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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野兽(1 / 2)



夏无的尾声热得教人懒洋洋提不起劲,逐渐变长的刘海刺激著眼皮。两天没有洗澡了,表面覆满了汗水与油脂的发尾有种黏腻的触感,我有些烦躁地用橡皮筋绑起来。



潜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与栖宿在里头的七大原罪,以及第八项未知的欲望战斗……在这种标语有如国二臭小鬼说梦话的电视游戏上,我已经浪费了一百五十六个小时。



浅显易懂地Q版化了女性器官的「色欲」重复著一张一合。我俐落地逐一将它们杀个片甲不留,也顺便俐落地──一味无谓地浪费掉高中一年级的夏日时光。



蝉时高时低地鸣叫著,好热。



这样的设计未免太露骨了。萤幕上是青紫色的色欲,中心喷出了奇妙汁液的色欲。也不检讨自己都没有洗澡,我心想著好脏啊,用机关枪一个个扫射那些丑陋的不净存在──



「仁太,这是迷唇姊吗?」



「才不是迷唇姊咧。」



「可是嘴唇很厚耶?感觉很像是迷唇姊的『从堂姊妹』喔。」



──仁太。



这道甜美的嗓音,远比自行生产的汗水与油脂还要强力地黏附在我肌肤上。



「仁太,你知道从堂姊妹是什么吗?我跟你说喔,就是爷爷的妹妹的孩子的孩子唷。所以芽芽的从堂兄弟就是小贵!」



「……」



……我大概是肚子饿了。



出现觉得很闲或是肚子饿的空档,是件非常不妙的事情。因为多余的情感会强行闯进那片空白。



必须简易又迅速地填补起这片空白,这种时候……



「……就吃盐味拉面吧。」



「哇啊!盐味拉面,芽芽也要吃!」



站在与起居室相连的厨房,唰地划下火柴。瓦斯炉现在迟迟难以点著,我举起火柴凑向释出的瓦斯气体后,轰地一声巨响,窜起了熊熊火焰。



我喜欢盐味拉面。等水煮沸,再小心翼翼地静静打蛋进去,绝不将蛋搅散。



「啊!打成蛋花比较好啦,蛋花!」



……没错,我绝不会打成蛋花。要用筷子轻轻地戳一下成了太阳状的蛋,让流出来的半熟蛋黄与面条融合在一起,远比蛋花更有成熟大人的风味……



「讨厌,要变成荷包蛋了啦!快点把蛋搅开!」



「……」



我才不接受不切实际的事情。不管是UFO、未知物种、未知飞行物体……还是幽灵。



「嘶……」



我用鼻子静静地吸一口气,平复不自觉间变得紊乱的呼吸。



既然无法接受,从一开始就要无视。因为再轻微,一旦意识到了,那就等于是接受了。



「啊──你看,热水开始冒泡了!快搅开……快──搅──开──!」



三分钟。三分钟就能煮好。



然而,打电动时一眨眼就过去的三分钟,现在却非常漫长。



面条啊,请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煮好吧──就在我焦急地祈祷时,故障了的对讲机响起了走音的诡异铃声。



「仁太,你不去看看是谁吗?」



「……」



老爸出门工作期间,无论对讲机响了多少次,我大抵都彻底予以无视。但是……人类再怎么能够无视,终究有著极限。这阵铃声也许就是老天伸出的援手。



(趁现在逃离这里吧。)



我感谢著偶然,先关掉炉子的火。荷包蛋已经无法流出半熟蛋黄了吧,连面条也会完全变烂,但这也无可奈何。我走向玄关。



「就是现在!搅散吧──!」



同时,隔著留有冷汗痕迹的后背,我感觉到有人喀当喀当地搅散了锅子里的蛋──



「来了……呜?!」



喀啦喀啦,一打开容易松动的拉门──门外就是一名体现了「色欲」,彷佛将女性器官黏贴在脸部上的少女。



「……嗨。」



晒成浅小麦色的肌肤,和显得突兀的水蓝色眼影,加上明显的裸露……刻意暴露出寒酸的未成熟胸脯这点,莫名生涩稚嫩,让人很不舒服。是色欲。



「什么嘛,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啊,嗯……」



真是灾难性的一天。



冲击之后又是冲击……可恶,真想全部铲除。不管眼前的现实还是屋内的虚幻,全部都用那个游戏里的机关枪一鼓作气扫射,碰碰碰碰碰──



慢著,等一下。如果眼前的人看到了屋里的东西……那会怎么样?



