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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往遥远大海的旅程,始于意外的某一天(2 / 2)


话说回来,虽然这间客厅暂时还没被书山入侵,勉强保有了人类的居住权,其实也已经没多少空间了。因为教授的那张特大号书桌毫不客气地据地为王。



这张厚重的橡木制书桌实在大得不寻常,尺寸犹如一张单人床。据说是教授在英国留学期间,在一家古董店买下的。书桌里设计了十三个隐藏抽屉,即使那位狂热的古董迷店主费尽心思,其中五个抽屉他也始终无法开启。



“我在这张书桌上可是投了一大笔钱。当初以海运运回日本时,昂贵的运费害我差点哭出来了。每搬一次家又得额外花钱,日本公寓的人口绝对搬不进,每回都得拆下窗户,用吊车把它吊进屋内,这笔费用又是大得惊人。而且你知道我为了打开这些隐藏抽屉花了多少时间吗?前八个抽屉花了我一年的工夫,接下来三个费时两年,再下一个占去了我三年的时间,而最后一个我已经试了二十年还打不开。真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打开它啊!”



教授有感而发地摸着桌子,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悲壮。



据说在18世纪至19世纪期间,欧洲人开始看重书房的摆设,这类特殊机关家具就在这个时期广为流行。经由某种特定的操作方式,即可开启隐藏抽屉或是秘密小门。比方说,六个纵排的抽屉,若是依序打开第一、三、五个抽屉,便出现了第二层秘密抽屉。又或是抽出某个抽屉即能开启另一个抽屉等等。



有时教授会心血来潮,突然开开关关各个抽屉,记录下操作组合,然而至今依旧无法打开最后一个抽屉。



“不知是谁说过,书这种东西啊,放在地上就会不知不觉变多了呢。”



教授一边破坏书山一边喃喃自语着。



虽然佯装若无其事,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有些不自在。



今天早上,我一来便默默开始打字,但是我知道教授始终忧心忡忡地留意着我。



这也难怪。就在昨天,我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尖叫,随即昏厥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会场的工作人员准备室里,教授、俊太郎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俯视着我。这个男子似乎是画展的工作人员。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们说我昏倒了,我才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起身后我依旧神志恍惚。昏厥之前的异常经验,以及在人前昏倒的事实,完全麻痹了我的情绪。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现在就去叫车。”



年轻男子身型壮硕,但是举止非常谦逊,他不断劝我就医,但是我拒绝了。搭上电车回到家之后,我茫然发了好一阵子呆,晚饭也不吃就睡了。



“……万由子,你的食欲好吗?”



教授以凝重的语气突然开口。



“食欲?还好啊,最近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胃口多少比之前好了点。”



我依旧盯着屏幕。



“晚上睡得好不好?”



教授继续问道。



“很好啊。天气太热变得容易疲倦,因此晚上睡得很熟呢。”



“那是否会突然呼吸急促或是心跳加速?”



听到这里,我总算了解教授问话的用意。



“教授,你该不会以为我得了精神官能症吧?”



我停下手瞪着他,教授尴尬地慌了手脚。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最近我又是演讲又是出书的,我担心你是不是因为忙着准备各项事宜,操劳过度了。”



“我的确是工作过度了,教授,慰劳我一下吧。我想去格拉纳塔吃意大利菜!”



“嗯,格拉纳塔是吧。这主意不错,最近都没吃好吃的。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去吃意大利菜吧!”



看到教授蓄势待发的兴奋样子,原本只是半开玩笑的我急忙制止。



“请等一下!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份稿子啊,等我打完再说吧。”



“不用管它,明天再做就好啦。”



“你好,我可不好,明天遭殃的可是我呢。再一个小时就好了,忍耐一下嘛。”



“可是……”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声钝音响起。原来是门铃响了。



我和教授疑惑地对视。



“有人预约今天来访吗?”



“我记得没有。会不会是俊太郎呢?”



我起身拿起对讲机。



“您好,这里是浦田家。”



“……您好,敝姓Takatsuki,我想找浦田教授。我去了大学一趟,听说教授人在这里。”



对讲机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您事先跟教授约好了吗?”



