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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2 / 2)




……也许这是铃芽确认自己身分的一种过程也说不定。环阿姨思索片刻,试着想像这样的可能性。不论怎么说,铃芽都还很年轻。在自我成长与建立人际关系的过程中,或许产生了确认自己根源的必要性。嗯,一定是这样。回到暌违许久的老家、整理心情之后,再度回到原本的生活──铃芽想做的,一定就是这种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很普通的通过仪式。



环阿姨试着这样想。事实上她完全无法想像,也找不出任何迹象,不过这样想的话,她至少可以稍微感到安心。她想到自己大概后天开始可以再去上班,忽然决定打电话给阿稔。



『──什么?你们跟男公关在一起?』



阿稔听完环阿姨简单说明状况,在电话中大声问。



「没有啦,我没有说他真的是男公关,只是说感觉很像贫穷的男公关……没有没有,感觉应该不是骗人或被骗之类的情况。」



环阿姨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瞥了一眼后方。芹泽坐在靠里面的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拉面。环阿姨心想,他点的大概是鱼翅拉面吧。环阿姨原本有点犹豫要点那个还是定食。



『可是这样太危险了!』阿稔说。他那里似乎是晴天,电话中传来黑尾鸥悠闲的叫声。环阿姨脑中浮现渔会办公室的旧窗框,还有窗外蓝色的海平线。



『只有两个没什么力气的女人,而且车内又是密闭空间!』



「也不算是密闭空间,是敞篷车──」



『敞……?』阿稔的声音不自然地拉高。



『敞篷车?那更不行!你们在宫城的哪里?休息站──大谷海岸──我知道了。请等一下──』



电话内传来敲键盘的声音。环阿姨想像到大个子、皮肤晒得黝黑、穿着T恤的阿稔──这辈子大概只开过小卡车和堆高机的他,为了自己拼命查资料的模样。



『那里的停车场现在刚好停了一台往东京的高速巴士,而且还有很多座位。我可以帮你们订位──』



「等、等一下!」



环阿姨连忙制止他,对他说明既然来到这里,就打算要回去老家一趟,这样铃芽一定也会心满意足。「你也知道,就像通过仪式一样。青春期的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吧?」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听谁说过的理论,然而在说明的同时,她脑中某个角落却忽然想到,不对,一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环阿姨在说话时,终于承认自己心中感觉到的不对劲,以及不祥的预感。事情的发展大概不会像她期待的那么简单。铃芽内心的想法、遇到的问题,一定远超过她的想像──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环阿姨凭本能如此确信。



「我后天就会回去,在那之前就麻烦你了。」她对阿稔说了自己都已经不相信的话,然后挂断电话。



◆ ◆ ◆



距离目的地开车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手机地图移开,深深吸入因为雨水与海风而潮湿的空气。快要到了,马上就要到了。我安抚自己急着想要向前的心情,缓缓地从胸腔吐出空气。



接着我点了地图的选单,显示轨迹纪录。我把地图缩小到可以在手机画面中显示日本列岛,上面以蓝线显示到这里经过的路线。从宫崎搭渡轮到爱媛,从爱媛搭车横跨四国到神户,再搭新干线到东京。接着沿着太平洋,经过千叶、茨城、福岛,目前所在地是宫城。几乎横跨整个列岛的这条线旁边,显示着1630公里的数字。我经历了这么遥远的距离,所以不要紧──我在心中鼓励自己。即使是常世,我一定也能前往。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脚下涌起不舒服的感觉,让我不禁抬起屁股。低沉的地鸣再度传来。



「啊!」



拿在手中的手机震动,以红字显示「紧急地震快报」的文字。我跪在座位上环顾四周。停在左右两边的车发出「嘎嘎」的声音上下摇动,积在停车场屋顶的雨水变成小小的瀑布猛烈地往下流。然而几秒之后,摇晃的幅度就好像改变主意般变小,不久之后手机变得沉默,脚底感觉到的气息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只有我的心跳仍旧相当剧烈。



「……草太。」



我握住衬衫内的钥匙,不禁喃喃自语。



「草太,草太。」



今后还要反覆多少次这样的情况?今后好几年、好几十年,每当地震发生,我就要想到孤独地在那座黑色山丘上的草太吗?即使草太能够忍受,我也绝对无法忍受。



「草太,草太……」



我以祈祷的心情拼命地想着,我快要到你那里了。我马上就会去救你。



「──铃芽!」



我听到建筑的方向传来的声音,抬起头看到环阿姨正沿着屋顶下方朝着我这里跑来。刚刚摇了一下吧?她边说边打开车门,坐进前座。她已经换成浅紫色的开襟毛衣,脸上稍微恢复了一点气色。



