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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1 / 2)



你唯一能够进入的门



在朝阳照射下,自己的模样凄惨到有些吓人的地步。



我全身上下都是泥巴与擦伤,衣服到处都是破洞,牛仔外套肩膀上方的缝线绽开,袖子也快掉下来。袜子被干掉的血迹和泥巴染成不曾看过的颜色。然而我无计可施。即使要买衣服或鞋子,我身上也没有钱,手机电池也没电了,更何况现在还是清晨,店家也不可能开门。不熟悉当地环境的我,也不知道这一带是哪里。



我想要至少打理一下,便在建材放置处的阴影中仔细拍掉黏在衣服上的泥巴,用手整理头发。接着我爬上和壕沟反方向的铁栅栏,来到人行道上。刚好经过的上班族看到我,露出惊恐的表情,但是没有多说什么。那个男人虽然瞥了我好几眼,但没有停下脚步就走了。



这里是很普通的车道旁的道路,标示写着「内堀通」。我进入附近的便利商店,将手机充电线插入窗边的免费充电区插座。我站在店内角落默默等待电力恢复时,和年轻男店员四目相接。他皱着眉头注视着我好一阵子,但最后没说什么,回到店内的另一端。过了一阵子,和我大约同年的两名女高中生进入店内。她们看到我的样子,隔着几公尺的距离停下来,两人彼此凑近脸低声细语。我听到她们小声地在说:那个女生没有穿鞋子、那是不是血、好可怕、该不会是被虐待……等等。看来她们似乎真心在替我担心,因此我开始思考如果她们跟我交谈时,我该如何解释。这时手机发出「嗡」的细微电子音,萤幕亮了起来。我连忙拔掉充电线,大步走到商品架前,拿了干电池式的行动电源,然后到收银台前用手机结帐。接着我到两个女生面前鞠躬之后,就快步离开便利商店。我很感谢她们替我担心,但是我不希望她们跟我交谈。



我已经决定下一个目的地。



我用连结电源的手机打开地图,查询前往御茶之水站的路线。



距离草太的住处最近的医院,是位在必须仰头观望的大楼中的大学医院。从人行道有宽敞和缓的斜坡通往医院入口。虽然是清晨,不过还是有看似来上班的零星人影出入。我看准警卫巡逻时离开的时机,快步进入建筑内。门内是天花板很高的大厅,附设的咖啡厅还没有开始营业。我搭乘手扶梯上了二楼,这里还没有任何人,门诊的窗口拉下百叶窗。我看了告示牌之后,为了避免遇到人,从阶梯走上病房所在的楼层。在左右并排着病房的走廊上,我缩起身体快步前进,同时迅速检视门旁标示的名牌。



我在开始搜寻第二个楼层之后不久,就找到标示宗像羊朗的名牌。「宗像。」我在口中像是在确认般喃喃自语。我抓住滑动式门的门把施力,在细微的阻力之后,门就顺畅地打开了。



* * *



病房内光线昏暗,医院特有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



酒精消毒药、洗过的床单、礼貌性的花束、长期待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类体味──在这些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当中,可以听见生理监视器「哔、哔……」的规律电子音低声鸣响。



双人房靠外侧的床位是空的。在里面靠窗边的床上,躺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病人。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宗像老先生──草太的爷爷。



他们长得非常像。笔挺的鼻梁、俊美的额头形状,以及朝着下方的长睫毛──至今仍旧烙印在我脑海中的草太的美貌,和这个老人的脸像是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然而草太具备的那种坚强的生命力,却好像完全从老人身上抽走了。老人脸上刻印着很深的皱纹,脸色像纸张一般苍白。在枕边扩散成扇形的长发、脸上的眉毛和睫毛都是雪白的。左手食指上戴了一个像夹子的小机械,手背上浮现的细血管也几乎没有颜色。从病人服露出来的脖子和锁骨彷佛可以积水般深深凹陷。躺在床上静静睡觉的老人,让我联想到受重伤而奄奄一息的大型野生动物。



这时我突然听见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



「──草太失败了吧?」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宗像老先生闭着眼睛在说话。



「很、很抱歉,擅自闯进来!」



我慌慌张张地说。原来他不是在睡觉,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我进来而被吵醒的。



「那个,我听草太说,他的爷爷住院了,所以就──」



「哦……」



老先生发出不知是回应或叹息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他盯着天花板片刻之后,很缓慢地把视线移到我身上。



