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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仿佛所有道路,都将通往海边(1 / 2)



1



那间画廊位于青山繁华区边缘的旧大楼里。



黄土色的墙壁满是裂痕,窗框生锈呈现红褐色,建筑物下半部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为大楼增添几许威严。



大楼旁有个往下的石阶,栏杆上同样缠满了藤蔓,底下半地下室的空间就是画廊。



这一带的建筑物大多都有些年代,漫步其中只感到周围寂静无声。从这里走几步路就可抵达生活步调快速、喧嚣吵嚷的东京闹市区。没想到离闹市区不远处竟有如此幽静的地方,就连大楼投下的影子都透露着几分寂寥。



秒双手抱着以油纸包覆的画作,引领着我们。我拿了花束和草莓礼盒,教授则是空手,我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地下室的霉味混入了草莓的甜香,闻起来格外奇妙。秒和教授的手臂及脸部的烧伤依旧清晰可见,这肯定会吓着对方吧。



高槻伦子遗留的赠画名单上的第一位。



她正是这间澪画廊的主人,伊东澪子。据说她是首次展出高槻伦子作品的人,想必已有一把年纪了。



推开玻璃门时,门上挂的吊铃夸张地哐啷哐啷作响。我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



店内相当昏暗,外头并未挂出任何招牌,这里到底是否还在营业呢?



一股怪异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墙上到处都吊挂着干燥花束,在空调吹拂下沙沙作响,整体气氛十分诡异。环顾店内,这里摆满了陈年的古董家具,给人一种压迫感。



“请问……有人在吗?”



秒畏缩不安的声音在店内回响着。



喵——传来微弱的猫叫声。



“哪位呀?”



店后方传来一声听起来神经兮兮的问话。



“我是高槻秒,上回跟您联络过了。”



黑暗中,我听见对方发出微微的惊讶声。



店内瞬间亮起。然而即使开了灯,还是只能勉强看出房内的轮廓。



一只黑猫咻地跑进店内深处。



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室内,黑暗处突然有个矮小的身影动了动。



我本来还以为那是一个放在椅子上的大形人偶。



特大号的深绿色绒布单人沙发,上头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矮小女人。



“不好意思,我正在冥想呢。原来都已经是这个时间啦。我常忘记时间,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陷入自己内心深处。不过,为了品尝更美味的佳肴、享受更深层的艺术,时常锻炼自己的感官是必要的哟。为此我们必须更加提升我们的心灵层次,你说对不对呀?”



她的声音犹如揉捏铝箔纸般尖锐刺耳,相当令人不舒服。



涂得死白的一张脸上,厚重的睫毛膏将睫毛固定得死硬,嘴唇则是带点咖啡色的大红色。头上是一顶镶有紫色亮片的小圆帽,帽檐下隐约露出看似以药剂脱色过的卷曲白发。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多层次蕾丝洋装,是长袖的,难道她不热吗?



漫长且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们不顾礼貌,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



我们好像不小心闯进了迪斯尼乐园的灰姑娘城堡。



“啊……嗯……”



因为眼前出现超乎寻常的景象,秒的反应变得更加慌张。平时在公司的研究室里应该没机会见到这样的人物吧。



“哎呀,你就是秒啊?当年那个小小的秒就是你吗?”



矮小如人偶般的女人双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突然起身冲向秒,吓得秒惊慌失措。



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往后退的结果是撞到茶几,打翻了桌上的香水瓶。店内原本就已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香味,现在又加上浓烈的柑橘香水味,熏得我头昏脑涨。



教授搀扶起失神的秒,让他站直,再拍拍他的背安抚他。秒总算回过神来,再度自我介绍。他介绍到我和教授时,说我们是协助这次画展的工作人员,正在研究高槻伦子。



“托您的福,这次画展盛况空前。我想借此机会听听伊东女士您聊一聊您所认识的家母。家母过世当时我年纪还小,我几乎不了解她。啊,我真是太失礼了,只顾着说话,不好意思,这是一点小意思。”



秒逐渐恢复平静,将我拿着的花束和草莓礼盒送给她。



“哇!给我的吗?真开心!好漂亮的花哟。这是什么?点心吗?”



澪子将脸颊贴在礼盒上,动作十分夸张。



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还残留着这种类型的人。我不禁睁大眼睛打量她。



难道接触艺术品后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吗?要涂上这么厚的粉底需要花不少时间吧!我脑中浮现她独自面对镜子,专心涂粉底的模样。真让人心情郁结。她还单身吗?



