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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该存在的邻居(1 / 2)



* * *



──那天深町尚哉之所以会去上「民俗学Ⅱ」的第一堂课,只是单纯的「无心之举」而已。



从今年春天开始,尚哉就是青和大学文学院的大一生。



青和大学是所校区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私立大学。依据大学官网的简介所述,青和大学的校风是「尊重学生的自由与个性」。



但对尚哉而言,比起高中以前的求学生涯,大学本来就是相当尊重学生自由与个性的学府。



因为学生可以自行决定修习的课程。先不论必修科目,为了修足必要学分的基础科目,也可以依照喜好选择。看了随着学分指南和课程大纲一起发下来的空白课表,就能深切体会到高中与大学的差异。



但可以自行拟定课表,就代表如果不小心选到不喜欢的课程,也只能将所有怨言往肚里吞。虽然想尽可能避开无聊至极或艰涩难懂的课,但实在很难只靠课程大纲进行判断。若碰上让人犹豫不决的课程,就只能出席第一堂课探探状况。



「民俗学Ⅱ」是文学院的基础科目之一。



尚哉对民俗学没什么兴趣,应该说根本不知道民俗学到底在学什么,顶多只有研究地方祭典或民间故事的印象。



但这堂课在课程大纲上的介绍文还挺有意思。上头写着「不论是学校怪谈还是都市传说,每堂课都会广泛探讨民俗学的世界」。



学校怪谈及都市传说这种内容,简直就像电视综艺节目的噱头,让尚哉不禁好奇这些内容真的能当作课程的主题吗?



上课时间是礼拜三的第三节课,地点在第一校舍201号教室。



授课的是高槻彰良,是文学院历史系专攻民俗学及考古学的副教授。



尚哉走进教室后吓了一跳,明明是大型的阶梯教室,但几乎座无虚席。民俗学应该不是这么热门的课程,却如此受欢迎。



教室里充斥着学生的活力与喧闹声,让尚哉不禁皱起眉头。他从以前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虽然瞬间浮现出回家的念头,但转念一想,难得都来了,就这么打道回府也不太好。而且听都没听就转身走人,感觉也有些可惜。于是他将音乐播放器的耳机塞进两边耳朵,按下播放键,将眼镜鼻桥往上推的同时做好心理准备,沿着阶梯式的走道一路往下,朝前方剩余的空位走去。



中途,他和一名棕色头发的男学生对上视线。



虽然想不起对方的姓名,但应该是必修外文课的同班同学。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尚哉,微微举起一只手说了声「嗨」。



「怎么,你也要修这堂课啊?」



「啊,嗯,正在考虑。」



尚哉关掉音乐播放器,摘下一边耳机如此答道。



「是吗?我应该也会选啦,毕竟教这堂课的高槻算是小有名气的人吧?这家伙明明不是文学院的学生,还特地跑来听课耶。」



棕发男指着坐在隔壁的学生这么说,似乎是他的朋友。



选择其他学院的基础科目也能算学分。学生数量之所以会多到几乎要塞满这间教室,或许就是因为有其他学院的学生夹杂其中吧。



不过,有名气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有上过电视?



尚哉正准备开口询问时,棕发男说了句「对了」,并稍稍探出身子凑近尚哉。



「英文课那伙人说今晚要去喝一杯,你要来吗?」



「……咦?已经在约酒摊了吗?太快了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邀约,尚哉不禁苦笑起来。



说起大学生,通常都会给人老是在跑酒摊的印象,但似乎真是如此。顺带一提,绝大多数的大一生应该都还未成年才是1。



「有什么关系,友谊就该早点培养嘛,还可以交换课程或社团的情报。怎么样,你也来嘛,还会来几个女孩子喔。」



「啊……抱歉,今晚我还有事。」



尚哉用含糊的口吻这么说,棕发男就干脆地点点头说「这样啊」。



「没差,反正以后也有机会喝啦,你下次再来就行。」



「嗯,谢谢,就这样吧。」



尚哉轻轻挥手后,又继续沿着阶梯往下走。



身后传来棕发男和隔壁朋友聊天的声音。



「那个戴眼镜的土包子是谁啊,你朋友?」



「啊~是外文课的同学。那堂课所有学生都要用英文自我介绍,他又坐在附近,所以有点印象……虽然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呃,这样哪能算『有印象』啊。」



看样子他们都不记得对方的姓名,彼此彼此。



听到两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尚哉心想,不好意思喔,我就是戴眼镜的土包子。



似乎有很多人会趁大学入学时彻底改变形象,变得时髦有型,但自己并不追求这种变化。再说,尚哉从今年春天开始在外独居,财务方面也相当吃紧。穿着从高中穿到现在的帽T和牛仔裤来上大学,有什么问题吗?



而且──看起来老土正好,他也不想引人注目。



来到前面数过来第二排的空位后,尚哉坐了下来。



紧接着,就听到坐在正后方的两个女孩子聊天的声音。一个声音活泼爽朗,一个声音甜美,说起话来有些黏糊。



「对了由纪,你决定要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咦~?还没耶~但在考虑要不要去网球社~」



「毕竟你高中也是网球社嘛。我对主播研究会有点好奇耶。」



「是喔~感觉不错啊?加奈很会说话,应该很适合当主播吧~啊,别提这些了,关于昨天说的联谊──」



「啊啊,抱歉,我礼拜五没空耶。」



嗓音活泼爽朗的那个女孩子,声音忽然「扭曲变形」。



音阶起伏变得乱七八糟,就像被机械调过似的。一下子是跟原声截然不同的低沉粗音,一会又变成金属摩擦般的尖锐刺耳高音,完全毫无章法。



尚哉强忍着窜过背脊的恶寒,转头往后看去。



短发女孩和波浪长发女孩,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这样啊~既然有事就没办法啰~」



「嗯,不好意思,下次再补偿你。」



「没关系啦,我再问问其他人就好~但你下次一定要来喔~?」



「好啦好啦,下次我一定去。」



短发女孩的声音再度扭曲,并用怀疑的眼神看过来,让尚哉吓得连忙转回前方。



转头的同时,尚哉也在心中暗自对长发女孩轻声说道:



──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女孩子,应该不喜欢参加联谊喔。



忽然间,教室里的喧闹声纷纷传入耳中。有人在跟附近的学生聊天,有人拿着手机讲电话,话语声此起彼落。



「不会吧,真的假的?我高中三年也都是篮球社耶。」



「什么~?理佳子的联络方式?我哪知道啊~」



「闭嘴啦,不是我妈打来的,是女朋友打来的!」



「唉唷,开玩笑的啦!别放在心上。这件衣服真的很适合你!」



偌大的教室中到处都是扭曲变形的声音,变成让人刺耳难耐的不和谐音。



尚哉捂住耳朵低下头去。听到后方忽然爆出好几个人的笑声,他心想,在这种环境下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随后,正后方那个长发女孩的声音又像失控的小提琴般疯狂嘎吱作响。吵死了、吵死了,感觉好恶心,快喘不过气来了。所以才讨厌人多的地方,刚才应该要直接回家才对。



尚哉实在忍无可忍,准备伸手拿取暂停播放的音乐播放器。



就在此时。



「来,各位同学好。」



──这个、声音。



居然能毫无扭曲地笔直窜入耳中,让他大吃一惊。就像直直射入混浊空气中的一道白光一样。



尚哉不禁抬起头,循声望向说话者。



不知何时,有一名男人站在讲台上。



看他拿着麦克风,想必就是负责这堂课的副教授了吧。但看上去非常年轻,作工精细的三件式西装包覆着他修长高挑的身材。



男人说了声「奇怪?」并低头看向麦克风。



「──呃,不好意思,我忘记打开麦克风了。」



这时男人的嗓音才终于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教室里的喧闹顿时变成笑声,尚哉后面的那两个女孩子也轻笑出声。



