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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井光(2 / 2)




「这种赢法真的好吗?我好怕回家的路上会出车祸!」



打了三小时後,计算点数时,饭纲眉开眼笑地说。



「不用担心。」亚里沙微笑。「本来役满就是值得恭喜的事情。而且你看,今天没有出现天和与地和吧。」



天和与地和是指一拿到牌就胡牌的一种役满,靠的是百分之百的运气,据说此牌一出必有灾祸降临,必须请人驱邪,消灾解厄。其他役满也有「拿到就会死」的不幸传说,但那些都是天和与地和的轶闻在日本被扩大解读的关系——听了亚里沙精辟入里的解说後,饭纲更显得春风满面,裙中的尾巴摇个不停。



「等一下我们要去吃烧肉,两位要去吗?」



尸鬼看著我和饭纲的脸。



「走吧、走吧!我用赢来的钱请客!」



「真难得,小饭纲这个守财奴居然要请客。」



「因为我赢这么多,对大家不好意嗯嘛!」



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不过我在此时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有一张人型小符咒,从麻将桌里滑了出来,钻进亚里沙的衣袖里。



而且在付台钱时,尸鬼偷塞了什么东西给亚里沙。我想应该是和刚才相同的符咒。



原来如此,我终於明白个中奥妙了。亚里沙派小型的式神躲在全自动麻将桌里,再由尸鬼操控,偶尔把好牌送到饭纲手中。真是不简单。



这样也无妨,只要饭纲能打起精神来就好。



这家烧肉店我第一次来。店家位於沼袋车站旁,从池袋过来,坐计程车大约要二十分钟。店门口旁堆有许多酒樽,是一间气氛轻松的小店,连店门外也排满了桌椅。粗大的牛骨被粗草绳系成梯子状挂在门上,取代一般的暖廉。狭窄的店内,开放桌和包厢各一。有一个人站在酒瓶林立的吧台後方。



「欢迎光临。请到里面的包厢。」



那人脸色红润、满头白发,似乎是老板。



飞迎欢』、『迎欢』。今天的『肉牛』跟『肉猪』都是上等货色喔。」



接著说话的是一位穿著黑围裙、额头上裹著毛巾,笑容灿烂的男梦魔青年。



「……你在做什么啊?艾姆……」



「我跟这里的老板认识啊。今天我会让各位品尝男梦魔所准备的特制精力料理。」



这么说来,他的确很擅长料理。人真的不可貌相,听说他连拉面都会做。我懂了,平常我们吃饭的地方不会离池袋太远,今天特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饭纲吃艾姆的料理吧。