澪子殷勤地挥手要我们坐下。我们四人一起坐在大沙发上。



“原来如此……我好怀念当年,这该从哪里说起呢?伦子第一次来找我那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她瘦得像竹竿,闪着一双大眼睛,穿着黄色洋装前来。她非常喜欢黄色,就像个少女般惹人怜爱,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我根本无法相信当时她已经结婚了。



“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向只卖自己喜欢的作品,也要求自己欣赏作品时不能存有成见。她来访时,给我看了几幅画作,当时我的直觉便告诉我,这个孩子确实与众不同。看到以童话为主题的那系列画作,我的心就骚动起来。我当下立刻决定,下周马上展出她的作品。”



澪子边说边泡起味道诡异的茶。虽说是香草茶,但那香味实在太可怕了,口感更是恶心。我们勉强喝了一口,我看到秒的脸整个都皱起来了。



教授似乎决定今天彻底当个隐形人,即使喝了味道恶心的茶,也不动声色地保持平静。



“她确实有才华,但也算是运气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忽视运气哟。”



说到这,澪子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条蛇。



无论如何,我想我不可能喜欢这个人。



伦子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有什么感觉呢?才二十余岁的伦子在面对这个女人时,为什么愿意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她呢?难道这个狡猾的面孔在伦子眼中是可靠的吗?抑或这个女人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我以冷淡的眼神观察着澪子。



“当时我也才刚开了这间画廊,所以我们的相遇对彼此而言,都是个幸运的开始。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们是绝佳拍档……”



是吗?



听她那得意洋洋的口气,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驳她。



“那孩子相当有意思。有时候呆呆地不说话,有时候却突然滔滔不绝。她时常在素描簿上草草素描几笔,再撕下来折成纸飞机。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我想把脑袋里的东西赶出去。’她以飞快的速度画了好几张素描,然后随随便便折成纸飞机,在房间里扔来扔去,或是朝窗外扔出去;这就叫做天才吧。当她在扔纸飞机的时候,通常不太容易亲近。我想知道她画些什么,曾偷偷捡起几架纸飞机,摊开来一看,纸上尽是一些抽象画,不是一团旋涡就是箭头之类的。”



我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一个女人拼命地画着,接着又奋力撕下画纸,仿佛被什么东西催促着,折出一架架纸飞机。她的眼神专注,房间内飞舞着无数的纸飞机。不论如何拼命赶走脑海中出现的杂念,它们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脑中。



她的痛苦是我们凡人无法体会的。



“而且她当时非常幸运。我到处奔波,拜托了许多人帮忙,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被矢作英之进注意到了!”



澪子似乎期待这个名字能够引起我们惊奇的反应。



她自信满满地看着我们,等待着。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因此呆滞地望着她。



“矢作英之进……”



教授小声重复念着这个名字。



“咦,你们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就是矢作集团的矢作英之进啊,集团旗下有铁路公司、饭店、百货公司,还有电器公司。他可是当代第一流的收藏家呀!虽然是个大企业家,却有别于暴发户的低俗品位,称得上是收藏的行家呢。他的艺术造诣真是不得了,对日本的艺术品所知甚详,精通各个时代和领域的艺术品。人家都说只要是让他注意到的艺术家,身价瞬间就多一个零!”



这个女人的情绪起伏真像摆动的钟摆,前一分钟还故作优雅沉稳,突然又像是飞上云端般亢奋起来。我最怕这种类型的人了。



“他第一眼就看上伦子的画作,连着两天造访画廊,委托伦子制作海报。国际博览会的海报……那张火红色的海报实在太抢眼了,让她一夜成名。真想让秒看看那天的伦子。她出现在国际博览会的开幕典礼上,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大家纷纷说:‘那个年轻苗条又漂亮的女孩,竟然作出如此犀利的海报!’当时的她真是漂亮极了,一身直条纹的简约黑色洋装,配上黑色手套。”



那是伦子最耀眼的时刻。我仿佛看见她当时所站的舞台。



如此才华横溢的女性,怎么会是我的前世呢?



一瞬间,我感到有些自卑。



我现在二十四岁。



若客观评断自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凡女子。即使是那奇怪的“特异功能”也并未为我增加任何特殊性格。我并不想卖力工作,也没有什么人生目标,更不会因此为自己平凡的人生感到焦虑。我的长相平平,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才华。跟一般女孩不同的是,我对结婚一事并不抱有任何憧憬。有时尝尝美食,偶尔看看展览或电影,让自己感动一下;当然,我也会看一些所谓的畅销小说。这样的我,说平凡的确相当平凡,但是我自己并不愿跳脱这个框架。



总觉得最近的女性变得非常两极化。一种是喜欢区分自己与他人,努力追求属于自己的“某种坚持”。另一种人则是拼命追求传统思想认定的“女人的幸福”。



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处在这两种类型的界线上。我拥有这两种不同思考模式的朋友,虽然了解她们各自的主张,我却无法从心底认同她们任何一方。在银行上班时,离职的女同事也分成两类,不是因为和同事结婚,就是因为出国留学。



万由子,难道你没有任何梦想吗?不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吗?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呀,不想结婚吗?没有男朋友吗?