「唉唷,是怎样,太可爱了吧。」



「而且真的好帅喔!我一定要选这堂课~!」



女孩子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起来。



原来如此,这位副教授真的很帅气。不但有深邃的双眼皮大眼,高挺的鼻梁,一双薄唇还带着充满亲和力的笑容。端正的五官配上温文儒雅的气息,和「玉树临风」这种小说常见的形容词相当贴切。头发带了点棕色调,看不出是染的还是天生的。



「再次向同学们打声招呼,我是『民俗学Ⅱ』的授课教师高槻。各位新生,恭喜你们入学。二三年级的同学,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说完,高槻彰良就环视教室一周,微微点头示意。



他的嗓音真是清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以男性来说音域偏高,透过麦克风也能轻柔淡雅地传至耳中。看来不只脸蛋俊俏,连嗓音都如此迷人,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怎地,听到他的声音,尚哉就觉得松了口气。



「唉~高槻老师居然已经三十四岁了~!」



「咦~骗人,看起来像二十几岁耶!怎么回事啊,年纪轻轻就当上副教授,还长得这么帅!唉,他结婚了吗?还是单身吗?网路上有没有写啊?」



后面的女孩子已经马上拿出手机搜寻高槻的资料了。



「啊,你看~高槻老师果然就是之前上过电视的人啊~他在灵异特别节目上解说妖怪,还在推特引发『哪来的帅哥副教授』的话题。」



「啊啊,难怪觉得眼熟。」



听着后方传来的对话,尚哉心想原来如此。刚才棕发男说的「有名气」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在场的各位,有人能回答民俗学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吗?──啊啊,那位同学,你正好拿着手机呢。不好意思,能帮我查一下『民俗学』这个词的意思吗?」



高槻对尚哉身后的女学生这么说。看来两人盯着手机聊天的模样,从讲台上一览无遗。



「啊,那、那个……透、『透过考察乡野风俗,主要研究一般庶民生活及文化发展历史的学问』……?」



忽然被点名,让波浪长发女孩有些慌张,但还是将网路上查到的民俗学解释念了出来。



高槻微微一笑。



「是线上大辞典的解释吧,谢谢你。不过,这种辞典式的描述还是略显生硬,听到『透过考察乡野风俗』这句话,或许会让人摸不着头绪──所谓的乡野风俗,指的是从古至今流传于大众之间的习俗、传说、传奇、谚语、歌曲或舞蹈等等。说起习俗,一般人都不会意识到背后的渊源,但因为从前就这么做,所以现代也如法炮制,举凡这种类似的事情都算习俗。比如节分要撒豆子、吃惠方卷,就是如此。还有一再重复的习惯,父母对孩子讲述留传下来的传奇故事等等。我们这些民俗学者,就是在研究这些乡野风俗的成因,或是经年累月后会如何演变。一个传奇故事诞生的背景,一个祭典举办的原因,透过这些研究,就能得知大众的生活习惯和内心所想,民俗学就是这样一门学问。柳田国男的传奇研究和折口信夫的稀人理论都相当知名,或许有人曾经在其他地方看过或听说过吧。」



学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少了。



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高槻讲课的嗓音。



「说不定在场的同学当中,已经有人知道我是谁了。『之前在电视上看过耶,头头是道地讲着妖怪的议题』。没错,我之前确实接过这种工作,而且现在也主要在研究怪谈和奇异传说。鬼故事、奇幻故事、妖怪或幽灵──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当代流传的怪谈及都市传说,比如厕所里的花子,以及有点过时的裂嘴女等等。这些故事得以流传的背景因素,以及被认为是故事原型的事件,都是我目前致力研究的议题。」



老实说,尚哉实在很疑惑这些东西究竟算不算学问。这位帅哥是认真在研究这种东西吗?



但教室里的学生确实都对这位名叫高槻的男人说的话产生兴趣,已经没有人在滑手机或和别人聊天了。



尚哉也不例外。他虽然对都市传说没什么兴趣,还是觉得高槻说的这些话挺有意思。



毕竟高槻本人说话时的表情比任何人还要投入,眼神还像孩子般闪闪发亮。



入学后这几天,他已经上过好几堂课。教授和讲师的风格形形色色,授课方式也因人而异。有的教授完全不跟学生有眼神接触,只顾着叽叽咕咕念着自己撰写的教科书。有的副教授满嘴专业术语,根本不考虑听者有没有听懂。有的讲师从第一堂课就完全忽视玩手机或打瞌睡的学生,不愠不火地专注于课程──跟那些相比,这堂课可真是太有趣了。



「然后,我要向各位同学提出两个请求。第一,希望同学们能协助我的研究。」



说完,高槻再度环视教室一周。



「我开设了一个名叫『邻家奇谈』的网站,连结就放在青和大学官方网站的民俗学专页上,请各位之后点进去看看。网站上是我过去搜罗的都市传说实例及分类,但也接受一般人的投稿。如果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有过类似的奇幻经历,或是母校有七大不可思议传说等等,请务必投稿给我……啊,但不要投稿自己编撰的故事或不实谣言喔。虽然这些也可能演变成新的都市传说,我也很感兴趣,但在分析及研究时会造成干扰。呃,换句话说,我的意思是……」



说到这里,高槻首次拿起粉笔转向黑板。



结果写下的并非文字,而是看似体型肿胖的蛇……应该是蛇吧。没有脚,尾巴尖细,从血盆大口中延伸而出的闪电状线条,恐怕是舌头吧。



「这是槌之子。」



高槻指着黑板上的画,做出如此宣言。



教室里传来笑声。看来上天没有给这个男人绘画的天分。



「往后的课程会再次提及槌之子,今天就不用抄笔记了──我想很多人都知道,槌之子是一九七○年代在日本引发热议的传说生物。身长三十至八十公分不等,头部是三角形,身体肥短,尾巴尖细。其实槌之子的记载可以追溯至相当久远的年代,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就出现过名为『野槌』的山野精灵。于江户时代编纂成册的《和汉三才图会》中,也记载了名为『野槌蛇』的蛇类,普遍认为就是在描述槌之子。目击案例从东北到九州都有,范围相当广,目前悬赏金额最高甚至达到三亿日元,但这个生物的真相至今仍是未知数。」



高槻在槌之子的图画旁流利地写下「古事记 野槌(山野精灵)」、「和汉三才图会 野槌蛇」等板书。他的字迹比差强人意的画技好看多了。



「然后,如果有人将『我在横滨市看到槌之子了!』的目击报告投稿到我的网站上。」



高槻弯起手指,并用指关节敲敲画在黑板上的槌之子图画。



「这会让我开心得不得了。」



教室里再度传出笑声。



「接下来,我就会去搜集这项报告的证据。如果有机会,会跟提供报告的人见面,请他带我到目击地点,然后花一点时间在那里寻找槌之子的踪迹。」



学生们哄堂大笑,尚哉也差点跟着笑出来。因为他脑海中浮现出西装笔挺的高槻卷起裤管,拿着捕虫网得意洋洋地拨开草丛找蛇的画面。



「而且我还会跟附近的居民四处打听有没有看过槌之子。毕竟关东地区虽然在多摩川周边或土浦有出现过目击报告,但在横滨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会全心全意地寻找槌之子的踪迹──可是后来却发现,这个槌之子的目击情报并非属实。」



