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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斯温脸色铁青。作为王国的子民,作为神龙虔诚的信徒,这是正常反应。神龙大人竟然是为了生存而吃人。它吃人的原因和我们人类吃猪或牛的理由一样。这种遭天谴的事连想都不能想。光是想想就是死罪。



(神龙大人不可能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物)



如果让信徒听到,被视为异端残杀也不奇怪。



「神龙为了生存必须吃人,但是,明目张胆将人吃掉杀死就会不妙。就算神龙再强大,只要是生物就不是不死的吧。通过袭击人来吃人的话,久而久之终会被讨伐。所以,它就建立了不需袭击人就能吃人的方法,这,便是这个国家。」



法弗尼尔补充道。



「为此,必须将邪龙的恐怖深植人心,让人们自愿献上活祭。并且不允许人们从自己的手中逃到远处。」



布伦希尔德点头同意。



西格鲁德则苦恼地按住太阳穴。



「这个王国……是神龙大人的牧场么?」



布伦希尔德的眼眸中,寄宿着对神龙的反逆之意。



察觉到这点的斯温慌忙说道。



「即使布伦希尔德大人的说法是正确的……我们又能做什么呢?神龙大人能够随意制造邪龙,让它们袭击人类吧。那些强得可怕的怪物,就连我也只能打败两条。对手能从尘土中诞生邪龙,无论怎么对抗都无法取胜。」



「它们不是来自尘土。」



布伦希尔德否定道。



「而是来自人类。」



「……哈?」



「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我调查过了。这是龙鳞的特性之一,能把吃下自己鳞片的人类变成龙,貌似还能让他们听从简单的命令。」



「是这篇文献里记载的。」



法弗尼尔拿出文献给大家看。斯温反驳道。



「这是古时的文献,很可能搞错了。」



布伦希尔德用眼神示意了下法弗尼尔。随从轻轻点了点头。



「他会证明的。」



法弗尼尔为了做证明的准备离开了房间。然后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回来了。



他的手里握着条锁链。



而锁链的另一端,是名人类。一个男人被五花大绑着。是法弗尼尔把他拖过来的。



除了法弗尼尔外,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法弗尼尔没有在意目瞪口呆的三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鳞片。他把鳞片举过头顶,说道。



「这是神龙的鳞片,落在了神殿里,布伦希尔德大人将其捡了回来。我现在要让这东西吞下鳞片。」



「等等,法弗尼尔。」



法弗尼尔的说明,布伦希尔德没有听进心里去。



「这是什么?」



「如刚才所讲,这是龙鳞。」



「不是那个。」



布伦希尔德指向被锁链绑着的男人。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说过吧,不会做让人吃下鳞片的事。」



「是的。所以这不是人。」



「你说什么……」



「在这个王国里,身份最低的人类属于阿尔塔托斯阶级,而阿尔塔托斯不算是人。他们被当成碰一下就会传染污秽的东西来对待。」



阿尔塔托斯的住所和职业都严重受限。各种权利都不被认可。举个极端的例子,就算杀了阿尔塔托斯也不算是犯罪。按照约定俗成的法规,不构成犯罪的理由是「因为不是人」。



「你是说,因为阿尔塔托斯不是人,所以把他变成龙也没问题?」



「是的。」



「不行,不能做这种事。这和法规无关,阿尔塔托斯也是人,不能把他变成龙。」



「是这样么?我选了即使在阿尔塔托斯中也最好死了的一个……」



「不存在最好死了的人。就算是犯了重罪的人,也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布伦希尔德大人,请您好好看看这个男人。」



布伦希尔德将视线转向男人。接着她吓了一跳。



这个男人有些不对劲。唾液从嘴里邋遢地流出,眼神涣散呆滞。他在低声嘟囔着什么,但口齿不清,听不懂说的是什么。



「来这栋宅邸前,我是个暗杀者,出身阿尔塔托斯阶级。」



阿尔塔托斯就职受限。不能做正经的职业,所以为了生存只能接受肮脏的工作。



「暗部的人一旦犯错就会用身体来清算,这家伙也是。我不知道他搞砸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受到制裁后才变成了这副样子。虽然隐去了名字,可被灌下某种具有强烈幻觉作用的药后就会变成这样,经常用于制裁那些用命都无法清算的失败者。变成这样,心就会被破坏,绝对无法治好。他会一直做着到死也不会醒来的噩梦。」



所以,他最好死了,法弗尼尔继续说道。



「我甚至拜托熟人,万一我变成这副样子,就请他们杀了我。」



布伦希尔德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国这活生生的暗面。不,不止是她。西格鲁德和斯温也是第一次见到。三人都出生优越。无论布伦希尔德和西格鲁德是多么为民着想的执政者,真正的黑暗都是他们想象不到的。



「即使如此,如果布伦希尔德大人下令放过他,我就不用这男人做实验了,但这男人希望别人杀了他。」



「这是你的想象吧……」



「不,不是想象。因为我深深地理解这种药物的效果。」



「………」



布伦希尔德再次看向被锁链绑着的男人。她期待能感受到什么可以沟通的东西。她想,只要能稍微感受到一点,就能帮助这个男人了。



然而,却徒劳无功。站在那里的东西虽有着人的形态,却被剥夺了人的正常状态。他瞳孔的深处空无一物,空虚得甚至令人心生寒意。虽然知道这事可耻,但还是激起了她生理上的厌恶。