「你是被卷入的吗?」



他的声音果然跟草太有点像,温和而文静。注视着我的眼睛和草太一样微微偏蓝,不过白眼球上的血管却呈现鲜明的红色。



「我的孙子怎么了?」



「啊……」我不禁低下头。「他变成要石,到了常世……」



「……这样啊。」



老先生以不带感情、宛若气息般的声音喃喃地说。他转动整个头部,把视线投向半开的窗帘。



「昨天我从这扇窗户也看到了蚯蚓。我也想要奔到现场,可是这副老骨头不肯听话。」



「那个,所以──」



我凑近老先生的枕边,说出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



「我想要知道进入常世的方法!」



「……为什么?」



「呃……」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去救草太!」



「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



「草太今后要花好几十年,逐渐成为神明寄宿的要石。他已经不是现世的我们能够接触的对象了。」



老先生有如宣告般这么说,让我感到背脊发凉。



「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人类无法期望的至高荣誉。草太是个不成材的徒弟,不过──看来他在最后显示了决心……」



老先生说完,彷佛觉得天花板太刺眼般眯起眼睛。



「怎么可以……」我不禁弯下腰,大声地说,「应该有某种方法可以让他回来!」



「你想要让草太的心愿泡汤吗?」



老先生以漠然无色的表情,好似在缓缓咀嚼般说话。



「什么?」



「刺下要石的是谁?」



「呃,那个──」



「是你刺下草太的吗?」



「呃,可是,那是因为……」



「快回答!」



老先生突然大声质问。



「是我!」



我像是被推出去般回答。



「是吗?这样就好了!如果你没有刺下去,昨天晚上就会有一百万人死去。你预防了那样的惨剧。你要把这件事当作一辈子的荣誉刻印在心中,闭上嘴巴──」



老先生的语气变得强烈,以震动空气的声音大声说:



「──回到原来的世界!」



面对他宛若强风的压力,我不禁往后退一步。老先生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似乎说太多话累了,再度闭上眼睛,脸部朝着天花板静静地说:



「……这种事不是凡人能够干涉的。忘记一切吧。」



我只能呆站在原地。心脏在我的胸腔剧烈跳动,脸颊有如被火烧般发热。我试着深深吸入一口气。



「……我不可能会忘记。」



我压低声音,喃喃地说。



我内心升起熊熊怒火。



「我要……再去打开地底的后门。」



我朝着闭上眼睛的老先生这么说,然后就走向病房的出口。是我太蠢,想要求助他人。这是我和草太的战斗。



「──你说什么?等一等!」



老先生在我背后大声喊。



「你开了门要做什么?」



「我要想办法进去里面。」



「不可能。你没办法从那里进去!」



老先生说完激烈咳嗽,发出水管堵住般的「咕噜咕噜」声,让我惊讶地回头。他显得很痛苦,身体痉挛。我反射性地奔回床边,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床的前方。老先生的上半身激烈颤抖,按下左手拿的遥控按钮。病床发出低沉的马达声抬起上半身。咳嗽逐渐平息,先前如催促般快速响起的生理监视器电子音,也降回原本的速度。



老先生抬起上半身之后,缓缓地吐出很长的一口气,发出「啊──」的声音,闭上眼睛的那张脸到处都在冒汗。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他没有右手臂──他的病人服从右边肩膀就整个陷落。



「……常世虽然美,却是死人的场所。」



老先生的胸腔像风箱般起伏,说出这句话。他的声音中恢复冷静的威严。他张开眼睛,以充血的双眼直视着我。



「──你不害怕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想起草太某次对我说话的声音。当时──不论在爱媛或神户,我们都是战友,感觉所向无敌。我们在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情况下,完成只有我们能够做到的大事。两人甚至在天空的顶端留下印记。



「……我不害怕。」我瞪着老先生说。



「我从小就相信,生死只不过是运气。可是──」



可是现在──



「我害怕没有草太在的世界!」



我感到双眼深处热热的。泪水似乎又要擅自涌出来,可是我不想再哭了,因此紧紧闭上眼睛。



「哈!」老先生突然吐出一大口气。



「哈、哈、哈、哈──!」



他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大笑。如此瘦削干扁的身体竟然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让我感到相当讶异,而我也无法理解到底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啊……」



老先生笑了好一阵子之后,似乎总算笑够了,停下笑声,嘴角残留着笑意,对我说:



「人一辈子能够通过的后门只有一个。」



「什么──」



「你看到了后门中的常世吧?你在那里看到什么?」



「呃,那是──」



我突然被问起,连忙搜寻记忆。我越是想要回忆起来,常世的风景就越像海市蜃楼般远离我。不过那是──看过好几次的那片星空下的草原──走在那里的是──在那个地方见到的是──