“不,我没有预约,是临时起意来拜访的。啊,我不是来推销的!不好意思,我有一些私事想向教授请教,希望教授能拨冗指点……”



对方的声音听来有些生硬。



分明是他自己跑来找人,却一副慌张的样子。



我歪着颈子,觉得有些困惑。



“教授,你认识Takatsuki先生吗?”



我回头看了看教授的表情。



教授思索了一会儿,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然后摆出手势要我让对方进来。



一开门,站着一个酷似维尼熊的男子。



这个男子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远离现实世界的感觉。



对方的年纪看来三十出头,圆滚滚的壮硕体型,未经发胶整理的发型,圆圆的眼睛配上圆圆的眼镜,刚长出来的胡茬,淡蓝色的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极其突兀,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平日并不需要穿西装。虽然他的穿着打扮不入流,却让人感到一种未受世俗影响的气质。



好眼熟,我似乎在哪看过他。



在哪看过呢?



男子的视线也不时飘向我,似乎认得我的样子。



“不好意思,冒昧前来拜访。不会占据您太多时间的。”



男子相当谦逊地走进房间。看起来,仿佛就连他自己也摸不清为何而来。



他和教授眼神交会的瞬间,我心想这两人好像。



外观完全不像,但在这两人内心似乎存在着某种相同的特质。



果然没错。教授嘴里嘟囔着。



“昨天承蒙您的关照。画展办得那么成功,希望没被我们破坏了气氛。”



直到教授起身致意的那一刻,我终于想起,那就是昨天俯视我的那张脸。



难怪我觉得对方眼熟,他不就是昨天那个工作人员嘛!



全身的血液立刻冲上脑袋。



我怎么会在人前出这种天大的糗呢!



想到自己在众人面前露出糗态的样子,强烈的羞耻感立刻涌上心头,真想挖个地洞躲起来算了。



“不会,不会,您千万别这么说。”



男子急忙摇手。



“真不好意思。其实我是第一次举办那么大型的画展,很多状况都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才好。昨天的来宾出乎意料的多,会场里的空气流通状况似乎真的不太好,还有其他几位来宾也表示身体不适,其实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才是。请问你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吗?”



男子露出亲切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是的,我已经不要紧了。其实昨天也没什么,今天已经完全没事了。真是抱歉,应该是我要道歉才对。”



“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这件事。其实是当时场内有客人告诉我,您就是撰写《散步博物学》的浦田泰山教授……我觉得那本书非常有趣,于是起意前来拜访。”



男子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一个男人,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会因为这种理由而放下工作,大白天的跑来找人吗?而且也没先跟人约好。



我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似乎也有同感。



“那真是我的荣幸,不过,你真的只为了这个理由就决定突然来访吗?还特意请假不上班?抱歉,我并不晓得你从事什么行业。”



教授双手抱胸,语气缓慢地问道。



男子明显露出尴尬的表情。



房间内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



“嗯,我记得你自称Takatsuki没错吧?所以画展展出的那位高槻伦子是你的……”



教授忽然问起。我这时才发现他们姓氏上的关联性。



“那是我母亲。我是她的独生子,高槻秒。”



我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是创作那些画的人的儿子。



突然间,昨日那种紧张感再度包围了我的胃。



我试图将这种感觉忘却,它却渐渐爬上背部。



在男子背后,我仿佛看见那幅灰色海景画。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起身打算去泡咖啡。



“我想,你特地前来造访应该是为了别的理由吧。假如你觉得我能够帮助你,就请你老实告诉我。今天我刚好没事,你可以仔细说清楚。如果你觉得她在场不方便,要不要让她暂时离开?”