不论哪种女生,都喜欢盘问我的人生规划。



最近我终于发现,自己似乎缺乏“渴望幸福”的欲望。留学与结婚,其实两者是相同的。社会也好,男人也好,两种女人都希望从中肯定自己的价值,借此获得幸福。就这层意义而言,她们的欲望指标是朝向同一个方向。



当然,我也想选择能幸福的道路。可是光是在日常生活中让自己保持平衡,对我就已经够刺激、够困难了。为自己掌舵已经够辛苦了,若再加入其他事物,我担心自己会负荷不了。在我还没找到方法让自己能一个人安稳地过着普通的生活之前,我无法顾及其余的事情。我最优先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像别人一样自然地生活,成为哪一种女性根本无所谓。



高槻伦子,美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女性。



这样一个人,她的一生中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她确实是麻雀变凤凰,拥有人人称羡的好运,一路蹿红。不过这对她似乎不是件好事。她原本就是个敏感的孩子,后来变得越来越难相处,用以发泄的素描簿也一再增加。成名后,她的社交圈变广了,这让她相当痛苦,她实在不善交际呀。后来她尽可能地躲起来,拼命画素描,连折纸飞机的时间都不要了。她的日记就是素描簿和炭笔画本。那些画簿累积下来的数量难以计数,但她却全数丢弃了,真是可惜。”



她当然会感到痛苦。交友圈扩大,意味着她“看见”的东西也增加了。



不论是参加派对或洽谈工作,她的脑中不断飞进各式各样的画面。正因为如此,她必须将它们一一赶出,这是她保持自身平衡的唯一方法。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紧张兮兮的,还真是吓人哟。她正为自己的风格烦恼着,不断地说自己想画的东西不是这些。”



澪子的口吻带了点淡淡的轻蔑。我想,她并不是打从心底欣赏伦子的画作。



“请问,您最后一次见到家母是什么时候?”



秒战战兢兢地问她。



“最后一次……”澪子欲言又止。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去避暑之前,应该是在某个派对上吧。我记得她说她打算静静地描绘大海。”



澪子的表情僵硬。



“她的样子是否有哪里不对劲儿呢?”



“不对劲儿的地方……是吗?我不记得,太久以前的事了。总之她情绪确实相当焦虑。我也很担心她呀,害怕那孩子突然啪一声地就断掉了。没想到后来竟然遭人刺死,还死得那么惨。听说死状很凄惨嘛?你记得当时的状况,是吧?凶手怎么忍心下手呢?”



澪子问话毫不留情面,她对秒鲁莽无神经的态度令人看了火大。



秒的脸色变得难看,立刻撇开视线。



“嗯……其实我今天带来了一幅家母的作品。这次在整理家母的遗物时发现了她的遗书,根据其中所记载,她希望将这幅画送给您。”



“遗书?”



澪子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上头到底写了什么?怎么会到现在才被发现?”



她咄咄逼人,秒不禁退缩。



“不,啊,只是一张夹在画板中的纸条,因此一直没被发现。上头只是简单列了名单,希望把作品送给几个人,就只是这样的纸条而已……”



“哦,原来如此……”



澪子再度倒靠在沙发上,眼神透露出杀气,眼珠不停地转动,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真是惭愧,我们至今才发现,过了二十五年才完成家母的遗愿。那么,您愿意收下这幅画吗?”



秒总算能达成目的了,他表情放松了下来,将以油纸捆覆的作品递给澪子。



澪子的表情软化了。



“……伦子要送我呀,二十五年……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啦。今天总算收到了,真开心呢,我会好好珍惜的。没想到她竟然指名要送我,我会把画挂在画廊中最醒目的地方哦。伦子啊,很少画油画呢。”



澪子熟练地拆开包装,细长的手腕上因为施力而浮现血管。令人意外的,她的双手似乎挺有力,在她身上显得十分不协调,诡异又奇妙。



一幅画呈现在大家眼前,画板后面写着作品名。



名为“遛狗的女人”。



明亮的海岸边,有个戴着大檐帽子、牵着一只狗的女人。



影子落在沙滩上。女人身穿白色洋装,单手压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



这时,黄色的色块闪过我的脑海。



(犹如光芒层层涌上的淡黄色色块)



那是什么?



一团黄色的东西摇动,接着散开。



玫瑰。



那是玫瑰花。



好多黄色玫瑰花。



是浮在水面上的吗?看来似乎漂荡在波间……



这么多玫瑰花……好美……



一眨眼,色彩消失了。



屋内寂静无声。



该是听见对方发出欣喜之声的场合,然而一等再等,就是不见预期的气氛。



澪子的脸上犹如能面(日本传统戏曲“能乐”表演中使用的面具——译者注)般面无表情,紧盯着那幅画。



她到底怎么了?感动得无法言喻吗?



澪子的肩膀频频颤抖,从面无表情渐渐转成面红耳赤。



我们吓得目瞪口呆。



即使隔着那层厚厚的粉底,都能看见澪子的肌肤染成了朱红色。



那是一张极度愤怒的脸。



“……就是这个吗?她要送我这幅画?”



澪子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秒不知所措。我和教授对视一眼,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受够了……这女人!岂有此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澪子高傲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拿回去!”



秒张大了嘴,呆滞地望着澪子,不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没听见吗?我说赶快拿走,立刻把这张可恶的画拿走!我本来想毕竟她被杀了,已经不在人间,所以我同情她,但是我错了!她到最后的最后还要讽刺人,竟敢把这幅画送给我?”