「真讨厌,一直发生地震……」



环阿姨以自言自语的口吻说完,用指尖整理被雨淋湿的浏海。我询问映在后照镜中的脸:



「芹泽呢?」



「他还在吃饭吧?你真的什么都不用吃吗?」



「嗯。」



「可是你从早上就没吃东西吧?」



「我肚子不饿。」



我听见环阿姨轻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没有说话。雨继续下着。虽然才刚过中午,但四周看起来就好像把亮度调到最低的手机画面,非常昏暗。



「……铃芽。」



环阿姨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说清楚。」



「……什么事?」



「你为什么这么想去老家?」



「那扇门──」我反射性地说到这里,就无法说下去。「……对不起,我没办法说明清楚。」



「你怎么这样……」



原本从后照镜看着我的环阿姨从前座转身。我们在这几个小时以来首度直视彼此。



「你给人家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什么困扰──」我很想说,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回避视线,小声地说:「反正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



我感觉到环阿姨好像倒抽一口气,接着听到粗暴的「砰!」的声音,她突然打开车门,下车从敞篷车外面抓住我的手臂。



「回去吧。这里有巴士。」



「什么?」



「你没办法说明清楚,脸色这么苍白,还故意什么都不吃!」



「放开我!」



我甩开被抓住的手。



「你才应该回去!我没有请你跟我一起来!」



「你不了解我有多担心吗?」



环阿姨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反射性地喊:



「──就是这样才会让我感到沉重!」



环阿姨的眼睛突然张大。她咬住嘴唇,缓缓低下头,肩膀上下起伏。她深深吸入空气,彷佛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然后吐出来。



「我已经──」环阿姨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



「好累……」



我瞪着环阿姨。她笔直地站在停车场屋顶下的阴影处,低声说:



「被迫领养你之后,我已经花了十年全心照顾你……我真像个傻瓜。」



咦?我感到诧异。被风吹来的雨滴接连打在我的脸颊上。



「毕竟是失去母亲的小孩,我当然也会在意。」



环阿姨忽然露出苦笑。在她背后的远处,是持续吸入雨点的黑暗的海。



「你来我家的时候,我才二十八岁,根本还很年轻。那是我一生当中最自由的时候。可是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变得很忙,没有充裕的时间。我没办法邀人来家里,带着拖油瓶也不可能顺利找到结婚对象。像这样的人生,就算有姊姊的钱,也一点都不划算。」



环阿姨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过了片刻,我才发现是因为泪水。我的眼中充满泪水。



「是──」我的声音变得沙哑。「是这样吗……?」



我低下头,发现大臣坐在门边,张大圆圆的眼睛,同样地注视着环阿姨。



「可是我──」



我并不想说这种话。



「我也不是自己想要跟你在一起的!」



我明明不想说,却喊出来。



「我没有拜托你带我去九州!是你自己提议,要我当你家的小孩!」



铃芽,你来当我家的小孩哪。在那个下雪的夜晚抱紧我的温度,我至今都还记得。



「我才不记得。」



环阿姨用冷笑的声音说。她交叉双臂,对我怒吼。



「你快点离开我家哪!」



环阿姨的嘴角在笑。



「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然而她的眼睛却在哭。不对──在这个瞬间,我想到「这不是环阿姨」。大臣在我旁边,发出「哈~」的威吓声。环阿姨──或者应该说是环阿姨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从双眼不断掉下眼泪,却只有嘴角露出笑容。



「你──」我忍不住问。「是谁?」



「左大臣。」



小孩子的声音这么说。



在环阿姨的身后,站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



那是比汽车还要大的──黑猫。在昏暗的光线之下,眼尾往上的大眼珠绽放着绿色的光芒。



「左大臣……?」



就在我小声重复的时候,大臣发出低沉的吼声跳下车,踢了踢停车场的地面,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只巨大黑猫的脸。两只猫发出女人尖叫般的高音纠缠在一起。黑猫巨大的身躯倒下来,两只猫在地面打滚格斗。



「什么──?」



我脑中依旧一片混乱,呆呆地看着他们像是在打架的行为。这时直立在我面前的环阿姨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就好像吊着娃娃的线突然断掉,她倒在地面上。