「首先是前菜。『身刺脏肝』」



那是什么?冲绳料理?我们彼此互看。



「……是肝脏刺身啊!」



看到端来的盘子,饭纲狠狠吐嘈了一番。不过,这甘甜爽脆的肝脏真敦人难以置信。之後端上的料理,也几乎以内脏为主。原来内脏是这么美味的东西啊。



「我的精力用之不竭的秘密就在这里。我们也有普通的『肉烧』菜单,各位尽量点。保证



能让各位在宾馆大战四十八小时。」



「那我要特级五花肉、盐烧牛舌、牛横隔膜,还有猪颈肉五人份!」



尸鬼恢复平常的狠劲大叫。



「肉入口即化啊!」



「小饭纲,你看!这边有用铝箔纸烤的酪梨黑脚猪。」



「这边到这边全都来一份!我和尸鬼会摆平它们!」



「这个大吟酿,可以拿一升瓶的过来吗?我一个人暍就好,小光他完全不能暍。」



「如果各位担心体重,饭後可以跟我去宾馆流汗。我可以一对三喔。」



「你自己到旁边做伏地挺身吧!」



「这样点太麻烦了,直接拿一头牛过来!」



化为战场的餐桌上,大量的盘子定期来袭,不过众人的双手、筷子、夹子和叉子有如过境的蝗虫一般,不一会儿已是杯盘狼藉。这状况不断地重演著。



在日期早已更易的深夜,我们走出店家。不可嗯议的是,胃部完全没有消化不良的感觉。平常要是吃这么多肉,连走路都懒了,只想回家钻进被窝睡大头觉。



「这就是母性料理厉害的地方!」



艾姆换了衣服同我们走出店家,得意的说。母性料理……这种用词会让人想歪。



「饭後就是要努力创造,要是肚子太重动不了,那就没资格当小说家了。」



你说的创造,是小孩吧。



「总觉得我今天之内,就能把稿子写完啦!」



饭纲对著月亮吼叫。



「因为我胡了一堆役满!又吃了很多美食!」



不过此时,这群别扭的小说家们听到都笑了。



「大玩特玩後,心情很好的时候,都会做这种白日梦。」



「等你坐在电脑前打开档案的时候,你就会醒了。」



「你能打开档案就算很棒了吧,饭纲。」



「吵死了!等著瞧吧,笨蛋!我回房间会不睡觉拼命写!昨天被小光骗到,害我稍微睡了一下。」



我没有骗你吧。饭纲活泼地挥手,拦了一台计程车。



回到公寓後,我和饭纲更加惊恐。木造的二楼公寓以夜空为背景,在黑暗中像是一团剪影,上头好像长了奇怪的东西。靠近一看,建筑物的墙壁上长满了一大片植物。



是长春藤。粗壮的深绿色藤蔓相互纠缠,让人几乎看不见墙壁。公寓完全被覆盖住,就连楼梯的扶手也无法幸免,宛如B级恐怖片。惊慌的我们跑去猛敲一O一号(小翼房间)的门,却没有回应。我感到不安,试著转动了门把。门没上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进去看看吗?」



「没、没事啊!」饭纲拍了我的手臂。「连小光都为我操心吗,很嗯心耶,拜托不要,我会害羞!」



「没有,可是,」我犹豫了很久,最後还是开口问:「上次我稍微看到了,你的尾巴整个变白了对吧。你一直藏著它——」



「你、你看到了吗?」



饭纲满脸通红。对著我的上臂挥拳,还膝击了我的腰。



「笨蛋!色狼!变态!偷窥狂!」



「不、不是,我不是偷窥。」



「下次再偷窥的话我就咬死你!」



饭纲冲进自己的房间後,露出半边脸大喊:



「我待会要集中精神写稿,小光要是有事找我,记得端香喷喷的饭菜过来,不然我可是不会开门的。你不要随便进来!」



说完她想说的话,她便甩上房门。我叹了一口气,搔了搔头。搞什么鬼啊?



事後我感到後侮,应该有更好的问法,或是不让她生气的问法吧。但此时,我只能回自己房间,在静谧无声之中钻进被窝里。艾姆的料理很棒又不伤胃,但睡意却迟迟不愿造访。



*



小翼的结界确实可以完全隔绝外界噪音,但对於公寓内的薄墙却毫无作用。隔天早上,



我被饭纲的打字声吵醒。好厉害,连墙壁都在震动。干劲十足是件好事啦。



我冲了个澡,在网路上闲逛一下後已经过了十点,我拿著笔电走出房间。难得小翼用了结界,如果在房里听音乐的话还是会吵到饭纲,我还是去家庭餐厅工作吧。昨晚才暍了酒,想必今天不会有人来吧。



然而,明明还是上午,妖怪作家们居然已经聚集在家庭餐厅里。他们围成一圈,一脸严肃的在商量著什么。我隐约听见亚里沙的声音。



「……我跑遍各地,不过可能已经太迟了。果然日本狼……」



日本狼?太迟了是什么意嗯?我跑到他们三人坐的桌旁。三人惊觉我的出现,马上停止话题假装在吃饭。



「喂喂喂!辛吉司,你来干嘛?」



艾姆穿著夏威夷衬衫,单手拿起茶杯耸肩说。



「我、我是来工作的。那不重要,你们刚才——」



「你也看一下气氛嘛。快去陪小饭纲,已经快到吃饭时间了吧。」



尸鬼一脸惊讶地说。排在她面前的料理似乎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我坐到亚里沙身旁。



「……饭纲出了什么事吗?」



艾姆、尸鬼,还有亚里沙,我依序看了他们三人。大家都一脸困惑的样子。对了,不只是饭纲,连这三个人也很怪异。



亚里沙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



「小光不用担心,没事的。」



「可是刚才你们说什么太迟了。」



「唉呀,那是指我的稿子。饭纲的稿子就快完成了,这段期间小光你就多陪在她身边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那个,小杉井,」尸鬼把身体前倾贴近我,手放到我的脸颊上。「真的很抱歉,这是秘密。别担心,真的没什么。」