至此,高槻在槌之子上方画了一个大大的「╳」。



「我一定会非常沮丧吧。除了先前认真寻找的工夫全部白费,还会衍生出更严重的弊害──可能会因为我的疏失,让这片土地产生完全错误的民间传说。」



高槻颓丧地垂下肩膀,神情哀戚地看着槌之子的图画。



「因为我四处打听,附近的居民中或许会有人误以为『这个地方说不定有槌之子』,『连大学老师都特地来找了,想必一定有』。可能也会有人心怀执念,将其他生物误认成槌之子,还大肆宣传『这里真的有槌之子!』这样一来就会乱七八糟了。本来应该没有槌之子的土地,却因为我前往考察,导致毫无地缘依据和文化背景的槌之子传说在此扎根。在寻找槌之子的猎人或研究者眼中,我这种行为就是在捣乱。」



这话确实有点道理。因为在根本没有槌之子的地点,煞有其事地流传槌之子存在的谣言……至于现实中到底有没有槌之子猎人这种职业,就先暂且不论。



「所以,请各位千万别在『邻家奇谈』上投稿有意图的创作或谣言。此外,也谢绝在网路上看来的故事。希望大家将除此之外的类别,比如直接从他人口中听到的故事,或是亲身经历投稿──这就是我第一个请求,麻烦同学们配合。」



高槻向大家低头一鞠躬。



接着,将画得四不像的槌之子留在黑板上,再次转身面向学生。



「第二个请求是针对授课的方式。我的课程基本上是以两堂课为一单位,第一堂是〈介绍篇〉,用各种案例来介绍一个主题。第二堂是〈解说篇〉,用具体的方式解说第一堂介绍主题的关联、渊源及文化背景。所以如果没听介绍只听解说的话,应该会一头雾水。花九十分钟听毫无概念的内容,应该有点辛苦吧?所以没办法来听〈介绍篇〉的人,可以不必来上〈解说篇〉的课。不是叫你们不要来,只是觉得来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第二个请求就是『请尽可能不要缺课』。」



听到高槻这番话,教室里顿时吵嚷起来,尚哉也心想,没想到这堂课这么硬啊。不对,都已经选修这门课了,本来就不该缺课。



这时,高槻露出一抹微笑。



「话虽如此,各位还是学生,此刻说不定是一生中最想尽情玩乐的时期。不但要打工,要参加社团活动,还想谈恋爱,我想各位应该会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也会出现生病或奔丧等不可抗力──所以为了因故无法听到〈介绍篇〉的同学,我会采取补课措施。原则上会订在周五的第五堂课,如果连这个时间也难以配合,就来我的研究室吧,会把在〈介绍篇〉课堂中发的讲义给你们。当然,只听了〈介绍篇〉却无法出席〈解说篇〉的同学也能比照办理。」



教室里又掀起一阵骚动,这次反应激动的主要是女孩子。「咦?可以去高槻老师的研究室?」「讨厌~难道还有个别指导吗~?」话题朝奇怪的方向变得热络起来。



「好,以上就是课堂简介和注意事项,剩下的时间就来上课吧──第一堂课还是用正统一点的方式比较好,今天就来聊聊『计程车怪谈』吧。猜大家都听过,就是计程车乘客消失无踪,后座椅面却变得湿答答的故事。今天是〈介绍篇〉,下礼拜是〈解说篇〉。如果对这个题材没兴趣,下周的解说课可以自行跳过。那要发讲义了,麻烦请往后传。」



说完,高槻就将一叠讲义交给坐在最前排的学生。



尚哉前排没有坐人,高槻就往上走一个台阶,直接把讲义拿给他。



讲义上罗列了各式各样的故事,有些根本就是怪力乱神的杂志、周刊或八卦报刊上的文章,在地名、年代等处还画了标注线。



尚哉后面的两个女孩拿到讲义后看了一眼,接着望向彼此,露出快要笑出来的表情。她们脸上一半写着「真的要教这些东西喔?」,另一半则是「但感觉很有趣」。尚哉应该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吧。



他第一次觉得大学这个地方挺有趣的。



而且也觉得──高槻彰良这个人真的太有意思了。



高槻的课堂结束后,尚哉一走出校舍,名为社团招揽的狂风就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你是新生吧?对英文话剧有兴趣吗?待会在活动会馆2A即将上演《阿玛迪斯》的部分桥段,请务必参考看看!」



「我们是网球社『STEP』!一起挥洒汗水和青春吧!我们会跟其他学校举办联谊!还会跟知名的贵族女大联合举办喔!」



「我们是电影研究会!每周五都会举办鉴赏会,对自制电影有兴趣的人千万不要错过!」



「我们是落语研究会~这个礼拜每天晚上五点都有表演喔~!」



没一会工夫双手就被塞满传单,好几次都差点被强行拐走,只好连忙躲进校舍旁的小路避难,结果连书包都被擅自塞满了传单。怎么回事,现在又不像高中可以靠室内鞋或校徽的颜色辨别年级,学长姐到底是怎么分辨出对方是新生的?



对各个社团来说,四月这个时期应该是招揽新社员的黄金时期。早上还没有如此盛况,到了下午社团招揽的威力就变得非常凶猛。校区内摆设入社摊位的中央大道附近,更是挤满了等着新生经过的学长姐们。



把被扯歪的帽T和眼镜整理好后,尚哉深深地叹口气。穿过社团招揽区就像冲进食人鱼群一样。看来只能从校舍后方绕过去了。



才这么想着刚踏出第一步,就再次被人叫住。



「──你是新生吧?」



极度烦闷地转头一看,身后是一对仪容整洁的男女。



开口搭话的是女学生,她将一头乌黑长发扎成马尾。



「要招揽社员的话,那就免了。」



尚哉用拒绝报纸推销的口气回答后,女学生苦笑着说:



「唉呀,不是啦,规模没有社团那么大。该怎么说呢,我们是更轻松一点的集会,只要大家在喜欢的时间聚一聚聊个天就好。」



「对呀对呀,就是轻松的集会。聚会时会各自找些主题,稍微辩论一下。不,还不到辩论的程度,应该算是闲聊吧。」



男学生用力点头说道,皮笑肉不笑的感觉相当可疑。



「……只是闲聊而已,何必来招揽新生?」



听尚哉这么说,男学生就夸张地摇摇头。



「没这回事!尽管只是闲聊,也经常需要广纳新的意见呀。对了,你对人生有什么看法?我们出生后,经历了上学读书、考进大学、踏入社会、结婚等形形色色的体验,但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吧?那人生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不好意思,我对哲学不太──」



「不不不,是比哲学更轻松的话题!」



「是呀,轻松闲聊而已……你想想,大学期间如果没有加入社团,就很难找到归属感,也会觉得很寂寞吧?我们有个聚会用的空间,只要是入会的会员都能随时利用。想来就来,跟大家轻松地聊聊天就好。我们真的只是轻松聊天的集会。」



两人一再强调「轻松」二字,还缓缓拉近距离。



尚哉心想,啊啊,难不成是──



「──你们是宗教团体吗?」



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男学生的脸颊顿时一抽。



女学生依旧笑容满面地说:



「讨厌,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我们才不是宗教团体呢。」



后半段的声音突然扭曲变形。



尚哉叹了口气。



他从书包里拿出耳机说道:



「……之前虽然在哪看过『说谎时表情会变』这种说法,但是大错特错。」



「什么?」



听尚哉这么说,女学生一脸狐疑。



尚哉将耳机塞进左耳。



「我并不打算全盘否定宗教,毕竟确实有人将此当成心灵寄托,或许也有人曾因而得到救赎。但我不相信这种东西,也不觉得寂寞,不必在我身上费心了,不好意思。」



微微低头示意后,尚哉就转身迈开步伐。虽然听到两人在身后喊着「啊,等一下」,也毫不在乎地将耳机塞进右耳,打开音乐播放器。耳机里传来前阵子流行的连续剧主题曲,他马上就将后方的声音抛诸脑后了。



在大学的新生指南资料中,也写着「可能有不肖分子会打着社团招揽的名义将人拉进邪教,请务必小心」的注意事项。



虽然不清楚他们算不算是要把人拉进『邪教』,也不想跟过去试一试。当用谎言诱骗他人的那一刻起,尚哉就觉得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人在说谎的时候,表情是不会变的。