「呃,这、怎么了……环阿姨?」



环阿姨俯卧在地上没有动弹。我连忙从车上跳下来,蹲在她旁边。



「环阿姨!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我把手插入她的脖子后方,让她把头朝上,转动她的上半身。她的胸部上下起伏。她在呼吸。这时我忽然发现猫的尖叫声停止了,立刻抬起头。



「什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原本像马一样大的黑猫,已经变成一半左右的大小。大臣被咬住脖子后面,在黑猫的脸下方左右摇晃,这幅景象简直就像母猫和小猫。黑猫缓缓地开始走向我──每走一步,身体就缩小一些,彷佛远近法则被打乱了一般。黑猫越接近我就变得越小,在经过我身旁跳入敞篷车时,已经变成跟大型犬差不多的大小。



「怎么──」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黑猫先前巨大的身影是我眼睛的错觉,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比较大只的猫吗?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上了车的两只猫。黑猫松开口中的大臣,两只猫便端坐在后座,同时抬起头看我。黑色的毛、绿色眼珠的大型猫,以及白色毛、黄色眼珠的瘦巴巴的小猫,外表虽然差很多,但注视我的眼睛给人的印象却非常相似。



「大臣和……左大臣?」



我不禁喃喃地说。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两只猫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他们的眼睛虽然看着我,但视线却穿透我,在注视另一边的世界。



「铃芽……?」



环阿姨在我的手臂中发出沙哑的声音。



「环阿姨!」



她以有些朦胧的眼神抬头看我。



「我为什么……」



「环阿姨,你不要紧吗?」



她的脸上突然恢复生气。



「啊,那个,我……」环阿姨快速说话并站起来。



「抱歉,我过去一下!」



她说完快步跑向建筑。我一时无法使上力气,仍旧跪在地面,目送她的背影。当环阿姨的身影消失在自动门内,我缓缓回头看车内。座位上的黑白两只猫贴在一起蜷曲身体,一副完成任务的态度,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打算要睡觉。



雨势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转弱了。



◆ ◆ ◆



「芹泽!」



从背后被呼唤时,芹泽正一手拿着霜淇淋,看着夹娃娃机的赠品。都来到这种地方了,就买些具有当地特色的礼物回去当纪念吧──正当他茫然地这么想时,就听到迫切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什么事?」



他回头,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哭花妆容的环阿姨。饶了我吧──芹泽反射性地想。



「我好像有点奇怪……」



「啊?」



「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环阿姨边说边用双手遮住脸。



喂喂喂──芹泽在内心想。环阿姨开始发出声音哭泣。



「等、等一下……」



芹泽连忙走近她。「呜哇啊啊啊!」环阿姨发出小孩子般的哭声。餐厅和特产店的店员和客人纷纷看着他们。饶了我吧──芹泽内心又这么想,然后小声地问:



「你、你怎么了?」



环阿姨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抽噎。



「呃,你不要紧吗?不要在这种地方哭──」



芹泽弯下腰想要看环阿姨的脸。



「啊!」



他手中的霜淇淋只有冰淇淋的部分掉到地上。饶了我吧──他心里再度想,他才舔两口而已。他俯视着短发的小小的头和颤抖的瘦小肩膀,心里想:为什么我要在陌生的乡下休息站,面对一个大概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的陌生女人哭泣?



「呜哇啊啊~呜、呜、呜哇啊啊~」



此刻芹泽也只能无奈地把手放在环阿姨肩上,温柔地轻轻拍打。环阿姨哭得更大声了。周围的人彷佛在回避陷阱般,与两人保持一段距离绕过他们。芹泽忍住很想发出来的叹息,仰望天花板,口中喃喃地说「问题太深刻了」。为了避免环阿姨哭得更大声,芹泽尽量压低声音,避免被她听到。



希望你做的事



『不要再吵架~阻止那两人,不要再为我争斗~(注14)』



芹泽播放与气氛格格不入的昭和歌曲。我当然也发觉到,这大概是他传递给我们的讯息。



「吵死了!」



然而坐在前座的环阿姨却冷冷地说。我也有同感。吵死了,多管闲事。



「什么?我是配合乘客选歌的耶!」



芹泽一副非常遗憾的口吻,边开车边回应。离开休息站之后,红色敞篷车行驶在防潮堤与田地之间悠闲的乡村道路,几乎没有其他车辆或行人。「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玩弄两人的心~」芹泽哼着我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的怀旧老歌,过了一阵子瞥了我一眼说:



「铃芽,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这台车上很舒服吧?」



我没有理会他,咬了双手拿的特大奶油三明治。在那之后,我忽然肚子很饿,便在休息站买了这个三明治和盒装牛奶。我把柔软的面包塞满嘴巴,和牛奶一起吞进肚里。咕噜。甜甜的面包非常美味,吃下去彷佛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感到喜悦。环阿姨似乎感到很尴尬,在那之后就没有跟我说话。不过在那之后──彼此在停车场怒吼之后,我觉得好像有某样东西稍微改变了。行驶在雨后清爽空气中的敞篷车,的确非常舒服。天空和云就好像换掉了旧的画框,看起来格外鲜明。空气似乎比以前含有更多氧气,呼吸好像也变得轻松了。



「气氛好沉重。」



芹泽默默地交互看着我们,露出苦笑说。



「喂,那是新来的吗?」



他边说边瞥了一眼后照镜。占据后座半边座位的大黑猫喉咙发出咕噜声,舔着小白猫的毛。



「没想到会增加一只……不过这只猫也真大。」



芹泽似乎感到很有趣。



「啊,彩虹!这是好征兆!」



我望向天空,的确看到前方的天空出现大彩虹。我内心赞叹,但没有说出口。环阿姨也什么都没说。



「……大家都没有反应。」



芹泽似乎并不感到太介意地这么说,然后叼了香菸,用一只手点火。



「铃芽,猫这种动物──」他一边吐出烟,一边用悠闲的口吻说。



「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地跟来吧?又不是狗。」



也许不会。不过相较于猫的天性,我此刻比较在意的是,在这种状况仍旧能够独自继续讲话的芹泽,心智到底有多强韧。从东京出发已经过了八小时以上,我和环阿姨在他开车时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面向前方,继续说:



「那只白猫和黑猫,该不会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请你帮忙吧?」



「没错。」



小孩子的声音回答。



「咦?」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旁边的黑猫。黑猫──左大臣──抬起头,一双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芹泽。接着这双眼睛缓缓地转向我,眼中具有明确的智慧。



「必须借由人类的手恢复原状。」



「看吧!」芹泽和环阿姨以惊讶的表情异口同声地喊。



「猫说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超出中央线的敞篷车前方,有一台卡车逼近。卡车司机惊讶地按起喇叭。



「哇啊啊!」



所有人都发出尖叫。芹泽把方向盘用力往左边转。卡车发出急刹车的声音,在千钧一发之际擦过敞篷车侧面。我们的车旋转了一圈,随着「喀!」的声音,保险杆压在堤防边缘停下来。



幸好没事──我才刚这么想,车子的前轮便开始缓缓越过堤防上的杂草。



「咦?」



汽车缓缓地继续前进,沿着堤防倾斜。



「喂喂喂──」



芹泽连忙换档,踩下油门想要倒车,但车身却更加前倾,后轮从地面浮起来。



「不会把,等等……!」



车子已经完全离开道路,沿着杂草覆盖的三公尺左右的陡坡缓慢地滑落。轮胎拼命地想要倒车,徒劳无功地在草上摩擦,然而汽车却持续往下。随着沉重的撞击声,车子前方撞到地面。「砰!」驾驶座与副驾驶座的安全气囊发出盛大的空气声膨胀。坐在前方的两人呆呆地看着这幅景象。接着又从我背后传来「嗡~」的马达声。我回头看到后车厢打开,折叠起来的车顶冒出来。车顶边滑动边分离为两片,然后「砰」一声完全遮蔽了我们的上方。



「啊,恢复正常了。」



芹泽以恍惚的声音这样说,然后小心地打开门。门受到重力吸引,脱离芹泽的手,完全打开之后又稍微弹回一次,然后发出「啪」的声音从车身掉落到地面。侧后视镜破裂的声音,清脆地在悠闲的田园中响起。



「──不会吧?」



芹泽以平淡的声音喃喃自语。



就这样,载着我们从东京行驶六百公里的芹泽的爱车,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沉默了。在很近的某处,野鸟愉快地发出「哔~哔~」的叫声。



* * *



当我朝着驶来的汽车竖起大拇指,拼命地尝试搭便车时──在斜坡下方田地旁边的草地上,两名大人依旧呆呆地看着以四十度的角度靠在斜面上的车子。



「真的好危险……等等!」



环阿姨总算把视线从车子移开,压低声音对芹泽说:



「刚刚那只猫真的说话了吧?」



听到这句话,原本在环阿姨旁边悲伤地看着自己爱车的芹泽也恢复清醒,压低声音对环阿姨说:



「的确在说话没错吧?不是我幻听!」



「真的在说话!甚至一开始,那只小猫也在说话!那只猫在车站前面时说了『吵死了』!」



「没错!那只猫果然也有说话!那是怎么回事?灵异现象?」



「怎么可能──」



另一方面,我想搭便车的计画看来并不容易实现。斜坡上的道路很窄,只能勉强容得下两台汽车会车,周围则是蓄水的水田。沿着道路只有等间隔排列到无穷远的电线杆。在这样的风景当中,等了十分钟好不容易遇到的休旅车丝毫不理会挥手的我,完全不减速就通过我面前。驾驶座上戴着工作帽的欧吉桑看到我,明显皱起眉头,不知是因为我的态度太急迫,还是因为旁边的黑猫太巨大而感到惊讶,或者两者皆是。总之,下次我决定要以满面笑容挥手。不过又经过五分钟以上,都没有下一台车经过。我朝着斜坡下方大声喊:



「芹泽~剩下十公里左右的距离吧?」



我不能继续卡在这种地方。芹泽把上半身探入车门脱落的车身里,操作导航系统,然后对我喊:



「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公里!还有点远。」



「我要跑过去!芹泽,环阿姨,谢谢你们陪我到这里!」



我喊完就开始奔跑。我听见背后传来两人惊讶的声音,不过这段距离并不是不能用跑的。黑猫也叼着大臣跟着我。虽然连他们的身分和目的都不知道,不过对于随时在我身边的这两只猫,我现在开始觉得有点可靠了。



◆ ◆ ◆



「什么?用跑的?不会吧?」



另一方面,两个大人目瞪口呆,眺望着我离去的背影。环阿姨后来告诉我,当她看到我头也不回地跑向前方,立刻就下定决心。她跳起来环顾四周,发现一台被杂草埋没的脚踏车,便跑过去。



「咦?你怎么了?」



环阿姨没有回覆芹泽,把脚踏车从杂草中拉出来,用双手扶起生锈的车身。这是一台前方有篮子的黄色脚踏车,没有上锁,而且很神奇地轮胎还有气。



「芹泽,我也要去!」



环阿姨说完,双手握住把手,推着脚踏车跑上斜坡。



「什么?」



「谢谢你送我们到这里!」



环阿姨说完来到道路上,跨上脚踏车。



「呃,等等。」



「你搞不好可以成为很好的老师!」



环阿姨说完,踩下脚踏车的踏板。



「喂!等等,等等──」



芹泽也连忙爬到道路上,却只看到已经跑得很远的我和猫,以及骑着脚踏车追我们的环阿姨的背影。不久之后,道路绕过弯道,所有人和猫的身影都消失在树木后方了。



「……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芹泽双手扠腰,呆呆地喃喃自语。他回头,看到以他来说算是花费钜资购买、并且非常珍惜的红色BMW,从堤防下方同情地仰望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着爱车重复一次。他开了八小时的车,为了设法缓和车内气氛,特地一直播放环阿姨那个世代应该会喜欢的曲子,结果突然失去车子,最后还被她们丢下自己一人。那一对似乎隐藏深刻秘密的阿姨和外甥女,头也不回、很干脆地离开了。



他忽然从肚子里涌起笑意。「哈哈。」他笑了两声,感到更加愉快。



「哈哈哈哈……!」



太爽快了。芹泽大笑一阵子之后,抬头仰望天空,把绿色植物的气息深深吸入肺里。接着他老实说出心中涌起的念头。



「真羡慕草太那家伙!」



我大概完成了某项任务──虽然没有明确的理由,但芹泽不知为何这么想。草太的事,交给铃芽应该就没问题了。而铃芽有那位感情过剩的阿姨和两只怪猫跟着,嗯,应该也没问题。我也差不多该回到自己的人生了──而且刚刚还得到认证,搞不好可以成为好老师。



芹泽从口袋取出压扁的香菸,叼在嘴里点火。过去他并不觉得香菸特别美味,但是在此刻,菸味却将前所未有的某种悠然自得的成就感传送到他的全身。



◆ ◆ ◆



「上来吧。」环阿姨对我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没有再开口,只是继续骑脚踏车。



狭窄的道路两旁是长得很高的一整片芒草,只有电线杆像是在为我们指引道路般,一路不间断地延续下去。处处都听得到暮蝉宛若在包围我们般鸣叫。九月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得很低,从左侧笔直地照射世界。