经过漫长的纠结后,布伦希尔德挤出声音。



「……让他赶紧解脱吧。」



布伦希尔德将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同时说道。



「遵命。」



法弗尼尔把鳞片塞进男人嘴里。



男人的身体立刻开始发生变化。肌肉像波涛般隆起,接着便巨大化。



手臂和腿变粗,背上长出翅膀,下巴变得像鳄鱼一样又长又大。并排的牙齿如刀子般锋利。



男人变成了邪龙。这副样子和前几天袭击城镇的龙一模一样。



邪龙想袭击布伦希尔德等人,却动弹不得。因为它事先就被重重锁链捆得结结实实。由于巨大化,锁链紧紧陷进了龙的肉内。所有部位都没法自由活动。



「这样一来,就能证实神龙制造邪龙的手段了。」



没有人提出异议。根本不是做这事的时候。



西格鲁德喊道。



「斯温。」



「遵命。」



斯温用长枪刺穿了邪龙的心脏。邪龙因此死去。



斯温擦着枪尖上的血说道。



「我以前就这样想,现在我确信了。」



斯温瞪视向法弗尼尔。



「你这个人渣。」



西格鲁德看着法弗尼尔的眼神也很冰冷。里面包含着明显的蔑视。



但唯有布伦希尔德心情复杂。她甚至想抱头苦恼。



只有她明白。这次的事,是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温柔待人的结果。



如果是相遇时的他,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牺牲任何人,可能会不加分别地带来实验体。可这次,他以自己的方式选了一个会被死亡拯救的人。



这无疑是一种温柔。



然而,却极其扭曲。



她和法弗尼尔对上了视线。布伦希尔德的眼中有着掩饰不住慌张。她明白这是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温柔待人的结果,但眼前发生的事,实在是令人震惊。



法弗尼尔很聪敏。看到布伦希尔德的眼睛,他似乎立即明白自己失败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在布伦希尔德看来,他的眼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寂寞。



尽管唯有自己想认同他的努力,但却无法认同他的行为,这令她心烦意燥。



「……言归正传吧。」



布伦希尔德设法重新开始。话题也好,心态也好。



「神龙,能把人变成龙。它用鳞片制造邪龙,让它们袭击城镇。如果不打倒神龙,这个国家就会一直被龙支配,人就会不断被吃掉。」



连逃到龙像外面都不行。想从神龙手中逃走的行为,全都被视为违反戒律,为了杀鸡儆猴,邪龙会袭击城镇吧。



集体起义也很难。神龙作为王国的守护者渗透得太深了。前几天的邪龙,也被当做是神龙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击退的,导致渗透得更深了。



「我要阻止神龙。」



西格鲁德同意了。布伦希尔德一直相信他会同意。



「本以为活祭是为了守护人们而牺牲,但如果我们被骗了……作为王族,我必须阻止这种事。」



把王国从龙的支配下解放出来。两人意思一致。



法弗尼尔一语不发。他只会做好随从的工作。



唯有斯温迷茫了。因为他是四人中最模范的王国子民。即使信仰的对象被证明是邪恶的,也无法形成足以接受的土壤。



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做出决断。



「……我明白了。王子说要做,我便不得不奉陪。」



既不是因为他相信了布伦希尔德的说法,也不是因为他完全舍弃了信仰。



而是出于对西格鲁德的忠诚,他才决定与神龙作战。



就这样,神龙暗杀计划悄悄开始了。



布伦希尔德和法弗尼尔收拾着邪龙的尸骸。



布伦希尔德擦拭着地板上蔓延的鲜血,搭话道。



「法弗尼尔。」



「是,我明白,我会努力改善的。」



他明白证实鳞片所采用的方法搞砸了。他会因为这事受到责备。



然而,布伦希尔德说出口的却不是怪罪。



「……你做得很好。」



出乎意料的话令法弗尼尔睁大了小眼睛。



「感觉那个证实方法并不合您的意。」



「嗯。那种做法,我无法认可。绝不该有。」



显然她很生气。这样一来,他就更搞不懂了。为什么要夸奖他?



「……即便如此,谁也不认可你的努力这种事,也绝不该有。和你的做法同样不该。」



「这种时候……」



法弗尼尔罕见地用没有自信的声音说道。



「正确的回答是『谢谢』吗?对您的认可表示感谢。」



「不……。感觉有点不对,反而是我应该道谢。你是为了我才那样做。」



布伦希尔德说。「谢谢。」



听到这话,法弗尼尔感觉,谢谢这词果然很难。



关于暗杀神龙的计划,只能由布伦希尔德四人一起推进。



最坏的情况下,恐怕会和神龙进行战斗。他们真心希望能多做准备确保战力,但很难去召集人。讨伐神龙这种事,在公开的瞬间自己就会反被人讨伐。



四人一起做的话,就要有相应的准备,可时间上无法保证。



自艾米莉亚死去,已过了一个月。



神龙再次要求七个活祭。



虽然布伦希尔德找适当的借口推迟了一两天,但这就是极限了。



可能是由于肚子太饿,龙气势汹汹地对前往神庙辩解的布伦希尔德说。



『若是继续轻视我,今晚邪龙会再次袭击城镇吧。』



(也就是说,已经和是否打破戒律无关了呢。)



她虽想这么挖苦,但还是咽了下去。



回到王城后,布伦希尔德将神龙的事告诉给同伴们。



「如果再多一天……」西格鲁德十分不甘心。他试图说服城里值得信赖的骑士成为伙伴。但是来不及了。如果不立刻献上祭品,龙可能会大发雷霆。见过龙样子的布伦希尔德非常清楚这点。



「只有上了。就我们四个人来讨伐神龙。」



「布伦希尔德大人,我反对。」



法弗尼尔谏言道。



「老实接受龙的要求吧,送出七个活祭。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一个月的宽限,也有可能说服骑士们。确保暗杀成功能减少最终的牺牲人数。」



「法弗尼尔。唯独这事绝对不行。」



布伦希尔德没有接受这个谏言。



「我已经无法再视而不见了。」



法弗尼尔乖乖退下。他毕竟只是展示出一个选项。



「这事可没有军师大人出场的机会。」



斯温语带嘲讽地走到前面。



「请交给在下斯温吧,区区不才,但也身负王国第一骑士的荣耀。」



斯温握着长枪的手在颤抖。布伦希尔德以为这是在害怕神龙。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武者的颤抖。



