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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01



国立剧场位于隼町。



我寄了暑期问候信给圆紫先生。虽然有点迟,但还是报告了已经找到内定工作。只为了这点小事就写信给大师,似乎显得有点过于熟稔。



最后,我附上一句“因此,最近经常去国会图书馆。”结果大师回信叫我“顺便也去隔壁露个脸。”国立剧场演艺场八月中旬演出活动的压轴戏,就是由圆紫先生担纲。



其实就算大师没说,我也打算去看。两处隔着一条青山大道。其间,夹着看起来很严肃的最高法院,就好像汉堡肉夹在汉堡中间。



以扎实技艺赢得一定好评的落语大师春樱亭圆紫先生,是我的大学学长。念的也同样是文学院。当我还在襁褓时,他已走在大学校园中。我本来一直是个只敢在远处瞻仰他的忠实戏迷。但前年,由于某件意外,令我得以参加圆紫先生的座谈会,之后便开始不时见面。



话说既然是亲近的粉丝,起码会送给艺人一盒点心或一个红包之类的礼物,但是我们的情况好像颠倒。圆紫先生的信上指定了日期,他说“这天我有空,我请你吃晚餐,庆祝你找到工作。”我心里暗自窃喜。虽然不至于真的不知分寸,但在惶恐之余仍旧“窃喜”,这可不是饥饿导致的卑微心态。



圆紫先生是个只要把疑问放进投入口,他就会立刻给出答案,宛如万能解答机的人。每当我的眼前出现难题,我就会忍不住向他求助。能够谈得来,这点令我很庆幸。关于《六之宫公主》,他肯定也会提供什么有意义的看法吧?



再说虽然不是以戏迷身份,送上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但我还是准备了从里盘梯买的纪念品。



当天我在图书馆也有工作,倒是很符合行动效率。不过,就地理位置而书虽然方便,在时间上可就不见得了。兼职工作令我没赶上开演。当我走出图书馆时,已是深浓的影子几乎烙在鞋上的午后二点。我在酷热中匆忙赶往国立剧场,演艺场平时自一点开演结束得很早。正值夏天,应该来得及在天黑之前离开。



演艺场的入口,挂有足可让小朋友在里面露营的巨大灯笼。每次来这里,我总是舍电梯而走楼梯。这样的话,等于是环绕着灯笼拾级而上。站在楼梯中段,可以从正面看见画在灯笼上的国立剧场象征——仙女的面孔。那张被放大的面孔,每次看总觉得莫名地充满现代感。



等我落座时,说书节目正要结束,只知道是历史故事,压根不懂是在讲些什么。观众还挺多的,几乎都是老人家,不知为何,我置身其间感到万分安心。



接着是校园短剧,装疯卖傻的演出很滑稽,然后是落语和相声表演。



我渐渐明白自己安心的原因。坐在附近的老夫妇,在节目之间慢条斯理地互咬耳朵低声细语。虽然声音很小不会扰人,但听得出他们颇为乐在其中。那种如同小阳春的柔和心境,也感染了我。



快要四点时,有大约二十名老人连袂起身离去。是团体客。大概得配合巴士的时间吧。“接下来轮到圆紫先生出场耶!”我真想这么告诉他们。很遗憾,唯独这点无能为力。



魔术表演结束,终于听见耳热的出场伴奏曲目《外记猿》响起。圆紫先生登场了。



大师就座后和颜悦色地抬起头,从夏天的昼长夜短说起。



“拿昨天来说吧,我看天色还亮一看时钟,原来是深夜二点。”



被他这么流畅说出还真有点好笑。不知不觉跟着圆紫先生的节奏走。话题从傍晚乘凉到放烟火、洗完澡后来杯冰啤酒等等,道尽夏夜的乐趣。



“爱玩的人,想必也有吹着夜风,在深宵尽兴而归的经验。”



大师有节奏地不断丢出话语,说到了“替我开门,替我开门。”听着听着渐渐发现他说的是《六尺棒》的故事。



天天夜游的少东家,被父亲关在门外。做儿子的扬声说“你不开门,我就放火”。父亲怕吵到邻居。拿着六尺棒冲出来,追着儿子到处跑。可是,体力自然没法比。顺利脱逃的少东家抢先跑进家门,立刻把门一关。于是,这下子主客颠倒,变成父亲嚷着“快开门”,儿子却说要把他“逐出家门”,拿刚才父亲说的话回敬父亲。结尾老爷是这么说的:“你如果真的那么爱模仿,也拿着六尺棒来追我呀。”