澪子颤抖着身子缓缓站起。



抱着澪子拒绝收下的画,秒彷徨无助,一脸尴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澪子对秒发出尖锐的怒吼声,气愤到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回去!你说你想了解母亲是吧?你的母亲!我来告诉你吧,她是个无药可救的坏女人!被杀是应该的!”



黄昏时分。



我们走进面对大马路的露天咖啡店,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行人陷入困惑中。



秒将拆开包装的作品摆在一旁,垂头丧气。



“打起精神嘛,不需要把这么重要的作品送给那个怪女人啊。”



我用力拍了拍秒的肩膀。



秒虚弱地微笑。



“不用安慰我,我也不打算美化对家母的回忆,我只想知道真正的她……



“不过,老实说,这个打击还真有点大。



“我所知道的家母确实是个没有朋友的人。她情绪变化剧烈,心情一坏,就连家父都不敢靠近。我当时虽然还小,不过已经发现她和一般女性不太一样。同性似乎对她没什么好感,我还记得听过朋友的母亲在背后说她坏话。我的未婚妻也是,她非常厌恶我提起家母,还说光看照片就火大。她可是从没见过家母本人呢!



“长大后,我试着客观地回想。家母是个相当有女人味的人,她总是穿着美美的衣服,脸上的妆也化得漂漂亮亮。当我在外头玩得脏兮兮,回到家想抱她时,总会换来一句,‘你会弄脏我!’而不肯让我碰她。



“她时常表露出对附近的家庭主妇们的不屑。对此,她曾说过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某次她工作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邻居说她不合群,她因此相当气愤。‘那些人每天白吃白喝,为什么还那么自大?而且还那么丑!身为一个女人不觉得丢脸吗?秒,以后要和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结婚哦。能够养活自己的女性,通常长相也不差,因为美貌是她们的武器。千万别跟只想要老公养的女人结婚哦!’现在想想,她的想法在那个时代算是非常前卫吧。”



“难怪没人喜欢她……”



她的个性令我傻眼,但也相当意外。也就是说,伦子在当时是个相当“独立的女性”。由于她娇小美丽又神经质的形象,还没听到这段话之前,我想象中的她是紧紧依偎在男人身旁、需要别人保护的女性。虽然颇感意外,不过我惊讶自己竟然认同伦子所说的话。



我忽然想到我从没看过高槻伦子的照片。



“秒,你有小时候曾见过伊东澪子的印象吗?”



教授喝着啤酒,悠闲地问他。



今天似乎还没听见教授开口。



“不,完全不记得。我啊,小时候是个傻乎乎的孩子……”



秒害羞地抓了抓头。



“是哦。嗯,到底为什么她看了画之后那么生气?”



教授仔细地查看。



横看竖看都是张普通的画。



一如其名,海边有个女人牵着一只狗。上头什么也没写,只有渺小的人物出现在画布中央,小到看不清相貌,应该不是以特定人物为描绘对象的。



“嗯……”



三人同声纳闷。



“……对了,万由子小姐,刚才见到伊东澪子,你想起了什么吗?”



秒突然转头问我。



“没有啊。她个性非常鲜明,但是我对她完全没印象。不过,我看到了某种黄色物体飘荡着……”



“黄色物体?”



“是啊。对了,是黄色的花朵。我看见好多黄玫瑰摇曳、飘荡,仿佛漂在水面上……”



“黄色……”



秒凝视着远方回想。



“刚才听说你母亲喜欢黄色,所以产生这个联想吧。”



“黄玫瑰!”



秒忽然开口。



“那年,家母到了避暑别墅后,每天都请花店送来黄玫瑰,插在花瓶中摆饰,还将花瓣放入浴池中,每天泡澡……嗯,没错!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秒难掩兴奋之情。



“没错,每天一早醒来喝完红茶,家母就立刻画起黄玫瑰的素描,这是她每日必做的晨间仪式。我就在一旁玩积木。玫瑰花瓣经常落在积木上,我总是捡起花瓣,藏在连身牛仔裤胸前的口袋里。对了,我记得花瓣好香啊。母亲心情不好时,她会把花店送来的花束直接拿到海边,将花一朵朵捏碎丢向海面。因为捏得太用力,她白皙的手被玫瑰花刺伤,鲜血淋漓,黄玫瑰在海面上漂啊漂……”



“万由子,除此之外你还看见什么了?”



教授眼神锐利地看着我。



我回想着。



“没有了,我就只看见黄玫瑰而已。”



难道这也是……前世的记忆吗?



这一切已经不再让我惊讶。



这么一想,上次我好像也看见了。离开火灾现场时,我似乎看见了什么。



“这样已经很厉害了,我过去从未想起这些事。拜访这些人果然有助于刺激记忆。再多见几位,或许我可以想起更多。”



秒刚才的沮丧已经消失不见,急速恢复了精神。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幅画?”