斯温挥舞长枪。长枪如他手脚的延伸般灵活自如。



「向这杆长枪起誓,必将神龙的首级献给诸位。」



当天晚上,暗杀计划付诸实施。



布伦希尔德带着祭品前往神殿,像往常一样向神龙献上祈祷。



神龙回应她现身了。即使在昏暗中,白鳞仍微微发光。



『我的巫女啊,你真是让我好等』



他的声音中流露着焦躁。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今夜我把活祭带了过来』



龙的心情好转。『很好』



『活祭放在了神殿之外。但是,有件事请您原谅……』



『讲』



『前几天邪龙来袭,闹得翻天覆地,所以只准备了三名活祭』



龙的心情明显变坏,但龙还没开口,布伦希尔德就抢先说。



『但是,明早会将剩下的四名活祭献上』



龙咽下了反驳的话,说,这样的话便原谅你们吧。



『还有……往常都是把活祭关进木笼后再交给您,不过,现在由于正在修复城镇,所以木材不足,没能准备笼子,而是用结实的绳子捆住了手脚。请务必宽恕……』



『啊。这种小事就原谅你们吧』



与活祭不足的事相比,有无笼子不算什么大问题。



布伦希尔德刚走,神龙就马上从神殿出来,来到放着活祭的地方。



正如巫女所说,活祭有三人,没有关进笼子。



三个年轻男人被绑住双手双脚坐在那儿。



真稀奇。神龙有些惊讶,竟然不是孩子?祭品一直都是孩子,但这不是神龙的要求。祭品之所以一直都是孩子,是人类那边为了自己方便。孩子力量弱小,容易欺骗。很适合用来当活祭。



所以即便是大人,神龙也毫不在意。



(重要的是,要吃七个人)



龙在选适合作为第一口的活祭。它选了看上去最美味的肉。那是一名发色如阳光般的青年。



神龙张开大嘴,要将被绑着的青年吃下。



但龙不知道。他正是无双骑士斯温。



肉被猛然刺穿的声音响起。



神龙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向那看去,发现长枪正刺入自己嘴内。它想吃掉的那名男人刺穿了它。



斯温只是假装被绑着,实际上手脚是自由的。拿手兵器长枪就在他的身旁,被砂土和枯叶盖着,藏了起来。



另外两个男人则是西格鲁德和法弗尼尔。确认战斗打响后,他们便赶紧离开,



与躲在草丛中观察情况的布伦希尔德会合。他们三人没有去战斗。斯温说过,半吊子的战斗技术只会碍手碍脚。



龙猛地向后仰起身子,发出呻吟。被贯穿的喉咙连惨叫都无法正常发出。在布伦希尔德等人看来,突袭似乎大获成功。



但斯温却咬牙切齿。



(枪尖被弄偏了,本打算一击就贯穿大脑……)



因为龙使用了法术。它刹那间施展的幻术,使斯温那本应精确无比的长枪刺偏了。长枪只是穿透上颚,与大脑擦肩而过。



龙发出吼叫,向骑士袭来。



接下来展开的,无疑正是神话之战。



龙喷出火焰。挥舞利爪和尾巴。每一击都具有必杀的威力,但真正可怕的并非这些。



神秘的龙擅长秘术。



它以幻象迷惑人眼,从虚空中召唤出蛇束缚敌人的手脚,并用诅咒来侵蚀心灵。若是普通的骑士完全不足以为敌。



然而,斯温却无畏地笑了。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地上。



(但我不是)



与之相对,这个男人非比寻常。



如果肉眼无法使用,便用心眼,无数想缠住手脚的蛇在空中就会被斩断,迷惑心灵的诅咒也会被他明镜止水的精神弹开。



最后,这个男人手中的长枪不同凡响。



此乃魔枪。逸闻中,此枪曾刺穿大英雄的心脏。



碰撞龙牙,枪刃也不会损伤,反转枪身,便能把龙焰吹散。



在这个时代,人与神性的距离仍然很近。



寄宿着精灵和天使加护的武器存在于世。



枪尖如流星闪耀。碎鳞将夜空点缀。鲜血似花般绽放。



猛攻毫无休止地展开着。没有布伦希尔德等人能介入的余地,可谓间不容发。



战斗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



随着巨响龙终于倒在了地上。



暗中看着的西格鲁德发出了轻声地叹息。



斯温一个人就打败了神龙。



看起来是这样。



斯温的身体摇晃欲倒。紧接龙后,斯温也倒下了。



「斯温!」



西格鲁德飞身而出「危险!」连布伦希尔德的阻拦都被他甩开。



西格鲁德跑到斯温身边。



即使对手持魔枪的骑士来说,龙也是难以应付的对手。强韧的肉体遍体鳞伤,已经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头……」



斯温气息奄奄地说道。



「把它的头……砍下。」



龙还没有死。龙这种生物具有极强的再生能力。重新爬起也只是时间问题。



西格鲁德拔出带着的剑。



脖颈周围的鳞片在斯温的奋战下破碎,露出了血肉。这样一来,就不会砍不下脑袋了。



「哈!」



他大喝一声挥剑而下。利刃没入肉中。然而,剑刃却停在了中途。



被尝试愈合伤口的力量压了回去。凭西格鲁德一人的力量,还是差了一点。他着急起来。



但是,一双白皙的手,重叠在西格鲁德握着剑的手上。



是布伦希尔德来了。与他一同将剑斩下。虽然臂力不强,却令他心感踏实。



在她的帮助下,剑刃开始渐渐下沉。如同短兵相接般,两人不断推剑。



龙的伤口处血沫四溅。血像浓酸一样灼烧着布伦希尔德的肌肤。被诅咒的血。烫得她差点把手从剑上松开,但她靠意志力控制住了。



(一定要……!)



如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让它逃了,神龙一定会对人类心生警戒。而他们会因反逆神龙被杀。这个国家的人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察觉到龙的真相呢?在此之前,会有多少孩子被龙吃下殒命呢?



