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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通往大海的路(2 / 2)


正明瞄了我们一眼,默默走进厨房。教授似乎已经把我们的遭遇告诉他了。



空旷的客厅内无人开口,只听见外头的狂风暴雨声,还有正明炒饭的声音。



教授到底在想什么?他所谓的客人就是手冢正明吗?



“哇!看起来很好吃哦!”



教授显得异常开朗,一一替大家端出盘子。怪了,教授的语气变得高昂时,表示他心中有所企图。



正明特地替我们做炒饭,可是大伙都累坏了,我就连咀嚼都觉得吃力。做完料理后,正明坐在客厅角落的木椅上静静抽烟。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原本大家的神情呆滞,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发现情况不对劲,秒也频频偷看教授或正明。



“……教授,我可以睡一下吗?”



我忍不住打哈欠,急忙问他。秒和十诗子的上下眼皮也快粘在一起了。



“不行,再等一下。再来一个人就开始了。”



教授以明快的声音说着。



再来一个人?



“啊?还有人要来吗?”



“嗯,快到了。万由子,可不可以再煮一些咖啡?”



“好。”



我打起精神站起来。



沉默的时间持续好久。咖啡机发出美味的咕噜声,却没人续杯。我听着雨声,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砰的一声。



接着刺耳的铃声响起,大伙都跳起来了。



教授连忙起身前去开门。



再次听见狂风呼啸声。



这次出现的人物令我诧异。



他的脸在瞬间被门影遮住,看不清楚,但确实是矢作英之进。



他似乎是自行开车前来,全身都淋湿了。但是他依旧散发出压倒性的威严,一走进客厅,房内的空气顿时觉醒了。



他第一眼瞧了正明,两人有点尴尬地点头致意。



“好久不见,泰山。”



英之进对教授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仿佛有一股冰冷的烟雾由他全身袅袅升起。教授也静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你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我想我应该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吧。”



英之进的声音虽然柔和,却蕴含了他刻意压抑的霸气。



“是的。应该是您非常感兴趣的话题。”



教授不为所动,亲切地拉高嗓门。



我急忙为大家倒咖啡。



打瞌睡中的秒和十诗子也揉揉眼睛,挺身端坐。



正明也起身将椅子转向我们。



“夜深人静,外头又正逢暴风雨,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适合大家促膝谈心的时候。我想该是大家把各自的秘密一吐为快的时候了,否则我们都快崩溃了。”



教授猛然开口,以他那高亢诡异的声音当起了司仪,这里顿时成了大学教室。



“对了,有句话我要先说一声。伊东澪子要我传话给矢作先生,她说她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教授说话的神情自若。



矢作英之进却僵住了。



大伙一脸疑惑地互视。



伊东澪子不是失踪了吗?教授是在哪见到她的?



“……你,见到那个女人啦?”



英之进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问起。教授颔首。



“是的,不过我可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她吓死了。她说只要矢作先生肯原谅她,她希望能够再回到画廊。”



英之进嗤之以鼻。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冷淡的笑容。



“吓死是应该的,谁叫她要做那种傻事。”



“的确。竟敢勒索矢作先生,真是胆大包天啊。”



勒索?伊东澪子勒索矢作英之进?



我猜得没错。澪子的确目睹英之进杀害伦子,所以她想借此敲诈英之进……



“……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澪子会是‘遛狗的女人’。”



我的嘴违背了我的意志,不由自主地说起话来。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



“教授,你记得吗?第一次到伊东澪子的画廊时,她在屋子里焚着奇怪味道的香,闻起来很可怕吧?加上秒因为太紧张,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香水,让空气中的味道变得更恶心,我的鼻子都快歪了,可是她却完全不在乎。而且,当我把草莓礼盒送给她时,她闻了礼盒后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她说:‘哇,这是什么?点心吗?’



