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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往遥远大海的旅程,始于意外的某一天(1 / 2)



1



忽然间,我感到口渴得不得了。我不禁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脖子上满是汗水。



好热,这里真的好热。难道那个快来了吗?



我烦躁地甩开头发擦拭汗水。



每当月经快来时,我的体温就随之升高。即使只是轻微的改变,那股虚浮燥热还是令我感到头重脚轻,犹如发烧般晕眩。若将肉体比喻成硬件、精神比喻成软件,如果说两者运作顺畅的状态是正常的我,那么这段时期的我就如软硬件运转失常,软件偏离了硬件,独自快转着。



其实我这个月的月经应该过一阵子才来,难道是异常闷热的夏天搅乱了我的生理时钟,抑或是会场过于闷热的关系?



我站在人挤人的会场中,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



这里是一栋位于涩谷闹市区的老旧出租大楼的顶楼。



今天是某位我从未听说过的画家的画展。我原以为没什么人来参观,到会场后却被人潮吓了一跳。



出入涩谷的主要族群是年轻人,然而参观这个画展的人们都有了一些年纪,个个都露出一副附庸风雅的嘴脸。这些爱装模作样的人们为何总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面带同样的神情,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们跟你们这些人不同,我们可是不惜一切代价投资在自己身上!所以,我们才懂得什么是享受人生。你们看!我们是多么快乐!



看着他们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神情,我不禁苦笑。他们眼神中透露着傲慢,谈话时总喜欢促使对方发问以便炫耀自己,真是令人厌烦。



在这样的场合,像我这种年轻女孩便如同透明人般无人理睬。黑色无袖高领的夏季线衫搭配法式牛仔裤,这样的穿着竟然会在涩谷显得异常突兀,还真是难得一见啊。



不过,一旁还有两个更突兀的人。



我的上司和友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对着一幅画发表各自的高见。



五官端正、身材如同铅笔般高瘦细长的今泉俊太郎,体型犹如花生长了四肢、长相酷似土偶的浦田泰山教授,这两人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唯一的共通点是那头既不柔顺又不服帖、翘得乱七八糟的自然卷发。即使距离遥远,只要你发现两只黑刺猬正在蠕动,那肯定是他们。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我便联想到恐怖电影中成为第一个牺牲者的村民的惨叫画面。这两人虽然缺乏常识,却懂得许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想了解的事物,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年纪相差甚远却相当投缘。



“怎么这么多人呢?又不是开幕第一天,这个画家有这么红啊?”



我疑惑地问起。一如往常,博学多闻的泰山教授以他诡异且高亢的声音为我解答。



“嗯,在万由子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的学生时代,这位画家可是风云人物啊。当时的年轻人都为她疯狂,不过就在她正要崭露头角的时候却突然过世了。今天来观赏的人都是当年的画迷吧。真是盛况空前,说不定会引起怀旧风潮呢。”



“是哦。”



“这不是遗作展吗?所以我还以为是个最近才过世的画家,没想到已经二十五年了。怎么会现在才办遗作展呢?是因为著作权之类的问题吗?”



俊太郎边说边掏出收到的邀请函,仔细查看内容。



二十五年前,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



老实说,我感觉那相当久远,像是老祖母时代的事。这个从上古时代就存在的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已久,我觉得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对我来说这不是无法证明的吗?或许大家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串通好了吧。这个世界并不是专属于我的百米短跑,而是永不停止的接力赛,要我理解这个事实并不容易。



当我想着这些无谓的事情时,冷汗依旧不停地从脖子滑过。



好热,这里真的好热。



现在回想起,我的不安感早在抵达会场入口时就已经浮现。



小时候,有一回远足的目的地是一间大寺庙。



我们在寺庙的隐蔽处玩耍时,发现一块摆得歪歪的石砖。其他的石砖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那一块特别醒目。我打算挪动那块石砖,一道玩耍的孩子纷纷阻止我。万由,寺庙的石头不可以动啦!