「小时候的自己……跟明明已经死掉的妈妈……」



老先生微微点头。



「常世会随着观看的人而改变样貌。有多少人类灵魂,就有多少常世;然而在此同时,它们又全都属于同一个世界。」



老先生缓缓说话,彷佛要确认我充分吸收他的谈话内容。



「你在小时候,大概曾经误入常世吧。你记不记得?」



这个问题让我脑中顿时浮现一个景象。那是在下雪的夜晚──我独自走在冰冷的泥泞中,看到一扇门笔直地矗立在积雪的瓦砾之间。我以幼小的手推动门把,前方是一片耀眼的星空。



老先生盯着我的脸找寻答案,然后用和草太很像的深沉声音说:



「那扇门就是你唯一进得去的后门,你必须去把它找出来。」



接着他再度闭上眼睛,刻印着深深皱纹的嘴巴也紧紧闭上,无言地告诉我:你该走了。他没有再开口,但是我好像看见他的嘴角留下些微的(真的只有几公厘的)微笑。



我朝着老先生立正并深深鞠躬,同样无言地离开病房。



出发



当我打开公寓的门,就闻到熟悉的草太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好像遥远的外国,只能痴痴憧憬而无法接触,令人感到心痛。仅仅一天前──不对,才十四小时之前──我还和他一起在这间房间里,可是现在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个榻榻米大的书斋变得很乱。原本任意堆积在地板上的书本崩塌,放在书柜里的书也有一半左右散落在榻榻米上。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翻动着这些书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是蚯蚓害的──我缓慢地想起并发觉到这一点。在拔出要石的瞬间产生的纵向摇动,崩解了这间房间原有的些许秩序。



首先,必须把身体洗干净。



厨房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洗脸台,再过去则是浴室。浴室里有莲蓬头跟很小的浴缸。我脱下千果给我的衣服,仔细折好放在洗衣机上,光着身子进入浴室,从莲蓬头放出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我的头发从来没有如此僵硬地纠结在一起,流过身体的热水也染成黑色。我花时间把头发和全身都洗干净,直到流到地板的热水变得完全透明。接着我开始洗脚底。双脚脚底都有好几处很深的伤口。我用指尖搓掉凝固的血,仔细用指尖去除卡在伤口的小石子。我的眼角渗出泪水,不由自主地咬紧牙根,但疼痛停留在脑袋深处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浴巾折叠整齐,放在洗衣机上方的小柜子里。收在塑胶盒中的药物也在同一个柜子。洗发精、肥皂、牙刷、刮胡刀、发胶等等,全都整理得有条不紊。我心想,草太是个很有秩序的大人。像这样展现一丝不苟个性的所有细节,都让我无限感伤。我借了一条毛巾擦干全身,拿了塑胶盒里的伤口用贴布贴在脚底。



我穿着内衣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之后,从运动包里拿出制服。千果送我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因此我必须换一套衣服。我穿上白色衬衫及深绿色裙子,并穿上深蓝色的袜子。我把红色缎带紧紧绑在胸口。接着我用发圈把头发绑在后面,在很高的位置绑马尾。这时我才发现,我和离开九州那一天穿着同样的服装,绑着同样的发型,然而我身上有某样东西决定性地消失了──连结我和世界的某种类似重石的东西,已经完全不见。我感到很不可靠,就好像外表没变,体重却变成一半,彷佛身体被灌入空气撑大一般。我仍旧在生气。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单方面地硬塞给我,然后又毫不讲理地从我手中夺走。又来了?我心想,别把我当傻瓜!我想要对这世界的负责人、或是神明之类的存在怒吼。我瞪着映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中、自己有些变瘦的脸孔,小声地说:「别把我当傻瓜。」然而这个声音却因为想哭而颤抖,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窝囊。



离开房间之前,我迅速整理了一下散落在地上的书。我不知道书架的排列规则,因此把这些书在地上叠成膝盖左右的高度。接着我关上窗户与窗帘。



「草太,我要借用你的鞋子。」



我低声说完,穿上草太放在玄关的黑色工作靴。虽然尺寸太大,不过我紧紧绑起鞋带,把这双大鞋绑在自己的脚上。接着我锁上公寓的门,走向车站。



时间才早上刚过八点。



街上总算开始出现上班与上学的人潮。我混入默默走向车站的人群中,在脑中屈指数一、二、三……



第五天。



这是我认识草太以来,第五天的早上。



* * *



我原本打算先到东京车站,再从那里转乘新干线。如果是这样走的路线,我就不需要再看手机。



我沿着神田川沿岸的人行道走(昨天蚯蚓就是出现在这里的堤防沿岸),在十字路口转弯,穿过很大的桥,就到达御茶之水站。现在正值尖峰时刻,站前挤满了各年龄层的人。



「喂,你等一下!」



我正要爬上通往验票闸门的斜坡,就听到附近有人在喊。不过应该不是在叫我。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我认识的人。