在我眼前骑脚踏车的环阿姨的背影,感觉比我记忆中娇小了些。白色背心因为汗水而贴在肌肤上。从她的脖子不断流下珠子般的汗水。



「……环阿姨?」



我小声呼唤她。我感到不可思议,她为什么会这么拼命。



「──不用说了。」



环阿姨气喘吁吁地低声回话。



「咦?」



「简单地说,你就是想要去找你心爱的人吧?」



「什……什么?」



「虽然有很多细节我完全不了解,不过简单地说,你恋爱了吧?」



「这、才不是、恋、恋爱!」



我听到完全没有预期的说法,朝着环阿姨的脖子怒吼。「呵呵。」环阿姨发出愉快的笑声。这个人果然完全不了解。我连耳朵都在发烫。



「铃芽,这些猫是……?」



环阿姨以顺带提起的语气问我。黑猫硬是把自己的身体挤进脚踏车前方的篮子里坐着,大臣则紧紧夹在黑猫前脚和篮子的缝隙之间。



「啊──」



我现在才想到,这两只都已经被看到在说话了。



「呃──好像是某种神明。」



我想起草太说过的话,补充一句「反覆无常的神明」。



「反覆无常的神明?那是什么?」



环阿姨说完笑出来。「哈哈哈!」她很爽快地大声笑了一阵子。我心想,的确很好笑,自己也嘻嘻笑了。我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笑了。我忽然想到,搞不好就是为了让我们一起笑,左大臣才会出现在那个场面吧。环阿姨和我摇晃的上半身,在右侧的地面上形成浓厚而拉长的影子。



「我得告诉你,」环阿姨朝着前方突然说。



「我在停车场说的那些话──」



我看着环阿姨。汗湿的短发随风摇曳。我首度发现其中掺杂了几根白发。



「我的确曾经在心里想过……不过并不是只有那些。」



「嗯。」我回答。我知道。



「完全不是只有那些。」



我吐出气息,稍稍笑了。



「……我也要说抱歉,环阿姨。」



我说完把手放在环阿姨汗湿的肩上,把脸颊贴在她的脖子。我闻到环阿姨的味道。那是像太阳一样、总是让我感到安心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环阿姨的味道。



「──这是暌违十二年的返乡吧。」



环阿姨说。我无声地点头。在遥远的前方,开始出现防潮堤灰色的壁面。



故乡



「妈妈~我回来了!」



在外面尽情玩够之后,我会一边大声呼唤母亲,一边跑上通往家里的这道短斜坡。暌违十二年,站在同样的地点,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当时母亲常常为我准备甜点,像是蕃薯蛋糕、肉桂砂糖口味的炸面包、洒了黄豆粉的豆腐麻糬等等。家里的隔间、点心柔和的甜味、还有我呼唤母亲的声音,有很长的时间都被我完全忘记,但是在这个瞬间,这些记忆却以令我惶恐的鲜明度,从脑袋深处涌起。当时居住的两层楼屋子,至今仍历历在目。在那栋屋子里──



「妈妈,我回来了。」



我轻声地说,像是要把这样的记忆悄悄推回去。



我伸出一只手推开生锈的小铁门,踏入家里的院子。



这里是被草埋没的废墟。屋子只留下低矮的水泥地基部分,被色彩缤纷的植物埋没。不只是我家,周遭一带都是如此。这个区域曾经有好几栋住宅林立,现在却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当时明明存在的小树林,如今也失去踪影,放眼望去只剩下荒地。在这里的一切,都被十二年前的海啸带走了。此刻在距离两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巨大的防潮堤俯瞰着这片荒野。即将下沉的夕阳,将所有景物染成淡红色。



在我四岁的时候,发生了很大的地震。



那场地震真的很大,撼动了整个日本东半部。



地震发生时,我在幼稚园,妈妈则在医院上班。我被幼稚园的老师带到附近的小学避难,结果好像在那里住了十天左右。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几乎都已经忘记,只依稀记得当时每天都很冷,防灾无线电一直响着警笛声,接下来的几天吃的都是饭团、面包和泡面的反覆。还有,其他小孩都有爸爸妈妈来接,只有我妈妈一直都没有来。我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没有父亲而感到寂寞(我们一开始就是单亲家庭),不过只有这时候,打心底羡慕拥有双亲的小孩。我还记得,因为太过寂寞与不安,我在避难所的时候不只是心里,连全身都一直感到疼痛。