我不听。其实我根本不想动它,但抱着石砖的双手却不听使唤。最好不要动,最好放手,心里虽这么想,但我依然嘿咻嘿咻地翻开石砖。我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将沉重的石砖翻过来了。



石砖底部爬满了黑色甲虫,密密麻麻,毫无间隙。



怕虫的我顿时全身僵硬。



我吓得发不出声音,丢下石砖,跟着其他孩子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但是事后回想起,其实让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虫子。



石砖下藏了一对小孩的红袜。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被埋在那里,可是当时的恐惧如今仍历历在目。



当年我抱起石砖时便有一股不祥预感,而今天,就从我看到会场的那一刻起,同样的不祥预感立即纠缠着我。



会场的入口并没有任何不妥,看起来就是一场花了不少心力和经费策划的正常画展。没有半点异样可以解释我的不安从何而来。



高槻伦子遗作展



在精心设计的照明下,简单却极富品位的字体浮现在白墙上。



入口旁贴着描绘海景的作品海报,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画也被印在邀请卡上。海报下摆满了开幕当天各界赠送的豪华花束。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掠过我的颈后。



这感觉是从哪来的?



我想起会场人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来自那幅海景画。



邀请卡上的作品尺寸过小,当初看到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不过入口处张贴的大型海报却打乱了我的思绪。



那幅画描绘阴天的海边。



空旷寂寥的海边。



季节应该就是现在,是夏末吧。被远景吞噬的悬崖,低矮的灌木宛如蹲坐在顶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红色交织成阴郁色泽的海浪,看似就要融人只余几许微光的沉重云层中。



画面有点凄凉,令观看者不禁也情绪郁结了起来。



然而,里头却蕴藏了一股犹如残火闷烧的诡异热气,让人不由得入神。



看到这幅海报,我立刻感到口干舌燥。



几幅小品画挂在展示廊起始处。



海报上那幅海景画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重感。相较之下,踏进会场后看到的这几幅小品画,下笔轻盈,色调也较为明亮,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我先瞧了一眼,发现这几幅画都以童话为题材,便放松心情观赏。看着看着,一股凉意却逐渐包覆了我的心。



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远方的七个小矮人,他们正为白雪公主的死哀恸不已。



长满青苔的巨大纺车背后,是被荆棘围绕着的废墟。睡美人倒卧在黑暗中,她的周遭满是蜘蛛网和灰尘。



快乐王子镶在眼中的宝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剥离,铜像寂寥地伫立在广场中央,脚下瑟缩着一只气绝多时的燕子。



“哇!画是很美,不过这画家也太阴暗了吧。”



俊太郎发出惊叹声。



我也有同感。



画中纤细的线条充满知性感,色彩与构图既前卫又华丽,但画家的目光却冰冷无情。



童话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爱而苏醒,快乐王子将财富分送给穷人而感到满足,然而,画家观察他们的视线却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这种冰冷的光芒笼罩了会场里每一幅画,在这几幅小品画之后的油画,包括那些海景连作都是这样。



我觉得越来越不舒服。



好热,热到让人受不了。



不知为何,我无法正视眼前的画作。



海景画。平淡的风景画。



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个地方为题材。夏末的大海,充满空虚的倦怠感,丧失色彩的季节。



昙花一现的晴天、追逐着海浪的小狗、在海边散步的人们、嬉戏玩耍的孩童,这是随处可见的祥和景象。



然而,每一幅画都令我感到恐惧。



走进展示廊深处,作品尺寸也越来越大。我觉得呼吸困难,好难过,如同陷入无法逃脱的深渊。



太夸张了,是不是空气不流通啊?会场这么多人,空调应该开强一点嘛!



连续好几幅都是类似的构图。刹那间,我产生了错觉,仿佛整个会场就是一幅海景画。



我不由得拼命擦汗。



好渴。脚步越来越沉重,酸液不断从胃部涌上喉头。



身上的黑色夏季线衫因汗水而湿透了。啊!啊!好难过!



——我得快逃!



我惊觉自己竟然在想这种事。



逃?往哪逃?



——快逃出去!赶快往回走,远离这里。快点!现在还来得及。



周遭的人们似乎乐在其中。在他们开朗又光彩四射的表情下带着些许剧毒的恶意,那是美术展特有的氛围。



所以说嘛,他以为自己还在坐这个领域的第一把交椅。老实说他已经过时了,过气十年啦!可是他老摆出那副架子,谁敢跟他说实话?真惨哟。



对啊!涩谷真是每况愈下,我平常根本不会想到这儿来。那些年轻人穿得那是什么样子呀?不管是头发颜色还是皮肤都肮脏不堪!每个人的打扮都一模一样,还自以为有个性,真受不了!