“当时我把礼盒拿在手上都还闻得到草莓味,而她将脸贴近礼盒,却还察觉不出里头装了什么。



“她闻不到,她是个失去嗅觉的人。伦子发现了这件事,我在警察局里看到警犬的海报时才恍然大悟。狗是嗅觉敏锐的动物,牵着狗走路刚好适合你呀,它来当你的鼻子嘛。伦子以之嘲讽澪子身体上的缺陷,所以澪子才会大发雷霆。澪子不希望让任何人发现,我们拜访那天她还发表高论,说什么人为了享受最美好的事物必须时常锻炼自己的感官之类的。”



我发现了这件事,也连带察觉到另一个事实。



“假设伊东澪子早就失去嗅觉,那么我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事发当天,手冢先生说澪子曾到过店里,你说她满身酒味……”



手冢正明哑然抬起头。



“我猜她当时应该没喝酒,她应该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的酒味。手冢先生,能否请你回想一下?事发前一晚,你说风雨吹进伦子的画室,吹倒茶几上的瓶子,瓶子破了。你记得那是什么瓶子吗?”



正明猛然惊觉。



他认真思索片刻后,双目圆睁,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想起医院使用的消毒酒精,以及电车内残留的酒味。



“……对了,那是白兰地的瓶子。我特别喜爱烈酒,所以当时觉得这么昂贵的酒,真是太可惜了。”



正明注视着我,我对他点了点头。



“当天,澪子应该先拜访过伦子。我不晓得澪子前去的目的为何,不过以她的个性而言,势必擅自闯入家中,在画室里四处走动。或许当时是风移动了瓶子的位置,总之澪子在房里打破了那瓶白兰地,因此她身上沾了白兰地的味道。随后她到手冢先生的店,假装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接下来就是我一直猜不透的部分,我想她应该在画室里发现了什么……”



教授盘着手,闭上眼睛仿佛正在聆听学生发表意见。



“嗯,你的推测到这里都没错。”



“那么她在画室里到底发现了什么?”



无人回应我。



她到底发现了什么?难道她真的目睹英之进杀害伦子了吗?



“该不会是……”



秒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那张纸条?就是家母的遗书。她一定是在画室看过那张纸条,所以才会逼问我其中的内容。”



教授、英之进还有正明,全都静默不开口。



三人脸色变得苍白。怎么了?我注视着他们三个人的表情。



沉默片刻之后,教授似乎下定了决心。



“……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么多,我想我们也瞒不住了。大家已经受尽折磨,现在只有揭开真相,对彼此才有好处。”



教授锐利的眼神中隐藏着怒气,静静地凝视在座每一个人。



原本毫无动静的英之进微微颔首,将身体埋入沙发之中。



真相?



远处,可能是海上吧,我听见从那里传来的狂风暴雨声。



“伊东澪子当时确实发现了伦子遗留的那张写有赠画名单的纸条。”



教授声音低沉,娓娓道来。



“她记得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打电话给秒是为了确定内容的正确性,但是她发现秒的回答和她的记忆有些出入,因此发现纸条上的部分内容被人窜改了。”



“纸条上的部分内容?你指的是……”



“作品标题。”



“标题?”



我重复着教授的话。



“……伦子原本打算送给英之进的作品,变成另一幅了。”



沉默笼罩了所有人。



英之进将身体深深埋进沙发,十指紧扣闭目静坐。



“所以不应该是‘阴天’啰?”



秒问起。



“没错。澪子确信这个把柄可以用来敲诈英之进。她的财务状况窘迫,双亲的财产早已被她花光了,本业也称不上成功。但是她太天真了,搞不清楚自己敲诈的对象是什么样的角色,对吧,矢作先生?要搞垮那间画廊、抹消澪子,这对你来说是易如反掌。而且澪子只是凭借自己以前的记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结果她反倒被矢作威胁。只要派几个黑道分子在画廊附近徘徊,澪子就吓得惊慌失措,误以为有人追杀她,因此拔腿逃跑了。这可让我累惨了,我可是查遍了所有非矢作集团旗下的饭店呢。”



原来教授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



“哼!那个女人消失的隔天,我就知道她住在哪一间饭店的几号房了。”



英之进不屑地嘀咕。



“窜改那张纸条的人,是你。”



教授转头面向手冢正明。



正明的脸色瞬间发白,磐石般的脸上浮出怯弱的神情。



“……那只是临时起意。”



正明发出无力的声音,然后闭上双眼。



“我一发现伦子,立刻奔去她家打算报警,打算伸手拿起电话时,发现了那张纸条。看了纸条上的内容,我马上意会出其中的涵义,顿时直觉不妙。当时雨水吹进屋子,纸条上的字迹因此模糊不清,又恰巧那幅‘阴天’就摆在一旁,我看见画板背后伦子的字迹,便突然起了窜改的念头。”



“纸条上原本指名哪一幅画?”