变的是声音。



话虽如此,看来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这种感觉。



从某个时期开始,人们说谎的声音在尚哉耳中听来,就像是歪曲变形了似的。



第一次意识到时,尚哉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相当困惑。当把「有时候觉得声音听起来很扭曲」这件事告诉父母后,他们马上怀疑尚哉患有听觉障碍。但跑遍各家医院,不只耳朵连脑部都做了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渐渐地,尚哉才终于发现。



听起来扭曲变形的,只有人类的声音。



而且只有人类说谎时的声音,听起来才会扭曲变形。



听到扭曲的声音时非常不舒服,听久了还会觉得恶心。但每当有人说谎就会立刻发现,才是最让人痛苦的。



人类随时随地都在撒谎。为了保身,为了虚荣,张口就能谎话连篇。关系亲密的友人会若无其事地欺骗自己,这就是让人不想知道的真实。这个世界满是谎言,处处都是扭曲变形的声音。



干脆把听得出谎言的耳朵弄坏好了,这个念头在心中出现过无数次。如果把原子笔芯或线香戳进耳里,是不是就会丧失听力?但每当下定决心动手时,却又害怕得不得了,根本无法下手。



既然这个现象是某天忽然开始的,同理可证,或许也会在某一天忽然恢复原状吧。这种乐观的想法,也在一年年的流逝中逐渐消失殆尽。



他反而学会了最低限度的应对方法。



不想听到讨厌的声音,那就先让其他声音流进耳中吧。他觉得发明随身音乐播放器跟耳机的人真的是天才。从耳机传出的音乐,就能消除绝大多数外面的声音。



而且──如果不想在他人撒谎时屡屡受伤的话。



只要拉起一条线就行了。



尽管肉眼不可见,但绝对能够阻绝自己与周遭的线。



如此一来,只要别跨足到线的另一头就好了。



刻意孤僻行事也会引来各种麻烦,所以能免则免。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谈笑风生,建立安全稳定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



可是绝对不能和他人深交。



绝对不能越线,主动向对方示好。



那是因为,当对方对尚哉说谎时,尚哉一定会发现。



所以大学期间不打算加入社团,更不想参加「轻松的闲聊聚会」。出席朋友间的酒摊次数,也会控制在最低限度。这样就好。只要有耳机和眼镜保护耳目,世界就会被赶到线的另一端,谁对谁撒谎的肮脏日常,也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刚才那个女学生说──大学期间很难找到归属感,也会觉得很寂寞吧?



他并不觉得寂寞。



线内侧的世界永远平静安详,毫无波澜。



而且在大学里也不会完全找不到归属感,有个地方最适合喜欢独处的人。



没错,就是图书馆。



青和大学图书馆的构造为地上八层,地下三层,整体相当气派。举凡各种文献、报纸、周刊杂志和影像资料等等,馆藏资料相当丰富,还有无线网路。一楼的阅览区能享受到巨大落地窗外倾入室内的阳光,总是座无虚席,但在造访图书馆第三天时发现,只要越往地下楼层走,人就会越来越少。可能是因为天花板比地上楼层来得低,给人些许压迫感,空调设备也差强人意,感觉空气不太流通。也可能单纯只是图书配置的问题。



在设置于地下二楼墙边的阅览区找好位置后,尚哉拿出手机。



他想查一查高槻刚才说的「邻家奇谈」。



没想到出现在萤幕上的是排版整洁清爽的网站。有各式各样的都市传说分类与案例,以及一般民众投稿后尚未整理的故事等等,整齐有序地罗列在网站上。



网站最上方写着这么一句话。



把你身边流传的奇妙故事告诉我吧



尚哉试着点开一般投稿的页面。



新文章最上方的故事如下:



虽然隔了有点久,但之前在美容院坐我隔壁的女性跟造型师说的故事满有趣的,所以上来投稿。



似乎是她小时候遇到的事。



当时经常有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大叔在她家出没。



大叔没做什么事,就只是在家里来回走动而已。所有家人都对那个大叔漠不关心,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大叔的存在。



某一天她从小学回到家后,发现那个大叔两只手挂在晾衣杆上,整个人垂挂在上头。



见状,她心想「啊啊,大叔被妈妈拿去洗了吧」、「洗干净之后被挂在上面晾干」。



在那之后,大叔就消失无踪了。



当时她年纪还小,天真地以为「大叔一定是被洗过所以才消失的」。



会不会是现代的妖精之类的呢?



看完文章后,尚哉疑惑地歪着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毕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在所难免,但完全没把结局交代清楚。或者该说,内容本身也让人不知做何判断。



看到「穿着紧身衣的大叔」时,就觉得搞笑的成分大于惊悚了。如果那个大叔其实不是妖精也非妖怪,只是普通人类的话,那就只是普通的怪人而已,光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但看到「她的家人都漠不关心」,又觉得果然是某种超自然的存在。「因为被洗过晾干才会消失不见」这种猜测,也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



高槻会把这篇故事如何分类,安上学术性的定位呢?



听了「民俗学Ⅱ」的第一堂课才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主题,只要自己感兴趣,都可以视为一门学问,当成研究对象,这就是大学。



尚哉从书包里拿出写到一半的课表。



并在依旧空白的星期三第三堂空格中写下「民俗学Ⅱ」。



随后为了寻找搜寻馆藏资料的设备,尚哉从座位上起身。



高槻在课堂中提过的《古事记》、《日本书纪》及《和汉三才图会》,这座图书馆应该都有收藏。他想确认这三本书中,是不是真的记载了槌之子的事迹。



高槻彰良这个男人确实非常有趣。



而且随着课堂进行,让人越来越觉得是个「意外有点少根筋的帅哥」。



某天,高槻难得上课迟到了。



课程开始十分钟后,高槻才急忙冲进教室,并慌慌张张地打开麦克风说:



「抱歉迟到了!本来以为放在阳光直射桌上的水果三明治还能吃,但果然不行!我吃坏肚子去厕所蹲了好久,真不好意思!」



……教室里的学生应该都心想,这种事没必要大声强调吧。



另一天的课堂上,他在黑板上画图讲解裂嘴女的外型变迁,但成果实在惨不忍睹。起初只有长发和口罩这两个特征,结果又加上红色大衣和白色喇叭裤,还戴着红帽子,感觉下一步就是搭上红色跑车了──看着黑板上画的图,坐在尚哉后方的学生小声地说「总觉得很像会在幼稚园看到的『我的妈妈』画像耶」……大致上确实是那种风格。



话虽如此,课堂本身还是浅显易懂,让人充满好奇的内容。其他课程的学生出席率都在逐渐下降,有些课甚至从原本的大教室降级到中教室,但高槻的课还是盛况空前。尽管人数没有第一堂课那么多,但每次教室都能坐到八成满。



反过来说,还是有人会跷掉高槻的课──但关于这一点,就得提到高槻这个人的另一个特征了。



上周已经上完〈介绍篇〉,这周要上〈解说篇〉时,高槻一如往常地环视教室一周,盯着几个学生这么说:



「你、你,还有那边的你、你、你,上次没来也没参加补课,今天却还是来上课啊?跟得上吗?要不要把上次的讲义发给你们?」



不管是坐在最前排的学生,还是坐在最后排的学生,高槻都一视同仁地问道。他的视力应该很好,恐怕连记忆力都好得出奇。这个班应该超过两百人,却能记住每次来上课的学生的脸。



六月初的时候,不只是脸,尚哉连名字都被高槻记住了。



当课程结束,学生们准备起身离开的那个瞬间,高槻再次打开原先关闭的麦克风电源说:



「啊啊那个,差点忘了。文学院一年级的深町同学,深町尚哉同学在吗?」



「……咦?啊,是!我……我在这里。」



忽然被这么一喊,尚哉差点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高槻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对人指名道姓。总之尚哉先举起一只手,表明自己的位置。



高槻看了他一眼。



「关于之前交上来的报告,我想跟你谈一谈,待会有时间吗?没空的话,麻烦之后再找时间来我的研究室。」



「有……我有空,没关系。」



尚哉回答后,高槻说了声「太好了」并点点头,对尚哉招招手。无奈之下,尚哉只好跟准备从教室后门离开的学生们朝反方向,往讲台走去。偏偏今天坐在后排,结果适得其反。



所谓的报告,是高槻上礼拜的课堂上出的作业。



他要学生选一个之前讲解过的主题,用自己的方式归纳统整。但为什么会因为那个报告忽然被叫住呢?难道是写得太烂了?