布伦希尔德非常理智,因此有时看起来很是冷酷。



但本质却完全相反。



她是一名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痛苦,并因此感到愤怒、愤慨的少女。



剑刃缓慢但确实地前进着。



不久就有了手感。



剑刃砍断骨头,斩下了龙首。



黑色的血液如瀑布般从断面流出。血液一边使长在山丘上的草木枯萎一边侵染着地面。



布伦希尔德无力地将手从剑上松开。她身上又麻又痛。已经握不住剑了。



但却有一种畅快的成就感。



(这样……就再也不会有谁被吃了。)



放下心后她差点瘫倒。她摇晃地倒向西格鲁德那边。西格鲁德用手抱住了布伦希尔德的肩膀。



「对不起,我站不稳了……」



布伦希尔德躺在西格鲁德怀里,抬头看向他。



然后,她发现有些不对劲。



俯视着自己的西格鲁德。他的眼眸里,不知为何寄宿着明确的愤怒和憎恶。



他一把将她推开。布伦希尔德摔倒在血泊中。



「你、你做什么……!」



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随着『咻』的一声,布伦希尔德的视线变得半片漆黑。



迟了一瞬,灼烧般的疼痛才向她袭来。



右眼发烫。



「啊啊—」



布伦希尔德不禁按住了右眼。



她那如黑曜石般美丽的大眼睛被残忍地纵向切成两段。手按住眼睛。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是西格鲁德挥下了剑。



她被斩了。被西格鲁德所斩。



为什么?



「西、西格鲁德……?」



布伦希尔德仍然混乱至极。



西格鲁德冷冷地说。



「你太自以为是了,屠龙的大罪人。」



布伦希尔德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了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何?」



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反复质问。



西格鲁德举起剑。即使看到这幕,布伦希尔德仍不相信自己之前被他所斩。他竟然会对自己挥剑。



剑柄敲在布伦希尔德头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她的视线坠向地面,意识被黑暗夺走。



意识恢复时,布伦希尔德被幽禁在一处貌似是地牢的地方。这里只有石制的墙壁和破烂的床铺,布伦希尔德正躺在床上。



牢里只有她一人。没有法弗尼尔、没有斯温,更没有西格鲁德。



布伦希尔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的地方。



围栏对面有名像是看守的骑士。能看到他怀里揣着一串钥匙。



布伦希尔德从床上起身,向牢外的看守喊道。



「喂,你。把我从这里放出去。我是龙巫女布伦希尔德。」



她想尽快见到西格鲁德。必须和他见面谈谈。



烫了起来。虽不急剧但无法忽视地烫了起来。



右眼如灼烧般滚烫。



但看守却面向布伦希尔德放话道。



「闭嘴,屠龙的丫头。」



措辞粗鄙。对特权阶级的布伦希尔德很是无礼。布伦希尔德因此明白了,自己已不再是巫女,而是被当成罪人对待。



「叫西格鲁德王子来,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看守顿时嘲笑道。



「你说王子?他就是把你关进大牢的元凶。」



「不可能!」



布伦希尔德大叫。



「一定是搞错了!」



「你说搞错了?」



看守露出卑劣的微笑,指向布伦希尔德的右眼。



「那么,你的右眼是怎么回事?」



布伦希尔德猛地按住右眼。



她不想被指出这事。



因为她仍想相信是自己误解了。



不管有多痛、多烫、即使视野只剩一半,她仍想相信。



因为西格鲁德不可能对自己挥剑。



「不对!这什么都不算!」



可是很痛。伤口很痛。因为用力按住,红色的泪水从指间溢出。



疼痛让布伦希尔德认识到了。不管多么不想承认,身体还是理解了。



布伦希尔德大喊大叫,装作没有察觉这事。



「拜托了,让我见见西格鲁德,让我和他谈一下就会明白了。」



「那么想见的话,就让你见见吧。不过是在七天后的处决日。」



「处、处决……」



她声音嘶哑地说道。



「谁会……被处决?」



「除了你还有别人么?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女人。」



看守说。



「西格鲁德大人会亲自处决你,以屠龙之罪。」



布伦希尔德两手揪住头发。踉踉跄跄地后退。



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不明白自身的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混乱中唯有一事变得清晰明了。



自己被西格鲁德背叛了。已经无法假装没有察觉了。



「不要……」



自己信任着他。



「不要」



以为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不要────────────────」



尖叫声彻心彻骨。从布伦希尔德平时冷静的样子来看,无法想象她会如此狂乱。



连另一个牢房里的法弗尼尔都听到了布伦希尔德的悲鸣。



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传来了殴打什么东西的沉闷声音,大概是看守用暴力让她闭嘴了吧。可是,不久后她又叫起来。接着又传来了暴力的声音。



法弗尼尔一边事不关己般地听着,一边想道。



(布伦希尔德大人,如果你能恢复平时的思考,定能想出很多从这里出去的手段。)



但是,陷入错乱也是理所当然的,法弗尼尔想。



布伦希尔德喜欢西格鲁德。她被自己喜欢的对象背叛了。只要有人心,就肯定无法承受。是怎么都无法冷静的事态。这点事连没有心的自己都揣测得到。



那么这种局面下,能够冷静的自己就要代替主人思考了。



三天过去。连日来响彻地下的布伦希尔德的叫声停止了。



是筋疲力尽了呢?还是被塞住了嘴呢?



但法弗尼尔没有因担心布伦希尔德而焦急。



(执行死刑的日期已经定好了)



反过来说,在执行日之前,性命得到了保证。所以他不但不着急,反而安心了。



他安心下来等待时机。



四天过去。



守卫来到法弗尼尔的牢房前。



送进来的饭菜,没有法弗尼尔动过的痕迹。



「真是的,这个麻烦的家伙。」他吐出这句话后,走进法弗尼尔的牢房。



「为什么不跟你主子学学呢?不稍微闹腾下就没有意思了啊。」



法弗尼尔被关进监狱后,便一动不动。他就像尸体一样,一直躺在腐朽的木制床铺上。



所以,看守不得不给他喂饭。法弗尼尔和布伦希尔德在同一天处决。因此不能让他死了。



看守抱起法弗尼尔。法弗尼尔任他摆弄。



俯视着这个样子的法弗尼尔,看守想到「这家伙已经不行了啊。」



眼神已经死了。看守推测,他和主人一样,同伴的背叛对他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所以连动一下的气力都没有。这么一来,他就是具活着的尸体了。



