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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两周以前。



一个阳光炽烈的星期日。



秋内蹬着公路赛车的脚踏板,从短裤的口袋里取出手机。他并没有看手机,直接用拇指摸到拨号键,按了下去。



“啊——辛苦啦!”



自行车快递公司“ACT”的社长阿久津精神十足地在电话里说道。因为这种号码是配送员的专用线路,所以阿久津的回答并没有多余的客套。



“您辛苦了,我是秋内,第四件物品已经送达。”



“速度很快嘛,小静就是厉害!”



听说阿久津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但声音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秋内心想,难道他的声音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没变吗?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秋内的同龄朋友。如果声音和年龄是同步变化的话,那当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声音听起来一定像个小学生。



“下一个地点在哪里?”



“现在是空闲。先回事务所歇会儿吧。”



“空闲”指的是目前暂时没有自行车快递的委托。没有配送委托的情况下,兼职的配送员当然也就没事可干了。



“不了,我在这边随便转转。”



“那,有委托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挂上电话,秋内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回事务所,还不是一样会接到配送委托,然后去“哪里哪里”取加急的“什么什么东西”。这里的“什么什么东西”当然因时而不同。不知为何,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哪里哪里”——也就是委托地址——总是离自己刚刚到过的地点不远。秋内从两年前开始做这份兼职,在经历了几次失败之后,他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回事务所就是浪费时间。



秋内握紧车闸,让公路赛车的速度降下来,恰巧将车停在一座横跨相模川入海口的桥面上。他刹住车,一只脚踩在马路牙子上。T恤衫紧紧地贴着肩膀,从胸口腾起的热气直扑到脸上。身后的配送包犹如一个烧红的平底锅,两条背带将衣袖高高束起。



一阵海风吹过,汗臭和潮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秋内的左手边,相模川的入海口正张开大嘴。时间已近盛夏,最近二个星期连续的晴天让水面变得格外的温顺。



正在这时,口袋里传来了电话的铃声。



“啊,来了。”



秋内掏出手机。不过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ACT”,而是“羽住智佳”。就像在最高速度时怎么也蹬不动的脚踏板一样,秋内的心脏“咚”地响了一下,然后便停止了跳动。不,心跳应该还有。秋内用手摸了摸胸口,确认了一下,心跳还在。



今天是星期日,羽住智佳有什么事呢?闲来无事所以打个电话过来?怎么可能。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让你陪我去一家店转转。”



不可能,绝不可能。



秋内一边和自己的妄想战斗着,一边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



“静君,现在正在打工吗?”



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冷淡。



“是啊……呃,不,没事没事。现在正好没有配送委托。”



“星期日还要工作,真是辛苦啊。”



“到不怎么辛苦啦,因为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在不经意之间,秋内强调了一下自己的上进心。



“对了,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你可是个稀客。”



“静君,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吗?我在海边。正好在相模川的上面。对了,京也不是经常在一个渔港钓鱼嘛,我就在那附近。”



“真的?”



智佳十分罕见地——真的十分罕见——用高兴的口气说道。



“那真是正好。刚才宽子来电话了,说要和京也君一起去渔港那边。还说一起过来玩吧。”



“让谁?我吗?”



“不是,她让我过去找她。”



——那,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如果静君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这是怎么回事?秋内不禁困惑起来。



智佳在邀请自己。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不过自己现在正在打工。一小会儿还是可以的,我只有一小会儿的空闲。去渔港那里露个脸儿倒是可以,不过ACT那边的配送委托肯定马上就会过来。而且很可能会和智佳走岔了。但是,在ACT的电话打进来之前,说不定真的可以和智佳见面,就算只见一小会儿也好。



秋内的头脑里充满了纠葛和困惑。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我正在打工,可能见不到羽住同学。”



智佳租了间一居室的房子,到渔港需步行大约二十分钟。秋内当然没有去过,他只是听宽子这么提起过。另一方面,秋内这边只需要五分钟就能骑到渔港。在秋内到达渔港的十五分钟以内,ATC那边会不会打来电话呢?到底能不能见到智佳呢?



