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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海边的道路,漫长且曲折(1 / 2)



1



装了食物的大盘子被端上桌,教授的目光立刻紧盯着不放。



烤扇贝与虾子的香气扑鼻,即使是原本没食欲的人,闻到这香味也会胃口大开。



“听了那个男人讲的话,你有什么感想?”



教授一边将大量的橄榄油淋在食物上,一边问道。



“感想是吧……”



我无力地笑了笑,喝下一口早已没了泡沫的啤酒。



“老实说我好害怕。我真的觉得有把剪刀刺进了我的脖子。那种感觉非常鲜明,我甚至觉得血已经喷出来了。”



“真的吗?你该不会和那个男的联手捉弄我吧?”



教授有点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我相当气愤。



“开什么玩笑啊!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啊!早知道就不该去看什么画展!我应该乖乖留下来打字才对!”



我奋力将叉子往盘中的虾子一插,但是随即便厌恶起自己的行为。



耳边传来别桌客人的嬉笑喧哗声。



看着服务生们在温暖的橘色灯光照明下勤奋工作,一时之间我有种错觉,仿佛刚才在下落合的公寓里上演的戏码不过是场噩梦罢了。那名男子的故事诡异到令人无法置信。



“那么,如果教授是我会怎么做?如果有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对你说,你是家母的转世投胎,请你帮忙回想她遇害当时的状况,你会怎么做呢?”



“当然愿意,我最喜欢这种事了。”



教授挺起胸膛。



“这有什么好得意,真是的。”



是我问错人了,真想哭。



“那个男的到底有什么目的?就我们目前知道的信息来判断,除非他真的是认真的,否则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就是认真才麻烦呀。”



教授完全不愿体谅感到困扰的我,自顾自地聊了起来,让我不禁想泼他冷水。



“嗯,他的确是认真的。人家可是大企业M电器公司的工程师,在工作日特地请假来找我,做出这样的举动,对一般上班族而言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呢。他来是为了说出这么异想天开的故事,这表示他真的是认真的。不过,其实名片可以随便伪造,我们最好还是调查一下他的底细。”



教授掏出男子的名片仔细瞧了瞧,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堆。



“那当然喽。”



我开始闹别扭。教授挥了挥手,随口敷衍我两句。这让我知道他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好奇,我更加火大了。



“不要太快下定论嘛。也许他另有动机也说不定。或许这是某种高明的推销手法,也或许是他对万由子一见钟情,企图接近你。对了!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他不希望我留在那栋公寓里,因此企图让我离开房间。有可能是我收藏的古书中有一本价值不菲的书,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又或许他在我楼下的房间印制伪钞……嗯,可能的解答有无限多种哦。”



“怎么可能!他说他最近就快结婚了,而且这些猜测完全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会场看到那些东西啊。”



“嗯,你说得没错。”



教授轻易认错了。他张大了他那细长的双眼。



“所以这不是骗人,他并没有撒谎,而是说明了事实。那么你说这件事该怎么解释?”



我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我的想法。



“也就是说,我确实是高槻伦子的化身。”



“嗯,的确有这个可能性。万由子,你过去确实不认识高槻伦子或高槻秒,对吧?”



“是啊。到昨天为止是如此。我很努力地回想,但我是在高槻伦子过世后才出生的啊,我怎样都想不出我与高槻秒曾有过任何接触。况且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那些画作不是首次公开吗?就连家人都没看过,我这个陌生人要接触的可能性近乎零吧。真讨厌,不管怎么想,到最后都是同一个结论嘛!”



“当初万由子提议要去看那个画展,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吗?”



教授忽然提起这一点。



关于这一点,我也思索了好久。



教授每天会收到大量邮件。



博物学这个领域的范围广阔无边,牵涉各种莫名其妙的学问,而且世上能引起教授的兴趣及好奇心的事物又数不胜数,加上他来者不拒、讨人喜欢的个性,无论如何都无法减少收到的邮件数量。



而且教授最近出了本谈论博物学的趣味书,原本只是图好玩才出的,但是却广受好评,演讲活动的邀约不断涌来。名声越大,邮件越只可能有增无减。各种商品型录、简介,别墅或不动产的推销信,金融商品、健康食品的广告单,这些杂七杂八的广告信件我都直接销毁。即使如此,依旧还有一大堆符合教授兴趣的邮件,例如出版社的新刊信息、展览会的邀请函。我会将这些邮件整理出来,丢在房间一角的竹篮里。