我忍不住发问。



“你试着回想画展,那幅画就在其中。”



教授给了提示。



画展里……好多海景画,作品数量太多,我根本记不得每一幅的标题。我摇摇头说:“好多类似的作品,我实在记不住每一幅画的标题。”



“展示廊起始处是摆了几张以童话为题的画,那些是她的成名作。矢作英之进使她成名,童话成了她的代表性题材,而答案就在其中。你想想看,睡美人、快乐王子,还有白雪公主。



遗书上写的并不是‘阴天’,而是‘白雪公主’。”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一幅很诡异的画。七个小矮人悲叹白雪公主的死去,另一端则描绘出凝视着这个景象的皇后。



可是我还是搞不懂这一切。



正明开口了。



“……因为雨水,‘姬’这个字几乎全消失了。伦子写的字大小不一,字迹潦草,特征明显,而且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参差不齐,太容易模仿了。在‘雪’的下面加上‘厶’,这样任谁都会把‘白雪’看成‘曇’。再在模糊不清的‘姬’字上改写为‘り空’就成了‘曇り空’……” (白雪公主的日语原文为“白雪姬”,阴天的原文则为“曇り空”——译者注)



“为什么要送‘白雪公主’?”



我依旧无法理解。



教授搔了搔头。



“你知道故事内容吗?故事大致是这样开始的:白雪公主出生时,因为过于美丽动人,而招来皇后的妒忌——白雪公主是叙述一个母亲因为嫉妒杀害自己孩子的故事。伦子引用这段故事,在画中隐藏了双重意义,送给秒的亲生父亲英之进。”



这一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教授、英之进还有正明却低头不语。



秒和十诗子都哑然无言,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秒竟然在毫无提示下,突然被告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我忽然想起拜访英之进办公室那天的情景。



他那眷恋的神情。注视秒的时候,那充满感情的眼神。



“秒,你也是技术人员,应该懂吧?”现在回想起来,英之进这句话或许是想表达身为影音器材的音响技师,他将自己的才华遗传给秒了。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英之进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他也充分了解大家的期待,但却迟迟不肯开口。



终于,他开口了。



“……当时我爱她爱得痴狂。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古怪的个性在我眼里也成了难以抵挡的魅力,而她也深爱着我,那真是美好的时光。



“她告诉我秒是我的孩子时我相当震惊,直到她说要把秒当成高槻先生的孩子养,我才安心。不过依我看,高槻先生应该隐约察觉到了吧。虽然刚知道的时候我感到有些错愕,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对秒产生了感情。但是伦子却不喜欢我的转变,若我表现出疼爱秒的态度,她就吊起眼角发怒。



“‘别管孩子了,享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光吧。鼎鼎大名的矢作英之进怎能让人看见笑嘻嘻地陪小孩玩耍的模样呢。’



“她极度厌恶平凡的恋爱或是家庭。我想她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渴望自己是个特别的女人,谈一场特别的恋爱。她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可怕。她对秒的妒意越来越露骨,认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爱情被孩子夺走了,依她的个性的确会这么想,在这一点上她也算是个小孩。原本我还没发现伦子的这一面,直到有天我注意到伦子看秒的眼神,已经逐渐变成女人憎恨情敌的模样,吓得我毛骨悚然。我心想,再这样下去不得了,不能够让伦子和秒处在同一个封闭空间内,太危险了。



“事发的前一晚,我来这里向她提出要求。



“我说我要分手,秒归我收养,我会让秒认祖归宗。



“那天如果我能够强行带走秒,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桩惨案,这些年我不知道为此后悔了多少次。”



英之进端正的五官扭曲了。



我的思绪好混乱。难道英之进不是凶手?我看到的那辆白车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教授一眼,教授的表情依旧漠然。



就在这个时候……



响亮的门铃声响起,三次。



大家都以为门铃不会再响了,吓得立刻转头看了大门,疑惑地互视。



又有访客吗?这个时候到底是谁?



“哦,还好还好,最后一位访客终于到啰。”



只见教授一人兴冲冲地跑向玄关。



门被开启,有人进来了。访客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



3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里站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物。



“姐姐!”



万佐子姐姐穿着湿雨衣,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表情僵硬地向教授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姐姐会到这儿来?姐姐应该不知道这一切啊?她怎么会和教授谈过?