教授放松全身,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这个动作表示教授对谈话的对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教授这个人有个怪脾性,对方越吸引他,他的姿势就越加懒散。如此一来对方将愿意倾吐一切,教授则试图吸取对话中的精髓。



这名原本犹豫不决的男子也是,在见到教授的坐姿之后,总算下定了决心。庞大的身躯原本不自在地缩在椅子上,他重新调整坐姿,仿佛在安抚自己,接着缓缓开口。



“首先我想先说明一点,我自己非常清楚这是个荒唐的故事。我不属于任何宗教团体,不曾见过也不相信任何灵异现象。顺带一提,我是电机工程的工程师,在业界有一定的地位。总之,我打算理性地说明这一切,也希望你们以理性的态度听完我的故事,麻烦这位小姐留下来一起听吧。”



我原本打算离席,但是他突然叫住我,害我紧张了起来。



我也要一起听?为什么?



教授缓缓点头,我端出咖啡之后不情愿地坐下来。



男子咽下一口口水,抬起头来说道。



“教授,你相信转世投胎吗?”



刹那间,房内的空气凝结了。



教授脸上露出淡淡的失落以及苦笑。



我也有同感。竟然是这类话题。



见到教授无言以对,高槻秒露出苦笑,耸起肩膀摊开手掌。



“抱歉,果然让你误会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并不打算谈那种话题。我换个方式问好了。浦田教授,你对家母——高槻伦子这位画家了解多少?”



教授的想法被对方看穿了,显得有些尴尬。



秒不以为意,静静地等待教授的回答。



“嗯……”



教授将双手盘在凸出的啤酒肚上,眯起细长的眼睛思索。这是他搜索脑内庞大的记忆库时惯有的姿势。



“……当时她的出现令大家眼睛为之一亮呢。在那个时代,日本艺术界好不容易确立了插画这个领域。她的作品不论是色彩或是线条都既前卫又脱俗,同时兼具了通俗性与艺术性,将两者间的平衡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她又是个大美女,当然立刻蹿红了。当初是因为什么契机呢?我记得她是为某个活动绘制海报之后打响了名声,还连续出了两本画册。嗯,书名叫什么……对了对了,是《不安的童话》和《远去的王国》。就在这两本画册广受好评之际,她却突然过世了。现在回想起才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当时媒体没有详细报道她过世的消息?”



“你记得这么多呀……很少人记得家母画册的名字呢。”



高槻秒的神情表现出他心中的感动。



“这次遗作展的作品都是首度公开的吧?”



教授问他。



“是的。”



“所以令堂过世后并没有立刻公开?”



“是的。”



“为什么呢?当时令堂那么红,任何人都会想举办一场震撼力十足的遗作展吧?这么说或许太冒昧,不过那样做不仅具有话题性,也能够赚更多钱啊。”



“你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当时确实无法公开。”



“为什么?”



“因家母的死因过于离奇。”



“所谓死因离奇是指?”



“是被人杀害而死的。”



秒答得太自然,我差点漏听了这句。



房内的温度仿佛顿时急速下降了好几度。



“凶手是谁?”



教授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至今都还没抓到。最后警方判定这是一件随机杀人的凶杀案。”



秒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当时我只有六岁,目睹了家母被杀害后的现场。家母和我每年都固定到海边的避暑别墅度假,休憩整整一星期。家母每天早晨都到海边散步,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遭人刺死的。当我发现时,她已经倒卧在浪潮与海岸的交界处。起初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了接近母亲而走进海里,才发现大量的血液漂浮在海面上。海浪退去时,我的衣服鞋子全都染红了——当时我陷入异样的惊恐,据医生说这是暂时性的错乱。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我都处于无法开口说话的状态,医生非常有耐心地替我治疗,后来我总算恢复正常了。”



从他平淡的语气可以推测,他已经习惯向他人说明这一段往事。说明是不难,但是要能接受这个事实,想必他花了许多时间吧。



我和教授都无法开口说出任何言词。



“这对我家的打击重大。母亲这个角色的存在对任何人都非常重要,在我们家更是绝对的。我遗传到了完全没有艺术天分的父亲的基因,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总算渐渐能体会出家父当时的心情。家父只是一个技术职务的上班族,他是如何看待家母、对他而言家母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些事我能想象得出来。我的母亲——高槻伦子,年轻貌美又是个艺术家,我与父亲相同,对她的感情几乎算是崇拜吧。我的父亲失去了我的母亲,而且家母还是惨遭杀害,这对他实在是难以承受的事实。我想,家父更无法忍受有人刻意炒作家母的新闻吧。家父想尽办法不让家母的死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



“所以才决定不公开那些作品?”