几乎所有学生都离开教室后,尚哉才终于走到讲台前。教室里安静无声,高槻正在擦拭写在黑板上的字。



看着那身高贵英伦风西装的背影,尚哉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我写的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啊啊,不好意思。忽然在大家面前叫住你,吓到了吧?」



高槻转过头,将沾上粉笔粉末的手指拍了拍。



「待会可以来我的研究室一趟吧?等等还有课吗?」



「今天已经没课了。礼拜三只排到第三节。」



「那就好。来,我们走吧。」



高槻拿起自己的包包走了出去。



黑板旁边的出入口,学生基本上不会使用,变成了教职员专用。高槻踏着飒爽的步伐往那道门走去,因此尚哉也急忙跟在后头。



尚哉是第一次在讲台和阶梯教室座位的距离之外看着高槻。两人并肩同行后,他才再次感受到高槻的高挑身材。尚哉身高一七二公分,看着高槻时还得微微抬头,看来高槻的身高超过一八○。他的双脚修长,步幅也很大,于是尚哉稍稍加快脚步走在高槻身边。



教职员用的出入口能直接通到校舍外。因为是阶梯教室,后排座位是在二楼,教室最下方则是一楼。



穿过阳光洒落的中庭时,高槻开口说道:



「别那么紧张,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毕竟每堂课都有来,好像还会抄笔记嘛。我觉得你是个认真的好学生。」



高槻笑容满面地看向尚哉。



那透着光芒的眼眸瞬间闪过一抹蓝色,让尚哉吓得目瞪口呆。



不是西洋人那种明亮的蓝眼睛,而是更加深沉,接近夜空的那种蓝色。



「深町同学?怎么了吗?」



尚哉不由自主地抬头紧盯着高槻的脸,高槻一脸狐疑地往下看着他。



刚才应该是被光线影响吧,现在看起来又是普通的深褐色眼睛了。



「啊,不,没什么……那个,老师。」



「什么事?」



「你真的都记得每次来上课的学生的脸?」



「记得啊,我的记忆力从以前就比别人略强一点。」



高槻说完笑了笑。总觉得不是略强一点的程度耶。



这个时间的中庭感觉有些混乱。四月结束后,社团招揽的气势也逐渐减退,但原先在这里活动的人似乎又重回现场,只见四处都是学生在各自忙碌。有放音乐练舞的热舞社、围成圆形练习发声的戏剧社,不知为何有一大群人在玩跳绳,还有在练习杂技的人,应该是街头表演研究会吧。



高槻在这群学生中穿梭自如,并走向人称研究室大楼的建筑物。



尚哉问道:



「既然报告没问题,为什么还要把我叫出来?」



「嗯。其实我想谈的是报告附加的部分。」



高槻这么回答。



所谓的报告附加,是高槻指派报告作业时曾说「如果能额外附加听别人转述的神秘故事,或是自己的奇妙体验,我会加一点分,能写的人再写就好。但就像之前说的,不接受自创和随口胡诌的故事喔」。



所以尚哉把童年经历的那个奇妙体验写在报告里。



「先确认一下,那不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也不是从其他地方看来的,而是你的亲身体验吧?」



「……是的。」



「这样啊。我很有兴趣,请务必把详情──」



就在此时。



高槻身旁忽然响起翅膀拍动的声音。



尚哉也吓了一跳,不禁往该处看去。



原来是两只纯白的鸽子振翅飞了过去,两个拿着丝质礼帽和手杖的学生慌张地追在后头。



「……是魔术研究会吗?要练习从帽子变出鸽子的魔术,应该在室内比较……老师?」



这时,尚哉发现站在身旁的高槻整张脸都绷住了。



高槻的包包从手上滑落而下,修长的身躯开始不稳摇晃,尚哉赶紧伸手试图撑住,却事与愿违,两人一同跪在地上。



「高槻老师?老师,你还好吧!」



尚哉往高槻一看,只见他低垂的脸庞完全失去血色。是贫血吗?周遭的学生也发现异状,纷纷担心地看了过来。



高槻轻轻用手扶着额头,开口说道:



「……啊啊,抱歉,我被吓到了。」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有些无力,口气却很沉稳。



「过一阵子自然就会恢复了,别担心,我没事。」



「是贫血吗?」



「嗯,类似……我,很怕鸟。」



「啥?怕……鸟吗?」



在高槻倒地之前,确实有鸟飞过他的身边。



虽说是鸟,刚才也只不过是鸽子而已。



「为什么要怕呢……鸽子不会攻击人类吧?」



「你问我也没用啊,我就是害怕所有鸟类,是一种恐惧症。」



高槻说完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以往,脚步还是有点不稳。



「恐惧症?为什么这么怕鸟呢?」



「深町同学,你有看过希区考克执导的电影《鸟》吗?」



「没看过。」



「那真的该去看一下,你一定也会对鸟产生恐惧。」



「请不要把自己的恐惧症传给他人。」



「唉呀,其实主要原因也不是那部电影啦──我从以前就不太喜欢鸟类。麻雀或鹦鹉这种小型鸟还能忍受……啊啊,但如果数量一多也受不了。那种『啪沙啪沙』的振翅声总是会传到耳里。」



高槻整张脸皱成一团这么说,看来是真的很讨厌鸟类。不过,尚哉虽然也听说过「蜘蛛恐惧症」,却没想到真的会怕到脸色铁青昏倒的程度。



「不用去保健室吗?」



「没关系,在研究室休息就好。」



「啊,我帮你拿包包吧。」



尚哉心想哪怕这样也好,便将手伸向高槻准备提起的包包。



高槻看着尚哉眨了好几下眼睛,似乎很惊讶,随后微微一笑。



「谢谢,但里面放了文件和电脑,应该很重喔?」



「那就更应该帮你拿了。」



高槻说得没错,尚哉拿起包包后就觉得沉甸甸的,实在不该让步伐不稳的人拿着走。



高槻对拿起自己的包包往前走去的尚哉说:



「深町同学很体贴呢,是会在电车上自动让座给老人家的类型。」



「……哪有,这很正常吧。」



「要给『正常』下定义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在你心中,认为善待弱者的行为很正常的话,那我觉得你算是非常亲切的人。」



「这种说法真有学者的风格。」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学者呢。」



高槻笑着这么说,口气比刚才更沉稳,看来情绪应该恢复了吧。



高槻的研究室位于研究室大楼三楼。这栋建筑物是各学院教师和研究生的大本营,大一学生没什么机会来访。每间研究室的门上都标示着简单的房号,以及小小的教师姓名。



高槻的房号是304,他直接推门而入,似乎没锁门。



尚哉也跟在后头准备走进房内──却顿时吓得停下脚步。



有个人倒在地上。



是个长发女学生。她横卧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和墙边书柜的中间,看起来像暴死街头的尸体似的,身上穿着宽松过大的衬衫和陈旧牛仔裤。四周散乱着书本,整体看来有点像案发现场。高槻都走进来了,她还是动也不动,手指伸向地上那些摊开的书本,简直就像在展示死前留下的讯息。



