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明显是在敷衍。



「.……真的？」



梨々子继续追问。



步摘沉默了。尔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梨梨，那个叫吉乃的女孩和你关系很好呢，……是好朋友吗？」



这样问道。



「嗯，是啊」



梨々子点头。



「这样啊……那……」



她停了下来，接着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却又立刻闭上。如此反复了数次，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事？」



梨々子稍微有些惊讶。



步摘的表情异常阴沉，既像是在烦恼又像是在钻牛角尖。



然后终于畏畏缩缩地开口了。



「……我其实，一直在强迫自己假装开朗……因为我不想被大家讨厌。但是，最近这让我觉得有些痛苦」



梨々子没想到她竟会有这样的烦恼。不想被讨厌而强颜欢笑——那她岂不是和自己一样？



正因为吉乃与自己对照鲜明，自己才被吉乃所吸引。



在他人看来，自己也许就和步摘一样是个活泼而精力旺盛的女孩吧。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开朗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自信，活泼也只不过是害怕被讨厌。外壳下的自己其实非常软弱，总是沉陷在不安之中。



然而吉乃不同。虽然咋一看给人畏畏缩缩、不能丢下不管的形象，但隐藏在优柔寡断与内向性格背后的内心却是格外坚强。——这正是梨々子所缺少的。



所以，和吉乃在一起时那种不安就会不可思议般地消失，自然而发自内心的笑脸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舒展开来。



「对我来说，真正的朋友一个都没有。虽然梨梨愿意接近我……但那个并不是真正的我吧？所以、我……」



步摘的话里弥漫着寂寞与悲伤。



所以，



「步摘」



梨々子向朋友投以微笑。



因为亲近感，再加上少许义务感。



「我也和你一样哦，害怕自己被讨厌而假装活泼」



「啊……？」



自己不能老是生活在吉乃的娇惯中。遇到吉乃后梨々子终于体会到自然的笑容与无邪的打闹中的乐趣，所以，梨々子想要让步摘也体验一下。自己要成为步摘的『吉乃』。



这样，自己也许就会变得跟吉乃一样坚强了吧。



「所以呢，没关系的哦。我喜欢的并不只是步摘开朗的部分，温柔的步摘和烦恼中的步摘我都喜欢哦」



「真的……吗？」



「嗯。而且，听了刚才的话我跟喜欢步摘了哦，因为我也和你一样。能拥有共同的烦恼不是很不容易么」



一瞬的惊讶后，步摘咬着嘴唇压抑着眼眶中的泪水，沉思般低下了头。



「……梨々子、喜欢我？」



没什么自信的确认。



「当然了」



梨々子笑着点头。



「……原来，梨梨也是啊」



步摘犹豫般地暂时垂下了视线，尔后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眼神中夹杂着想不开的苦恼，开口说道：



「梨梨，刚刚在麦克唐纳不是有说到怪物的话题么……」



「啊啊，嗯？」



那是几天前说给吉乃听的都市传说。突然出现在走夜路的女孩子面前，问『能和我做朋友吗？』的怪物。因为吉乃不怎么害怕，梨々子就在刚才的麦克唐纳把这故事兜出来吓唬补习班的同学们。也许是梨々子把消息来源说成了『我朋友的亲戚的亲身经历』而使故事显得比较真实，同学们的回应让人很满意。



但是，回忆起这事就会发现，听到这个都市传说后步摘明显就沉默起来了。至今为止都只不过是偶尔叹叹气，但今天走出汉堡店以来她就一直不说话，也见不到她的笑容。



「那个怎么了？」



步摘看着梨々子，



「你觉得那个故事怎么样？」



「嗯……那个」



突然被问及感想的梨々子有些不解。



像个普通人那样回答『好可怕哦』就可以了吗？可步摘的表情是那么的严肃。梨々子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吉乃的感想。



所以，



「我觉得……那是个悲伤的故事」



「悲伤？」



「怪物不是想要朋友吗？但它却把同意与它做朋友的人杀掉，总觉得有些悲伤」



步摘听到这话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如同放下心来般深深呼出一口气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即使同意怪物的要求，怪物也不会杀掉女孩子带走尸体的。想要朋友的她怎么可能会杀愿意做自己朋友的人呢。……绝对不会的」