看守想要像往常一样开始往法弗尼尔嘴里塞饭的工作。



法弗尼尔等的就是这个疏忽。



他擅长露出暗淡的眼神。因为他从小就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如尸体般一动不动的法弗尼尔,唯有右臂飞快地动了起来。



法弗尼尔的指甲刺向看守的右眼,并将其挖去。



面对突然行动起来的法弗尼尔,看守不可能应付得了。



看守的尖叫声响彻监狱。然而,叫声很快就戛然而止。



因为法弗尼尔拔出看守腰上的短剑,毫不犹豫地砍向他的脖颈。



看守捂着脖子倒下。他并没有当场死去。法弗尼尔由于旧伤,身体无法正常用力。如果是以暗杀为生计时,就能把他杀掉。



他摸索着无力化的看守的衣服,夺走了钥匙串,准备前往布伦希尔德那里。但在离开牢房前,他想起了在地板上扭动的看守。看守血流如注,痛苦地挣扎着。别说站起身来,他连声音都发不出。这样下去,他只有慢慢等死。



法弗尼尔想起了变身成龙的实验体。



那是由西格鲁德的随从处理的。那么这个也。



(可能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



法弗尼尔蹲在守卫面前。



然后将短剑深深砍进他的脖子。守卫呻吟了一声便死去。



延长他的痛苦的话,感觉也有些可怜。



法弗尼尔恍惚地想到,在遇到布伦希尔德之前,这种事他连想都不会想。



他离开牢房,寻找布伦希尔德。



一些囚犯注意到法弗尼尔走出牢房,吵闹起来。要是闹得太大,恐怕会引来其他看守。



「闭嘴。如果你们保持安静,就放了你们。」



说着,法弗尼尔晃了晃钥匙串。这招效果极大,粗野的囚犯们也安静了下来。这样一来,暂时应该没问题吧。但归根结底他们还是粗野的囚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闹起来。



法弗尼尔急切但冷静地寻找着主人。



然后找到了。



布伦希尔德正躺在床上。



法弗尼尔将钥匙插进门锁。虽然听到了声响,可她没有一点反应。她的眼神迷离恍惚,连看着哪儿都没法确定。这和法弗尼尔装成活尸欺骗看守时不同。她的内心真的崩溃了。



他打开门锁进入牢房。并抱起布伦希尔德的身体。



分开不过四天,她就面目全非了。身体简直轻若枯枝。浑身都是新伤。就算是为了让布伦希尔德闭嘴而施暴,也不会打伤到这种程度。恐怕是被看守当成玩具了吧。



对于这件事,他并没有感到生气。也许是因为自己在暗部见过腐烂的景象吧,法弗尼尔当成是这样。



为了让布伦希尔德闭嘴,她的口中被塞了布,法弗尼尔将其抽出。直到这时,布伦希尔德才终于注意到法弗尼尔。



「法弗尼尔……?」



「嗯。我来救您了。」



但是,布伦希尔德却挣扎起来。她试图离开抱着她的法弗尼尔。然而,衰弱的她比身体不便的法弗尼尔力气还小。



「放开我!怎么可能是来救我的!你也会背叛我的吧!」



她已经错乱了,法弗尼尔如此判断。布伦希尔德继续抵抗。



「其实你也很讨厌我!」



「绝无此事。」



毫不犹豫的断言,让布伦希尔德的猛地停下了反抗。



「即使您放弃我,我也绝不会放弃您。」



布伦希尔德沉默了。



然后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



「……那么,我可以,相信你吗?」



「是的。」



「我可以依靠你吗?」



「随从就是为此而存在。」



布伦希尔德紧紧抓住法弗尼尔的衣服。她颤抖着用嘶哑的声音说。



「拜托了,救救我。」



「遵命。我的主人。」



两人离开牢房。



布伦希尔德靠在法弗尼尔的肩膀上,向出口走去。



离开牢房前,一个囚犯向法弗尼尔喊道。



「你说过会放我出去吧!」



法弗尼尔把钥匙串放在牢房外……放在了囚犯伸出手也差一点距离才能够到的地方。囚犯像饿狗一样拼命地向钥匙伸手,抓着地板。法弗尼尔并不是因为坏心眼才扔在够不到的地方。



他自有计策。他会释放囚犯们,但不是现在。需要等少许时间。



两人来到通往上层的楼梯。楼梯平台处有个看守。法弗尼尔小心翼翼地让布伦希尔德坐在地板上,自己则如暗影般靠近看守,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从其他看守那里抢来的短剑,滑入铠甲缝隙,贯穿了脖子。



他对杀人一事毫不犹豫。



他的眼神变回了活在黑暗中时的样子。



布伦希尔德从背后赶来。她拿起死去看守的武器。打算为逃脱而战。但是,这可以说只是形式而已。虚弱至极的她根本无法战斗。



如今的法弗尼尔很不擅长体力活。由于旧伤,他既没有膂力也没有耐力。即使无力的自己拿起剑与垂死的主人一同战斗,也不可能从城中逃脱。



这样的话……法弗尼尔向布伦希尔德致歉道。



「主上,请恕我无礼。」



法弗尼尔扔下的钥匙串,位于囚犯怎么伸手都差一点才能够到的地方。



囚犯为了拿到钥匙已经白费了一会功夫,其他看不下去的囚犯说道。



「工具!用工具就能够到!」



「有的话早就用了!」



囚犯在牢房里没有任何私人物品。



但另一个囚犯说。



「你有衣服吧,用衣服!」



于是囚犯恍然大悟。他脱掉上衣,将其拿在手中。他拿着衣服向钥匙伸手的话,手中衣服的边缘就能稍微够到钥匙。他把衣服当成钩子来钩钥匙。随着不断重复,钥匙一点点靠近囚犯,不久,他用手就够到了。



囚犯终于拿到了钥匙。



「嘿嘿……」



他哗啦哗啦地将锁打开,其他囚犯则大叫道。



「喂!也救救我啊!」



囚犯从牢房中出来,他本想无视叫声直接逃跑,但又转变了念头。



大批人一起逃跑,不是更能提高自己逃脱的可能性么?