「咦?怎么回事!那、那个,要、要不要叫救护车……!」



「唉呀,没事啦,她经常这样。」



高槻用泰然自若的语气,对大受震撼的尚哉这么说。



「喂~瑠衣子同学~不能睡在这种地方啦,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好了,快起来。」



「嗯~……?」



被高槻拍拍肩膀后,名为瑠衣子的女孩才缓缓动了动身子。



「咦~……什么?彰良老师?……讨厌,我睡着了吗……」



「真是的,不能因为学术发表会快到了就勉强自己啊。论文进入最后阶段的话就来找我商量,待会让我看一眼。总之不能睡在地板上啦,脸颊都压出地板的痕迹了。」



「啊~……对不起,因为地板凉凉的很舒服……」



抓住高槻伸出的手后,瑠衣子在附近的折叠椅坐了下来。如高槻所说,她的脸颊明显压出地板接缝的纹路。她拿起红框眼镜往脸上一戴,却还是戴歪了,随手扎起的长发也乱成一团。



这时,瑠衣子将视线移向尚哉,歪斜眼镜下方的双眼迷蒙地眨了几下。



「嗯~……?彰良老师,这个可爱的孩子是谁啊……一年级的吗?叫什么名字?」



「啊,呃,我是文学院一年级的深町。」



「是吗?我也是一年级耶,不过是研究所啦。我叫生方瑠衣子,请多指教~」



瑠衣子这么说,没有妆容的素雅脸庞勾起一抹憨傻的笑容。看来她真的是睡迷糊了。



高槻捡起散乱一地的书本说:



「瑠衣子同学,深町同学是客人,不可以调戏人家。我先帮你泡杯咖啡,喝下去清醒一下──咦?瑠衣子同学,你今天不是有补习班讲师的打工吗?」



听到这句话,瑠衣子浑身一震。



她终于把歪掉的眼镜重新戴好,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手表,顿时吓得瞪大双眼猛然起身,把椅子撞得铿锵作响。



「糟糕,忘记了!……我想想,现在回家换衣服化妆……好,勉强来得及!那我先走了,彰良老师,谢谢你帮我记得这件事~!」



瑠衣子一把抓起似乎被她踢到桌下的包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研究室,感觉十分匆忙。



尚哉不禁愣在原地目送瑠衣子离开,高槻则苦笑着对他说:



「深町同学,以防万一先把话说清楚,她是非常糟糕的研究生例子,我的研究生不是人人都像她那样喔?」



「喔……研究生真的很辛苦呢……」



总而言之,他已经彻底看出瑠衣子处处掉漆的感觉了。



「但她是个很认真又热心的好孩子,学术发表会之前研究生几乎等于是住在研究室和图书馆里了──好了,深町同学,抱歉一开始就让你看到这么奇怪的画面。总之先在那边找位置坐吧。」



高槻这么说,并从尚哉手中拿回自己的包包放在桌上,往研究室深处走去。



「难得来一趟,也该拿出饮料招待一下。你想喝什么?有热可可、咖啡、红茶和焙茶。红茶和焙茶是用茶包泡的,顺带一提,热可可是VAN HOUTEN的唷!」



「啊,麻烦给我咖啡吧。」



「推荐你喝热可可……」



「我不喜欢喝甜的。」



拜托别一手拿着VAN HOUTEN的袋子,用遗憾至极的眼神看我好吗。



虽然觉得让刚才身体不舒服的人准备饮料不太好,但高槻的气色几乎恢复了。看样子确实如本人所言,只要过一会就没事了。



尚哉在折叠椅上坐下,环视研究室一周。



高槻的研究室十分宽敞。除了摆放于中央的大桌外,角落还有两张放着电脑的书桌。入口正前方的墙上有一扇大窗,剩下三面都被书柜塞满了,空气中隐约有种旧书店的气味。架上除了专业书籍之外,还夹杂了许多MU月刊2和次文化类的都市传说书籍,很有高槻的风格。



窗前有张放着热水壶和咖啡机的小桌。高槻从桌子旁边的餐具柜中拿出马克杯并问道:



「深町同学,你今天是第一次踏进研究室大楼吗?」



「啊,是的……没想到连续剧里的研究室满合理的,整体气氛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研究室已经算很正常了。考古学的舟桥老师房里放了土偶和火焰式土器,西洋中世纪史的田村老师房里还有骑士盔甲和长枪呢。日本史的三谷老师,研究室架上放了一整排市松人偶喔。」



「……三谷老师在研究市松人偶吗?」



「不,好像单纯只是兴趣。在跳蚤市场看到就会买下来,其中还有半身焦黑的人偶,超恐怖的呢。虽然三谷老师说那些人偶不会动,但学生们都怕得要死,完全不敢靠近他的研究室。」



准备饮料的同时,高槻笑着这么说。



听着高槻的嗓音,尚哉不禁心想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舒服。



或许柔和的声调与随时都很愉悦的口气也有影响,更重要的是高槻不会撒谎。虽然只有在课堂上和刚才从教室走到这里时听过他的声音,这一点依旧难能可贵。



人类可以如呼吸般自然而然地撒谎。虽说为了取悦对方时多少会把话说得夸张些,到头来也跟撒谎没两样,但在高槻身上甚至没有这种情况,所以听起来十分悦耳。如果是这个嗓音,听久了还是能觉得安心自在。



一浮现出这个念头,心底最深处忽然传来声音。



──这也不代表那个男人未来绝对不会说谎啊。



尚哉的心怯懦地瑟瑟发抖,那个声音仍狡猾地持续低语。



那家伙总有一天会说谎,这是必然的结果。



别相信他,拉起线,千万不准越线。



因为你……



已经变得『──』了──



「……深町同学?」



高槻的嗓音忽然从极近处传来。



尚哉惊讶地抬起头,发现高槻不知何时拿着托盘站在一旁。足以媲美演员的俊美脸庞凑到尚哉面前盯着他的脸,近到让人想说「没必要离这么近吧」的地步。



「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难看?」



「啊,不……」



正想回答「没什么」时,近在眼前的高槻双眸中似乎又出现一抹蓝色,尚哉顿时倒抽一口气。



又来了。那双带有深沉色调的蓝眼睛,就像在乡下仰望的夜空。



小时候经常去祖母家玩,当时抬头看到的夜空正好就是这种颜色,看久了甚至让他有些恐惧,深怕会被夜空吸进去,抛到某个未知的虚空里头。



「──老师,你有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吗?」



尚哉忍不住开口问道,高槻有些惊讶地歪着头。



「咦?没有啊,怎么回事?」



「那个……你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是蓝色的。」



高槻将托盘放在桌上,脸上带着些许困惑之色。



「经常有人这么说,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毕竟虹膜的颜色取决于麦拉宁黑色素的比例,可能我眼睛里的色素量跟别人不一样,在不同光线下就会有这种效果吧──来,请用。」



高槻从托盘上拿起装有咖啡的马克杯放在尚哉面前。整个杯子画满了迷幻艺术风格的大佛,感觉很前卫。



「……为什么是大佛啊?」



「啊啊,这个啊,是以前一名研究生去奈良带给我的土产。深町同学不喜欢大佛吗?」



「呃,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对了老师,你的……」



「嗯?有什么问题吗?」



说着说着,高槻在尚哉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高槻手上的蓝色马克杯装满了热可可,上头还放着棉花糖,空气中弥漫的甜蜜香气差点让尚哉头昏眼花。