步摘如此断言，脸上的微笑也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原来的严肃。



——她就好像是在说自己的事那样。



「步摘……？」



夜晚的道路。



突然出现在女孩子面前的少女。



『能和我做朋友吗？』。



现状几乎就是那都市传说中的情节，梨々子稍稍吃了一惊。



「那个怪物，真的存在哦」



步摘一脸的悲伤，嘴唇自嘲似的颤动着。



「很久以前开始就躲着人类悄悄地生存，因为自身的不同寻常而很难交到人类朋友……」



「慢着慢着」



是把怪物与自己重合了么？步摘竟然不安到了这种地步。所以，梨々子试图激励步摘般笑了笑，



「放心好了，步摘又不是那个怪物」



但梨々子的笑脸却被朋友的首肯冻结了。



「……没错哦」



「我——不是人类」



「说什么呢！别开这种玩笑……」



就算是梨々子在这个时候也恼火起来。



总觉得她是在故意吓唬人。但是，事情若真的这么简单的话一笑了之就得了，犯不着动怒。



这就是神经被触动的前兆。



「那你一直没精神也是故意装出来的？烦恼的样子也是假的？步摘……玩笑不要开得太过分！」



无法原谅假装失落来赚取自己关心的她，也无法原谅套出自己真心话的她。但她最不该的是撒谎说『真正的朋友一个都没有』，这太让人生气了。



因为，这是侮辱，是对交不到朋友而烦恼的吉乃的侮辱。



「抱歉，……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梨々子转身背朝步摘。穿过这条住宅街车站就不远了，虽然平常步摘都是陪梨々子等车的，但今天却不希望她这么做。



「等一下」



听到背后步摘的声音后停住了，虽然还在犹豫，但期待着她道歉的梨々子还是转过身来。



然而，



「不是这样的！」



步摘把手伸进包里窸窸窣窣地找着什么。



「我没撒谎！没……撒谎」



她的语气莫名其妙地慌张，同时也莫名其妙地执着，而且混合着抽泣。



「……不相信我吗？这也不怪你。但是……啊、我给你看证据，然后梨梨就会相信我了」



表情中看不到冷静，唯有不计后果的焦躁。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梨々子倒吸一口气，



「……？」



那是一把短刀。



白木刀鞘、泛寒刀身，就像是武侠电影中的道具。



——她要干什么？



梨々子的思考冻结了。



「你看……」



步摘把刀刃抵在她自己的手腕上，



「请你……相信我」



这话说出的同时，步摘用力切开了血管。



「……呀啊」



梨々子的喉咙中漏出悲鸣。



红色液体从动脉疯狂涌出，伤口之深即使在昏暗的路灯下都能体会到。



「这就是……证据哦」



一脸痛苦的步摘笑了起来。



梨々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



出血渐渐微弱，伤口也在缓缓愈合。



宛如时间倒流那样，她的手腕就这么回复了原状。



扔下短刀，把手腕上残留的血擦掉，然后伸过来给梨々子看，



——刚才那实实在在的伤口已经不见了。



「看到了吧？我……就是梨々子讲的故事中的怪物，就算只剩下头颅都不会死的哦」



带着略显空虚的笑容，



「大家知道后就会讨厌我，所以……我从来都没向别人透露过这个真相」



用着深刻的语气，



步摘跨前一步。



「但是，我想让梨梨知道。不，梨梨看出了我的痛苦，还说和我有同样的烦恼……所以我觉得，即使知道了我的身份……」



步摘快要哭出来了，满脸的寂寞、悲伤和绝望。



同时还有坦白后解脱般的安心感。



「梨梨，你听我说，虽然我不是人类，但我喜欢人类、喜欢梨梨。所以……」



声音支离破碎。



「梨梨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愿意成为我的……真正的朋友吗？」



「……啊」



仿佛凝固了的思绪中，梨々子拼命地回忆起从前辈那听来的都市传说，一遍又一遍。



『能和我做朋友吗？』



同意她的要求会怎样。



不同意又会怎样。



但她说这正好相反。



相反？



……那，哪边是哪边？到底该怎么办？



不明白。想不起来。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



她正一步一步地，边观察自己边接近。



「……怪物」



「啊……？」



披着朋友外壳的她实际上竟不知是什么东西，梨々子只想要快点逃走。



「……不要过来」



嘴巴张合着，梨々子早就被吓得浑身瘫软了。



「求求你……别过来」



喉咙里挤出声音，宛如在拒绝。



坐在地上的梨々子不断将身体往后挪，试图拉开自己和那东西的距离。



「为……什么？」



步摘惊呆了，一脸的扭曲。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梨梨……」



梨々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为什么绝望为什么茫然，因为观察对方感情的那点理智都没了。



恐惧压倒了一切。



——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梨々子颤抖着畏畏缩缩地翻过身，爬行般想要逃离此地。



背后传来了步摘的声音。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不过，心里很清楚，她正在接近。



——她要干什么？



——我会被怎么样？



割伤能在瞬间愈合的怪物，而且她还说，即使只剩头颅也不会死。



头颅！



切下头颅——然后把身体拿回去。



为什么？



明明自己就没有同意她的要求，那她为什么……？



——啊，想起来了。



「……相反、啊」



耳边响起风的呼啸。



梨々子的头颅滚落在地上。



5



静寂充斥着夜晚的住宅街。



呆在家里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外面正发生着那种事，也没有谁特地去看看外面的街道。路灯昏暗得不足以驱散黑暗，以致路上完全见不到其它人影。



