男人,近日会去找芥川登门求教。结果,“某个傍晚芥川主动来访。我一看到他,就立刻告诉他之前一直想去拜访他,他说得有点急:‘不,其实我就是为那件事而来。真不好意思。仔细看过你的译文后其实相当不错。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说着他把爱德蒙德·高斯【注:Edmond Gosse(一八四九~一九二八),十九世纪英国诗人。】翻译的胡格【注: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一七七七~一八四三),德国作家。】《水妖记》(Undine)从怀中取出放在我桌上。”



二人明明交情深厚,但在世人眼中,却是水火不容。佐藤自己也表示“一方面抱着非常亲爱的感情;但在另一方面却又有种怎么也无法融合的隔阂。”



在死亡那年,芥川会多次提及的那次访问,是发生在一月下旬。所以,比我模糊记忆中的更早。约在半年前。就像我跟圆紫先生也说过的,当时芥川说“我后悔没有跟你一起踏上我的文学生涯”,佐藤对他说“今后开始也不迟呀”,他如此答道:“不,迟了。已经迟了。”



而且他还说:“如果我死了,请你记住,由你来写诔。”小女子向来才疏学浅。诔这个字眼连听都没听过。但从前后关系大致猜得出意思。一查之下,果然是追悼之意,乃悼念故人之词。



只有你才有资格写追悼文喔,对我来说,你是那唯一的、拥有独特价值的男人喔——说这种话,是为了讨好对方吗?不,毋宁该说是一种悲鸣,是在吶喊看着我、把你的目光转向我。若真是如此,那说的其实是孤独吧。



也是在这时,他说出众所周知的那句“和XX与OO携手同行是错的”。就亲近程度、在文坛的地位而言,前者指的应是菊池而后者应是久米正雄。关于前者,过后不久他也曾说“像XX其实就很幸福。他那样的实际派在某个层面也跟超人一样。”即便如此仍可看出,“XX”指的应是同一个人。而且,说到“超人”的“实际派”肯定就是菊池。



佐藤春夫的作品颇多。我只举出最具代表性的。



大正十年《星》、《殉情诗集》出版,《秋刀鱼之歌》



大正十一年《都会的忧郁》



大正十二《寂寥过度》



图书馆没有佐藤的作品全集,所以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



不过,对于这些文学家,“文坛大老”的印象很强。但以大正十一年这个时间轴观之,彼时佐藤春夫三十岁,迎向人生“晚年”的芥川三十一岁,谷崎三十七岁,而即便是正在创作《暗夜行路》的志贺直哉,也不过三十九岁。



说到三十几岁,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不过,再过八年我也要迈入三十大关了。这么一想,这出戏的登场人物意外年轻。



而菊池宽当时三十四岁。



04



我拿起谷崎全集里,文章提及芥川的那一卷,再看到别处文章,想当然尔很有趣。



内容有落语,也提及《六尺棒》的圆马。圆马“再三恳求吉井君:请让我见谷崎先生。”吉井君应该是吉井勇【注:一八八六~一九六〇,歌人、剧作家。】吧。谷崎写道“本以为来日方长,不料他却猝然死去。”可怜。



对这位圆马倾心的是桂文乐【注:一八九二~一九七一,第八代桂文乐,落语家。】。说到此人,我是从录音带以及偶尔看深夜电视得知的。谷崎在文中提到文乐无懈可击的技艺。“文乐的演出当然很精采,但是有点过于艺术家本位。我说除了文乐之外,我第二喜欢志生【注:古今亭志生,一八九〇~一九七三,明治至昭和时期代表性落语家之一。】,结果被东京某位行家严厉叱责,但我至今仍不改初衷。”



那是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的文章。早年,世人对志生的评价之低,好像只能用异常来形容。这点我能够理解。嗯,谷崎了不起(不过仔细想想,他只不过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说声喜欢罢了。却有人跳出来“叱责”,这才可怕。想必,任何时代都会有这种人吧。)



所谓的评价,其实很不牢靠。



说到这里,在菊池宽过世后,谷崎也发表过追述他的文章。标题就直接是“追忆”。



谷崎和菊池没有直接的来往,据说都是透过芥川听来的。他并不认同菊池的小说,还把菊池“骂得一塌糊涂”。但他也说,“我记得菊池君曾一再褒扬我的作品”。谷崎对于菊池的戏剧作品“其实不怎么讨厌”,“虽然我觉得主题相当露骨,太粗线条,太粗糙”,“但是上了舞台后那种表现手法反而旗帜鲜明,印象清晰,带给观众强烈的震撼”。此外在史传、随笔方面“菊池君的文章简洁朴素,鲜活生动,所以我并不讨厌”。



“菊池君的人品之佳,我曾多次听芥川君说起,我自己也直接感受过。”但是没有深入交往的原因,谷崎表示一方面也是缘于“就社会地位而言,菊池君是人脉更广的文坛大人物”。菊池是“文坛大人物”;自己却是“前辈”。因此相处起来才会变得尴尬。



当时菊池的那种地位、社会赋与的高度评价,现在我们已不太感受得到。和志生的情况正好相反。会经众所周知的“大文豪”菊池宽到哪里去了呢?