虽是分量短小的段子,但我很喜欢圆紫先生说的《六尺棒》。父子俩,都是好人。



老爷虽然生气,还是担心儿子;而少东家虽然逗弄父亲,却充分明白父亲的心意。



少东家迟早会努力继承家业吧。到时他一定会成为比父亲更厉害的生意人,把店里生意做得更大。



我很想这么告诉老爷。



02



圆紫先生带我来到银座。



起先,因为天气热,况且又是要庆祝,于是我们说好去啤酒屋。我虽然酒量不佳,但是啤酒应该还能应付。没想到天不从人愿。这个时节每家啤酒屋都挤满了人,只看到排队等着进店的人潮背影:心就凉了。



我们走一步算一步,信步走进大楼搭上手扶梯。大师穿着轻便的恤衫。而我是柿子色衬衫配青磁色长裤。



“啊,从这手扶梯本来可以看见一间漆器店。”



“是吗?”



“对。我发现之后去逛过,店内有形状素朴的小器皿。我觉得很不错。”



圆紫先生把左手向前伸,露出掌上放着那空想之物的眼神。



“您没有买下来吗?”



“没有,我没出手。像那种东西,好一点的价钱都很贵,更何况是在银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那时你大概还是小学生吧?”



说不定当时夫人也在场。不过说到我小学的时候,那的确是遥远的回忆。



“很久了耶。”



“不不,我感觉就像昨天。”圆紫先生接着说,“这不是逞强嘴硬,是真的。过了三十岁以后,时间好像过得飞快。一不小心,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老去了。会被时间淘汰,千万不能不小心。”



结果,我们进了那栋大楼里的中国餐厅。看起来很贵。吃的是套餐。送啤酒来的店员,本欲先替圆紫先生倒酒,大师却加以制止,



“女士优先。”



因为今天是要庆祝我找到工作,我欣然接受斟酒。干杯后,圆紫先生看着我,



“请你好好工作。我也不会输给你,同样要好好工作。”



和年龄差距无关,大师说这话是把“工作”这个字眼放在同样的高度。我也将成为社会新鲜人了,这个念头如波涛般涌来。但是这句话从圆紫先生口中说出,竟奇妙地令我不再感到不安,得以坦率地萌生“拼了”的勇气。



就一个社会新鲜人而言,我很孩子气地回答:“好!”



之后,我们针对岬书房聊了一会儿。我把当初之所以开始打工的原委叙述一遍,也就是我想买新型文字处理机的事。



“文字转换功能截然不同,所以我想,工作起来速度会更快。”



“原来如此。”



“不过,有时文字也会转换得很怪。例如输入‘怪异’的假名后,居然变换成汉字‘平安名’。简直莫名其妙。”



我解释是平安时代的“平安”加上姓名的“名”。于是,圆紫先生不当回事地说:“那是地名吧。”



我当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专有名词啊。也许这个问题只有对我才是“哥伦布的鸡蛋”。不过,总之我猛然拍膝。



“说不定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圆紫先生当下说:“我记得……应该是在冲绳。”



我目瞪口呆。圆紫先生是东京人,和当地应该没有渊源。



“您去那里办过地方公演吗?”



“不是,是游紫那小子——”那是大师的弟子。“他的特长不是记地名吗?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可能让我不经意的听到了,算是耳濡目染吧。”



即便如此,真亏大师能记得住。他每次都令我惊奇。我的疑问又解决了一桩。



从游紫先生,聊到了落语。



“您一定有特别偏爱的段子吧?”



我问道。



“对。”



“另外,想必也有偏爱的台词吧?”



大师和颜悦色地说:“有啊。”



“有时会不会只为了说那句台词,才表演那个段子?”



“会啊,会啊。”



“《六尺棒》也是吗?”



圆紫先生淘气地看着我,



“你特地提起,可见在那个段子中,也有你喜欢的台词喽。”说到这里他做个意外提议。“不如这样吧,虽然有点戏剧性,不过我们各写一个答案,再同时揭晓。”



“啊。……可是,万一我写错了,岂不很丢脸?”