所以没人看到头颅被切落的尸体和一旁呆立着的少女。



不过，



「哼哼、哼」



黑暗中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还真是不得了啊」



仿佛是在揶揄。



呆然伫立着的少女回过头来，



「供子……？」



从暗处走出的也是一位少女。



看上去像是高中生。两条马尾一直垂到脚边，但她几乎是病态的阴郁表情与这可爱的发型很不搭调。



「为什么……你会在这？」



「我和你上同一个补习班，从这里经过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名为供子的少女大大咧咧地转个方向，歪着嘴角问：



「那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无谓的杀人是被禁止的，更何况凶器是藏物。『圣』不会放过你，当然，本家也不会」



「我、……」



——不想这样的。



步摘说不出话来，无力地坐到地上。



手中的铁扇滑落，『喀拉』一声撞上了沥青地面。



「怎么会……这样、梨梨……」



泪水滂沱，呜咽声中全是后悔与绝望。



——对不起，对不起……



并非特意说给谁听。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供子……」



供子就算是这个时候还在笑。



阴郁且凄惨地笑。



「哼，无需担心」



乐在其中的神情与她的语气正好相反。



「……只要不是『无谓的』，就没关系了哦」



「什么……？」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闻言，步摘更是呜咽不止。



「曾今……是朋友，但、我……我、不是人类……我不该说……么？不该……这么任性、么……？」



「呵呵呵，真美啊。美丽而悲惨，荒唐到让人想吐」



供子捡起地上的短刀收进包里，走到步摘面前然后抱住她的肩膀。



「被拒绝了么，不肯和你做朋友么」



——嗯。



「那么，从今以后一直做朋友不就好了」



——从今……以后？



「对，从今以后」



供子又笑了。



宛如死神。



宛如恶魔。



「我们就是这样的生物，极度歪曲极度哀伤、极度悲惨极度丑陋的……怪物。为了与人类达成真正的理解，只有那唯一的方法」



宛如自嘲。



宛如……诱惑。



「所以，请遵从我们的风俗与铁则，和她成为朋友吧」



——但是……



「我不会向村里告密的，也不会和枯叶、通夜子她们说，这是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



几乎接近假惺惺的甜蜜语气。



但步摘已经没有分辨谎言的冷静，仅仅是留着泪，仿佛被供子的提议牵引那般点了点头。



「真是好孩子」



抱着她的供子抚摸她的头。



此时，供子脸上竟是扭曲的笑容。与刚才的阴郁灰暗、宛如嘲讽的笑容不同，如今的表情就像是在表示，这结果就是出自本人之手。



然而步摘却没有看她的脸，坐在地上，就像是死心接受她的提议，拒绝现实般地闭上了眼睛。



供子松开步摘，捡起铁扇，将其举高。



嗜虐成性般地笑着，



「——于此执行丧着仪式」



紧接着，



铁扇掀起起厉风。



厉风划过步摘雪白的脖颈，宛如刚才那一幕被重演般，头颅滚落到地上。



数分钟后。



两个人影离开了事发地点。



双马尾很长的少女架着没有头部的尸体。



另眼睛哭肿了的少女两手捧着没有身体的头颅。



这一幕，简直就是供子告诉梨々子的都市传说中的情节。



6



十五小时后的现在。



午后一点十六分，市立图书馆前。



迟到一刻钟以上了，梨々子还是没有现身。



感到有些不安的吉乃尝试着给她打电话，但却无人接听，十数次的呼叫后电话里传出了留言提示。视线因不安而游移着，吉乃开始给梨々子留言。



「喂，梨梨，我是吉乃。雾沢同学他们已经到了图书馆了哦……怎么办啊。可以的话，听到留言后请给我发短信」



挂断后，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时刻。



——睡过头了么。



不可能的，因为都已经过了正午了。或许是在巴士上没注意到短信吧。她最晚一次迟到过半小时，所以这种情况无需太在意。



现在吉乃更关心梨々子到达之后的事。



先把计划在头脑中模拟运行一遍吧。



一，等待景介他们处理完事情。



二，邀请景介去咖啡店。



三，景介、梨々子还有吉乃，三人边喝茶边聊天。



怎样把他单独拉去咖啡店还是个问题，但即使进了咖啡店，要聊些什么好呢？所以难度最大的要算是第三点了。



虽然梨々子也会在场，但毕竟那里是不同于学校的空间，自己肯定是大气不敢出、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他肯定会照顾自己心情，接着责难梨々子说『灰原不是很为难吗』。



心脏开始加速。



呼吸都变得困难。



虽然这个计划也是经过自己同意的，现在到底还是有些后悔了。



今天已经见过他一面了，还稍微说上了几句话，这不就足够了么。



「……梨梨」



就连看书解闷都忘记了，吉乃两手紧紧握在胸前，呼喊着好友的名字。



希望她尽量早点来。



同时，又希望她索性就这样不来了——稍微有一丝丝这样的想法。



*



结果，灰原吉乃对那时自己的那种想法一直后悔不已。



直到两年后，无法从尾上失踪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她升入了高中，然后某天在美术室里……



二月。



寒冷的冬季。



她们真正的故事从那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