「辛吉司,其实我们在计画下次办个惊喜派对啦。」



这些人明明是作家,说谎的技巧怎么会这么差。



「不能跟我说吗?为什么?」



三人我看你、你看我。令人窒息的沉默,盘据在凉掉的义大利面上。终於,亚里沙摇著头说:



「真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以後我会找时间跟你仔细说明的。」



「什么时候?」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陷入冰封。我把电脑袋挂在肩上站起,因为我不想再被这三人那充满歉意的视线包围。



回到公寓後,我做了墨鱼义大利面,来到饭纲房里。



「这黑压压的东西真的可以吃吗?不过味道闻起来好像不错。」



饭纲抢走我手中的盘子,瞬间把它扫空。



「小光在哪里学的料理啊?高中毕业後就去学习如何当个好新娘吗?」



「白痴啊。我从小学开始,双亲就要我打点家里的伙食。其他几乎都是在麻将馆打工的时候学的。所以我只会做炒饭、井饭之类的东西。太讲究的料理我就不会了。」



「你有爸妈啊。」



「当然啊。你在说什——」



啊,对了。这家伙好像没有父母。



「其实,我也有类似父亲的人。」



饭纲咕噜咕噜地暍下乌龙茶,靠在我旁边的墙上,抬头望著天花板呢喃道。



「他是大学教授。我不知道他专攻什么,好像是生物学之类的。听说他很喜欢登山健行,有一次他差点遇难时,是狼群救了他,最後它们把我托付给他。」



「听起来好像民间故事……这么说来,你也有正常的童年时代罗?」



「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可是大学毕业呢!我的人生比小光要正常多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因为我高中毕业後一直都是飞特族。



「可是你不会做菜吧。」



我说完,饭纲羞红了脸。



「有、有什么关系!反正小光会做给我吃!」



「我还真搞不懂什么东西『没关系』……」



「就算我会做菜,也一定都是肉类的东西。到时候困扰的可是小光。」



「为何我会困扰?」



饭纲羞红著脸,不停拍打我的上臂。



「啊!抱歉,你要煮给我吃吗?」



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



「笨蛋!小光你这一辈子都吃菜吧。」



饭纲捧著装有乌龙茶的杯子,边咬边咕哝说。



总觉得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聊这种话题。饭纲之前走过什么路,而我又是如何随波逐流,才会让原本境遇不同的两人在此相遇呢。这点我们都不知道,也从没想过要说出口。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小菜和下酒菜。」



我话一说完,饭纲突然低头不语。



「……啊,我不是要你以後自己做饭啦。反正我做一人份和两人份花的时间都一样,没什么关系啦。」



饭纲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似乎想这么说。她的脖颈、瘫软的双耳,看起来是多么地孤寂。



灰色的毛,几乎快呈现透明。



所以,我问不出口。我无法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明天,我想吃拉面。」



最後饭纲轻笑说。



「好久没吃小光的拉面了。」



「啊,好、好啊。」



「还有,晚餐要吃烤鸡。」怎么突然说这个。「去年圣诞节你不是做过吗。那时候六个人一起吃,我一直梦想可以两个人吃一次看看。」



「要做是可以啦……不过没有烤箱。」圣诞节是在亚里沙家里做的。



「用我家的微波烤箱呢?」



原来如此。



「然後,後天晚上要吃炸天妇罗,大後天要吃猪排饭……」



似乎全都要我做的样子。算了,毕竟她在赶稿,我能做的也只有帮她准备晚餐而已。不过,要是照饭纲的菜单,恐怕营养会不均衡,也得买点蔬菜才行。我到超市去,买了满满三个大塑胶袋的食材回来後,开始准备做烤鸡。



亚里沙要我陪在饭纲身边。我听著饭纲的打字声,一边把鸡肉用盐巴搓揉入味,同时吞下内心的不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饭纲住在我隔壁,就算不特地对我说,我们也一直在一起啊。



这天晚上,我看著饭纲一人把整只鸡啃到一根骨头也不剩,随後我把拿来这里的厨具收拾好,推开房门。



「你、你要去哪里?」



原本摸著肚子躺在地上的饭纲,起身跪行而来。



「没有,我只是要回房间洗东西,我自己也有稿子要写……」



「……对、对喔。抱歉。」



饭纲那害臊的笑容,让我感到胸口一阵灼热。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一直连上网路的电脑从休眠中唤醒。