「铃芽!」



「咦?」



我不禁回头。站前的接送区停了一台鲜红色的敞篷车,驾驶座的男人正在瞪我。



「……芹泽?」



这个男人昨天曾造访草太的住处,似乎是草太认识的人。他穿着黑色夹克,红色V领上衣的胸口挂着繁复的银色首饰。



「你怎么会──」



「你要去哪里?要去找草太吗?」



他打断我的问题,隔着圆眼镜以不悦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以不悦的程度来说,现在的我也不会输给他。



「……我要去找门。」



我用他听不见的声音,在嘴巴里小声说。



「啊?」



「抱歉,我在赶时间。」



我转身背对他。



「喂,等等,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他从我身后抓住我的手臂。



「哇,干什么?」



「你说你是草太的表妹,是骗人的吧?」



「跟你无关吧?放开我!」



「上车吧。」



他从车子探出身体,抓着我的手对我说。



「什么?」



经过的上班族纷纷注视我们。



「为什么我要──」



「你要去草太那里吧?不论那是哪里,我带你去吧。」



「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关心朋友不行吗?」



他直视我的眼睛,用认真的声音说。「朋友」这个词让我突然感到混乱,草太当然会有朋友。如果朋友在重要的考试没有到场,我一定也会担心,可是如果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啊,找到了!」



这时突然改从验票闸门的方向听见声音。咦,这个声音是──不会吧?



「环阿姨?」



「铃芽!」



环阿姨拨开验票闸门前方的人群,以冲锋陷阵的气势跑过来。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环阿姨在蓝色夏季针织衫上围了淡粉红色围巾,肩上背着很大的托特包,一副成熟女性假日风格打扮,但张大的眼睛却布满血丝。



「你怎么会在这里?」



「哇啊~太好了~我找了你好久!」



环阿姨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完,抱着我把我从芹泽扯开。



「不准你再接近这孩子!否则我要报警喔!」



「什么?」芹泽以惊讶的表情看我。



「她是谁?你妈?」



「这男人就是来我们家的那个人吗?铃芽,你被骗了!」



「什么?」我不禁跟芹泽异口同声地问。环阿姨似乎擅自做出某个结论,拉着我的手臂往验票闸门走。



「来,回家吧!」



「等、等一下,环阿姨。」



「快点!」



我停下脚步,甩开她的手。



「对不起,环阿姨,我还不能回去。」



我说完交互看着目瞪口呆的芹泽和红色敞篷车。只能这样了。我打开车门,迅速坐进芹泽旁边的位子。



「芹泽,请你开车吧。」



「啊?喔,好、好吧!」



芹泽似乎这才想到原本的目的,转动车钥匙。引擎发出夸张的声音。



「等、等一下,铃芽!」



环阿姨跑过来,眼中布满血丝。这个人搞不好真的会报警。



「芹泽,快点!」



「喂!铃芽!」



环阿姨抬起穿着宽裤的脚,踩在敞篷车的门上。



「哇?」芹泽瞪大眼睛。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环阿姨越过车门,以跌落的气势把屁股放入副驾驶座。



「环阿姨,你在做什么?下车!」



「铃芽,你到底打算怎么样?这根本就是离家出走嘛!」



「我有传LINE给你呀!」



「可是你都对我已读不回!」



芹泽看我们大声斗嘴,便说「喂,冷静点」。经过的上班族纷纷皱起眉头,悄悄地在议论。



「大概是情敌在吵架吧。」「一定是三角关系。」「大概是男公关跟客人。」「好激烈的冲突场面。」



才不是!──我很想大声喊。就在这个时候──



「吵死了。」



从后座传来小孩子的声音。我们反射性地回头。



后座端坐着一只小猫──是大臣。他依旧一副瘦削憔悴的姿态,一双黄色大眼珠瞪着我。



「猫说话了?」



芹泽和环阿姨在我两边同时喊。



「啊?」我迅速装出笑脸。「猫怎么可能会说话?」



「这──」两人面面相觑,再度转向猫。



「……说得也对!」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错没错,猫当然不会说话。嗯,没错,猫怎么可能会说话。两人各自喃喃自语。为了不让他们想得更多,我连忙操作方向盘旁边的导航系统。