喂,你听说了没?听说她的婚姻快撑不下去了。她女儿还在念高中嘛,我劝她至少忍到女儿走上社会,不过她说真的玩完了。听说她老公对她说,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这男人真不负责任呀。



你们第一次见面吗?啊?哦,原来在筱冢的办公室见过啊。咦?您认识他吗?我跟他已经认识几十年了。在他事业刚做起来的时候……



突然出现一道闪光。



我吓了一跳,环顾四周。



我找不到任何光源,或许是某人的饰品反射了灯光。即使是小小的耳环也能反射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强光。这里有太多人戴了足以拉长耳垂的特大耳环,光是看着那些沉甸甸的大耳环我就肩膀酸痛。



我一心只想快点走到出口,步履蹒跚地走向下一幅画。



俊太郎和教授竟然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异状。他们自顾自地到处走动,还推开人墙站到画前看得入神。真过分!毫不注意同行女性,他们俩就连这点都一模一样,也难怪年纪一大把都还找不到对象。



我满腹牢骚地站在画前。



眼前出现长方形的大画框,是一幅夕阳西下的海景画。



黄昏气息逐渐转浓,海面的色泽暗示了夜晚将临。



(小男孩)



(浪花潮来潮往画出柔和弧线,小男孩在浪花抚岸交界处踢着绵软海沙奔跑,海风吹拂着犹如女孩的飘逸长发,他终于随他母亲来到这片海。跑远了,跑远了,越跑越远)



我猛然回过神来。



眨了眨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我重新仔细看眼前的画。



画里没有人,有的只是黄昏的海滨景色。



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抽离。



——我,刚才看见一个小男孩跑过这个海岸。



我急忙环顾四周,但会场里没半个孩子,只有打扮光鲜亮丽的大人们轻松自在地走动谈笑。奇怪,是我看走眼了吗?



我再度看着那幅画。



(那孩子穿着连身牛仔装)



我不经意瞄到旁边另一幅画,却不禁吓得小小地惊呼一声,倒退了一步。



有个男孩。



一个男孩在画中注视着我。



稚嫩的神情,飘逸的长发,看上去约莫五六岁。



我紧紧抱住手提包。



画中的男孩果真穿着连身牛仔装。



他的样貌和适才在我幻觉中出现的男孩一模一样。



冷汗缓缓渗出。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这些画作令我如此不舒服……



因为我看过它们。



我看过这里所有的画。



这些画中的风景都是我看过的。



为什么?



尽管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事实,但我的理性却试图否定它。不可能!这只是相似罢了,是我想太多了。



我用颤抖的手掏出在人口处拿的简介。



高槻伦子,Takatsuki Noriko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不认识这位画家,以前也不可能看过她的作品,邀请函上不也写了这些作品是首次公开吗?这些画完成的时间至少在我出生前的一年多,当时未曾公开,全部封藏起来了,如今才以遗作展的方式首次展出,我怎么可能会看过?



——但是我确实认得这些画。



再度出现一道闪光。



我不禁皱起眉头。金属般的光芒刺激着我的神经。一定有什么东西反射了灯光!我气愤地环顾四周。



这时,我脑中乍现另一种念头。



——不是来自会场内的光芒。



这一瞬间,我仿佛全身都冻结了。



这道光来自我的脑中!



发觉到这个事实的我伫立当场,思绪混乱,无法动弹。



我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我感到一股恶寒蹿上身,莫非我发高烧以致出现幻觉了?



冷汗流得比刚才更加急促,瞬间汗湿全身。



万由,寺庙的石头不可以动哦!



画框开始扭曲变形,不停向上再向上。



好热,这里实在太热了。看吧,我就说嘛,画都要溶化了!



周遭人们的脸孔也开始扭曲。眼镜啊领带啊,都变形呈波状抖动着,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越来越模糊。地板绕着圈旋转,越来越快。场内人声嘈杂,越来越刺耳。



想出声,却丧失了语言能力,我犹如金鱼般不停地开合双唇。总算,像是黏在地板上的双脚能动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跨出一步,试着移动身体。但是一想奔跑,头就痛得不像话。这应该是因为肩膀酸痛吧,肩颈一带酸痛严重的时候,连带也会产生头痛呢。不过为什么肩膀会这么酸呢?是因为搬了重物吗?