“要是走岔了,也没办法啊。”



“是啊,说的没错。我会去的,但只能碰碰运气了。”



“那一会儿见。”



“嗯,一会儿见。”



挂上电话之后,秋内蹬起脚踏板,紧握车把,乘着公路赛车朝着渔港的方向飞快地奔去。他迎着海风,将汗水抛在身后。



秋内十分高兴,在心里大声地欢呼着。



他想起两年多以前发生在教室那件事。



那是他考上相模野大学应用生物学学院之后的第一堂课。秋内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同是大一的学生,心想,这家伙长得帅了。靠着这种相貌,在这个世界上便可以为所欲为了——至少在泡妞的领域里面。紧接着,一个念头从秋内的脑海里浮出水面:和这个家伙搞好关系的话,说不定自己也会因此而得利。秋内很不擅长和女孩说话,高中和初中的时候都是如此,他从来没有主动地和班上的女生搭讪过。就算交到女朋友,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丧失斗志,而且也不会从这种机会里得到任何好处。



秋内身边的朋友全是男生,而且不知为何,里面大多数人都是体毛浓重、声音粗大的家伙。秋内望着邻座大一学生的侧脸,想起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无聊笑话。



——我得利用利用这个家伙,和他搞好关系,然后一起行动,找女孩子。在使用催眠销售法的推销会的后半程里,不管什么样的商品都能卖出去,同样的道理,或许会有肯“买”我的女孩出现吧。没错,这便是处世的方法。这正是我所擅长的。



“我是秋内,你叫什么?”



秋内装出一副极为自然的样子,对邻座的美少年说道。抱着胳膊,正在聚精会神地等着上课的对方迅速扭过头来,皱了皱精致的双眉,随后用一副冷淡的表情回问道。



“木内?”



“不是,是‘秋内’,先不说这个了,那个……”



说到这里,秋内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结论而言,在这一瞬间,秋内完成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搭讪——第一次和他同龄的女孩搭讪。而且,在这个瞬间,他头一次品尝到了一见钟情的味道。



“我姓羽住,请多关照。”



“羽住……”



——多么甜美的声音。多么清澈的回响。你为什么会叫羽住呢?为什么你就是羽住呢?为什么……



“你怎么出汗了?”



“啊……有点热……真热啊。”



“一点儿也不热。”



不是出于偏见,也不是出于好奇,智佳用黑色的大眼睛盯着秋内。



羽住智佳。



身高一米六二。由于姿态端庄,所以本人看上去要显得更高一些。她时而抱着胳膊,时而拿着行李,本来就不算丰满的胸部便更不明显了。因此,很多人误把她当成了一个“身材瘦小的超级美男子”。她来自北海道——不知道和这没有没有关系——皮肤十分白皙。她的出生地在北海道石狩川的入海口附近,似乎是一座安静的小镇。她家养了一只叫“特里”的熊,说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据说一直在家里的床上等着她回来。她的父亲是一位渔夫,妈妈是家庭主妇。她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现在正在她父亲的船上帮忙打捞毛甲蟹。这些详细的情报几乎都是后来从她高中时的好友宽子那里问出来的。



羽住智佳。



虽然她叫秋内“静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关系有多么亲近。这是秋内从宽子那里听来的,在高中时代,智佳和一个叫“木内”的男生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智佳似乎有点讨厌“秋内”这个发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吧,被智佳直呼其名的感觉并不算坏。其实,在第一次被她直呼其名的时候,秋内激动得浑身发抖。由于抖得过于厉害,秋内出了一身的汗。正因为如此,智佳才一直以为秋内是个爱出汗的人。顺带提一句,关于智佳和那个叫“木内”的家伙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的问题,秋内还没有问。



自从和智佳上完第一堂课之后,他们两人之间还没有说过话。确切地讲,是秋内不敢和她说话。每天晚上,秋内都会动员所有脑力,用心推敲每一个单词的含义。他会做出一个“搭讪语言备忘录”,放到口袋里,然后带着它去上课。但在大学里,当他站在智佳本人面前的时候,秋内总是觉得下腹部发冷,尿意催生,意识模糊,之前准备好的千言万语都随着汗水“吧嗒吧嗒”地付之东流。