「你们可欠我个大人情哦。」说着,囚犯接连将同伴们放出。



大批囚犯一齐向城外进发。这个情形已称得上是暴动了。王城的骑士立刻就注意到了,并前去镇压。



「囚犯们!给我老实点!」



骑士们不断抓住逃跑的囚犯,然后把他们押走。押送到的地方不止是原来的地牢。毕竟不是抓一个人就完事了,还要马上再去抓别的犯人。便临时将囚犯关在附近的小屋里或捆起来。



所以,这一幕完全没有不自然之处。



──眼神暗淡的骑士风男人,将憔悴的女囚犯押送到某处去的一幕。



这两人要去的,既不是小屋,也不是地牢。而是城外。



两人大摇大摆地在骑士们眼皮底下逃脱。



穿过王城的庭院,以城门为目标。谨慎起见,他们的目标不是正门而是后门。幸运的是,门卫也全员出动去抓囚犯了。



走在路上,骑士风的男人对女囚犯悄声说道。



「非常抱歉。虽说是假装,但不该让主上被我押着。」



骑士风的男人便是法弗尼尔。



女囚犯则是布伦希尔德。



法弗尼尔穿上了被他杀死的看守的头盔和铠甲,装成押送布伦希尔德的样子,实则是逃脱。虽说是假装,但法弗尼尔不想对主人居高临下,可因为布伦希尔德无法穿男性服装,所以法弗尼尔不得不扮演骑士的角色。



穿过后门,绿意盎然仿若草原。空气清新且凉爽。法弗尼尔护着布伦希尔德前行。



离城堡已有一定距离。到了这里,可以说已经安全了。城堡里的士兵很少会来这里。如果是白天,偷懒的士兵有时会在树荫下午睡,但现在是晚上。不可能有人。



然而却。



「喂。」



响起了招呼声。法弗尼尔心急如焚。



两人前行的路上,两旁都种着树。士兵正是在树荫处休息。



法弗尼尔虽想装作没听到继续前进,但却不行。



「站住。城里的兵想去哪儿?」



从口吻来看,恐怕是一名高级骑士。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任他再聪明,也唯独无法应对霉运。



背后传来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声音。



「那个女人是囚犯吧?为什么要带着犯人走?」



「……我奉命把这人转移到其他监狱。」



他自己都觉得这借口很牵强。这也难怪。毕竟是为了避免沉默而随口说出的话。法弗尼尔在说话的同时,思考着能克服目前困境的临机妙计。



「我没听说过这事啊,就算有……会在深更半夜里转移?」



声音中明显带着怀疑。



脚步声停止了。这意味着,骑士站在了法弗尼尔他们的身后。



他从身后感受到了明确的敌意。



布伦希尔德在怀里拔出短剑。她打算战斗。但对手是受过训练的正规骑士。而且还对我方保持警惕的话,恐怕毫无破绽吧。



布伦希尔德的手在颤抖。法弗尼尔认为她是在害怕。



「女人,转向我这边。」



骑士正要把手放在布伦希尔德的肩膀上。



「危险!」



法弗尼尔大叫。



「这女人得了瘟疫。你要是碰她,不,只要靠近她就会被感染。半夜转移也是为了避免和人接触,减少感染的危害。」



他紧张不已。这个借口行不通就完了。



「……嗯。」



骑士思索片刻后说道。



「这事你早说啊,你也小心别被感染了。」



身后的敌意消失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法弗尼尔松了口气,与布伦希尔德一同迈步。



布伦希尔德想把手里的短剑归鞘。



但却出了岔子。



剑尖撞到了剑鞘。布伦希尔德的手已连这小小的撞击都无法承受。剑从布伦希尔德手中落下,掉到地上。



刚才,布伦希尔德拿着短剑的手在颤抖。法弗尼尔以为她是在害怕。



但并不是。



而是因为她筋疲力尽了。伤痕累累的手连剑都握不稳。



法弗尼尔想接住短剑,但没有够到。



一道刺耳的尖锐声划破深夜的寂静。



真不走运,短剑撞到了路边的石头。然后不断旋转,并滑向骑士脚边。



再次感受到了敌意。远比之前更强烈的敌意。他们几乎要被沉默的压力所压垮。



「……为什么,囚犯会拿着剑?」



法弗尼尔想不出圆谎的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骑士向他们两人走来。



——只有杀了他了。



法弗尼尔穿着骑士装束。因此他也带着剑。他想拔出剑,转身挥剑一闪。



但立即就被阻止了。骑士动作娴熟地猛击法夫尼尔的手。一阵巨痛袭向法弗尼尔,以至于令他以为骨头被打断了。甚至连拔剑都做不到。



转过身的法弗尼尔与骑士的四目相对。



「你是……」



骑士乃是斯温。即使在夜色中,他的金发也熠熠生辉。



「你怎么会在这……」



他本打着趁斯温震惊之际设法逃跑的算盘,但看来完全行不通。



对手是斯温,这是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他没有被幽禁?没想到竟然还在继续当骑士。)



他是西格鲁德的头号骑士。那份可以说是盲从的忠义从不动摇。如果西格鲁德叫他去死,他就会去死。既然西格鲁德成了布伦希尔德的敌人,那斯温无疑也是敌人,说服他也是不可能的。



靠武力突破更是想都不用想。他可是能与神龙势均力敌的对手。



「那个女人,是布伦希尔德大人吗……」



法弗尼尔将布伦希尔德推到自己身后。



「……是的。」



布伦希尔德想蹲下捡起剑。但她也只能做到这点了。



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无论怎么用力,纤细的双腿都只会颤抖。



「你们是想逃离西格鲁德大人吗?」



斯温瞪向法弗尼尔。



无双骑士手执魔枪。枪刃上缠着无情的光芒。



玩完了。



自己两人会被关回大牢吧。或者不关回去就地杀掉么?