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我摇摇晃晃地走着,因此撞到不少人,我知道他们都惊讶地看着东倒西歪的我。



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事了,我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会场。



场内人声嘈杂,比刚才更加刺耳强烈的声音仿佛正加速向我袭来,如今已成了震耳欲聋的噪音,在我周遭回响着。



放我出去!让我离开这里!



我完全陷入惊慌之中。心跳声扑通扑通地以诡谲的速度传遍全身,在我身体的每个部位响起。有一股冲动令我想放声大哭,再出不去,我就要被抓走了!



再走几步就是出口,但我的逃亡又失败了。



拐个弯,抬起头的瞬间,那一幅画正等着我。



这是展示廊挂的最后一幅画,最后一幅也是最大的一幅。



正是海报上那幅海景画。



那幅画向我扑来,打算捉住我。转眼间,越变越大的画便逼近了我。阴暗且炽热的色彩以犀利的气势逼近,我不禁举起双手防御。



脑海中又出现一道光不停地闪烁。



像是在高空爆裂的烟火,放出绚烂夺目的光芒之后,瞬间回归黑暗。



忽然,在光芒彼端我看见了什么。



——是手。



某人高高举起了手。



(是剪刀!)



那只手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巨大剪刀。



看似十分锐利的巨大剪刀逐渐加快速度,向我逼近。



呼!划裂空气的声音掠过耳际。



就是这把剪刀杀了我!



强烈的冲击划过颈部。



噗咻!鲜红的色彩泼洒成一片,布满我的视野。



有人在我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然而,在眼前逐渐模糊的景色中,我才察觉那竟是我自己的哀号。



2



由下落合车站再走十五分钟,便进入静谧的住宅区。



住宅区中有栋平凡无奇的五层公寓,位于二楼最角落的那间二房一厅住宅就是我目前的工作场所。



我特别注明“目前”,因为这只是暂时的。



我的上司浦田泰山,是附近R大学的博物学教授。



短大毕业后,我进入都市银行上班,工作三年后离职,随后R大学雇用我担任三位教授的秘书。不过其中一位目前因病疗养中,另一位长期出差海外,因此我暂且成了浦田泰山的专属秘书。



又由于校舍改建,原本的办公室因此不得不搬迁到临时大楼。可是那里空间狭窄,光是三位教授的物品就已将临时办公室塞满,根本没有我的容身空间。总之浦田泰山的住所就这样成了我的工作场所。



虽说这是间二房一厅的公寓住宅,却完全没有住家的气息。



两间房内都未摆设任何家具,只看到堆积如山的资料夹与书本。五坪大的客厅勉强还能让人行走,然而就连这里也逐渐被书山入侵,不用多久,客厅也将沦陷吧。



我初次踏进这里时,发现厨房只有热水壶、茶杯与饭碗,让我怀疑教授到底如何过活。不过时间一久,我便渐渐明白了。



浦田泰山,四十五岁,未婚。



以往我身处刻板的企业体制社会内,所以我对教授的第一印象格外新鲜,当旁人介绍他是位大学教授时,我迟迟无法相信。



他能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维持同样的姿势长达三十分钟甚至一小时。



他几乎不眨眼,嘴巴也傻愣愣地张着。我总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抑或是在看书,因为他始终都是同一个表情。当习惯他的安静时,他又会突然在房内穿梭,忙着为书山制造山崩,以挖掘出需要的数据。过没多久,房内又恢复安静,只传出阵阵鼾声。他倒卧在书堆中就这么睡着了。



他的睡眠时间少得惊人。基本上他不分白昼黑夜,只要兴致一来便埋头看书找数据。



另一方面,他还有散步的癖好。某次午餐时间他正吃着凉面,却突然丢下筷子,转眼间不见人影,就这样消失了一两个小时都没回来。为此不时临时停课。



我这样介绍,乍听之下仿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其实他莫名地非常讨人喜欢。



尽管欠缺社会性,不过他个性大方、为人亲善,与他谈话其实是件乐事,也因此有不少访客上门,多半都是一些与他的专业领域毫不相干的人物,旁观的我觉得实在很有趣。不知是否这种性格容易诱发女性的母爱本能,访客中不乏可爱的女学生,这点让我颇惊讶。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迟钝的人,工作一阵子后才发现,他的脑袋里藏纳着我们凡人无法想象的广阔世界。在他眼里,周遭的人们只不过是在远方蠕动的小动物吧。他总是一脸呆滞,但是数学一流,记忆力更是超强。就因为如此,他看出了我拥有的特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