在教室里,他可以意识到智佳的存在;当智佳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流动的气流会让他浑身僵硬;他会集中精力侧耳倾听智佳和女性朋友的谈话,智佳偶尔露出的宝贵微笑会让他为之窒息。秋内在这种状态下生活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之前,秋内一直认为,年轻女孩总是会不露痕迹地说一些吸引眼球的话,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就算和自己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智佳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不这么做的女孩。或许她只是对他人的事情漠不关心,当然了,这可能是一种极端谦虚的表现,也可能是一种极端骄傲的表现。每天,秋内都会努力在她的举止和眼神当中探寻真相。



在这样的生活当中,秋内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位冷冰冰的朋友——友江京也。秋内觉得他可以和京也长时间地要好下去,但唯有和他那次见面是秋内想从记忆当中抹去的。如果可以的话。



“您是不是姓秋内?”



那天,上午的课刚一完,有人朝秋内说了这么一句。秋内回头一看,一个冰冷的视线从一缕略微显长的浅色刘海儿后面直刺过来。那个视线死死地盯着秋内。这个偶尔和秋内在一个教室上课的男孩名叫京也。实际上,自从入学以来,秋内对他多少有点印象。



他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京也其实长得很帅,但就是不爱说话。秋内从来没见过他和别人说过话。就连他的声音,这次也是头一回听到。



“是啊,怎么了?”



伴着一股轻微的紧张感,秋内转向京也。京并没有说话,只是近距离地盯着秋内的眼睛。确切地说,是俯视着秋内的双眼。他的个头比秋内着实高了不少。



这个时候,出于“动物的本能”,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尖锐地说道,“这个男人很危险”,“不要和他扯上关系”,“可能的话,还是逃走为好”,“快跑”,“不要迟疑,快点从这里离开”……但是,人类并不了解自身的动物本能。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交朋友。”



京也突然间这么说道,吓了秋内一大跳。他惊奇地伸着脖子,瞠目结舌。



“我租的房子就在这附近,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能不能当我的导游,陪我在大学周围走走?”



京也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秋内向后仰着身子,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这个高个子,不禁一头雾水。



“不,我租的公寓也在大学附近。不过,当你的导游,这种事情……”



秋内温和地表示了拒绝。不知道京也是否听到了他的回答,他继续说道。



“你平常在哪里吃午饭?要是在食堂的话,我们就一起吃吧。”



“这个……一起吃倒是无妨。”



“对了,你看电视剧什么的吗?”



“电视剧?”



“对了,下午的课有意思吗?”



“哎?”这时,秋内心里为之一震。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京也那“冷淡而又奇妙的台词”。到底在哪里听过呢?什么时候听过的?听谁说的呢?



京也的右手直愣愣地摆在秋内面前。秋内以为他要和自己握手,刚要伸出自己的右手,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在他那修长漂亮的手指中间,夹着一张纸。



这是什么?秋内怀着一种“切开过期食品偷看”的心情,戒心重重地看了看那张纸片。那是一张不大的方形便签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东西,字写得很拙劣,但是好像似曾相识。



“掉了哦。”



秋内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掉在地上的是秋内编著的“搭讪语言备忘录”。在那个瞬间,秋内确信,自己的人生到此为止了。至少,在这四年里,他将永远被打上“童贞男”的烙印,凄惨而又落魄地活着。秋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秋内是个无可救药的卑劣生物!”京也必然会将这个事实瞬间传遍整个大学,绝对会是这样的。



“那个男人真差劲。”



“让人恶心的单细胞生物。”这个将会成为秋内的“外号”。



不过,京也对秋内的人格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他把“备忘录”还给秋内,泰然自若地问。



“对方,是谁?”