「更重要的是──」



我输入地址,点了确定按钮。合成语音以突兀的开朗声音说「目的地设定完成」。



「芹泽,既然你要带我去,那就去这里吧。」



「什么──」芹泽凑向前看导航系统,惊讶地说,「这么远?」



「你不是说,不论去哪里都要带我去吗?」



「咦?这里不是……」



环阿姨也盯着萤幕感到惊讶。我通过两人之间到后座,在座椅上坐好。我不能让环阿姨报警,也不能回到九州。我不知道芹泽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既然他说要带我去,那就让他带我去吧。环阿姨如果不愿意让我一个人去,那就随便她跟来。大臣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在座位边缘缩成一团。



不管怎样都可以。大家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就行了,跟我无关。我要去找我的后门。我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看着芹泽,很肯定地说:



「拜托,我一定要去那里。」



「真的假的……」



芹泽注视我的眼睛片刻,然后似乎放弃争辩,叹了一口气。他拉起手刹车,低声说:



「看样子今天是没办法回来了。」



* * *



车子从车站前方出发,在宽敞崭新的道路上行驶一阵子之后,通过收费站进入首都高速公路,加快速度。



没有人说任何话。



芹泽默默无言地握着方向盘,环阿姨不悦地瞪着街景,大臣在我旁边的座位缩起身体在睡觉。直接吹入敞篷车的风和强劲的加速度,把我的身体压在座位上。九月早晨的天空一片透明蔚蓝,风中带着湿气。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每当汽车出入大楼的影子,我的眼睑内侧就会闪过蠕动的怪异图案。当我仔细盯着这些图案,我感觉到塞满脑中的各种情感的轮廓逐渐融化:愤怒变得模糊,焦虑变得模糊,寂寞变得模糊。在此同时,原本一直绷紧的全身肌肉逐渐流失力气。只有现在──我在逐渐融化的意识中想着──只有现在,我应该容许自己闭上眼睛,放松力量,让情感变得模糊;只有现在,暂时把一切交给不认识的某个人的驾驶,以及汽车的加速度吧。下次醒来时,我大概又得面对另一个现实,必须战斗。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我一定得面对另一项挑战。不过只有现在──



我想着想着,就如被拖入温暖的泥泞般睡着了。



你在找的东西是什么



我在后座睡着之后,过了一阵子,芹泽耐不住沉默开始播放音乐(这是我事后听说的描述)。他操作安置在方向盘旁边的手机,藏在两边车门中的大喇叭就开始播放鼓声与吉他的开朗前奏,接着爽朗的女主唱就开始歌唱。



『为了见他的妈妈~我现在独自搭上电车~(注11)』



这是几十年前的日本老歌。芹泽用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敲着节奏,愉快地跟着唱。



『斜眼看着车窗外~接近傍晚的~街景和车流~』



「吵死了。」



环阿姨瞪着还不太清楚来历的年轻男人,喃喃地说。



「踏上旅途就要听这首歌曲吧?而且还有猫。」



「啊?」



「那只猫是铃芽的猫吗?」



他这么问,环阿姨也无法回答,只能不悦地说:



「我们家才没养猫。」



芹泽用一只手搜寻仪表版内,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卡片。



「我叫芹泽,是令嫒朋友的朋友──应该是。」



环阿姨用手指夹起递过来的卡片。这是学生证。照片中的芹泽一头刚睡醒乱翘的金发,戴着圆眼镜,一副想睡的样子。旁边写着芹泽朋也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隶属学系等。



「……教育学系?」



环阿姨皱起眉头。从这个男生轻佻的外表来看,未免太不相称了。



「嗯,因为我想当老师。」



芹泽简单地回答。



「……我姓岩户。」环阿姨把学生证还给他,简短地报上姓氏。



「俗话说,彼此相逢也是缘分。长途旅行中,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虽然不知有什么好笑,不过芹泽抬起嘴角这么说,然后突然换档。车子像激烈咳嗽般剧烈摇晃,边摇边增加速度,超越前方的轿车。



「……真是破烂的车子。」



「这是二手的,超级便宜!」芹泽喜孜孜地说,「正常价格不会低于一百万,不过在歌舞伎打工的学长特价卖给我。很帅吧?」



歌舞伎町(注12)?唉,算了──环阿姨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真的没关系吗?单程也要花七小时以上耶?」