闲暇时,我们便从竹篮中随意挑出一张邀请函,前往参观。



这次也是如此。教授最近连续接了几场演讲,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便提议出门去看展览。我随意抽出一张邀请函,而那正是高槻伦子的画展。



“并没有特别的动机啊。我就跟平常一样,从竹篮里随便翻出几张邀请函,因为那张印了海景画的邀请函看起来比较抢眼,便决定去看这个了。我真的没有其他用意。”



我试图回想抽出那张卡片时的心情。



完全无意识。我抽出它时,心情确实没有任何变化。



其他的邀请函都过于朴素,唯有那张画打动了我。



“看到那张卡片时,你感觉到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想到,好久没去欣赏画展了。之后在画展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当时我完全没有感受到。”



我耸了耸肩。



瞬间,一个疑问跳进我的脑海。



莫非我在潜意识下感觉到了什么?



我是否预感到了什么,才会挑出那张邀请函?



“这么说来,还真是难得的巧合,或许是高槻伦子在呼唤着万由子。”



“别说了,好可怕哦!”



我不禁大叫,教授的话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服务生再次出现,这次端来了茄汁意大利面。



我们两人默默地用餐。咀嚼着美味的意大利面,我却无法尽兴享用。



“……万由子,你对所谓‘转世投胎’一事了解多少?”



半盘意大利面下肚之后,教授又开口了。



“谈不上了解。我对这方面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一点电视上关于灵异的节目,例如‘我在恐山(位于青森县的山地,日本三大灵场之一——译者注)看到我的前世!’之类的节目。”



我谨慎地回答教授的问题。



“关于埃及金字塔的研究,你知道最近出现了新的论点吗?”



教授大口吞下意大利面,故作轻松地说着。



“金字塔?”



怎么会提起金字塔?



“其实这是一名业余研究者提出的论点,学界尚未认同他的说法。那名研究者认为金字塔面对尼罗河的位置,其实是仿照了猎户星座相对于银河的位置。在金字塔旁有一条又细又斜的坑道,学者以往都找不出这条坑道设置的用意,长久以来它便成了金字塔最大的谜之一。新的论点认为当时人们就是利用这里观星,并在此举行法老王的再生仪式。由于猎户星座不常出现,因此它被视为再生的象征。”



教授用餐巾擦了擦嘴。



“自古以来,世界各地古文化中皆有转世投胎的思想。描写死者复活的过程,人们称之为‘亡灵之书’的文字记录也存在于世界各地。关于这方面的思想,最近藏传佛教颇出名的。”



“藏传佛教?自从高中上完世界史之后就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教授喝下一口葡萄酒,以授课的口吻说着。



“轮回转世的思想渗透在他们心中,他们相信人过世之后,在第四十九天将重获另一个生命。”



“这怎么可能!”



我不禁失笑。教授斜眼瞪我。



“真难以置信……”



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都已经是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教授拿起酒瓶倒酒。



“这算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即使西藏人相信轮回转世之说,但这也是少有的奇迹。不过,亚洲国家的多数民众都信奉佛教,民间自古以来便不乏投胎转世的故事。佛教各流派的基本思想都相信人将背负生老病死的痛苦,不断通过轮回才得以解脱。即使是倡导科学万能的美国,最近也开始承认转世现象的存在。没人知道人死后转世投胎的起因或是目的,但这种现象已经逐渐被世人承认了。”



“这样啊……”



教授请服务生拿菜单过来。我们神情凝重地挑选甜点,仿佛适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就藏在菜单上。



“万由子,你听说过临死体验吗?”