饭纲她…该不会是生病了吧。虽然她看起来很健康……



变透明了。她的耳朵跟立体影像一样透明,已经隐约看得到耳後的景象了。那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人类,所以普通的医生派不上用场·亚里沙也说太迟了这种不吉祥的话,还提到日本狼怎么样了。这么一来,果然要找兽医?不,她是狼精灵,叫兽医来也没辙。要是他们能告诉我实情就好了。



我上网搜寻「日本狼」这个关键字。我不期待会找到什么,只是,如果查一下狼的生态,搞不好能知道大家隐瞒我的那件事情的一丝线索。



然而,搜寻引擎瞬间就命中了所有问题的核心。那是两个星期前那场台风的相关报导。栃木县的山林地带发生大规模的山崩,山崖下发现了无数的动物尸体。



那些是,早已绝种的——日本狼。



这则新闻闹得很大。我一直忙著赶稿,完全没注意到。饭纲挂心的就是这个吗?对了,她之前说过同伴活在栃木的深山里。这么一来,那头大白狼……?



我惊觉到一件事,用力盖上笔电後冲出房门。我来到饭纲房门前,正想敲门时突然打消了念头。要问吗?该问本人吗?要是我这无聊的假设真的猜中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没办法。我不能问她。我的假设一切都很合理,就是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去问饭纲。大家想隐瞒的事情。饭纲的白尾巴。狼。还有要我多陪在她身边。



我紧握拳头,捏碎种种想法後,转身冲下楼。就在楼梯口的地方,我险些撞上一个娇小的红色身影。



「抱、抱歉!」



我抓著满是长春藤的楼梯扶手,努力不让自己跌倒。穿著红色和服的小翼,用圆滚的大眼睛抬头望著我。



「……你要去哪里?东西刚才都已经买完了不是吗?请你待在房间里。」



小翼有些意外,但语气间却有著平常没有的温暖。



「叶隐和杉井的截稿日都过了吧。」



我跪下来,看著眼前的小翼。



「……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饭纲的事。亚里沙拜托你的吧?要我们大家多关心饭纲。」



「我不能跟杉井说。」



这位善良的座敷童,似乎不打算撒谎。所以我把手搭在她的双肩上,看著她的眼睛。



「小翼是座敷童,所以这栋公寓里,哪个房间发生什么事,你多少都知道吧。」



「……那又怎么样?」



座敷童想从我的手中挣脱,所以我更用力抓住了她。



「那天早上——那头大白狼来找饭纲的时候。你记得吧?饭纲把狼带到一O三号房。傍晚时,饭纲说它已经回山上去了,那是骗人的吧?」



要是大家说谎的功力能够再好一点,我想,我就能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後,才恍然大悟。



「饭纲没有分精力给那头狼,而是反过来对吧?」



那头白狼,大概是因台风引发土石流而死的末代狼群们,聚集而成的遗志集合体。为了



给予饭纲最後的精力。



饭纲接收了,所以尾巴才会出现白毛。



那是同胞们送给她的最後的礼物。随後,那头白狼就消失在一O三号房里。



小翼的眼眶微泛泪光,我深深明白,我的推测分毫不差。



记得饭纲的狼群,已经消失了。



所以,很快的——饭纲也会消失。



小翼低下了头,在我的双手间微微摇著头。我咬著嘴唇起身。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呢?



「杉井要是知道了,」小翼低头呢喃。二曰定会惊慌失措,哭丧著脸,担心到连自己的稿子都不想写,无意义的四处奔走,搞得自己满身是伤。」



「这还用说,因为——」



「叶隐说不想看到你那个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呆立在原地。



「让你担心,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她希望,至少最後,你能尽量待在她身边,做饭给她吃,她可以写完小光你想看的下集的稿子,这么一来——」



小翼的声音再度变得柔弱,被远方的车声给吞噬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



小翼沉默的摇头。我推开她娇小的身体跑了出去。一路上,我拿出手机摸索按键,同时穿过杂司谷的昏暗坡道,往车站方向跑去。打了第六通,亚里沙才终於接了电话。



「小光?」



「我全都知道了。饭纲的耳朵已经变透明了。亚里沙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的另一头,听起来有些惊讶。接著,她努力压抑住声音说:



「……我在神保盯。我已经跟我的师父谈过了。」



对了,饭纲是管狐的同伴,阴阳师应该有办法。但她的下一句话,却将我打入无底的深渊。



「师父说没办法。要是一族灭绝,没有任何人记得自己的话,精灵也只有迈向灭亡一途。」



「可、可是,我们不是还记得她吗?饭纲也有很多人类的朋友啊。」



「妖怪有妖怪的生存方式。饭纲是狼群在不想灭亡的心愿下,形成的结晶。与此相比,人类的心愿实在是太渺茫了。」



太渺茫了。我们的心愿无法让饭纲留下来,是这个意嗯吗?怎么会?我的胸口现在、现在是如此疼痛。我耳朵紧贴著几乎快被我折断的手机,绕过寺庙的转角,奔跑在转弯的车道上。



「就算这样,还是要、还是要想办法啊!」



「我正在努力。小光,所以我才会请你陪在饭纲身边呀。」



「我、我不要,好像我们在珍惜最後的时光一样,我不要——」



「就算是饭纲的要求,你也不愿意吗?」



我盖上手机。是饭纲说的吗?因为怕我担心,所以她想隐瞒我到最後吗?她以为只要像平常一样叫我煮饭,找我抱怨稿子写不出来,她就能开心的直到消失前一刻都一直陪在我身旁吗?开什么玩笑!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她以为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看到家庭餐厅的看板。我跑上楼梯冲进玻璃门里。坐在禁菸席,桌上堆了好几本书,正读得出神的艾姆和尸鬼同时抬起头来。



「……唉呀,」尸鬼苦笑。「似乎穿帮了。」



他们想把那堆书藏起来,我看到当中有民俗学与民间传承,还有动物学,以及一些可疑魔术和都市传说的书。艾姆正在看的是药效植物的图监。



这两人也在努力寻找方法吗?为了帮饭纲。



完全不告诉我一声。



我把手放到桌上,书山差点崩塌。艾姆慌忙撑住後说:



「辛吉司多陪在她身边吧。不如趁现在赶快生个小孩。」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因为,连我们都束手无策,辛吉司能做的,也只有帮她做饭而已吧?」



话是没错,但是……



「把精力送人别人体内是我的专长,不过这次有点『难困』,也不能一直做活塞运动。毕竟那是关系到一个物种存亡的力量。因为我们不是狼,光靠五、六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大概要一万人,才抵得上一头狼的力量吧。」



是这样吗。我们希望饭纲活下去的心愿,只不过是一滴草露而已?



「……要是这样下去,饭纲还有多少时间会……?」



「消失」这个词,我说不出口。尸鬼阖上书,摇头说。



「不知道。慢的话可以撑一、二个月,快的话大概一个礼拜。」



我握住桌边的手不断发抖。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够如此冷静。为什么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手足无措,心痛不已呢。



尸鬼冰冷的死者之手,温柔地放到我的背上。



「小杉井。」



那双凝视我的双眼,就跟海一样深沉。



「因为我们是『这边』的人。生於夜晚,没於朝雾。我们没有寿命,所以能够无止尽的活著。因为我们的存在,是维系在某种奇怪的力量之上,所以就算突然消失也不足为奇。现在能真正担心小饭纲的人,大概只有小杉井你了。」



被尸鬼触摸到的地方,我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



我是活著的,这股确定与不确定感,一直存在於我灵魂的深处,比妖怪们还要更深。



「如果小杉井陪在小饭纲的身边,她的形态或许可以多保留一段时间。虽然我不知道能延长多久,或许无法给她任何慰藉。但是她,大概也想永远跟小杉井在一起吧。」



「我只能……只能做到……」



我只能做到这样吗?