「没关系。在找草太的不是只有令嫒。」



「铃芽不是我的女儿,是──」



环阿姨望着流动的路面,思索片刻之后开口:



「她是我外甥女,是我姊姊的小孩。我姊姊过世之后,由我收养她。这孩子原本就在单亲家庭长大。」



「啊?」



或许是因为突然谈起身世话题令芹泽感到困惑,他只是含糊地回应,不过环阿姨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姊姊的死可以说是工作中的意外,反正就是很突然。我得到联络之后,匆匆忙忙地去找铃芽。那孩子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



环阿姨没有看对方的脸,只是低着头说话。她一直想要对某个人说出来。不论是谁都好,她希望有人能够听她说。在前往东京的新干线上,当她瞪着窗外的景色,也一直回想起这件事,一直在思考。



「当时铃芽才四岁。我跟铃芽说,跟阿姨一起去九州好不好,她就点头。不过那天晚上,她突然不见了。她瞒着我去找妈妈,结果迷路了。那是三月还在下雪的寒冷日子。我在离开老家之后,在九州住了很久,所以很讶异三月竟然还这么冷。想到铃芽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跑到外面,就担心得不得了。我在黑暗的街上找了好久。」



她至今仍旧能够清晰想起那天晚上的不安与恐惧。她一边大声呼唤「铃芽,铃芽」,一边走在泥泞的地面上,拿着手电筒照亮阴影处。光是想到万一发生什么事,她就几乎停止呼吸。那天晚上就好像漫长的恶梦。



「当我总算找到铃芽时,她蜷缩在积雪的原野上,抱着妈妈替她做的心爱的儿童椅。我看到她那副样子,就感到很心痛──」



环阿姨心痛地抱住我──幼小的铃芽,流着泪说「你来当我家的小孩哪」。她至今仍记得当时抱住的身体是多么娇小、多么冰冷。



汽车渡过架在荒川上的巨大的桥。远处的铁桥上,银色的火车正在平行前进。河边褐色的操场上,男女混合的足球队在踢球。环阿姨望着他们,望着好似被洒上光点的河面,眯起眼睛。十二年了──她喃喃地说。



「……没错,算一算也已经十二年了。我带她回九州之后,一直都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可是──」



环阿姨听到「咻」的声音转头,看到芹泽面无表情地在抽菸。



「──啊。」



芹泽发觉到环阿姨的视线,以平淡的口吻说:



「你讨厌菸味吗?」



环阿姨不禁苦笑。



「……反正这是你的车。」



没错,这个人是陌生人。自己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对他谈起这些话──环阿姨缓缓地恢复冷静思考。幸好他是这种个性的小伙子,不会特别在意环阿姨说什么,所以环阿姨也不用特别在意他的反应。彼此既没有期待,也不会失望。他们顶多只会相处一天而已。既然如此,像这样似乎对他人没什么兴趣的小伙子最合适了。环阿姨做出这样的结论之后,首度对芹泽产生类似好感的心情。芹泽津津有味地吐着烟,开口说:



「所以说,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铃芽的老家。虽然不太明白情况,不过草太也在那里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环阿姨说完,转头看后座。我还睡得很熟。



「你可以趁现在回东京吗?这样的话,这孩子应该也会放弃。」



「不行,我得收回草太欠我的两万圆。」



「什么?」环阿姨无奈地说,「你真像是讨债的。」



「哈哈。」芹泽彷佛受到称赞般笑了。算了,管他的──环阿姨斜眼看着他的笑脸心想,这个小伙子绝对不适合当老师。红色敞篷车越过县界,在绿意开始增加的风景中往北行驶。「让她来骂你~My Darling~」芹泽跟着音乐哼唱。



◆ ◆ ◆



我在摇晃的车上睡了很久。偶尔醒来,以浮出海面换气的心情茫然望着风景,然后又像潜入水里般继续熟睡。



每当我醒来,周围的风景都跟先前不同。有连锁店林立的郊区主要干道,有民宅零星分布的聚落,有沿途只有绿色植物的山间车道。不知从何时开始,路上遇到的车几乎都是大型卡车。卡车前方挂着类似背号的布,「环境省」、「清除土壤」、「污染土壤」等文字闪过我的眼前。我没有思考任何东西的意志与气力,只是让那些文字通过视网膜,然后又睡着。