这个问题出乎秋内的意料,秋内下意识地老实回答道。



“羽住智佳。”



京也的表情好像说了声“哦”,随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您真是变了。”



于是,两个人肩并着肩走到食堂,找了个地方相对坐下,吃起咖喱饭来。京也一边摆弄着勺子,一边对秋内说:“我给你指条明路吧,教你怎么和智佳成为朋友”。京也出人意料地提出来一个提议,秋内立刻扑了过去。



“怎么做才能和她成为朋友?!”



“我和成为朋友。”



——这话什么意思?完全让人摸不到头脑。



“宽子,你认识吧?卷坂宽子,经常和羽住智佳在一起的那个女孩。”



——当然知道了。那个长头发长腿,看起来浑身柔嫩嫩的美女,简直就是“女孩中的女孩”。智佳和宽子这对组合,类型正好相反,如果把她们俩的照片收集起来,或许可以下围棋了。



“宽子好像喜欢我。”



“哎?真的吗?这种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秋内乘势追问道。京也用勺子盛了一块什锦八宝酱菜,放进嘴里,说道:“凭我的直觉。”



秋内心想,难道是在开玩笑吗?不过京也却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



“我和宽子那个姑娘交往,然后你和我成为好朋友,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和羽住智佳成为朋友了。”



京也的自信让秋内震惊不已。



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一周以后,京也和宽子居然真的开始交往了,这似乎便是京也所说的“立即回复”吧。这个时候,秋内深切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和女孩交往对于“那种男人”来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与此同时,他还痛切地认识到了另外一个事实:他自己并不是“这种男人”。



不管怎么说,就这样,秋内绕了一个弯,总算是和智佳成为了朋友。不过在最开始的几天里,当智佳和宽子一起来找京也的时候,模式总是这样的:京也对秋内说:“喂,秋内,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这种模式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前那次烧烤大会为止。



公路赛车朝着渔港的方向前进。秋内从一个陡坡上疾驶而下。在秋内负责配送的区域里,他最喜欢这条马路。这是一条通往海边的单行线县道。在渔港前面,道路突然开始变得陡峭起来。路旁没有人行道,高速行驶的汽车经常会从身边呼啸而过。虽说很危险,但是,能最大限度地将那辆高级自行车——这辆车让秋内引以为豪——的性能发挥出来的,只有这条道。



秋内加快了蹬踏的频率,将一辆在他身边缓慢行驶的轿车超了过去。他看了一眼车把上的计速器,数字显示现在的时速是46.7公里。



现在是下坡,或许还能再快一点。



秋内俯下身子,改握前面的曲把。大海的气味扑面而来。秋内的左侧是公路护栏,他朝护栏的另一边瞥了一眼,只见悬崖下面是凹凸林立的黑色岩石,白色的波浪仿佛要和岩石比高似的,不断地冲上悬崖。



秋内心想,这时候,要是公路赛车的前轮轧到空罐子的话,自己便会和车子一道腾空而起,然后朝着崖底直线坠落下去。普通的自行车一般重二十公斤以上,与之相对的,这辆自行车的重量还不到十公斤,肯定会轻易地飘起来。到时候,自己便会和爱车一起殉情。如果智佳知道这件事的话,她会为我流泪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死了呢?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秋内君,其实,其实,其实,我,我喜喜喜……”



怎么可能呢。



智佳可能会这么说吧——“他真是挺喜欢那辆车的,真是太可怜了。”



或者她什么都不会说。面对秋内的死,她最多会撅起她那柔美的红唇,说上一声:“真的吗?”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嘛。”



秋内嘴里嘟哝着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句子,随即扭过头,凝视正前方。扑面而来的气流将额头的汗水吹飞。前方的渔港已经清晰可见了。秋内发现堤坝上有一个紫色的人影,只见他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



那么花哨的T恤衫,肯定是京也咯。



“哟,你来了啊。”



果然是京也。他坐在堤坝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竖起的钓竿竿头,头也不回地“欢迎”了秋内。本应和他在一起的宽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京也的身边停着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京也的,“标致”公司制造的进口自行车。另一辆淡黄色的车子是宽子的,看上去很可爱。



——宽子可能是去洗手间了吧。



秋内放下公路赛车的单侧支架,走到京也身边。



“你怎么知道来的是我?你刚才连看都没看。”