“不不,这种事只有‘差异’没有‘对错’。如果不一样,只表示有两种答案。你说对吧?”



我拿出笔,我俩各自在装筷子的纸袋背面写上答案。



“准备好了吗?”



圆紫先生说。一、二、三!一看文字,我猛然大喜。虽说“没有正确答案”,但答案与答案,心与心,还是一样比较好。



两个筷袋上都只有一句。



——“从明天起,我会孝顺的。”



03



“没错。我也是因为想说这句话,才表演那个段子。”



圆紫先生用愉悦的声音说。



被追打的少东家,躲在暗处让父亲跑过去。之后,他目送着父亲跑远的剪影,一边暗道“啊,摔倒了。……老爹的脚力越来越弱了。”隔了一秒他又像要道歉似地喃喃自语。



——从明天起,我会孝顺的。



少东家脱口而出的“孝顺”这个字眼,令人心头一暖。不过,不只是“温暖”,“从明天起”这句话说得实在很巧妙。这不是“谎言”;但是,“今天”姑且就先原谅我吧。虽然好笑,却很“真实”。



“如果说那勾勒出人性,想必会被当成讽刺。不过说真的,那句话令少东家的面貌栩栩如生地浮现眼前。”



“在你眼中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并不是一个只懂得轻浮冶游、任性而为的家伙。也许是因为透过圆紫先生的表演,看到的都是他的好处。”



“谢谢你的肯定。”



“他是个很有人情味、很随和、深受朋友喜爱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这种人的‘青春时代’。”



“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表演的。那个少东家如果只是个浪荡子,那么这个段子就没意思了。而且最重要的,应该是那个男人‘喜欢’父亲吧。我认为这是不可欠缺的重点。”



很有圆紫先生风格的说明。



“那句话,是您自己创作的吗?”



“不,是承自师傅。”



他是指在表演场上倒下的第三代。照理说继承衣钵的圆紫先生本该是第四代,但师傅留下讨厌“四”的遗书,因此变成第五代春樱亭圆紫。



这位第五代大师表示:“那点也跟我师傅的技艺非常搭调。真的很棒。我入门后试着问过,据说是名人第三代圆马【注:第三代三游亭圆马,一八八二~一九四五。】的脚本。师傅正好赶上圆马的晚年。据说他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去听《六尺棒》。所以,那句台词一直留在耳中。那是小孩子的耳朵喔。真是风雅的故事。等到师傅出师后,当然迫不及待的很想表演,可是圆马师傅已不在人世,所以只好去找有亲戚关系的——”圆紫先生举出一个如今已过世的大师中的某大师之名,“某某师傅打招呼,从此,就开始表演。听到我赞美‘从明天起’那一句时,师傅的表情真的很开心。”



圆紫先生露出了缅怀当时的眼神。我发现,技艺原来是超越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活物。



“先代以前如果没看到那位圆马先生的表演;我今天也就听不到圆紫先生的《六尺棒》了。”



“可以这么说。”



菜送来了。前菜是用类似豆腐皮的东西做成的。我们边吃边聊。



“那个,是夏天的段子吗?”



“只要愿意,应该随时都可以表演吧。不过,我个人只在‘夏天’表演。”



我停下筷子。



“为什么?”



“你猜为什么?”



真坏心。我陷入沉思。慢着慢着,这可不能乱猜喔。我得按照每一幕依序思索。



“怎么,我看还是边吃边想吧。”



听到圆紫先生的劝告,我快速回想段子。直到最后一幕。



“啊!”



“你想通了?”



“如果不是夏天,做父亲的——”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接着说:“就不能被关在门外了。”



04



鱼翅汤也别具一格,这玩意儿在我家的餐桌上也出现过。是从超市买来,袋装的重新加热。所以,我一直以为汤里放点鱼翅碎渣意思一下就叫做鱼翅汤。但是,这里的放法不同,只能用整片铺得满满的来形容。



“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过得如何?”