法弗尼尔心想,有没有至少能让布伦希尔德逃走的计策?但他注意到了件奇怪的事。



斯温脸上浮现出苦闷之色。



片刻后,斯温说出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树荫下、停着马。」



说完,他背对向两人。



「为什么……」



他明白斯温是在怜悯他们。可他不明白西格鲁德的头号骑士为什么会怜悯他们。



「趁我现在没有接到西格鲁德大人的命令,赶紧滚吧!」



握着魔枪的手在颤抖。因愤怒而颤抖。



他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攻击我们,不尽快离开会很危险,法弗尼尔判断到。



他护着布伦希尔德,走到树荫。两个人骑上停在那里的栗毛马,逃离深夜的城镇。半夜策马非常危险,但现在不是慢吞吞的时候。



斯温则一直背对着法弗尼尔他们。



法弗尼尔一边纵马狂奔,一边思考斯温的事。



斯温为什么会做那么任性妄为的事?为何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痛苦?



就算他没有接到西格鲁德的命令,但他也明白让自己两人逃走对西格鲁德没有任何好处吧。他与西格鲁德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现在没功夫考虑这些事对吧。)



找到安全的地方才是如今的头等大事。



法弗尼尔身后是布伦希尔德。她用双臂抱住法弗尼尔。紧紧地用力抱住。只是怕被甩下马的话,不必如此用力抱紧。



「这会儿,骑士们应该在红着眼寻找我们。我带您去他们找不到的隐匿据点。虽然是狗窝,但请您忍耐一下。」



没有回应。



黑暗中,只有马蹄踏地的声音。



在法弗尼尔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处面向平民的料理亭。



锈迹斑斑的招牌上写着贝伦亭三字。



进到里面。店内脏乱不堪。看起来甚至连像样的料理都提供不了。



老板出来迎接布伦希尔德二人。他是位体型魁梧的男性,并不平易近人。额头上有着旧伤,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和法弗尼尔一样黯淡无光,感觉难以亲近。



「哎呀,来了位稀客。」



老板眯起眼睛看着法弗尼尔。



「你不是已经金盆洗手了么?法弗尼尔。」



「请让我们在这里藏一段时间。」



「……真拿你没办法。」



老板连情况都没问就同意了。



他带二人来到一个脏兮兮的房间。虽说如此,可毕竟有起码的家具,比起地牢要好太多了。



「抱歉了,只有这间空着。不能因为是老熟人就偏袒你啊。」



「有一间房就够了。」



老板离开,只留下布伦希尔德和法弗尼尔。



这里并不是单纯的附带住宿的料理亭。



而是有难言之隐的人的隐匿据点。



卖料理只是副业,主要收入来源于提供伪装、安排暗医、介绍刺客、贩卖禁药、出售表世界得不到的情报等。



只要在这里,就不会被骑士团发现。因为店里营业额的一部分会作为个人收益流向骑士团长。



法弗尼尔他们没有钱,但这也不成问题。毕竟法弗尼尔在王国暗部生活时帮过这家店很多次。那时卖的人情现在得到了回报。不可思议的是,暗部的人往往比正经人更重视信赖关系。这一定是因为暗部的人背叛时受到的制裁,比光明世界的制裁要残酷得多。



法弗尼尔本以为布伦希尔德会问关于这家店的问题。



可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的思考能力似乎已片甲无存了。



茫然自失的她传递出的唯有无力感。



她紧紧地攥住法弗尼尔的衣角。像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



令人触目伤心。



护理的日子开始了。



布伦希尔德像是丢了魂一般。法弗尼尔给她擦拭身体、治疗伤势、喂食饭菜。



他一边用勺子把汤送进布伦希尔德嘴里,一边心想。



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事。



那时正好相反。



是年幼的布伦希尔德照顾垂死的自己。



做梦也没想到会有逆转的一天。



每当夜幕降临,布伦希尔德就会陷入近乎错乱的状态。



她好像很害怕睡觉。准确地说,她似乎害怕自己睡着时,可能会被法弗尼尔丢下。被背叛一事给她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创伤。



闭上眼时,如果法弗尼尔不摸着她,布伦希尔德就会非常不安。



所以法弗尼尔只能紧挨着布伦希尔德直到她入睡。



法弗尼尔很抗拒和布伦希尔德同寝。他认为,她还是少碰自己这种人为好,最重要的是,他不擅长和人互相接触。



但他明白触摸能让她安然入睡,进而使她恢复精神,所以便决定紧挨着她。他对如何对待内心受伤的人很有心得。



无论布伦希尔德多么错乱,一被法弗尼尔触摸,她就能平静下来。她那安心的睡脸,宛如婴儿。



法弗尼尔一直细心照顾着布伦希尔德。面对几乎没有反应的布伦希尔德,他没有抱怨、厌烦、或嫌弃。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很温柔。只是擅长单调的工作罢了。



可是,在旁人看来无私的护理,使布伦希尔德的内心恢复了安稳。



一个月过去,布伦希尔德终于开口。



「……你真的救了我呢。」



法弗尼尔毫无惊讶地回应。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会救您。」



布伦希尔德致歉道。



「对不起,我没能相信你,明明你什么错都没有。」



是西格鲁德的背叛,令布伦希尔德极度不相信别人。令曾经信任别人,会毫不犹豫向困难的人伸出援助之手的少女变成如此。



「关于西格鲁德,我有个想法。」



他说出这一个月里一直在思考的事。



「复仇吧。」



这是法弗尼尔考虑到布伦希尔德的情况后得出的结论。



「不会让您弄脏手的,由我来动手。」



他抢先说道。他知道布伦希尔德无法下手杀人。



「只要您下令,我立刻就动手。」



他能想到很多种暗杀方法。实际上,他也暗中抹杀过国家要员。对曾经生活在王国暗部的他来说,这才是本职工作。



「谢谢你,为我说这些话。」



法弗尼尔心想,这一刻终于来了,自己的能力能帮得上主人了。



「但是,我不会下这个命令。」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预料。他见过许多人类,所有人在自己受伤后都想要复仇。



「您的右眼不疼吗?」



布伦希尔德的右眼被西格鲁德砍瞎了。布伦希尔德摸着如今被眼罩遮住的眼睛。



「右眼很疼。」



「那么……」



「但是。」



接下来的话,更是完全超乎他的预料。



「即使如此,我也喜欢他。」



这个意义不明的词语,令法弗尼尔的思维冻结了。



「即使被他伤害、被他险些杀死,也仍然喜欢?」



法弗尼尔心想,变得讨厌他才是自然的心理活动吧?