肯定是从刹车的声音判断出来的吧。和普通自行车“吱”地一声比起来,公路赛车的刹车声听起来更像“嗞”地一声,连刹车声里都洋溢着高级货的感觉。不过,这种微妙的差异,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所以,对于背身而坐的京也来说,能听出其中的分别,实在是不简单。就连秋内也不敢说肯定能判别出其中的差别。由此看来,京也这个男人的确是深藏不露。



“哦,是你啊。”



京也扭过头,意兴阑珊地看了秋内一眼。



“我还以为是智佳呢。刚才宽子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哦,这样啊……”



秋内重新打起精神,在京也的身旁盘腿坐了下来。刹那间,秋内裸露的脚踝碰到了滚烫的混凝土,这让他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秋内不想让京也发现,于是如无其事地把换了个姿势,改为抱膝而坐。



“我说京也啊,难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过来吗?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吗?”



“难道说,你在我打工的时候看到我了?在上游那带。”



“算了,不说这事了。对了,有件事儿可真不得了,我给你说说吧。就在五分钟以前,我刚配送完第四件货物,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说来你可能不信,给我打电话过来的人可是……”



“来了!”



京也握住的钓竿激烈的振动起来。



“噢呀,竹荚鱼,竹荚鱼,润目鳁。”



京也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咒语一样。他把猎物从海面上提了起来,钓线上有三条银色的鱼,在半空中不断地扑腾。京也把鱼放到堤坝上,几条鱼立刻“啪嚓啪嚓”地疯狂乱跳起来。京也用熟练地动作把鱼逐一从钓钩上摘下来,把它们放进一个小型便携保温箱里。秋内能从外形上分辨出竹荚鱼,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是润目鳁。



“钓鱼……好玩吗?”



京也从篮子里拿出一把饵料朝大海里撒开。秋内注视着他,随即问道。



“比骑着车乱转好玩多了。”



“我才不是骑着车乱转呢。我那是认真地工作。”



“认真地工作?”



“哪里好笑吗?”



“一个认真工作的男人,却禁不住自己心上人的一个电话,还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京也转向秋内,扬起嘴角微微一笑,看来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在装傻而已。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了啊。”



“从时间上来判断,也只有这种可能了。智佳在电话里跟你说什么了?”



“‘如果静君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一字一句地将智佳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出来。



“我说我正在打工,可能会和你走岔了,然后她就说,如果走岔了也没办法。最后,她说,那一会儿见。”



“好了,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的。”



京也再度把钓线垂向海面。



“不过,你一周七天都要打工,你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租房子了。还有就是这辆公路赛车的维持费和改造费。”



“为了挣钱养自行车,才去做自行车配送的兼职?”



“你也说过的吧,要像章鱼吃自己触手那样自食其力。”



“看来你理解了。”



“你脑袋里思考的东西,我偶尔也能理解一些。”



秋内对着自己肌肉发达的大腿打了几拳。



“总之,只爱吃自己触角的章鱼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的!”



——没想到我也能说出几句充满哲理的话啊。



京也用鼻音哼了一下,好像在应和着——“是吗?”



“对了,你的这辆自行车,大概要多少钱?”



“是你的那根钓竿的二十倍左右吧。”



“这根钓竿可是五万多买的哦。”



“那……大概两倍左右吧。”



京也的家在四国,父亲是当地一家经营机械工具的商社社长。商社虽然说不上闻名日本,但在当地也算是家著名企业了。秋内的家长并不给他生活费,所以他必须每天孜孜不倦地打工挣钱,与其相对的,京也每天都悠闲度日,尽情地享受着大学生活。有人说大学生是贵族,想必这话说的便是京也这样的学生吧。



“我们家里有的是钱。”总是一副空寂表情的京也曾经这么说过。京也为什么会感到空虚呢?这是秋内这种人所无法想象的。大概,这种“叼着银勺子出生的”人也会有他们自己的烦恼吧。



“你怎么不买辆汽车什么的呢?”