我试图转移话题,将目光移到搁置在桌脚边的作品。



虽然我已经答应秒去见这些人,但是一想到往后我还不知会回想起什么事,还是令我忐忑不安。



“这幅画可以借我一晚吗?我想好好欣赏它。”



教授小声问道。



“当然可以,反正这原本是打算送给伊东女士的。”



“还有……你说过除了画展上展出的作品之外,还有一些素描。伊东澪子也说令堂把画素描当做写日记,这些素描还留着吗?”



“是的,还有几本素描簿。几乎都是同样的速写构图,画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图形。我下次带来。”



秒立刻答应教授。



“我可以问你一个俗气的问题吗?请问令堂的作品价值高吗?”



“值不了多少钱。家母只风光了一小段时期,而且她在平面广告设计上得到的评价比较高,油画根本不值钱。虽然童话系列打响了她的名气,不过专家说那几幅风景画并不值多少钱。”



“以她的遗产价值来说呢?”



“如果是偏爱家母作品的人,那当然另当别论。但在画市的行情,大概没什么人买吧。不过这次画展意外地成功,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是哦。”



教授不知在沉思什么。



当晚,我在自己的房里面对“遛狗的女人”。



教授忘了他和系主任有约。



我执意拒绝带这幅画回家,但教授却说:“我不可能抱着这幅画去见人,你不想带回家就把它寄放在寄物柜吧。”硬是把画塞给我,然后匆匆离去。



这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塞进寄物柜呢!



我气冲冲地回到家。



看来姐姐今晚又会晚归。



我想,干脆来猜猜看伊东澪子发怒的原因好了。我拉上窗帘,把画摆在窗前,坐在它的正前方仔细端详。



初次看见高槻伦子的作品时感受到的恐惧,如今却再也感受不到了。



也不会再看见黄玫瑰。



难道习惯后就没事了吗?



我脑中浮现出伊东澪子极度愤怒的表情。



“竟然要把这幅画送给我?被杀也是应该的!”



她痛恨伦子。为什么?



我在房里来回走着。



如果……如果见到杀死高槻伦子的凶手,我能够指认吗?我能够确定那人就是曾经杀了“我”的人吗?



忽然觉得好恐怖。



万一有一天,别人介绍了一个陌生人给我认识——你好,我是古桥万由子。一抬起头,看见对方的那一瞬间,我会立刻想起来吗?啊!他就是那天刺杀“我”的人!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跳了起来。



心脏急促地怦怦跳。



我顿时无法动弹。待紧张的情绪渐渐放松后,这才接起电话。会是谁啊?这么晚了,是姐姐吗?



“喂,这里是古桥家。”



“……万由子小姐吗?”



低沉的女性声音传人耳中。



“啊?”



“你就是万由子小姐吧?”



听起来是我不认识的人。声音微弱,还带有一丝恶意。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的声音也跟着僵硬。也许对方是个刚开始工作的推销员?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耳边持续着闷重的静默,苦涩不适的感觉在胸口扩散开来。



“别再继续了。”



“啊?”



“别再继续下去了。不可以做那种事。你知道高槻伦子是怎么死的吗?她流了很多血,死得很痛苦。”



一股寒意蹿上我的背。



“你是谁?”



“那幅画不好。不可以与那幅画扯上关系。那幅画是不幸的集合体。不可以看,否则你也会死,流血过多而死哦。”



地板好像陷落了。往下落,往下落。



咕嘟,我吞下一口口水,紧握话筒的手掌猛冒冷汗。



“你到底是谁?是你纵火的吗?”



“不要与高槻秒扯上关系!听懂了吗?”



冰冷的低语声,对方仓促地说完这段话便立刻挂断。



嘟——嘟——耳边传来断讯后干冷的单调声响。



我伫立原地,就连放下话筒的力气也没有。愣了一会儿后,我缓缓地往后转身。



在昏暗走廊的尽头,明亮的房间里,我看见那幅“遛狗的女人”。



2



“哇!高槻伦子好美哦!万由子,你真幸运啊。你可是这个大美女的化身呢!”



今泉俊太郎说着不负责任的话。



我感到一阵火大,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俊太郎却完全不在乎。在教授的书库中,他不知从哪找出高槻伦子的画册,正在翻阅。



我也跟着看了几页。



能够确定的是,画册制作者将高槻伦子本人也当成了商品。



书末的经历介绍中,刊登了好几张她宛如模特儿的照片。



她的确很美。



细长且纤巧的手指,柔美蓬松卷起的短发,即使在现在看来依旧十分时髦。她穿着黑底白点的洋装,配上黑色高跟鞋,显得十分高雅。虽然脸庞略显神经质,她的双瞳却深邃湿润,意外令人心动。然而就同性而言,我不能否认她看来的确颇让女性感到厌烦。



“噢,俊太郎喜欢这一型的是吗?”



“不坏啊,她好漂亮哦。不过似乎不太容易相处。男人会想带她一起出门,到高级的餐厅约会,让她耍耍小性。就男人来看,她是这种类型的女人。不过男人不会想跟她一起生活。



“她美得过火,不适合留在孩童的记忆中,也难怪秒会崇拜她。秒的未婚妻真可怜,她永远比不过这么美的母亲,这个对手的美丽影像将永远被保存在秒的记忆中。



“……对了,打电话给万由子的那个女人,你确定不是伊东澪子吗?”