“听过。据说在奄奄一息或是心脏暂停跳动的情况之下再度苏醒的人,其中有不少都经历了类似的体验。”



“没错。像这样的故事常听到吧。某人在漆黑的隧道彼端看见美丽耀眼的光芒,走出隧道看到的是百花齐放的草原,一旁还流着一条小河,那世界实在太舒服,那个人希望能够永远留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可是背后有人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又或是小河对岸有人不允许那个人渡河,那个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于是就这样苏醒了。”



“以前常听说类似的故事,不过这应该只是做梦吧。”



“疑点就在这里。据说当肉体遭受强烈痛楚时,人脑会分泌一种类似麻药的荷尔蒙,学者分析那些景象可能是脑内分泌荷尔蒙所引起的幻觉。目前研究已知,只要刺激人脑的特定部位,被实验者就会听见音乐或是重复同样的动作。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临死体验的真实性。”



一说到这类话题,教授便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像是肖斯塔可维奇(Dmitry Shostakovich,1906-1975),俄国作曲家,毕生创作了十五首交响曲,十五首弦乐重奏曲,多首芭蕾舞剧、歌剧与电影等戏剧音乐。由于历经俄国体制多次转变,也曾亲身从军,其交响曲深刻思考生命与死亡、和平与战争等意义。曾自述其创作《第八号交响曲》时,他的脑中残留着枪弹的碎片,不时刺激他,使他脑中一天到晚都响彻着音乐声。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是那块碎片所引起的,他甚至拜托医生不要将它取出,因为没有那块碎片他也就听不到音乐了。”



冰淇淋上桌了。



“但是,有一种临死体验无法以荷尔蒙分泌说来解释。”



教授舔着甜点匙,继续说着。



“哪种?”



“灵魂出窍。”



“灵魂出窍?”



“在各种临死体验当中,另一个大家津津乐道的故事就是灵魂出窍。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从高处俯瞰着自己的肉体。有人说出窍后能看到正照料着昏睡的自己的医护人员,也有人能看见待在隔壁房间的家人,甚或是跑到远处的护理站,看见护士的一举一动。这类现象无法以荷尔蒙分泌说来解释。”



“也就是说,人的灵魂在死亡时将离开原来的肉体,进入别的肉体,这便是人能够转世投胎的证明。是这个意思吗?”



“没那么单纯,不过大致没错。”



“这种说法将来有可能获得科学证明吗?”



“谁知道?人类原本就属于具有灵性的生物,然而科学早已远远超越人类。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不过我有一种预感,科学越进步,也将越接近宗教,人类将迎接宁静且灵性的时代来临。”



“灵性的,是吗……”



“是啊。还有,最近的研究发现,母亲在生产时,婴儿的脑部会分泌某种荷尔蒙以缓和出生时的痛苦。这种荷尔蒙具有消除记忆的作用。”



“消除记忆?”



“没错,这已被动物实验证明。将这种荷尔蒙注射在实验动物身上,它将遗忘过去所学习的一切。因此有一种论点,认为这种荷尔蒙删除了前世的记忆。”



品尝美食之后,我的心情好不容易踏实一些,然而此时周遭的气温似乎又下降了几度。



“……难道,难道我真的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我小声地嘟囔着,陷入惶恐之中。



“在我看来,你确实符合转世投胎的典型条件。”



“典型条件?有这种东西吗?”



我惊讶地反问。



“我举个例子吧。这是非常出名的英国帕洛克姐妹的案例。1957年5月5日,在英格兰北部的黑克森,一辆车突然冲向人行道,帕洛克夫妇的两个女儿——乔安与杰奎琳两人当场死亡。当时乔安十一岁,杰奎琳六岁。一年后,帕洛克太太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婴,取名为珍妮弗和茱莉安。”



“该不会……”



“随着这对双胞胎逐渐长大,帕洛克夫妇渐渐发现她们分别拥有乔安与杰奎琳的记忆。她们各自记得过世姐姐们的握笔方式以及心爱的玩具,也认得第一次造访的城市、公园或学校,而且两人身上的胎记分别与乔安、杰奎琳的胎记一模一样。这个案例符合转世投胎现象的主要模式。观察世界上知名的几个转世投胎案例可以发现几个共通点。首先,当事人多半死于非命,例如车祸、天灾或凶杀。”



我不禁心头一震。



离奇死亡,是遭人刺杀的。



“第二点则是,死亡到投胎的间隔大约为一年内。再久也不过两年,极少出现事隔多年才投胎的案例。”



在我出生前一年。



我的表情逐渐僵硬。



“另外,若是死于意外事故或灾害,投胎后将延续前世的恐惧,也就是会对当初造成自己死亡的原因感到害怕,或是在前世的外伤部位出现胎记之类的痕迹。”



忽然发现我的手按压着自己的颈部,我在不自觉中触碰了那个地方。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请问你脖子上有没有胎记?”