「这只有小杉井做得到喔。」



「我知道。可是……」



我挥开尸鬼的手,走向店门口。蝶妮子刚好端冰水要来给我,我俩擦身而过。



(插图)



「……那只狗,以後不来了吗?」



蝶妮子在我身旁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低语说。我无力的点头。



「是吗。原来小说家什么也做不到。」



蝶妮子的话,就像无数的冰针刺入血管里一样。我无法忍受,跑出店外。



「你跑哪去啦!快做消夜给我吃!」



饭纲察觉到我的气息後,打开房门生气地说·但她注意到我的脸色很不好,弯下腰,抬头看著我。



「……怎么了?小光。」



我伸手轻轻抓住饭纲的三角大耳。已经可以清楚透视到我自己的手指。饭纲突然羞红地拨开我的手。



「你、你、你干嘛啊!别乱摸,我的耳朵很敏感的!」



「抱歉……因为它变得好透明。」



「咦!啊、啊?」



饭纲赶紧把後面的头发拨松,接著用双手藏住耳朵。



「透、透明?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一直瞒著我。」



饭纲缩回房间,打算关上门时,我慌忙把身体塞进门缝中。



「小光你干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饭纲用锅子盖住头,蹲著把尾巴塞入裙子里,拼命想隐藏。我跪坐在她面前。



「我已经听亚理沙说了。」



「啊!呜——」饭纲跌坐在地,开始语无伦次。「不用小光担心啦。下集的稿子我也有慢慢在写。」



「我不是担心小说,我是担心你。」



「什么啊,你是不是因为我每次都要你做饭,怕我吃了不付钱所以生气了?好啦,我知道了,趁现在我们赶快把钱算一下。」



「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抓住饭纲的双手大喊。



「你就要消失了耶!为什么你还能一脸不在乎,还想跟大家一起骗我到最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因、因为小光会大惊小怪嘛!要是你哭丧著脸,我也会很困扰。哎呀,不要一脸快哭的样子嘛。我、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只是想一起吃饭,陪我一起玩,然後在不知不觉间咻——的消失,这样比较像我吧?我、我没哭喔?笨蛋,别露出这种表情!」



饭纲说著说著,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拍打著我的胸口,企图掩饰。我也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喉咙中,有一股难以忍受的炙热。我低下头来,几滴泪珠哗啦落地。那是我的泪水?还是饭纲的泪水呢?我不知道。饭纲把头挨近,和我的额头相贴。



「小光只要做饭给我吃就好了,不用操心别的。我原本想瞒著你的,你现在像个小鬼一样哭哭啼啼的,要我怎么办。」



饭纲湿润的鼻音落在我们之间,混杂著泪水。



接著,抽泣声持续了片刻。



我们紧贴著额头,不知过了多久。



「……我不要。」



我的喉咙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我不要饭纲消失!」



饭纲在我的额头上磨蹭。



「……你这样说,我也很困扰……」



「就算消失了,饭纲你也不在乎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饭纲一记头槌,痛觉让我的脑门深处都麻痹了。「可是,这是没办法的。狼族的各位,最後努力地把大量的精力送来给我,我、到消失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喔!难到这段时间里要我跟小光每天以泪洗面吗?我讨厌那样。」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



饭纲把我推开。



「我还有稿子要写!小光也快点把自己的写完!然後做饭给我吃!除此之外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插图)



「饭纲!」



裙子和尾巴一甩,狼的背影消失在寝室的门里。我把手放在她刚才站的位子上,感觉她残留的体温,半晌无法起身。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只能写小说跟做饭而已。没错,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会,才会成为作家。然後,和饭纲相遇。



我爬著离开饭纲的房间。我的房间里,笔电发出细微的低鸣,一直等待著主人的归来。我无力地趴在床褥上,萤幕的亮光照著我的脸庞。我碰到键盘,萤幕的画面切换回我修改到一半的稿子。



到头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平常我只要读稿子,就会想睡、想玩游戏,不然就是想看之前看到一半的书,但唯独此时,文章宛如自指尖不停满溢而出似的。敲键盘的手指停不下来。



改稿一直不顺,如今却灵感涌现,不停推栘而去。这工作是多么无情啊,我心想。就算你的心情再怎么糟糕,只要整个人沉浸在自己所打的文字阵列中,脑中就会只想著该如何让读者高兴、哭泣和入迷。只要能逃避现实,就连故事中的血与痛,也会感到无尽的甜美与温柔。



天快亮时,我写完了二稿。当我要发邮件给责任编辑时,我才惊觉手指关节疼痛不已。已经红肿了。



我修稿修到这种地步吗。



确定邮件送出後,我趴在坐垫上就这样昏睡过去。



傍晚,责任编辑的电话吵醒了我。



「稿子我收到了,怎么回事?我之前说截稿日提前,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开玩笑的!亏我还拼命赶出来,你真是!」