不知第几次醒来的时候,汽车行驶在悠闲的小镇。道路是平滑没有凹凸的柏油路,道路旁边的白线和黄色中央线就好像刚涂上去般耀眼,但仔细看经过的屋子和商店,全都是弃屋,并且被绿色植物覆盖一半左右。斜斜地停在停车场的汽车、仍旧敞开的窗户、挂在门旁的午餐时间招牌等,看起来就好像把某人的生活暂停般,带着某种奇妙的中途感,在道路两旁静静地腐朽。在失去居民的小镇当中,只有道路维持得很漂亮,笔直延伸,路上则只有卡车来往。这幅景象就好像梦的延续,我在眺望一阵子之后,再度像沉入烂泥一般睡熟。



我惊醒过来,感觉到刚刚好像在摇晃。



那的确是和车子的震动不同的摇晃。我往旁边看,大臣也张开眼睛,环顾四周。



「刚刚是不是在摇?」



我问驾驶座的芹泽,他便悠闲地回答:



「喔,你终于起来啦?现在轮到阿姨在睡觉。」



我探头看前座,环阿姨深深靠在座椅上在打呼。



「你们两个看来都睡眠不足。」芹泽笑了笑。这时安置在方向盘旁边的手机发出小声的「哔」的声音。



「……真的耶,震度三。开车的时候都没有感觉。」



不久之后,我的手机也短暂地震动。我看到手机收到通知:一分钟前观测到震度三的摇晃。



「停车!」



「什么?」



车子停在路肩之后,我跳下车,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草木生长茂密,像是要覆盖整片土地般。这里有「此地为返回困难区域,禁止进入」的告示牌和铁栅栏,栅栏内有一条被杂草埋没的小径,更远处有一座高出来的山丘。



「喂,等等,铃芽!」



芹泽在我背后喊,但我不理会他,穿过栅栏缝隙,冲上斜坡。



我站在山丘上回头,看到底下绿色的风景。民宅与电线杆彷佛屏住气息,零星地躲藏在树木之间。我全身微微冒汗,凝视这样的风景。



「没有出现……」我喃喃自语。这时从脚底传来地鸣。我立刻低头看地面,感觉到些微的摇晃,埋没在草中的小石子发出细微的「喀喀」声。我屏息注视,但摇晃逐渐平息。我抬起头,再度环顾周围的景象。



没有出现──我再度喃喃自语。



四周完全不见蚯蚓的身影,地鸣也已经消失了。



我心想,是草太在压制蚯蚓。他成为要石,封住蚯蚓。我想起在东京后门看到的那幅景象,想起黑色山丘与插在那里的椅子,内心就充满悲伤。那是绝对孤独的光景。



这时我忽然听见杂草摇晃的声音。



「……大臣。」



大臣似乎是跟着我来的,端坐在稍远的地方。他把浮现骨骼轮廓的背部朝向我,静静地俯视街景。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发出尖锐的声音。小猫仍背对着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喂!」



没有反应。我把挂在制服衬衫里的关门师钥匙连同胸前的缎带一起握紧。



「即使不是关门师──」我已经不期待回答,小声地自言自语。



「任何人都能成为要石吗?」



「喂~」



我听到悠闲的声音抬起头,看到芹泽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爬上斜坡。



「铃芽,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他边走边抬头看我的脸,以没有太担心的口吻这样问。



我回答:「抱歉,没什么。我们得赶路才行──」



我说完开始走下斜坡,但芹泽却和我擦肩而过,继续爬上山丘。我不禁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芹泽站上山丘顶端,举起双臂,在头上交叉,深深吸了一口气。



「呼~身体好僵硬!应该已经来到一半了吧。」



他边说边取出口袋里的香菸盒,叼着其中一根,用打火机点火。他以冒着汗水的脸俯视街景,舒服地吸菸。



我放弃催促,和芹泽眺望同样的景象。我这才想到,在我睡了这么久的期间,芹泽一直在开车。我连这种事都没有发觉,实在是太欠缺从容的态度了。即使现在,我仍旧感到焦急。不过──



「风好舒服。这里比东京稍微凉一点吧?」



芹泽说。底下是一片绿色的田园景色。风吹拂着草地,使周遭充满了类似波浪声的声响。有几面屋顶反射中午的太阳耀眼的光线。一台卡车缓缓驶过,彷佛在风景当中画界线。在那后方,可以看到细细的蓝色海平线。杜鹃在某处叫着。芹泽似乎感到刺眼,眯起眼睛说:



「这一带原来这么漂亮。」



「什么?」



我凝视着这幅景象,忍不住喃喃地说。



「这里──漂亮?」



日记本中的白纸被黑色蜡笔涂满──眼前的风景让我联想到的,是这样的记忆。也因此,我纯粹地感到惊讶。漂亮?