「……拿去,是班导托我拿给你的暑假作业。」



眼前的少女态度冷淡地将一叠纸递给我。



「啊?暑假……喂,八月都已经要结束了,只剩下两天了吧!」



面对睽违已久……不,真的是隔了整整三年才又说到话的少女,我不禁反射性地语带埋怨,直接脱口说出轻掠过脑海的疑惑。闻言──



「那又怎样,你一直都像是在放暑假吧?而且我和宿海不一样,有很多事情要忙。」



少女与轻浮的外表截然相反,说话的语气成熟稳重,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飞快流逝,彷佛彻头彻尾将我看穿了一样。



什么啊,真教人火大。



「这种东西随便找个地方丢掉就好了吧……反正我也不想再去那种白痴高中上学。」



我忍不住恶毒痛批,瞬间──水蓝色的眼影忽然之间看似变得深邃。少女的双唇微微抖动,没有形成声音。



「嗯……?」



她想说什么?对意识到自己分心了的我……一阵空白袭来,出现了空档。瞄准了防御变得薄弱的地方,少女丢来了一句直捣痛处的话语。



「你这样子真难看。」



「什……?!」



我难看?



可以感觉到耳朵一带变红发烫。你懂什么?



真想反驳。最好是犀利毒辣又简洁有力,能够对这家伙造成最大伤害的一句话……!



「哎呀,是谁呢?」



「……」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火热发烫的整个身子霎时一口气冷却下来。



我没有回头,暗中观察眼前的少女──安城鸣子的表情。对于我的视线,她正纳闷地皱起眉。没错,就只是对于「我的视线」。



安城看不见吗……?



「宿海,你怎么了?脸色很糟耶。」



安城这么询问后,身后的问题人物发出了「啊啊!」的高亢尖叫声。



「这个声音!我知道,是安鸣──!」(注1:安鸣(Anaru)与日语的肛门(anal)同音。)



然后极度天真无邪地说出了那个禁忌单字。



「什……不准喊安鸣啦!」



我反射性地想要打断。就算对方是体现化后的「色欲」,大白天就这么叫她也太不恰当……



「……啊。」



转瞬之间,眼前安城的脸颊变作了比青紫色要鲜艳数倍的颜色,然后──



「不、不、不……不准喊安鸣啦!」



她原封不动地重复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一样,是对我说。



原来如此。在安城眼中,说了「安鸣」这两个字的人是我。对于紧勾著她小麦色的手臂,连声喊著「安鸣、安鸣!」的存在,则和我一样彻底无视……不,这并不是无视。



这么说来,果然……



「呀啊啊啊啊?!」



咚地倒地后,我就此失去了意识。



当时的我并不是这个样子。



小学五年级的夏天。那年的夏天,我一点也不觉得那酷热的天气,和宛如烧烤著肌肤的阳光令人不快。我们总是聚在一起。



各自带著自己无用的宝物,搬进小学后山那间早已无人使用的小仓库。那里是专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夏天不论任何时候,我们都在那里玩耍;不论任何记忆,都是先在那里留下第一道足迹。