俊太郎突然问起。



我感觉自己的脸变得僵硬。



“绝对不是。应该是个更年轻的女孩。”



“声音可以装出来啊,也有人的声音特别年轻。”



“不,绝对不是。伊东澪子的声音太尖锐,特征太明显了。”



回答的同时,昨天那股不愉快的情绪也渐渐重现,坏了我的心情。



恐吓。那的确是恐吓。



我第一次直接触及陌生人的恶意。



光是骚扰电话便能使人感到忧郁,然而昨天的电话可是指名道姓地恐吓我,真是没有比这更不舒服的事了。



如果对方只是知道我的名字也就罢了,因为在外留数据时,电话号码跟姓名通常连在一起,随处都找得到。但是那通电话并不是针对不特定人士,对方确实了解我的行踪。而且对方还是女性。一般年轻女孩多少都接过无声或骚扰电话,应该知道这种遭遇并不愉快。但是对方正是一个年轻女孩,她肯定不是打来开玩笑的。我感觉到对方深深的恶意,这让我心情跌落谷底。



昨晚带着沉重的心情躲进被窝。一早出门,就连平日看惯的街景都显得诡异,不自觉地怀疑有人在背后偷窥,会不会有人正在监视我?等电车时也是,我不禁担心是否有人想把我推落月台,忍不住回头好几次。我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



你也会死,流血过多而死。



有人对你说这种话,谁还能够保持平静?



早上平安抵达教授家时,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今泉俊太郎也在,他追根究底地问出事情的始末。我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愤恼烦忧之余,不小心说出昨晚接到电话一事。



这个男人是我的儿时玩伴。说得明白一点,我从未对他产生丝毫感情。以女人的直觉判断,他对我应该也是同样没感觉。他是个典型的好奇宝宝,作风随性,毫无计划可言。我们家两姐妹从小习惯他的个性,他与我们之所以依旧保持联系,也就是因为只有我们能够配合他。



今泉俊太郎家不是普通一句“有钱人”能形容的。



他的父母目前定居在美国。他也时常出国游学,最近才刚从日本的大学毕业,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却还在念硕士班。怪人通常拥有非凡的智商,他也不例外。他主修电子工学,据说不只是日本企业,就连国外企业也前来挖角。



只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这个男人就老爱跟着我到处跑。



我在银行上班时他也曾出现在银行窗口,差点没走进柜台里面。



一个顶着一头乱发的高个儿,穿着红色圆领衫与破牛仔短裤,配上黄色墨镜与粉红色球鞋。眼前出现这样一个异类,我打死也不肯与他相认。



当时因为我的态度太冷淡,他似乎深受打击。



他装作日裔美国人,说着英语要求贷款,让支店长与干部们伤透了脑筋。他离开之后,毋庸置疑,银行内有好一阵子都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氛。



这次,他也是突然出现在我目前的办公地点。



当时他身穿黑色毛衣和牛仔裤,难得地打扮正常。然而我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看。我不记得曾把新的上班地点告诉他,想来应该是他跟踪我吧。



他的出现颇令我提心吊胆,不过个性温和的泰山教授完全不在乎他的怪异之处,两人竟然意气相投成了好朋友。



“哎呀,难得碰到如此契合的人呢!”



教授开心,俊太郎也开心,只有我感到有些不开心。从此俊太郎有事没事就出现在我们面前。理工科的研究生应该相当忙碌,他出现的次数之频繁让我怀疑他到底拿什么时间去做研究。



总而言之,他现在又出现在教授家,比任何人都轻松自在地翻阅画册。



“你在做什么呀?”



俊太郎突然问起。



教授手上拿的铅笔频频掉到桌上。



“我在学万由子,可是怎么也学不来。”



“啊?”



我恍然大悟。



“噢,你在学这个啊!”



我的手指在无意识之下旋转着圆珠笔,就如同螺旋桨般回转着。



“嗯,你的手真巧。怎么做到的呢?”



教授好不容易旋转了一圈后,试图在铅笔回转回来时抓住与起始时同样的地方,但就是抓不稳。



“俊太郎,你会吗?”



教授转向俊太郎问道,俊太郎用力摇头。



“我不会。但是比我小三届的人都会,这中间有明显的代沟。大四的时候,我的同学担任入学考试的监考,回来后跟我们说他吓了一跳。他说环顾整个考场,大教室的每个地方都有人旋转铅笔,容纳几百人的教室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做同一个动作,据他说那场景确实很妙。很有趣吧。昭和四十二、四十三年(公元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出生的我们这一代还没有几个人学会这一招,不过,之后出生的就几乎都学会了。”



“哦,这跟洗番薯现象一样嘛!”



教授大表惊叹。



“那是什么?”