然后有一天,妈妈的妹妹环阿姨突然出现,从九州来领养我。



直到最后,妈妈都没有回来。



家里后院的小水井现在也还留下来。



当时这口井盖上了木盖,上面放着小孩子没办法移动的重石。幼时的我常常从盖子的缝隙把小石头丢下去,数到听见水声。当时井里还有水。



现在这口井的开口已经被土埋没,上面长满了杂草。



我用生锈的小铲子挖掘水井旁边。环阿姨坐在从杂草探出头的水泥地基上,默默地望着我的举动。她一定很在意我在做什么,但是大概决定不要过问。两只猫也静静地坐在环阿姨的脚边。



「铿!」铲子前端撞到坚硬的东西。



「……找到了!」



我不禁发出声音。我用铲子扩大洞穴外围,把手伸入土中,拿起我在找的东西。



这是饼干罐。盖子中央以稚嫩的大字写着「铃芽的宝物」。我拍掉罐子上的泥土,把它放在地基上,打开盖子。有一瞬间,我感觉好像闻到还很新的榻榻米气味。这是当年家里的气味。



「日记?」



环阿姨从一旁凑过来看并问我。我回答「嗯」。



罐子里放的是我的图画日记。另外还装了当时流行的鸡蛋型小电玩、用珠子做的饰品,以及喜欢的折纸。这些都宛如上星期才埋起来的,完全没有变旧。塑胶保持光滑的质地,折纸好像刚染色般鲜艳,这些是我当时随时放在背包里带着走的东西。跟环阿姨去九州之前,我独自来到这个地方,在水井旁边把它们连罐子一起埋起来。我依稀记得这件事。确认日记的内容,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



「我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了──」



我边翻日记边说。用蜡笔写的拙劣字迹和色彩缤纷的图案,彷佛要从每一页跳出来般鲜活。三月三日。我跟妈妈一起庆祝女儿节。三月四日。我跟妈妈去卡拉OK大赛。三月五日。我跟妈妈坐车去大卖场玩。



「我记得曾经不小心迷路走进门里。这本日记上应该有写──」



我继续翻页。



三月九日。妈妈帮我剪头发。铃芽变可爱了。



三月十日。今天是妈妈三十四岁的生日。妈妈生日快乐!你要活到一百岁!



我翻页。



「啊!」



三月十一日。



纸张被涂成黑色。蜡笔的油彷佛刚涂过般带着光泽。我想起冻僵的手、握得很紧的黑色蜡笔、涂遍白色纸张时铺在底下的纸箱粗糙而不舒服的触感。当时指尖的触感、内心快要爆发的情感,此刻鲜明地唤回我心中;长时间冰封的记忆有如被解冻而涌出来。我已经无法阻挡它了。



我翻到下一页。被涂成全黑。



翻到下一页。全黑。



翻到下一页。黑色。



我住在避难所时,每天都到处寻找妈妈。直到天黑,我都独自走在遍地瓦砾的街上。不论到哪里、不论问谁,都无从得知妈妈的去处。大家只是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铃芽对不起。我每天都想要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终于见到妈妈了」,但是却无法如愿;因为想要当作没发生这件事,每晚都把日记本涂成黑色。我很仔细地、拼命地用黑色蜡笔涂,不让纸张留下白色的部分。



翻到下一页。黑色。



翻到下一页。黑色。



黑色,黑色,黑色。



我翻到下一页。



「啊……!」



我不禁吐出气息。累积在眼角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日记上。



这一页画着色彩鲜艳的图画。



画中有一扇门。门内画着星空。



在旁边的页面上,画着站在草原上的两人,一个是幼小的女孩,另一个则是穿着白色连身裙、长发的大人。两人都面带笑容。



「──那不是梦……」



我用指尖轻轻触摸那两人。隆起的蜡笔颜料微微沾到指尖,感觉就好像直接接触到过去。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从后门误入常世,在那里见到了母亲。我能够进入的后门,就在这块土地上。



「对了,那一天有月亮!月亮挂在那座电波塔上!」



后门的图案旁边的风景,画着月亮和细细的类似塔的东西。我抬起头环顾四周。



在逐渐天黑的荒野更远处,我看到了那座电波塔。彷佛在昏暗的风景中竖立一根火柴棒般,那座电波塔至今仍旧笔直地矗立着。



我朝着那里跑过去。



「等、等一下,铃芽!」



环阿姨连忙喊。



「怎么回事?你要找这扇门吗?十二年前的瓦砾,早就不见了吧?」



困惑的声音在我背后越来越远。



我在逐渐变暗的荒地上,朝着电波塔直线奔跑。一旁的左大臣就像我的影子,跟着我一起跑。在长得很高的杂草当中,偶尔会有水泥地,有短阶梯,有放置轮胎和木材等废弃物的瓦砾。我跑到可以让电波塔占据整个视野那么近,然后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在哪里……?」