“是的。这二十五年来,那些画作一直存放在仓库里。家父在我高中时因病过世,其实当时家父要我在他过世之后立刻销毁那些画作,但我实在无法下手。家父自己也是,他最终也没能亲手销毁啊。家母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为了完成一幅画必定费不少心力,家父知道那些作品都是她费尽苦心完成的,怎么能忍心舍弃,而我也是如此。”



他的话到此告一段落。



我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你刚才说的转世投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原本静静倾听的教授这时忽然问起。



秒露出微微的笑意。



“家母她……该怎么说,她有些异于常人。”



短暂的沉默。



“具有艺术家气息的人常有这类现象,不过她的第六感真的格外灵敏。当时我还小,不过关于这件事倒是记得非常清楚。该怎么解释呢……例如说,她非常擅长找出别人遗失的东西。”



我忽然冒出冷汗。



我战战兢兢地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也正看着我。



我们眼神交会。



这个男子到底打算说些什么?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进门时的畏缩神态早已消失,如今他的眼神沉稳而镇定。



“具体而言是怎么一回事呢?”



教授神情严肃。



秒尚未察觉到我与教授的微妙变化。



“该怎么说呢……例如说,我向家母说我弄丢了某样东西,或是把东西遗忘在某个地方,比方说手套或是徽章好了。家母会凝视着我说‘掉在你的床底下了呀’,或是‘就在幼儿园墙上挂着的袋子口袋里’。我虽然不信,但还是跑去她说的地方找,果然就找到了。即使对方和她不相识,她还是说得出来。



“家父对此事一直很好奇,时常跟我聊起。曾经有一回,家父在公司遗失了重要的文件,家母也是凝视着家父,然后说‘有一个长头发、身材非常瘦的女孩子吧?她应该知道,是她把文件放在黑色纸袋里的’。家父半信半疑地询问那个女孩子,事情果然如家母所说,那个女孩子不小心把重要文件混在其他文件里,装进纸袋了。据说,家母是在家父背后看到一个女孩子把文件装进纸袋里的影像。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教授与我都哑口无言。



我确信我们两人想着同一件事情。



很像,和我很像。



“后来……家母似乎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将近。”



一个突然造访的男子接连说出惊人的事件,我和教授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连串的事已经足以让我惊讶一整年。



“遗作展中展示的那些作品,全是家母在过世前一个星期完成的。当时她以异常惊人的气势飞快完成。以往她总是一点一滴消磨精神,慢慢完成作品,这与当时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其中还包括许多不适合展出的素描。每一张素描都是同样的内容——一个女人倒卧在海浪旁。家母将自己死去的景象描绘成数十张素描。”



房内的温度更加下降,空气变得冰冷。



无法想象这是我平常熟悉的房间。从让这个男子进房后,他正一步步改变我们的命运。



难以解释的不安感再度重击我的胃。



秒继续说道:



“家母真的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你们见到她,一定会有同感。她深信这世上有转世投胎之事。临死之前也是,她不断喃喃自语说:‘我一定会再回来,一定还会再回来,记得要等我哦。’我虽然懵懵懂懂,但也深信着她的话,我相信母亲一定会再回来。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再回来,她就是这种人。”



秒的口吻虽然还是保持冷静,但较之前多了一丝热情。



“然后呢?”



教授不为所动,催促他说出重点。



秒露出微笑,是非常天真无邪的笑容。



“昨天,我想我母亲真的回来了。”



秒的语气充满自信,腼腆地缓缓转向我。



他那犹如孩童般纯净的眼神令我毛骨悚然。



他发现了,他已经发现了。他发现我昨天在会场看到了什么。



“你当时不停地喊着剪刀!剪刀!你记得吗?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告诉我,昨天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身体僵硬如石头。



冷汗流过我的颈部。



尽管如此,我依旧无法将目光移离秒的注视。



秒缓缓开口。



“我的母亲,是被一把裁布的剪刀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