秋内之所以这么问,是受了“有钱人”这个词的“启发”。手里摆弄着卷盘的京也答道:“没有驾照”



秋内感到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很高兴。



“你没有驾驶执照吗?这样我,我之前都不知道。哼哼。”



“你也没有驾照吧。”



“没有。”



秋内没钱去上驾校。不,其实在这之前,他本来想弄辆车的,但是对他而言,真正的“爱车”只有一辆。



“你看起来似乎很高兴,怎么了?”



“不,我只是觉得,怎么说才好呢……我只是感叹,原来你这种人也不是完美的。”



听秋内说完,京也耸了耸肩膀,笑道。



“缺陷这种东西,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



秋内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空寂。



京也陷入了沉默,一言不发。秋内见状,赶忙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宽子去哪里了?”



“去便利店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吧——啊,来了!”



居然这么快便察觉到了宽子走过来时所发出的轻微脚步声,真不愧是她的男朋友。秋内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回头望去,可渔港的入口处并没有宽子的身影。他把视线移回到海面上,只见一条鱼正在京也扬起的钓线上拼命地挣扎着。



“啊,可恶,让它逃了。”



鱼摆脱了鱼钩的控制,潇洒地扬起点点水花,跃回海面。纤长的身影迅速而又巧妙地潜入海底,消失在海水的深处。京也轻轻地咂了一下嘴,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叨咕着一些技术名词,随后再一次把钓线沉入海底。



“什么嘛,原来是鱼‘来’了。”



“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鱼,常会在海里钓到的。”



京也这么说着,随即转过身来,看着秋内。



京也有一个毛病,他偶尔会在说话的时候,直楞楞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虽然他并不是每次都会这么做。



秋内记得,京也第一次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只要和他的视线对上,心里便会产生一种不祥感觉,心跳也会随之加速。这会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觉得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和自己说似的。尽管如此,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重要的话从京也的嘴里说出来过。



在面对京也的时候,就连身为男人的秋内都会产生这种感觉,所以当女人面对他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秋内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这回自己也要直接盯着智佳的眼睛。



——这是一种能将女人杀死的视线,这便是我的武器。决定了,这次一定要试试!



“你要不要试试看?”



一瞬之间,秋内觉得自己的心思仿佛被京也看穿了,他不禁紧张了起来。不过,情况好像并非如此。



“你要不要用那个钓竿试试看?”



京也用下巴指了指放在一旁钓竿箱,里面放着一根灰色的钓竿。



“啊,钓鱼啊。我也想试试呢,嗯……不过这根钓竿比你手里的那根粗了好多啊。”



“那是投竿。它装配的是一个二十克左右重的鱼坠,可以投到很远的地方。用这个可以钓鲽鱼和六线鱼。”



“投竿……投起来很难吗?”



“相当难。”



“那还是算了吧。”



——在我回忆起投竿的使用方法之前,ACT就会打电话过来的。



“对了,没什么人给我打电话吧……”



秋内看了一眼手机的的屏幕。没有电话打过来。不过情况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秋内或许在智佳来之前就得走了。



“对了,秋内,我听说最近你爷爷的身体不太好?”



“嗯,胰脏有点问题。正在住院治疗。”



秋内的祖父——秋内明夫,在市内有一间大房子。秋内的奶奶已经去世了,所以目前只有他祖父一个人住在那里。



“我说,你怎么不住你爷爷那呢?那里离大学也不远。你把你租的那间破公寓退了,去和你爷爷一起住吧。你爷爷的房子那么大。”



“发生了很多事。”秋内说。



京也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随后又转向海面。



“发生了很多事”——在听了这种暧昧不清的回答之后,居然没有追问,这样的朋友真是值得珍惜啊。秋内心想,这种适度的“漠不关心”或许就是京也的优点吧。



秋内一家世世代代住在平冢市。不过,秋内家现在却住在宫城县的仙台市。秋内也是在仙台长大的。秋内的父亲不顾祖父的反对,毅然和一个烤肉店店主的独生女结婚,并继承了位于仙台的那家老字号烤肉店。从那以后,秋内的父亲和祖父就几乎断绝了关系。两年前,秋内被位于平冢市的相模野大学录取,但那个时候,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和祖父联系。