“胎记?”



那时,秒也提到了胎记。



他大概早就知道这是转世投胎者常有的特征了。



“家母的致命伤就是剪刀刺进颈部的那一刀。”



我反射性地伸手按住脖子。



昏厥的前一刻感受到的冲击。那里,那里应该是……



“有,在这里。从小我颈侧就有一块椭圆形的胎记,为什么会有这块胎记我也不知道。”



秒没再多说什么,但他的眼神中泄露出兴奋的神色。



我早已经忘了自身这个特征,没想到竟然让陌生人说中了。



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开心的经验。



我无法,也无意掩饰心中的不悦。



秒突然取出一张纸。



“其实,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重点?”



“是的。我预计在今年秋天结婚,之前将家里整理了一番。当初就是因为要清理仓库,将家母的作品做个整理,才会决定举行画展。我与亲戚以及家母的朋友一起选出适合展出的画作,结果发现了这样东西。”



秒摊开一张纸。



我和教授战战兢兢地靠近去看。



看来是一张信纸的影印本,上头的字迹特殊且潦草。



如果我死了,请把指定的作品分送给以下几位:



伊东澪子  遛狗的女人



矢作英之进 阴天



十和田景子 黄昏



手冢正明  晚夏



一九六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高槻伦子



她的字迹看了令人起鸡皮疙瘩。



难以想象这是女性的字迹。



写下的同时,文字仿佛立即解体,四分五裂、毫无完整性。姓名与作品名也没有对齐,仿佛只是随意乱写上的。



“这是令堂……”



教授抬起头问道。



秒点了点头。



“是遗书。家母就在这个日期的两天后遇害。这封信夹在她死前正在绘制的画作里,就藏在画布与画框之间,之前一直都未被发现。”



“你知道上面写的这些人是谁吗?”



“我并不认识他们,这几位似乎都是家母生前的好友。家母的好恶相当分明,绝对不会将作品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秒说到此便停了下来。



我和教授都猜不透他的用意为何。



先不论事实真假——他相信我是他母亲的转世投胎,我们姑且先了解他这个想法。但是,我们与这件事还有新发现的遗书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然后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不耐烦地问道。



秒的神情又显得犹豫了。



你都已经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在心中呐喊着。



终于,秒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



“我想请你回想。”



“回想?”



我疑惑地重述他的话。



“是的。请你回想家母遇害当时的状况。”



“啊?”



我的身体不由得向后退缩。



“我已经和这些人约了时间送画,我想请你陪我去见他们。”



“什么?干吗要我做这种事?”



前一刻,秒看来只是个懦弱的青年,这时从他的神情中却流露出某种激烈的东西,让人窥探到他坚定的内在。或许他是个工作能干的人……我忽然想到不相干的事去了。



“过去的我,总是拼了命地为自己打造人生。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我为了保有自己的领域,只能使尽全力为自己奋斗,所以完全没有空闲去思索其他事情。这次借着整理家母的画作,总算有点余力回头看看过去,然后我终于惊醒了。我竟然一无所知?家母被杀,死得那么凄惨,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谁害她那么惨?我却一点也不了解。她留下这么多精彩的画作,而且比谁都美丽动人,为何必须面临如此暴力的死亡?不只是我,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想了解这起凶杀案的来龙去脉,大家早已遗忘了高槻伦子这个画家、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她却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母亲啊!”



秒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而我的脑海中却充满了“回想”这个词。



回想!



“求求你!我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但是拜托你,拜托你陪我。我想听他们谈谈我的母亲。然后,也许能借此唤起你对家母的一丝丝记忆……不,即使你想不起来也无所谓,就当做是安慰我也好。”



秒靠近我,露出苦苦哀求的神情。



我既无奈又困惑。令人错愕的事实接二连三迎面而来,面对如同拳击选手挥出的重拳,我感到手足无措。



“请问……”



教授双手抱胸,以慵懒的语气说话了。



“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回想,你刚刚说请她回想,对吧?你要她想起你母亲遇害当时的状况。那么,假使她真的想起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这是什么意思?”