「您没有憎恨和愤怒吗?」



「有啊,可我不想伤害他。」



「因为喜欢?」



对于法弗尼尔的问题,布伦希尔德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背叛我,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他再谈谈。但这种事太危险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布伦希尔德露出为难的笑容。



「从今往后,我就要在暗部偷偷活下去了,也不得不记住些坏事呢,你能教教我吗?」



「……嗯。布伦希尔德大人的话,很快就能记住。」



法弗尼尔心想,您能记住,但您做不到。



那天晚上,法弗尼尔盯着沉睡的布伦希尔德陷入思考。



思考着布伦希尔德不向西格鲁德复仇的理由。



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不想伤害他。明明既有憎恨也有愤怒,却不想复仇。



真是种无法理解的感情。



法弗尼尔对这无法理解的感情有一个头绪。



他把布伦希尔德从大牢里救了出来。



这一个月,他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要救她。但是,自己却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



如果只是不想被处死,那独自一人逃跑便好。



然而,为何?



明明最初相遇时,她的言行令他很是烦躁。不,现在也很烦躁。只是自己习惯了她的温柔,但并非不感到烦躁。



为何要救一个让自己烦躁不安的丫头?



这无法理解的举动,或许能凭此解释。



(假如我喜欢她)



好感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感情。所以,也可以对无法理解的行为做出解释。虽然可以。



但如果真的喜欢她,在布伦希尔德受伤时自己就应该惊慌失措吧。



无法否认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话再怎么好听也没法把贝伦亭提供的饭菜称作营养丰富,但布伦希尔德的身体状况还是渐渐好转。精神上的安定起到了很大作用。



逃离大牢后已过了两个月,由于不再需要片刻不离地照顾布伦希尔德,法弗尼尔开始通过老板收集各种情报。



也收集了关于西格鲁德的情报。



因为他没有忘记布伦希尔德曾说过,想知道西格鲁德为什么陷害她。



结果发现,布伦希尔德入狱后不久,西格鲁德就即位为王。前任国王则神秘去世。



布伦希尔德的房屋被抄家了。她的家臣们流落街头。



「他幽禁巫女布伦希尔德大人,使自己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



巫女有着特殊的地位。她站在可以根据神谕、占卜、预言向国王进言・谏言的立场上。既然巫女不在了,就能做到独裁了吧。



「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这可能就是西格鲁德的目标。因此,巫女是绊脚石。」



「所以就让身为巫女的我背上屠龙的污名么?」



如果是这样,那西格鲁德肯定从小就厌恶她。



「我真是笨蛋啊……一直没有注意到。」



何止没有注意到,还把他当做最值得信赖的人之一。



甚至连现在都……



「只是,我……」



法弗尼尔打断了她的话。



「请让我把话说完。」



「……在我看来,西格鲁德并没有厌恶布伦希尔德大人。不过,这只是我有眼无珠而已。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要狡猾得多。」



「……是啊。」



(他想从神龙手中保护人民的样子竟然是做戏,我也……)



「……法弗尼尔,我能问你一些理所当然的事吗?」



「什么事?」



「献给神龙的活祭,已经停止了吧?」



布伦希尔德杀死了神龙。活祭理应会停止。



但是,布伦希尔德杀死龙后就直接被幽禁了,所以没有听说过实际情况如何。



「活祭已随着龙的死而停止了。」



听到这句话时,布伦希尔德心里舒畅了一点点。



被西格鲁德背叛、幽禁,净是痛苦和悲伤的事。



即便如此,如果能停止活祭的恶习,自己等人与龙的战斗也就有了意义。



布伦希尔德的表情虽然只有一点,但确实变得柔和了。因此,法弗尼尔不想继续说下去。可他不得不说。」虽然活祭停止了,但每月会失踪七人左右。上个月是这样,上上个月也是。」



「……你说什么?」



「在我们被幽禁的同时,也有人失踪了。虽然难以理解这意味是什么,但……」



(难道神龙还活着……)



不可能。砍下神龙首级的不是别人,正是布伦希尔德。她亲眼看到鲜血如瀑布般喷出。如果那样都能活着,就只能说这是真正的神秘了。



但是,如果在龙死亡的同时,每月开始有七人消失的话,实在无法当做巧合。



「有人失踪……也就是说没有找到尸体对吧?」



「没错。」



「……那么,可能和国内的大型组织有关吧。拥有每月能暗中抹杀七人的能力的组织,骑士团、教会、商会、西格鲁德王。」



「还有就是暗部的掌权者了吧。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们的目的。」



不管牵涉到哪个组织,都想不通每月暗中抹杀七人的动机。



……仿佛被神龙驱操纵着一般。



「不行,布伦希尔德大人」



法弗尼尔察觉到她想说什么,便先发制人。



「您不该介入失踪者的事。请不要再为素不相识的人冒险了,您已经做得够多了。」



布伦希尔德可能将法弗尼尔的话当成了称赞。因此她笑了。这是最近没有见过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的确……我也认为自己很努力了,但没有结果就没有意义。」



法弗尼尔心想,这种结果主义的思维和敏锐的头脑与自己很像。



「我下定过决心,不会再让任何人成为龙的牺牲品。」



然而法弗尼尔却想到,这个人终究不适合在暗部中生活。



「你能调查下西格鲁德王周围吗?感觉失踪者和西格鲁德王有着一丝半缕的关系。虽然线索不可靠,但比起胡乱探查商会或教会,我觉得更能期待成果。」



「这是命令吗?」



「没错,是命令。」



随从唯有听从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