我气喘吁吁地凝神注视,看到在电波塔的左上方,刚好和那天同样地挂着黄色的满月。应该就在这附近。



「铃芽~」



我忽然听见稚嫩的声音,转头一看,在稍远的阴影处,有一只小猫的剪影。



「大臣……」



我跑过去,大臣却像是要逃跑般无言地开始奔跑。



「咦……你为什么要跑?」



我追在后面,穿过留下水泥根基、类似门口的地方。这时大臣停下来,仰望着我。



被藤蔓覆盖的一块板子靠着低矮的石墙,横放在地上。



「这是──」



我跪在草地上,把眼睛凑近板子。这是一扇门。我急忙用双手拔掉覆盖在表面的藤蔓。覆盖在门板上的根部强韧而坚硬,必须使尽力气否则很难扯断。尖锐的叶子和茎使我的手掌微微渗血,不过并没有很痛。我非常专注地扯下藤蔓,然后双手抱起露出来的门板,把它靠在石墙上直立。



这是每一户人家都有的那种很普通的木门。门板以铰链装在ㄈ字形的木框内。表面的贴皮已经剥落,在腰部的高度有生锈的金属门把。没错,就是这扇门。这扇门就是幼时的我打开过的,我的后门。



「大臣,你该不会──」某个想法突然敲中我的头。



「你不是在打开后门,而是带我去有后门的地方吗?」



瘦削的脸上一双黄色大眼珠凝视着我。



「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



我心中自然涌起某种情感,便老实说出口:



「谢谢你,大臣!」



大臣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转眼间,过瘦的身体变得丰盈,垂下的耳朵和尾巴高兴地竖起来。



「走吧,铃芽!」



大臣恢复像大福饼一样圆圆的小猫模样,兴奋地对我说。



「嗯!」



我握住门把,打开门。我彷佛打开了气闸舱,一阵强风吹拂在我的身上。打开的门内,是闪闪发光的满天星空。



「哇啊啊……」



我不禁发出赞叹的声音。一再出现在梦中的星空,此刻就在我的眼前。不只能够看见,风中还带有怀念的气味,光线彷佛可以触摸般具有真实感。我可以进去──我内心产生奇妙的确信。这是为我打开的后门。左大臣不知何时过来的,也和大臣一起并肩站在我旁边。



「铃芽!」



这时从后面传来声音。我回头,看到环阿姨正跑向我。我大声喊:



「环阿姨,我要过去了!」



「什么?你要去哪里?」



「去我的心上人那里!」



我说完跳入门内,两只猫也跟着我。我感觉彷佛被棱镜环绕般,色彩缤纷的耀眼光线包围着我。



◆ ◆ ◆



根据环阿姨的说法,她看到我的剪影消失在门框内。



应该是看错什么了──她心里这么想,跑到门前,却没有看到任何身影;没有她外甥女的身影,也没有猫的身影。那里是无风而静谧的草原,只有靠在石墙上的门板彷佛被来自看不见的世界的风吹拂,发出嘎嘎声在摇晃。



「铃芽……」



环阿姨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现象。她感到脑筋一片混乱。之前她也曾有过不祥的预感,觉得或许不只是去老家这么单纯,但这个状况却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姊姊──环阿姨看着没有连结到任何地方的门,在内心祈祷。



如果你在那里,拜托,请你守护铃芽。



不久之后,门停止摇晃。虫子彷佛要为秋天做准备般,悄悄地开始鸣叫。



注11:此为荒井由实(松任谷由实)于一九七五年发行的〈ルージュの伝言(口红的留言)〉,后来曾作为吉卜力电影《魔女宅急便》的片头曲,因此芹泽才会把这首歌和旅途及猫扯上关系。



注12:歌舞伎町是新宿地名,有许多声色场所聚集。



注13:这首曲子是井上阳水于一九七三年推出的〈梦の中へ(前往梦中)〉,曾被多次翻唱,也曾出现在广告、电视剧中。



注14:这首曲子是河合奈保子于一九八二年推出的单曲〈けんかをやめて(不要吵架)〉,由竹内玛莉亚(竹内まりや)作词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