秒呆滞地望着教授。



“别装傻了,你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吧?这是一件至今尚未破案的凶杀案啊!如果她想起当时的状况,必定也会想起凶手的长相。这将变成什么情况?你要找出凶手吗?找到了又如何?报警吗?难道你要告诉警察,这个女孩是被害者的转世投胎,就让她当证人吧。或是说,假设你不报警,那你能从此放手不管了吗?她已经唤起的记忆又该如何处置?凶手的相貌将烙印在她心中,跟随她一辈子。你刚才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无理的要求!”



剧烈的恐惧感爬上背脊。



那只……手。



对我挥起剪刀的那只手。



假使那只手底下出现一张脸!



我无法正视那张脸,绝对。



万一看清了那张脸,噩梦将伴随我一辈子。就连那天在会场看见的那些短暂片段都在我心中深深地扎了根,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害怕它会随时浮现在眼前。恐惧感犹如一层薄而坚韧的膜,包覆了我的心。



“我不要!这样的事太可怕了!”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充满愤怒与恐惧的呐喊。



秒羞愧地垂下头,涨红了脸。



三人之间顿时陷入沉默,气氛变得尴尬。



“老实说,我不能否认起初我的确有意找出凶手。”



沉默片刻后,秒开口了。



“办了画展,然后你在会场昏倒了。当时我心想,是母亲替我牵的线吗?她是不是希望我找出凶手?如果能够找出凶手,我想,母亲也算能够瞑目吧。不过,是我太肤浅了。坦白说,我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想到你的感受。对你来说,这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呀。”



秒的身体仿佛气球泄了气。



我心情极其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秒,恐惧感与同情心互相拉扯,但是恐惧感终究胜过一切。



与秒一样,我的双亲也都过世了。母亲过世时我还小,几乎不记得她的样貌,而父亲则是在两年前往生。我渴望好好了解父母的生平,但是一方面又觉得,事到如今我又何必挖掘过去,再度面对他们过世时的失落?这两种情绪总是在我心中交战不断。



其实我平常并不会特别想到他们。然而,已不在世上的人,在某些时刻却满满占据了我的心。



我想起国中、高中时的升学、毕业典礼,那时我偷偷地翻出母亲的照片,深深思念着她。在那样的季节里,最为我高兴的人却不在身边。



原以为只有我会这么做,但是当大我六岁的姐姐即将开始工作时,我发现她也偷偷翻开了母亲的相册。看着这一幕,我的心情五味杂陈。



“转世投胎案例的这几个条件你的确满足了,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可以推测古桥万由子或许是高槻伦子的化身。而且你们两人还有个非常特殊的共通点。”



教授谨慎挑选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句。



高槻秒离开的时候,一再向我道歉。我恍惚回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然后偷瞄了一眼教授的表情。特殊的共通点啊……



“你明天有什么打算?”



教授问我。



“明天……”



我机械地重复教授的话。



明天是高槻伦子遗作展的最后一天。高槻秒离开时表示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果时间许可的话,欢迎我们再去参观。



教授一副很想去的样子,显然他对这桩怪事非常好奇。



我刻意摆出严肃平板的表情说道:“要去,教授自己去吧。我要留下来工作。我啊,再也不要面对那么恶心的画面了!”



教授显得相当失望。我不理他,一口气喝下早已冷掉的浓缩咖啡。



2



当晚和教授分别后,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



在小田急线的豪德寺站下车,步行十五分钟,我和姐姐住的独门独栋屋子就在附近的传统住宅区里。虽然一个人回到独居的公寓房间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不过独自回到漆黑无人的屋子里也没舒服到哪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反正就是很可怕。不论多么疲倦,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全身的知觉好似一瞬间都丧失了。我立刻开锁,确定屋内没有任何异样之后,再迅速地把大门锁上,匆匆将屋子里所有灯打开。



淋浴过后,那种全身紧绷的感觉才总算放松下来。为了疏解情绪,我烧起热开水,泡了满满一杯茉莉花茶。当我优哉游哉喝着热茶时,姐姐正好回来了,她今天好像又带了坏心情回家。



“真是的!搞什么东西啊!”