「嗯?」



芹泽看着我。不行,我还是没办法保持从容的态度。



「对不起。」



我说完,开始走下斜坡。我在口中喃喃自语:我得赶快过去才行。大臣也默默无言地跟在我身后。背后传来芹泽一副无奈地开始走的脚步声。「喂,小猫。喂~」他在对大臣说话。



「这一家人感觉都抱着很深刻的问题。」



……我听得见。



我回头瞪他,看到他后方的积雨云闪了一下。不久之后,就听到低沉的雷声。我抬头看天空,成群乌云彷佛要逃离不祥的某样东西,以飞快的速度随风流动。



* * *



『你在找的东西是什么~是很难找到的东西吗~(注13)』



芹泽的手机播放的音乐,都是日本老歌。



这些歌大部分都是我没听过的,不过现在播放的这首歌曲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芹泽似乎不介意板着脸继续沉默的我和环阿姨,照例愉快地哼唱着歌词。「在皮包里和抽屉里都找过了,但是都找不到──」



「啊,下雨了。」



前座的环阿姨忽然喃喃地说。



「真的假的!」



芹泽的声音中难得显露出感情。在敞篷车内抬头看,天空已经被灰色的云层覆盖,柏油路上的黑色斑点转眼间就增加。大颗的水滴也落在我的脸颊上。



「这下糟了……」芹泽以异乎寻常的悲哀口吻说。



「什么糟了?这台车应该有车顶吧?快点关上。」



「呃,这个嘛……我试试看。」



芹泽说完,按下排档杆旁边的按钮,我背后突然响起马达声。我回头看到后车厢打开,从那里出现折叠的车顶。我不禁用视线追随它移动。车顶像变形金刚般上下分离,下方的部分来到我的头上就停住了。



「哇啊……」



我不禁发出小孩子般的惊叹声。敞篷车实在是太神奇了。上方的部分缓缓向前滑动,盖住前座的上方。然而──



「喀!」车顶发出卡住的声音停下来。我坐的后座已经完全密闭,但前座的车顶还有三十公分左右的空隙。



「嗯?怎么搞的?」



环阿姨发出诧异的声音。雨势忽然增强,大雨哗啦哗啦地直击前座的芹泽和环阿姨。芹泽的夹克和环阿姨的夏季针织衫都被雨点打湿成黑色。「哈!」芹泽似乎感到可笑,发出笑声。



「还是没好,哈哈。」



「有什么好笑!」环阿姨发出尖叫。「喂,这下子怎么办?」



「别担心!马上就到下一个休息站了!」



芹泽边笑边操作导航系统,合成语音开朗地说:



『距离休息站还有四十公里左右。所需时间是三十五分钟。』



「还远得很哪!」



环阿姨大喊,闪电也好像在呼应她,一闪又一闪。雨下得越来越大。



唉,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应该自己一个人搭新干线的。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反正目的地已经没有多远。「前往梦中~前往梦中~你想不想要前往梦中~」汽车音响播放的歌声,听起来像预告未来的占卜师般充满自信。



左大臣登场



当我们总算到达沿海的休息站时,两人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看起来就像半夜偷偷跑到游泳池、穿着衣服游泳的一对蠢情侣。他们说想要换衣服、擦干身体、用餐、上洗手间,要我也一起去,但我拒绝了。我完全没有心情在餐厅吃拉面,肚子也一点都不饿。我摇头,环阿姨便叹了一口气,跟芹泽并肩走入休息站的建筑中。我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子后座抱着膝盖,凝视着被昏暗的海面吸入的雨水。大臣也依旧在我旁边蜷曲着身体,不发一语继续睡觉。



◆ ◆ ◆



正当我望着雨点的时候──



环阿姨进入洗手间,换上带来的另一套服装(白色背心与薰衣草色的开襟毛衣),面对镜子迅速补了脱落的妆。光是这样,她就觉得冷掉的心情稍微恢复了一些。接着她在餐厅点了「渔民的随兴定食」,坐在和芹泽不同桌独自用餐。这座休息站的建筑几年前才刚重建,因此还很新。餐厅的天花板很高,空间也相当宽敞。环阿姨用完餐后喝了热茶。从九州出发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松一口气。



虽然还有许多问题,不过总算见到了铃芽──环阿姨内心这么想。因为事情发展的关系,到头来要回老家一趟,而且也不知道据说在那里的那个叫草太的男人是谁,不过只要到老家见到那个男人,铃芽应该也可以满足了。这是恋爱吗?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话说回来,为什么现在才忽然想要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