话说,谷崎在表明与菊池关系疏远后,接着又说“不过,私底下菊池君曾向我表达善意,也有两三次袒护我,替我排解问题。尤其是我与前妻离婚时,菊池君会百般设法想让她得到幸福,自己充当媒人,替她觅得好对象再嫁”。于是“我寄信致谢”,“不知几时方可酬谢这番好意。我印象中写过这样的话,但这话终究没有机会实现,未能报恩令我深感内疚。”



文章就此结束。



05



菊池当然也为文谈过芥川。那篇文章就是《芥川其人其事》。



“这两三年来,他饱尝世俗艰苦。在吾辈之中,最高洁狷介、渴望避世的芥川,却尝到最多的世俗艰苦,这是何等讽刺。”



实际上,这话一点也没错。菊池首先举出的,是“生性讲究的芥川,投注心血编辑的”五册、集一百四十八篇文章而成的副读本用文艺作品选集《近代日本文艺读本》。这本书,我曾在神田看过一次复刻版。但我没买,事后很扼腕。如同福永的“森鸥外选集”,选了哪些文章的这个“选择本身”也算是一种作品。如果是芥川全集,我认为应该把作品详细名单收录在内(据我所见并没有。如果有哪套全集收录了尚请见谅)。



话说,芥川接受出版社委托编纂此书是在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换言之正是东京大地震之日。说不祥的确很不祥。芥川本是抱着轻松的心态接下工作,但实际着手后,才被其难度之高给吓到,苦不堪书地哀号。更何况书又卖得不好。



菊池表示:“而且,版税也要分给帮忙的两三位编辑,所以芥川实际上顶多只拿到十分之一的酬劳。可是,不知为何却冒出‘芥川靠着那套读本大捞一笔,还盖了书房’这种流言。其中,甚至有作家忿忿不平地表示‘利用我们这些穷作家的作品汇集成册,一个人中饱私囊实在太过分’。芥川对这种谣言,不知有多在意。对芥川而言,那肯定是个令他伤心的谣言。”



芥川本是好心想收录更多作家的作品,没想到反被卷入中伤的漩涡。芥川在恐无可忍之下,对菊池说“今后那本书的版税,我想全部捐给文艺家协会。”菊池却劝他“别理会就好了。”



“书卖得不好,你又付出那么多的心力,那些抱怨的家伙就随他们去吧——我一再这么劝他,劝得嘴都酸了。”



于是,“他说,再不然今后版税索性分给集中收录的各个作家。他这个提议我也反对。我告诉他,类似教科书的读本类通常都是自行收录。既已郑重征得作家同意,如果书卖得很好也就算了,销路惨淡时,绝对没必要那样做。况且,分配给一百三二十人后,一个人顶多只能拿到十圆,根本无济于事。听我这么说,他当场被我说服了,不过最后,他好像还是每位作家都送了三越的十圆票子。我为对这种事在意到如此地步的芥川感到难过。不过,他的洁癖,令他不得不这么做。”



除此之外,还有菊池自己企画的《小学生全集》事件。芥川挂名担任共同编辑。“已决心自杀的他想必并不情愿,但他怕他的拒绝会令我不快,所以大概是看在最后一点交情的分上,才慨然允诺。”



看出好友心事的菊池,这番评论显然是一针见血。对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芥川就是无法不介意。



没想到,这套《小学生全集》再次引发问题。



06



去年,邻市图书馆进了阿尔斯出版的《日本儿童文库》复刻本。那是二个世代以前的书。但我小的时候,在亲戚家的偏屋书柜里发现了那套书,曾经看过。于是,平成时代的大学女生不可思议地竟对阿尔斯套书萌生怀旧之情,重新翻阅了起来。这套《日本儿童文库》是在昭和初年出版的。也就是说,和菊池的《小学生全集》的企画雷同。于是,两方为了谁先谁后爆发争执,演变成一场混战。芥川和阿尔斯那边也有交情,因此成了夹心饼干。



菊池进而又说:“在家庭关系方面,姐夫的自杀,依赖心重的夫人弟弟发病,种种不幸事件相继发生。”



关于“姐夫的自杀”背后有着普通人的神经难以承受的复杂内幕。芥川不得不四处奔走做善后处理。正如“种种”二字所示,亲戚关系对芥川造成的折磨,除此之外还有多起。



兼之,宇野浩二【注:一八九一~一九六一,小说家,作品多为私小说风格。】在这时出现的精神异常,据说也令芥川大为动摇。在《点鬼簿》写出“我的母亲是疯子”的芥川,据说将之视为心头重荷,极度恐惧自己的精神崩溃。这样的芥川,是怎么看待友人不正常的模样呢?



在这个时期,命运之神将难以置信的残酷攻击,加诸在芥川身上。



到了昭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他终于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