“有一座岛上住着许多猴子,它们的主食是番薯。过去它们只会挖出番薯直接啃食。有一天,其中一只猴子把番薯浸在河里,洗过之后再吃。它发现洗掉泥沙后的番薯特别好吃。后来它的家人以及伙伴也学会洗番薯。几年后,岛上新出生的猴子不需要别人教,自然就学会洗番薯,洗过再吃的习惯从此传播开来。听说最近更进步,它们学会把番薯浸在海水里,因为加了盐水后风味更佳。”



“以后还可能学会烤了再吃呢。”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共时性。”



“也可以这么说啦。另外有个也很神奇的现象——不论是哪方面的研究,往往在过去几十年都无法解决某个问题,但是突然有一天,世界各地的研究者都同时找出解决关键。这种大家在同一时间忽然想出同一个解决办法的现象,不就是告诉我们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法则吗。”



教授将铅笔丢到桌子上,突然若有所思,开始翻查桌上的文件。



“我说啊,那个叫伊东澪子的女人有点诡异哦。”



“不用你说,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够诡异了。”



“她到底几岁啊?”



“没人知道。不过肯定超过七十岁。”



“啊?”



我不禁大叫。嗯,果然人不可貌相。



“总之,她的人脉很广。应该说,她在许多方面相当出名吧,各界都知道她的大名。她并没有大学学历,不过她自称在M美术大学学了陶艺和设计。她年轻时,常拿着自己做的怪里怪气的陶壶或是达达主义风格的设计品到处推销。她的家世背景不错,是三岛一带的望族,家中的独生女。想必靠了不少父亲的关系吧,由于后台够硬,因此有机会涉人社交圈。总之她梦想当一个艺术家。陶艺家、画家、诗人之类的头衔,她每隔几年就换一个。后来她和一个小规模新兴宗教团体的创始人闪电结婚,起初她很迷恋这个男人,热心投入传教活动,不过对方的目的只在于澪子家的财力和人脉。婚后两人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两年后便以离婚收场。家人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在青山经营画廊。当时她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从此她就自称艺术研究家。据说她总爱找一些诡异的画家或是雕刻家,展示的作品都很奇怪,让艺术界嗤之以鼻。”



“真是悲惨的一生……”



“她自己不这么认为就好了。”



俊太郎和我一样,托腮想象着澪子的一生。



“任何人只要谄媚、取悦她,就可以在画廊展示自己的作品。所以她在穷画家或艺术大学的学生之间相当出名。毕竟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年轻人都没有多少机会举办个展。”



“所以高槻伦子也是其中之一喽。”



“没错。不过,其实当年她已经受到部分艺术界人士的肯定。伦子确实曾将作品给澪子看,但是实际上是澪子听到关于伦子的风评,死缠烂打要求伦子在她的画廊展示。就这一点而言,澪子算是有眼光。伦子正好有实力也有才华,更抓住幸运降临的时机,从此一夜成名。结果伊东澪子也跟着得意忘形,自以为是伦子的经纪人,到处跟人说,邀请伦子都必须经过她。或是说伦子很敏感,不和自己以外的人接触。只要伦子去洽谈工作,她总是跟着。起初伦子也依赖澪子,不过后来两人关系逐渐恶化,当伦子发现澪子背着她偷偷收取佣金之后,两人大吵一架,从此决裂。”



“好恐怖哦。”



“光想象那两个人吵架的景象,就让人毛骨悚然。”



“后来澪子处处刁难伦子,行径相当恶劣,像是到处打电话,或是写信中伤她。对了,伦子过世前,有一场由美术杂志举办的派对,两人也在现场吵得不可开交。当时伦子丢下一句话:‘像你这种人,只配牵着狗到处闲晃!’澪子当场怒火中烧。直到现在,偶尔还有人提起这件丑事呢。”



“牵着狗闲晃……”



我们不约而同看着那幅画。



遛狗的女人。澪子会那么生气,就是因为伦子那句话?



“伦子丢下那句话之后,还决定把这幅作品送给她,看来恶意相当明显。不过,那句话有那么难听吗?”



俊太郎疑惑地问道。



“谁知道什么话会触怒人呢。先别说这个,要不要看伦子的素描簿?”



我用下巴指了指摆在房间角落的纸箱。



今天一早,秒在上班前开车将伦子过世前使用的,约半年的素描簿送到教授家来。



据说她把它当做日记,或许我们能从其中找到什么意外收获。



我虽然害怕再度看见什么,不过只是素描簿,应该没关系吧。



俊太郎立刻打开箱子,取出泛黄的素描簿和炭笔画本,数量相当可观。



我们两人随意拿起几本翻阅。



里头确实只画了既莫名其妙又零碎的图案速写。



不是连续几页画着同样的构图与图案,就是只画了一堆三角形和旋涡,没多久我们就看腻了。真搞不懂艺术家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不过,好几本素描簿中都出现同一个男人的脸孔,而且出现的次数太频繁,让人越看越害怕。每张姿势及构图几乎都一模一样。