「……老师,你是蚂蚁人啊。」



「因为大脑的唯一营养来源就是葡萄糖嘛,还是要积极摄取糖分比较好。」



也就是说,这个人平常就会吃这种甜死人的东西吗?这样体重应该免不了会上升吧。但他那张甜美俊俏的长相,确实也很适合甜滋滋的饮品。



「好了,深町同学,进入正题吧──关于你写的神秘体验。」



高槻喝了一口杯中的热可可,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后,接着说道。



「虽然也有几个同样写了奇幻故事的学生,但大部分都是抄袭网路或书上看来的题材,只是稍作改编而已。但你写的故事跟他们不一样,让人有种『哇,这应该真的是亲身体验吧』的感觉,所以才把你叫过来。没错,我记得……是这样的故事吧。」



说完,高槻忽然露出凝视半空中的眼神。



他开口说道:



「这件事发生在我的小学时期。



去乡下祖母家玩的时候,虽然仅此一次,但我碰上了一场深夜中举办的祭典。



祭典本身每年都会举行,我也很期待参加祭典,只是那一年我发了高烧无法前往。但半夜醒来时却听见太鼓声,以为祭典还没结束,就一个人偷偷跑出祖母家。



抵达祭典会场时,场上只剩下盆舞活动,摊贩全都收摊了。空中挂着好多从未见过的蓝色灯笼,大家就在灯笼下配合太鼓声翩翩起舞。奇怪的是,现场完全没有盆舞音乐,所有人也都戴着面具。



到了早上,我把祭典的事情告诉家人和祖母,他们却说『从来没听过这种祭典,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或许这只是一场梦,但毕竟是亲身经历的神秘遭遇,我还是先写下来了。」



简直就像把写在空中的文字逐一朗读出来似的。



尚哉惊讶地看着高槻。



他虽然不太记得自己写的内容,却觉得高槻刚才说得完全正确,说不定还一句不漏。



「老师,你把我写的文章全记下来了?」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的记忆力比别人略强一点,可以过目不忘。」



「这算是……『瞬间记忆力』或『超忆症』之类的吗?」



尚哉之前有在其他地方看过,有些人能将所见所闻和发生的事,全都原封不动地记在脑子里。



「嗯,大概是那种感觉。好在对这个职业来说还算方便。」



高槻果断地说。难怪每次都能记住来上课的学生的脸。之所以一口咬定其他学生的故事是抄来的,也是因为完全正确地记得过去在网路或书上看过的文章吧。



「别管我了,深町同学的体验比较重要。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可能记不清楚了。」



「回答记得的部分就好──你说是小学发生的事,具体来说是什么时候呢?当时几年级?」



「四年级。」



「是吗?那已经满大了耶,也学到不少知识和智慧了。所谓的乡下是在什么地方?」



「在长野,是离车站很远的山里面……不过不记得具体位置了。虽然当时每年都会去拜访,但没有注意过地址。」



「『从未见过的蓝色灯笼』这个说法让人很好奇呢。这是什么意思?平常的祭典不会使用蓝色灯笼吗?」



「对,平常都是红色灯笼,正中央会写上店家的名字……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种蓝色灯笼,在那之后也没见过。」



隔年跟堂哥们去祭典时,尚哉已经亲眼确认过了。悬挂在祭典会场的灯笼当中,完全没有跟那天晚上一样的蓝色灯笼。



高槻十分好奇地点点头,却没有做笔记,可能是因为没必要吧。



「你在报告中没有提到参加祭典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当时也加入盆舞的行列,一直待到早上吗?」



「啊,不……我没有一起跳。那个……只是在外围观看而已。而且等回过神来就已经早上了,不知何时回到被窝里,所以才怀疑是不是一场梦。」



「这样啊,这种状况很常见呢。不过──应该有某些理由让你觉得『那可能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的亲身体验』吧?」



听到高槻的疑问,尚哉顿时答不上来。



高槻彷佛逮住这个机会般再次提出问题。



「如果你只觉得是一场梦,应该就不会把这个故事写进报告里了,所以有某些因素让你知道那不是梦,有某个可以证明参加过深夜祭典的证据。那是什么?你到底是用什么依据判断那不是梦?」



尚哉心想,他真的很敏锐,不愧是头脑聪明的人。



……可以坦承到什么程度呢?



为了掩饰刚才没有立刻回答的窘样,尚哉将手上的杯子凑到嘴边,慎重地考虑起来。只要忽略杯子上的迷幻艺术大佛图案,咖啡本身的味道其实还不错。



如果照实搬出那天晚上的遭遇,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而且,既然要提到那天晚上的事,势必会说到耳朵的问题,但这种事更不会有人相信了。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于是尚哉放下杯子开口说道:



「醒来的时候,发现睡衣上沾着草叶。发烧以后我一直在睡觉,除非半夜自己跑出去,否则不会沾到草叶。所以才觉得『啊啊,这件事可能是真的』。」



他没有说谎,事实的确如此──当然,让尚哉判断不是在做梦的理由可不只有这一点。



「是吗……」



听尚哉这么说,高槻陷入沉思般稍稍垂下视线,一手轻轻摸着下颚。



随后,再度问道:



「你说跳盆舞的人全都戴着面具吧……那你呢?难道当时也戴着面具吗?」



「你怎么知道?」



「我猜就是因为你也戴着面具,才能参加那场祭典。」



高槻这么说。



「我认为,那可能是亡者的祭典。」



「亡者……」



「盆舞原本的意义,就是在中元时节供养回到阳间的亡者和精灵。每个地区的习俗不同,人们会用面具、斗笠或头巾遮住脸庞跳盆舞。比较有力的说法是,这么做是为了让从阴间归来的亡者们可以混入舞群当中不被发现。只有亡者和生者共舞的这段时间,彼此才能毫无隔阂地一同享乐──另外也有被亡者看到长相,就会被带往阴间的说法。」



听了高槻这番话,一股冷冽的寒意窜过尚哉的胸口。



──糟糕,已经被发现了。



耳朵深处再次浮现出祖父当时的声音。



为了挥去那股声音,尚哉开口向高槻提问:



「老师,蓝色灯笼有什么含意吗?」



「蓝色灯笼本身到处都有,只是,既然你们那边的祭典一般不会使用,那就一定具有某种意义──对了,根据『蓝色』这个颜色,我会联想到江户时代在百物语中使用的青行灯。」



「行灯?」



「没错。江户时代掀起一阵怪谈风潮,讲述鬼故事的百物语游戏似乎非常流行,游戏中所用的便是糊上蓝纸的行灯。在宽文六年出版的《伽婢子》这本书中也提到『谈论鬼怪,鬼怪自来』,并记载了当时的百物语玩法。」



说完,高槻再次露出凝视半空中的眼神。



「『百物语有其步骤。在月色昏暗的夜晚点燃行灯,将其灯糊上蓝纸,再点燃百支灯芯。每说一个故事,就要拔去一根灯芯,届时席间逐渐昏暗,蓝纸幽光映照其中,过程可谓惊险刺激』──换句话说,要在月色昏暗的夜里点燃青行灯和一百支灯芯,每说完一个怪谈就要抽掉一支灯芯,营造出逐渐幽暗的气氛,并以此为乐。我很好奇为什么过程中要刻意使用蓝色这个颜色,或许当时的人对蓝色带有通往异界的印象吧。」



「异界……」



「对阳间来说就是阴间,或者也可以泛指相对于人类居住的世界,也就是非人类的栖所。深町同学过去参加的一定就是那种祭典,但不知道在场的是否全都是亡者,还是亡者与生者戴着面具互不相识?往后若有机会,真想亲临现场问个清楚。」



高槻的双眼像孩子般充满了兴奋与期待,说完后又把装着热可可的杯子拿到嘴边。



随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杯子移开嘴唇,看着尚哉说:



「对了,最后再让我问个问题──你在那场祭典有吃什么或喝什么吗?」



尚哉的肩膀差点吓得一震,但应该勉强忍下来了。



他隔着眼镜回望高槻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不论去什么地方,吃下当地的食物后,就代表变成了当地的共同体。《古事记》中提到的『黄泉户吃』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概念。伊邪那美吃了黄泉之国的食物,就成了黄泉之国的人民。如果你在亡者的祭典中,受人鼓吹后真的吃了什么东西──」



「我……我没有!我、我根本没吃东西!」



尚哉语速飞快地说,彷佛要打断高槻说的话。



嘴里似乎又出现那股缠绕在舌尖上的黏腻甜味,慌张的尚哉再次将杯子拿到嘴边喝下。咖啡的香气和苦味勉强冲淡了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高槻一脸疑惑地看着尚哉。



「是吗?那就好。」



「──那个,老师。」



「嗯?怎么了?」



「你为什么对神秘奇谈这么有兴趣呢?」



尚哉对高槻提出疑问,试图转移话题。



「我看了老师架设的『邻家奇谈』网站,里头虽然有幽灵、怪兽、妖怪、都市传说等不同的题材,但老师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吗?」



「……也不至于完全相信啦。」



高槻用双手捧着热可可的杯子这么说。



「就像在课堂上说的,大部分口耳相传的故事都有衍生背景。有些是为了规戒或教训,或是替无法解释的状况加上合理的说法。换句话说,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杜撰的──可是,说不定也有真实案例潜藏其中。」



「……真实案例?」



「实际遭遇灵异现象的人的经验谈,或是其传闻……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世上是否存在真正的灵异现象。如果真的存在,我实在很想追根究柢,也想亲眼见识或遭遇看看。」



「你真是个怪人。」



「大家都这么说。」



高槻「啊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真的是个笑容如孩童般纯真的人。如果天真单纯的孩子没有走偏就这么长大成人的话,或许就会变成高槻这样的人。



「啊,不过,多亏设立了那个网站,在一般投稿的页面上也收到各式各样的故事呢。其中还有人会直接来找我谘询喔。」



「谘询?」



「遭遇神秘经历的人,希望我帮忙解开那些怪异的谜团。最近正好收到了这种询问。」



高槻伸手将放在桌上的包包拉过来,从中取出笔电操作一会,并将萤幕转向尚哉。



是信箱画面,看来是从「邻家奇谈」的服务信箱寄过来的。寄件人是一名女性,上头写着自己租的公寓似乎会闹鬼,希望高槻过去一趟。



「闹鬼的公寓……」



「虽然没有仔细描述,但应该是出现某些东西了吧。是不是很好奇啊!」



高槻双眼闪闪发亮的这么说。



「老师,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嗯,一定要去问个清楚,想好好调查这件事。」



「老师,你有灵力吗?」



「很遗憾,完全没有。但没有灵力也可以调查啊。」



看来这话是认真的。对了,他之前也说过,如果收到槌之子的目击报告就真的会去现场查找……果然学者可能都有点怪怪的。



总而言之,关于报告的质问似乎已经告一段落,那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接下来的问题应该跟尚哉没有直接关系。



于是尚哉将咖啡喝完,拿起自己的书包站起身。



「那我先告辞──」



话还没说完。



「等一下,深町同学!我刚才想到一个绝妙的好点子!」



高槻竟忽然抓住尚哉的手大声说道。



尚哉惊讶地低头看向高槻,高槻也站了起来,手却仍抓着不放,原本往下看的画面忽然逆转成往上仰望。尚哉满脸疑惑地抬头望向高槻,高槻依旧用充满光芒的双眼低头看着尚哉。



「唉,深町同学,你要不要打工?」



「打、打工?」



「对啊,具体来说,就是当我的助手。希望你跟我一起去见那位委托人。」



高槻还是抓着尚哉的手,笑容满面地说。这个人干嘛忽然讲这种话啊?



「我、我为什么要……就算问要不要当助手,我什么都不会耶!随便带个研究生过去都比我有用多了吧,比如刚才那位学姐……」



「嗯~毕竟他们都很忙。而且不需要有专业知识,因为我有嘛。我想想,需要的是普通的常识。」



「……什么?」



「有时候会搞不清楚一般人具备的常识,让我有点困扰呢。」



真希望他别露出真的伤透脑筋的表情,说出这些脑子有问题的言论。而且能不能赶快放开手啊。



「另一个让我烦恼的问题就是,只要是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一定会迷路。」



「看地图不就好了吗?」



「当然有看啊!可是地图提供的资讯太少了吧?虽然标示了道路和建筑物,但实际来到现场,才发现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啊。像是自动贩卖机、停在路边的脚踏车、店家招牌、店头陈列的商品、路人、路人牵着的小狗等等,这些东西全部进入视线后,资讯就会在脑海中泛滥成灾,害我没办法好好对照地图……」



高槻用手指轻点自己的太阳穴这么说。



看来这是高槻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带来的反效果。



普通人看到一幅景象,就只会注意到必要或感兴趣的目标。大脑会无意识地将资讯做出取舍,删除不必要的事物,或是将必要因素加以补足。但高槻的大脑恐怕会把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均等地化为鲜明的影像记录在脑海里。而资讯过多的影像应该很难跟太过简略的普通地图加以整合吧。



「所以,我期待助手的技能是具有一般常识,和不会迷路。怎么样,深町同学是有常识又会看地图的人吧?」



「……唉,算是吧。」



「那就决定了!就配合深町同学方便的时间吧,何时有空呢?」



高槻将依旧抓着的尚哉的手用力上下摇晃,接着改为握手,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说道。随随便便就把话题延伸下去,看来这个人或许真的有点没常识。



但后续提出的薪资条件也不差,考量到自己的财务状况,尚哉还是接受了高槻的提议。



所以这个周末,尚哉便和高槻一同拜访住在闹鬼物件的那名女性。



谘询对象的女性是住在杉并区的OL,名叫桂木奈奈子。



他们和奈奈子约在从阿佐谷站徒步一分钟的咖啡厅。虽然觉得就算高槻再不会认路,这点距离也不至于会迷路,但以防万一,尚哉还是跟高槻约在车站的票闸口。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老师,你走错边了。」



「咦?奇怪,走错了?」



尚哉试着让高槻自己走,高槻却直接往反方向走去,尚哉只好急忙将他拉回来。连第一步都走错方向,接下来一定会迷路。



「老师,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啊~周遭很多亲切热心的人嘛。」



高槻这么说,并用笑容带过尚哉惊讶的视线。



「但只要去过一次,我就一定会记住,所以别担心喔?我只会在第一次迷失方向。」



「要是过了好几年,街景改变了怎么办?」



「啊,其实意外地没什么问题。就算有几栋建筑物改建,或是换了店面,除非街道本身出现重大转变,否则都可以整合起来。你想想,拿很久以前的黑白风景照和现在的照片相比,不也会留下一些过去的影子吗?就是那种感觉。」



「喔,原来是这样啊……总之老师,在把眼前的景色记下来之前,都不要走在前面,由我来带路吧。」



于是尚哉带着拼命道歉的高槻,走向与奈奈子相约的咖啡厅。



尚哉和高槻一踏入店内,坐在中央桌位的女性就立刻看了过来,和高槻对上视线后便轻轻点头致意。看来那位就是桂木奈奈子,她应该事先在网路上查过高槻的长相了吧。



桂木奈奈子有一头及肩的直发,浑身散发着稳重的气息,目测年龄约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



尚哉和高槻一同在奈奈子对面坐下后,奈奈子就再次向高槻鞠躬说道:



「敝姓桂木,感谢您百忙之中特意抽空。」



「敝姓高槻。这位是我的学生深町同学,是我的助手。」



说完,高槻递上名片。



由于五官端正有型,配上这种柔和的微笑和充满知性的谈吐,看起来非常值得信赖,实际上却是连从车站徒步一分钟的地点都无法自行抵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