「也有一半是认真的。而且,如果开个玩笑可以让杉井老弟早点交稿的话,以後也用这招好了。」



「拜托,这种事千万别再开玩笑了,会出人命的。」



我再次无力地瘫坐在坐垫上。



「我刚才稍微看了一下,如果初稿能写这么棒就好了。那么,辛苦你了。我仔细看一下再打电话给你。你稍微休息一下吧。你隔壁那位大概也到极限了,两位休息一阵子吧。」



我心不在焉的看著杨杨米,接著换一支耳朵听手机。



「……那个,饭纲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那家伙,有跟自己的责任编辑大妈说过自己会消失的事吗。



「嗯?有、有。我听说了。公司专属的阴阳师也全数动员了,不过还是束手无策。我很遗憾,希望下卷会是本好作品。」



就这样?



就这样而已吗。一瞬间,我心中涌现一股冲动,差点没把手机捏烂。但那股冲动,随即滴落在潮湿的榻榻米上,溶解而去。责任编辑的语气很平常,与其说一堆冗长无用的哀悼文,这样听起来反而轻松。



「因为我们是编辑,把稿子做成书是我们的工作。」



「说……说的没错。」



「我们没有其他帮得上叶隐的地方,只能做出一本好书,全力销售它而已。」



那我呢?我能为她做什么?



电话挂断了。我在夕阳西下的房间里,和开著的笔电独处。隔著墙壁,我听到一阵阵有如落在白铁皮屋顶上的冰雹般的打字声。



蝶妮子也说过。小说家能做的事,除了写小说以外——



我无意间伸出的手指,停在键盘的方向键上。



我,能做的,事情。



这支手上,唯一残留的能力。



我的脑海中,各种要素互相摩擦,逐渐咬合。剧情概要伸出无数的绳索,相互连结,慢慢交织成一个网络。



这种情况相当罕见。以某种层面来说,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这一瞬间,支配我的感情的,不是哀伤,也不是挂念饭纲的心情,更不是无力感所诱发的愤怒。我只想著一件事。



这,似乎很有趣。



我觉得想吐。我摩擦自己的大腿,消除伴随而来的恶寒。快想。我做不到其他的事情,所以快思考。



我拿起电话,想再拨电话给责任编辑时,手指停了下来。这太强人所难了。刚交出去的稿子都还没校润完,他不可能有时间的。对了,还有尸鬼。之前她跟我说的那个。还有——



我能做到吗?真的可以吗?



但我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我打了通电话给尸鬼。



「……啊,是我,昨天很抱歉。呃,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对,就是上次说的那个GA文库的事——」



那一晚,我熬夜连续想了四个剧本,耳朵都快流出奇怪的汁液了。我偶然看向窗外,天早已亮了。这么说来,我好像两天没去找饭纲了。但是没办法,我们现在还不能见面。在我找出解决的办法之前。



我整理好企划书寄出去後,稍微冲了个澡,洗掉眼皮内沉积的睡意。吹完头发後,我努力从壁橱里抽出一件像样的衣服,打点自己的仪容。我抓著手机和钱包正想冲出房门时,一个红色身影突然瞬栘出现在玄关。我向前倾倒,抓住门把。



「你想去哪里?」



在我的腰部附近,小翼抬头盯著我说。



「叶隐不是说希望你一直陪在她身边吗?」



「我要去赤坂讨论事情。」



「赤坂?」



「对。我要去SOFTBANKCreative。」GA文库的编辑部。



我过去跟这家出版社没有来往,小翼听到不免一脸讶异。



「为什么要去那里。你有准备早餐给饭纲吗?她肚子的叫声连一楼都听得见。」



「抱歉!小翼,能不能帮我拿点东西给她吃?我冰箱里有做好的麻婆豆腐,只要再煮些饭就好。」



「为什么要我做,而且杉井到底有什么事?」



「真的很抱歉,我现在赶时间,之後再跟你说!」



我穿过小翼身边跑出房间。我快步下楼的同时,打了通电话到GA文库的编辑部。



「……是,是,我现在过去拜访您。好,这次真的麻烦您们了。啊,好的,没问题,我一个礼拜就会写完,是,是——」



这要感谢尸鬼。我没想到隔天对方就会来电找我洽谈。平常根本不可能。我挂掉电话,朝著车站跑去。



过午开始,连续三小时紧凑的洽谈结束後,我回到公寓已经是傍晚五点了。在房里换了衣服,我依照饭纲的要求炸了大量的天妇罗,把它们随意倒入铺了厨房纸巾的大碗公里。接著我把碗公放在笔电上,踢了隔壁的房门。