姐姐漱口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听起来好像一面在低声怒斥着什么。



恐怖哟!我忍不住缩起脖子。



万佐子姐姐大我六岁,在某个很有名的百货公司工作。



她一向认真工作,两年前升职为营业企划课课长后,整个人更增了几分凝重严肃的气息,真是可惜了她美丽的脸蛋。这样说也不大对,其实正因为姐姐容貌端丽,因此更加气势逼人。



我打算替她泡杯茉莉花茶。不过虽然茉莉花茶有稳定情绪的作用,在我们两姐妹身上的效果并不明显。



“咦?怎么啦?现在在喝这东西,你也很晚才回来是吧。”



走进厨房的姐姐立刻注意到我的茶杯。



“姐,晚餐吃了吗?”



“吃过了。”



“又吃外面啊?会长青春痘哦。”



“我这年纪已经不能叫青春痘啦。呜呜,脚好痛哦,最近实在很严重呢。拜托你了,万由子。”



姐姐坐在椅子上,双腿抬起搁在我大腿上。



由我帮她按摩双腿,这是自从她升官后养成的习惯。



我还在银行上班时,姐姐经常帮我按摩肩膀。当时我为慢性肩膀酸痛所苦,严重到因此胃痛。



“我们两个好像欧巴桑哦。”互相调侃着的我们试了各种据说有效的体操或中药。



“哇!真的很惨哦!肿得好厉害啊。姐,不要再穿高跟鞋了。或是改穿低一点,例如五公分高的吧。”



“哎哟,穿低跟鞋无法挺起身体施力呀。鞋跟高的话,身体就会稍微前倾嘛。全身充满了攻击性,有种今天也不会输的感觉。”



“这我懂啦。女性上班族的套装若不搭配高跟鞋就不体面。可是穿高跟鞋会对子宫造成不良影响哟。哎呀!好严重哦,指甲已经陷入肉里了,你不痛吗?都已经变成紫色了。”



姐姐的脚拇指指甲已经陷入肉里,我轻轻戳了一下,姐姐痛到要跳了起来。



每晚姐姐回来时总是累得像一条破抹布,可是隔天早上又如同僵尸复活般,穿着擦拭闪亮的高跟鞋,妆容光鲜亮丽地出门上班。唉,女人真辛苦。



“喂,姐,脸转过来让我看一下……你右眼下有黑眼圈哦。”



“你发现啦?右眼戴的隐形眼镜最近一直弄得我不舒服,可是我没空去看眼科。每天都在想应该早点去看,想着想着就过了一周。”



“看个医生有那么难吗!是不是度数不合?你原本视力就不太好。”



“嗯,我觉得最近度数又加深了。一定是那个计算机狂部长害的。”



姐姐突然变脸,吊起眉毛犹如鬼面具。



她口中的计算机狂部长正是她的新上司,据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计算机迷。他的办公桌根本就像是各家计算机厂商的展示区,总是摆满了好几台笔记本电脑。如果只是他自己爱玩计算机也就罢了,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将早已弃置的旧客户名单数据用计算机建成文件。姐姐与她的下属都不得不在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忙不过来的情况下,分神花时间去处理这一件极为繁杂却又无助于将来的麻烦事。



姐姐谈起对他的愤恨时,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不敢靠近。她气愤的样子像是会在半夜拿出草人和五寸钉诅咒似的。啊,不过以她的个性,若要敲钉子,她不会敲在草人身上,而是直接打人对方的心脏吧。



“好想吃点甜的……”



姐姐懒洋洋地起身,在橱柜里随意翻找着。



“我这里有真纪的妈妈送我们的小布施的栗子羊羹,帮你切吧?”



“好。”



我替姐姐切了一块厚的,给自己切一块薄的。



我们默默地吃着羊羹。



“对了,万由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昨天起你的气色就不好,有点怪。”



姐姐突然露出锐利的眼神。



我心头一震。



不愧是姐姐,多年来既是长姊又兼母职,即使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不多,她的直觉和眼力真是令人佩服。想必公司的下属们对她也是畏惧万分吧。



女人之间只需要瞬间的眼神交会,即能读取对方的身体状况或内心变化。在她选口红或照镜子的时候,便一面在观察我脱衣服的方式或摆漱口杯的位置。



“没事啊。只是有点累而已。我没什么事,有事我一定会向你报告啦。”



我故作平静地说着。我无意向姐姐透露那么荒唐的故事。就算说了,也只是让她担心。



姐姐的表情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



一个神经质的少女凝视着我,好熟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