“课业方面乏善可陈。虽然心情焦虑,可是就是提不起劲进入状况。不过说到旅行,最近倒是去过会津磐梯山。”



“那可是宝山喔【注:会津民谣《玄如节》的歌词有“会津磐梯山是宝山啊,竹叶也会变黄金”,后人索性以“会津磐梯山”做为歌名。】。”



现在放下汤匙,拿纪念品出来好像有点怪,但是局面演变成这样我也没办法。这是四人座,我的包包放在旁边椅子上。我从装有成叠影印纸和书本的纸袋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这是当地的纪念品。”



“要送给我吗?那真是谢谢你。”



大师打开包裹。是手帕。



“是用香草植物染的。”



“这个颜色好。很有深度,百看不厌。我会好好使用。”



“我们住的民宿附近正好就有香草园。”



“原来如此。”



“还有,在民宿里有芥川龙之介和菊池宽。”



这下子,连聪明的圆紫先生也侧首不解了。我把偶遇《现代日本小说大系》的经过告诉他。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大概是民宿老板的父执辈看过的书吧。”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吓了一跳。因为未抵达民宿之前,我在车上正好一直在谈芥川。”



“你可真用功。”



“啊?”



“我是说,你一定是在谈毕业论文吧。”



去年秋天,我提过要写芥川,没想到大师还记得。



“其实也不算是。”



我把与田崎老师的相遇、《六之宫公主》和传接球的谜团、以及我与小正的对话内容大致告诉大师。



在漫长的对话期间,套餐已上完甜点,端上了乌龙茶。博学多闻的圆紫先生对于正宗白鸟的芥川龙之介论——也就是二人针对《往生绘卷》的对答——是知道的。



“说来,那也算是一种传接球吧。我记得学生时代——那才真的是‘很久以前’——看到那段经过,还会经觉得很有趣。”



“白鸟说了:‘我把读后感写在寄给某杂志的杂文中。’之后芥川便写了信来。”说到这里,因为是我自己发现的不免有几分得意。“如果光看这句,会以为芥川是看了杂志的读后感立刻写信,对吧?但芥川其实是因为《一块土》受到赞赏才写信致谢。所以,可以看出应是后来的事。”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芥川的信件影本递上。圆紫先生很快地过目,轻描淡写地说:“原来如此,不过即便从这篇文章也可看出,芥川根本没看过杂志。”



05



我在一瞬间哑口无言。大师则像平日一样笑咪咪。



“你怎么了?”



虽然每次都这样,但我还是很懊恼。



圆紫先生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不,不是“似乎”,他肯定看出来了。他把信件影本还给我。然后,捧着萤烧【注:玲珑瓷的俗称,乃清末创出的技法,在瓷器表面绘上萤火虫的剪影式团花花纹。】茶杯慢吞吞地喝茶。



我可没那个心情品茶,我再三重读芥川的文章。



“……是因为他提到‘在泉之畔中的往生绘卷评论’?这里指的‘泉之畔’的确不是杂志,那是白鸟的随笔集。”



“不,答案若是那么直接,就不值得一猜了。芥川啊,一不留神写错了呢。”



我盆发陷入五里雾中,只好低头。



“我投降。”



“那样最好。”



“啊?”



“这样的话就算邀你饭后去喝咖啡也没关系了。你会跟我去吧?”



解答暂不揭晓,我只能乖乖点头同意。



古语有云“心有所思而不言,犹如气塞满腹苦。”然而,并不仅限于有话不说的时候。留下未解的谜团,也会令人非常欲求不满而满肚子气。不过一方面当然也是被这顿豪华的中国大餐给撑饱了的缘故。



若是跟这种人谈恋爱,被对方来上一句“不让我牵你的手,我就不告诉你”,谁受得了”。



我们沿着中央大道,朝京桥的方向走去。



没想到,路旁竟有小贩挑着担子在卖风铃。分成前后两头的担子放在人行道上,穿着庙会那种大外褂的大叔,正做着很有夏日风情的买卖。几根架起的横木上,吊挂着各式玻璃风铃。大部分是红色的,但也夹杂着油菜花的黄色和茄子的蓝紫色。



吹过大楼之间的清风,让风铃发出清脆明快的声音。路人纷纷驻足,用眼与耳欣赏。大叔正忙着招呼看似夫妇的外国人,用日文努力推销他的商品。两个高大的外国人,配合他的话声,思思有声地猛点头。不过,看来他们是鸭子听雷。



我们找不到适当的店只好中途折返,走进资生堂咖啡室。里面人很多,许多对话如波涛般从四面八方响起。我们在靠墙的座位相向而坐,女服务生立刻过来点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