门开了一个缝。无精打采的三角耳和几分惶恐的眼神,出现在门缝中。



「……吃的?」



「嗯。我可以进去吗?」



「那、那个,」饭纲的耳朵不安地抽动著。二刚天的那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那时候我也有点乱了手脚,哈、哈哈哈,我跟你之前没闹得这么严重过,对、对吧?」



我把话吞了回去,从缝隙中钻进去。饭纲有些胆怯地向後退了一步,她似乎已经不打算藏住雪白的尾巴,这天她穿著热裤和无袖上衣,纤细柔弱的双脚,感觉相当刺眼。



闻到味道又靠了过来的饭纲,看到碗公里头的东西後,哑口无言。



「……你真的准备天妇罗给我吃啊。量还真多呢。」



「不多做一点浪费油啊。快趁热吃吧。」



「干嘛拿笔电过来?」



「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在这边写稿。」



「……咦?」



饭纲不知所措的手撑著墙,微微歪著头,有如群星闪烁的眼眸盯著我猛瞧。



「今天我去洽谈了GA文库。我决定也在那边出书。既然如此,不如待在你身边,看著你写比较好。」



狼少女的脸瞬间变得赤红。纯白透明的尾巴画著8字。



「那、那是……什么意嗯?」



「也就是,我要把饭纲的故事写成小说。」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低头看著手边的笔电——这台不可嗯议的机器,会成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手指,编织出各种不同的故事,让语言变成有形的文字。



「你会消失,是因为心愿不足吧?因为记住饭纲的人不够多吧?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增加。我要写饭纲的故事。我拼命拜托编辑部看了我的稿子。再过一个礼拜就能完成,最快下下个月就会出版了。」



饭纲一脸茫然,我再度凝视著她。



「我要让很多人看这本书,让大家记得饭纲。」



为了集合大家那份不希望你消失的心愿。



「你……」



饭纲的眼眸中,七彩色的各种情感随著角度不同而散发出不同的光芒。她那樱桃色的嘴唇,因泪意而颤抖著。



「你、你是傻瓜吗?那、那种东西——」



「我是傻瓜,所以才会当上小说家。因为我不会其他的事情。」



我把天妇罗的碗公塞到饭纲的手上,将爱机抱在胸口。



「那、那种愚蠢的稿子,怎么可能会过关!就算编辑部愿意出版,也、也卖不出去!我、我没想到你居然笨到这种地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啊!我一直都想著你,所以我只能想到这个方法,不好吗?」



「啊……呜……」



饭纲的大眼睛,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她低下头,转身背对著我,尾巴触摸著我的脚。她那娇小的背影、棕色毛发间隐约可见的雪白颈部、宛如蜉蝣翅膀般透明的双耳,都在颤抖著。「笨、笨蛋!小光就是光写那种东西,所以书才不会卖。笨——蛋!你就一辈子当个三流作家吧!别、别打扰我写稿喔!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你就在冰箱上写吧!除了吃饭时间以外,敢跟我说话我就咬你!」



接著,她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抱著碗公跑进寝室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房内传来天妇罗的咀嚼声,还夹杂著柔和的哽咽声。我也感觉全身逐渐虚脱无力,险些把笔电摔到地上。我靠著墙壁,不让自己跌倒。



我所做的,是傻事吗?



大概吧。尸鬼也这么说。我想亚理沙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今天的洽谈,编辑也同样惊讶不已。



但这是我唯一的方法。



陪伴在饭纲身边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弯起无力的双脚,坐到地板上。接著打开笔电,开启电源。WINDOWS的启动声,让我那处於飘浮状态的意识,好不容易跟现实连结上。



我新增了一个文字档。档案名称早就决定好了。



“bakerano.txt”



接著,我把脑中的剧本,一个接一个,生硬地,将它们一一具体化。



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所累积的点点滴滴,欢乐、感动、喜悦和哀伤。这些东西随处可见,平凡无奇,但对我而言,却是无可取代的,不断循环的。



叶隐饭纲和杉井光的故事,即将变成文字。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