我们的名字是「超和平Busters」。



才知道不久,才学会不久的单字──Busters。感觉就是指一群很强的人。守护和平,消灭坏蛋……怀抱著这样崇高的愿景以此命名。没错,提议的人是身为老大的我。



在这里没有人会反对我提出的意见,因为我什么都是最强的。赛跑也好数学考试也罢,连硬笔展也拿到了银牌。



「哇,Busters!虽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好酷!」



雪集排行第二。音乐的成绩虽然比我好,但其他全部差我一点。



「『超』这个字感觉很强呢……」



鹤子是极度我行我素的女生。她很会画图,但净画公主和妖精。如果能画点更威武勇猛的东西,就能装饰在秘密基地的墙壁上了。



「如果要取这个名字,就一定要守护和平才行喔。大家办得到吗?」



安鸣非常正经八百又一丝不苟。明明没有人吩咐,也会自行打扫秘密基地。我如果用运动服的袖子擦鼻水,她还会生气,简直就像是亲戚的阿姨。



「呜噢噢,仁太,这个名字真的太帅了!」



波波又矮又胆小,脑筋也不聪明。不过,他偶尔会脱内裤很好玩,所以我跟他成了好朋友。



「那就这么决定啰!好吗,仁太!」



最后一个是芽芽。



芽芽甜美的声音总为我带来冲劲。她老是马上就哭哭啼啼,那对泪湿的大眼睛就像透著海洋色泽的弹珠一样。



她外公好像是外国人,芽芽算是四分之一的混血儿。柔和的奶茶色头发在阳光底下显得透明,当发丝抚过鼻尖,就有种教人陶醉的不知名花香……



只要听见芽芽的声音,我随时都能拔腿飞奔,向她展现我最帅气的模样。



没错,身为老大的我,必须跑在大家的前方才行,绝不允许出现跌倒之类逊毙了的糗态。



与其跌倒,我宁愿飞翔。



在说什么啊,明明是个臭小鬼──虽然内心深处这么想著。



但飞起来的人,并不是我。



轰嗡嗡嗡……



B-29轰炸机的引擎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暑假的自由发挥研究作业,「超和平Busters」研究了战争。带著「研究战争」这种太过粗糙又模棱两可的主题,我们跑去请教了一位住在附近、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的老爷爷。



「嗯,就在身高和你们一样高的时候,我抱著弟弟跑进防空壕里。弟弟紧紧抱著我的双腿,那种感觉很温暖呢……」



我低头看向感觉温暖的双腿之间。



「……!」



一双修长的腿正紧紧夹著我的大腿。



以我的手臂为枕头,靠著胳肢窝的那张睡脸上,有著长到吓人的睫毛,此外还有掠过鼻尖__



那种令人陶醉的花香。



「我……有病吧。」



轰嗡嗡,电风扇左右旋转著,佣懒地持续表达否定之意。虽然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但也许电风扇是体贴的家伙。



我现在正面临著紧急事态。



对于这阵香味、这张睡脸,其实根本不用猜。但是,却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因为──



「嗯……」



尽管彩度稍嫌不足,但从白色连身裙的衣领,依稀可以瞥见白皙到教人头晕目眩的隆起。就我所知,从前那家伙的同一部位,应该没有明显到足以使人产生某些情感。



毫不顾忌地跨在我肚子上的小腿也是,充满弹性的肌肉有著优美的和缓弧度。被呈现锐角的膝盖抬起,连身裙的裙襬掀了开来,虽然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但底下多半就是……



「……」



压在下腹部的宜人重量更是雪上加霜……这下子再不逃跑可就大事不妙。不能在这种异常事态下让自己的青春期性冲动爆发。我悄悄地、悄悄地抽开手臂……



「嗯~……」



然后我整个人僵住了。正是问题来源的那个对象,在长长的眼睫毛眨了好几次之后──



「啊……仁太,早安。」



朝我露出了傻气的笑容。那种太过没有防备的笑脸──啊啊,真是再熟悉不过,令我感到晕眩。



「太好了~因为你突然就晕倒嘛!芽芽还以为你死掉了!」



「……」



还以为你死掉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大声惨叫,慢慢地跳起来,接著拔足狂奔。



「咦……仁太?!」



喀答喀答喀答……磅!



我冲进厕所,用力关上门。上了锁还不够,顺势以双手牢牢地固定住门把。



「仁太,你怎么了!」



咚!咚碰!门板摇晃著。



不过几个月前,高中才开学不到一个星期,我就从外面的世界逃进家里。只要躲进家里,应该就能暂时保住和平。然而,竟然出现了这种始料未及的侵略者。



避难场所变得越来越狭小,让人感到非常无助──万一连这里也遭到侵略,我就再也无处可逃,必须想尽办法死守住最后的堡垒。



「便便?欸,你在便便吗~?」



……甚至不让我严肃地思考问题。



我才不接受不切实际的事情,也绝不相信任何灵异现象。但是,如果这家伙真的是──



本间芽衣子──芽芽的话。



为什么年纪变得比那时候大了?为什么……为什么?



「你、你为什么……会、会出现在我这里啊?!」



「咦~?」



发出的声音变得尖锐。恍然回过神,我发现自己的膝盖在瑟瑟发抖。虽然很窝囊,但在这种紧急事态下也是情有可原。



「你是幽灵吧?!」



「嗯~果然是吗?」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性吧!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长大了?!」



「唔……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的啊!」



「……」



不知道……的啊。



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动漫角色的说话方式。听到这教人浑身无力的发言,我的双脚擅自停止了颤抖。



「不过~我想,芽芽大概是希望你实现我的心愿喔!」



「心愿……什么心愿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的啊!」



那是彻底无忧无虑,听来像是对现在的状况乐在其中的那种声音──



磅!