我以前观赏过蒙克的画展,当时曾因为知道了那幅最有名的《呐喊》其实有庞大数量的草图而感到惊讶。还有一幅画也令我印象深刻,是一个男人头部的背影与一个女人的头发并列交织,蒙克不厌其烦地画出多张同样的构图,背景一片漆黑,看不见男人与女人的脸孔,几乎只出现两个人的头部。我记得当时心里毛毛的,纳闷蒙克到底执著于这张构图的哪一点。



我注视着素描簿中男子的脸,看来似乎是个年轻男子,他到底是谁?是真有其人,抑或只是伦子幻想中的人物?男人精悍的脸庞在潦草的笔触中显得格外突出。



这些素描簿实在没什么内容,我和俊太郎一本接着一本不停翻阅。



我起初没注意到,后来看见在每一页的角落都写着小小的日期。



或许她的确将画素描当做是写日记。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不过她的字实在太丑难以辨识,也许她自己也没心情写日记吧。



不断重复看同样的画,感觉仿佛在看一部动画。



翻着翻着,我忽然发觉有些异样。



我似乎看到好几个同样的记号。



是我看错了吗?我放慢翻阅的速度。



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些日期旁做了×记号。



“俊太郎,你想这是什么?”



我指给他看那个记号。



“看起来像叉号。”



“这我知道啊,我是问你为什么打叉号。”



“我怎么会知道啊。”



这个记号断断续续出现好几次。偶尔会连续出现两天,不过大都是隔个两三周才出现一次。



记在日期旁,代表这个记号对伦子有什么意义吗?



“万由子,你会画画吗?”



俊太郎突然问起。



“完全不会。”



“美术成绩呢?”



“永远只有三分。”



“要不要试着画画看?说不定你有意想不到的才华哦。”



“才没有呢。”



我苦笑。



“我认为,其实大家多少都相信转世投胎这种事。许多人虽然不相信世上有幽灵、超能力或是外星人,却相信转世投胎的存在。”



俊太郎露出认真的表情。



“噢,你也相信吗?”



“你有没有产生过既视感?”(既视感,源自法文deja vu,指人在现实环境中突然对某些景象感到似曾相识——译者注)



他反问我。



“不能说没有啦……”



“对吧?现在美国也正在流行研究临死体验。人们为什么愿意相信转世投胎的存在?终究是因为我们对于死亡的不了解。我们只知道如何活,也只能拥有在世时的记忆。我们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却又突然消失,人们无法接受这种现象,而宁愿相信自己是永续的一部分。因为自然界也是不停循环,不是吗?水在地球上的总量不变,它会变成云朵、雨水,永远在世上循环。其他物质也是如此,所以人们很难相信唯有人类是一时性的东西。这无关佛教的影响,而是人类本能的思想。”



“哦……”



“所以万由子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幸运,积极回想前世哦。”



“幸运?你说我?哪里幸运啊?这么倒霉还叫幸运?”



难得俊太郎正经谈论一件事,我才愿意认真倾听,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论。



“很幸运啊,你知道你的前世是谁呢!”



俊太郎完全没听进我的话。



“我完全不想知道。至少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知道。”



我伤透脑筋。事情演变得如此麻烦,我宁可伦子投胎后变成教授或俊太郎。



“对了,听说如果前世是意外死亡,投胎后便会对前世的死因感到恐惧。例如因空难死亡的人会怕飞机,溺水身亡的人会讨厌碰水。万由子呢?会不会怕剪刀?”



俊太郎自顾自地继续谈论。



是我不该期待这家伙学会体谅,我放弃。



仔细回想,我完全没这种印象。



“完全不会,我还挺擅长使用剪刀呢。况且我们家对刀子之类的物品保管很严谨,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自幼从未因为剪刀受伤,也不记得因为剪刀而发生过什么意外。当然,我也从不怕剪刀。”



我耸了耸肩。



“坦白说,我一直搞不懂这点。所谓转世投胎,难道是最初那个人不断变换记忆、不停轮回转世吗?还是说,被我们叫做‘灵魂’的东西其实像是个磁盘片,每次投胎就会重新输入不同的数据?这两者之间有绝大的差异哦。这牵涉到灵魂本身是否存在人格。如果转世投胎是以前者的方式进行,那么我和伦子的个性应该有更多共通点。如果是后者,表示是有些忘了删除的信息还残留在磁盘片中。”



“嗯,的确。我觉得磁盘片理论比较正确,不过,这也会受到磁盘片本身的性能或是环境影响吧?例如容量太小,或是使用久了磁气受到干扰等等,所以各个磁盘片拥有各自的习性,或许也就造就了所谓的‘人格’。”



话题越来越难懂,我可没心情和具有博士学位程度的人谈论艰深的话题。



“我们去吃午饭吧。”



闲着没事的教授终于开口了。



在回到家之前,我早已忘了那通电话。



买了东西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我伸手进包找钥匙,另一只手上提了一堆东西,偏偏这种时候就是找不到钥匙。



不只是多,食品类的东西还特别重。我暂且将超市塑料袋挂在门把上,两手努力找着钥匙。忽然闻到一股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