不过,大约半年以前,秋内的祖父突然找到了秋内租的那间公寓。据说是从一个亲戚那里偶然问到了秋内的住址。这是秋内和祖父的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秋内只听说过那段“家中的独子离家出走,最后和父亲断绝了关系”的轶事,所以,在他的心里,祖父的形象总是一副保守落后、冥顽不化的样子。



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秋内的祖父并不是这样的人。



站在公寓门口的祖父,上身穿了一件黄色套头衫,下身搭配的是一条大腿和膝盖都有破洞的牛仔裤。他戴着一副合成树脂镜架的眼镜,看起来年轻而富有朝气。



“吼——”,祖父看了一眼秋内,随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表情,就好像小孩子得到了新出的游戏似的。



“哎呀呀,啧啧,长得好像啊,真让人受不了。”



秋内刚要开口客套,可祖父忽然像说唱歌手似的把上身一倾,目不转睛、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起秋内。他的嘴里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哇!”、“嘿!”、“厉害啊!”等词汇。



从那以后,祖父便经常来公寓找秋内。在不用打工的时候,秋内便会去祖父那里玩。在祖父的房子里,秋内经常和他打电视游戏,还能吃到十分高级的火腿。不过,秋内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因为祖父让他严守住这个秘密。每当秋内对他说“你们是不是该和解了”的时候,祖父总是固执地摇摇头,说“不好”。



于是,秋内也感到有点烦了,慢慢地也就不和祖父提“和解”的事情了。



“我上次去看他的时候,爷爷还跟我说要办‘烧烤大会’呢。”



秋内从滚烫的混凝土上拾起一颗小石子,投向大海。



“和上回去的人一样?”



“嗯,那时候,我觉得只是碍于面子吧。爷爷出院以后,可能会直接给我打电话吧。”



“你爷爷把我们所有人的手机号都要过去了——你笑什么呢?”



“没,没事。”



三个月之前,在祖父的庭院里举办了一场“烧烤大会”,至今回想起来,秋内仍然忍不住想笑。因为,那件事情莫名地缩短了智佳和秋内之间的距离。



“没事叫几个女孩子过来喝酒吧。”



说这话的正是秋内的祖父。祖父说自己的朋友里没有年轻女孩,所以只好拜托秋内带几个女大学生过来。不过秋内也没有能随随便便叫出来的女性朋友。愁眉不展的秋内只得打电话和京也商量。在说明原委之后,京也挂断了电话,五分钟之后,他给秋内回了一个电话,说宽子和智佳已经同意来参加“烧烤大会”了。



数日后的一个星期日,秋内、京也、宽子以及智佳在祖父的庭院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为了那天的活动,秋内的祖父特地买来了扎啤机和烧烤架,这让秋内大吃一惊。



而更让秋内吃惊的是,“假日里的羽住智佳”十分直爽健谈。她时而被秋内毕恭毕敬的态度逗得捧腹大笑,时而用机灵鬼怪的语言挖苦京也的性格,时而对宽子的怀旧故事大声附和,时而高度称赞祖父的泡妞技巧。“假日里的羽住智佳”是那么的无拘无束,但那样的“羽住智佳”只在秋内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次。对于秋内来说,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哦,来了。”



秋内听到京也声音,赶紧朝海面上看。钓竿的竿头一动不动。与之相对地,从渔港的入口处传来了宽子的笑声。



“我以为有鱼上钩了呢。”



“你倒是玩高兴了啊……不过,那家伙为什么会和椎崎老师的小鬼在一起呢?”



堤坝被太阳烤得火热,宽子向这边走了过来,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小孩的旁边还有一条咖啡色的小狗。



“‘汪汪’也在啊。”



椎崎老师指的是在大学教微生物学的椎崎副教授。“小鬼”是她十岁的儿子,“汪汪”则是她儿子养的狗,他们分别叫“阳介”和“欧比”。



“哎呀,秋内君也来了。”



宽子一路小跑地凑了过来,裙子底下两条白腿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