「啊,仁太出来了!」



……自己一个人怕得跟什么一样,实在是太蠢了。再怎么笨也该有个限度。既然是幽灵,就像个幽灵一样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或者恫喝我啊,要不然──



「……就无法实现吧。」



芽芽歪过脑袋瓜,小声地「咦?」了一声。我朝著她倾身大吼:



「不知道有什么心愿,那要怎么实现啊?!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啊啊,口水喷出来了啦──!讨厌,张开防护罩──!真是的,让我想想……」



芽芽用小手撑著下巴,十足刻意地摆出沉思的姿势。



『嗯……我觉得呢,那是要大家在一起才能实现的心愿喔!」



「大家……?」



「对啊,大家就是大家呀。超和平Busters!」



啊……有某种黏答答的东西缠在喉咙深处。教人既怀念又刺痛的发音。



超和平Busters。



「我们先去拜托安鸣吧!刚才我也没能好好跟她打招呼……」



我立即打断说到一半的芽芽。



「你也看到了吧?那家伙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安城了。」



「咦咦?安鸣就是安鸣唷?」



外表变了,但内心完全是小孩子,还是那个芽芽,根本是鸡同鸭讲。



「我说了,……那家伙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安鸣了。就算去拜托那个臭婆娘,她也不可能会帮我们!」



「臭、婆娘?」



「就是笨女人啦!总之!那家伙已经不再是朋友──」



「我不要!」



我吃惊地看向芽芽。那双浅色的双眼泛著泪水,有如透著海洋色泽的弹珠……



「我不要……我讨厌说安鸣坏话的仁太!」



「……芽芽。」



「欸!我们再去找安鸣吧!去拜托她吧,仁太!」



幽灵逼著我与从前的同伴接触。一边哭著,一边逼迫我。对这太过荒唐可笑的状况,对她的泪水──没来由地,我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这家伙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幽灵。



她是我因现状而产生的压力,和我怀有的精神阴影……罪恶感。这些情感随著夏天的酷热交织在一起,然后出现在这里。



这样想来,也能解释为何安城看不见芽芽。



是我创造出了眼前的芽芽。



正是那个时候、那年夏天的我所创造出来的,目的则是为了用来责备这年夏天的我──



「……」



呼──我长叹了一口气。更趁势一鼓作气吐出了累积在腹部的震惊与动摇,以及可能顺著自己心意改变了的甜美过去。



「我知道了……就去向安城拜托看看,说说你那个心愿,这样总可以了吧?」



「仁太!」



芽芽依然噙著泪目,高兴地绽开了傻气的笑容。



没错,拜托安城之后,她就会明白了。



芽芽和当时的我,也都能理解吧。



不只是安城──一切都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外面世界的炎热与屋内完全是不同次元。



夏季尾声的黄昏……跟这种美好的形容压根扯不上边。怎么回事?柏油路面好黏。鞋底黏在了地面上,无法顺利迈开脚步──所以我迟迟无法前进一步。



绝对不是因为害怕。



「仁太,你不跟阿姨打声招呼好吗?」



芽芽走在我前头,有些在意附近的老太婆们正看著这边悄声交头接耳。



若以领域来思考屋外这个范围,这些家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赢的敌人。用不著这样偷偷摸摸,只要静静反望回去,她们就会自动过意不去似地别开视线。



根本不需要害怕,因为她们之于我的人生一点必要也没有。没错,我不用对任何人感到自卑。虽然唯独对于全然不怪我这么游手好闲的老爸,有那么一丁点感到抱歉……但如果遭到攻击,总之就必须防守。



坦白说,光是应付小喽啰,有时就让我精疲力竭。



「哎呀,仁太,安鸣家是在这边唷~?」



我刻意选了路在走,尽量不会有从前是同所国中的同学们经过的路。虽然无论选择哪条路,景色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放眼望去净是山、山、山,这里是所谓的盆地,不管前方是超市还是公园,总之背景都是山。



既然有这么多山,能不能其中有座山轰轰烈烈地崩塌呢……现在这样子哪里也逃不了嘛。



躲起来的不只是我。这座该死的城镇也隔绝了来自外界的空气,躲在这里。



「好久没去安鸣家了呢~噗哩噗哩便便~♪」



芽芽──「精神阴影与压力混杂交织,过去的我为了指责现在的我而出现的东西」显得兴致高昂。



「安鸣呀,在仁太倒下之后,把你拉到了房间里喔,还替你盖了毛巾毯!」



唬人的吧……



「然后呀,她还关了炉子的火,为泡到膨胀的拉面盖上保鲜膜,再放进冰箱里唷。」



未免太细心了吧……



「还有呀,她将仁太拉到有暖桌的房间时,好像还说了好臭。」



早知道就洗澡了……



「安鸣真的很温柔呢!啊,可是安鸣……」



「停。」



他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打断芽芽。



「不要……叫那家伙安、安鸣啦……要叫就叫安城或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