教授指的最后一名访客,确实是姐姐。



姐姐显得十分紧张,胆怯地看了我们每一个人。其他人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她。



房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哎呀,还没介绍呢。她是古桥万佐子小姐,也就是古桥万由子小姐的姐姐。”



教授神情自若地介绍姐姐。大家目瞪口呆,尴尬地向她点头打招呼。



“万佐子小姐,请就座。我现在来说明请她来的缘由。”



姐姐点了点头,脱下大衣,疲倦地坐在沙发角落。



教授转向我们。



“我会牵涉进这件事,完全起因于一个大前提,就是古桥万由子小姐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我感到英之进、正明还有十诗子都惊讶地往我看来。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罪犯,不由得低下头。



“她确实记得伦子生前所有关于海的作品,也清楚记得伦子遇害的状况。她的确符合转世投胎的每一项条件。”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回头看着我,沉稳地继续往下说。



“……万由子在我家转动铅笔时,我第一次起疑了。记得吗?我们聊起猴子洗番薯的故事。在说明这个故事时,我发现这很类似某种现象。是什么?它到底类似什么?照道理说应该不知道,却在一出生就知道……



“跟万由子很像。再说具体一点,这故事酷似转世的现象。



“万由子的能力确实非常灵,但她不会对从未接触过的人产生反应。于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万由子并不是高槻伦子的转世,那么万由子为何会拥有伦子的记忆?



“还有一点。我虽然对转世投胎现象相当好奇,但对此也存有学术上的疑问。前世意外身亡的人,潜意识下通常会畏惧致自己于死地的东西。如果万由子确实是高槻伦子的转世,她前世的死状那么惨,又对那些画作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的话,那么为何万由子不怕剪刀?我的疑问就是从这些地方冒出的。”



话题突然转向我,使我胆战心惊。



现在非得提起这个话题吗?



——为何万由子就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记得教授在几天前说过这句话,难道他即将解开这个谜题吗?



“我开始思考这些疑点之后,忽然想起万由子说过的话。



“她说:‘我们家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也从不怕刀之类的东西。’想起这句话之后,我又想起另一件事。



“据说她家有许多新型的便利厨具。从多功能的蔬菜切碎器到面条制造机,应有尽有。如果家中有幼童,这还说得过去,不过她们家并没有。每一把剪刀都套上套子,这是否太神经质了呢?蔬菜切碎器、面条制造机与榨汁机,使用这些工具都不需要亲手拿刀。



“我猜,万由子家里替剪刀加上套子、买一大堆便利厨具的那个人,是不是害怕剪刀或是刀刃?”



我猛然看着姐姐。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想到万由子的姐姐。



“据她说姐姐小时候身体虚弱,时常发烧昏睡说梦话,万由子总是守在一旁听姐姐说梦话。我猜,万由子是不是在这个时候,记住了姐姐的梦话?姐姐的噩梦以及脑中的记忆画面传给了万由子,变成了万由子自己的记忆。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后,我打电话给万由子的姐姐,请她告诉我,二十五年前这个事件发生当天她在哪里?”



教授将脸转向姐姐。



姐姐脸色铁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内所有人都注视着姐姐。



姐姐声音紧张且低沉地缓缓开口说道。



“……我照着教授所说的话,刚才天还没黑之前,在这一带散步。我曾在那间小学玩耍,当年我们陪妈妈来这里养病……那时候家里经济状况还不错,那年夏天租下了一间别墅。我完全想起来了,我和妈妈在这里拍过照片,万由子应该在旧相本中看过。”



姐姐抬起头。她直直看着前方,却不是看着我们任何一人。



“……我,一直忘了那年的事。



“自从我懂事之后,母亲就反复住院又出院。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早已经习惯了。



“不过,那年夏天,母亲的状况好转了。虽然来养病,其实身体还算健康。除了休息之外她也无事可做,便开始亲手缝制衣服。她本来就擅长裁缝,只是一直没机会做,我每天都看到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替我缝制洋装。我片刻不离母亲的身旁,看着她拿起剪刀,熟练地裁剪布料,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件粉红色圆点洋装。



“当我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跑到那个小学,和附近的小朋友玩耍。



“有一天,我认识了附近别墅的小孩。



“头发有点长,身穿连身牛仔装的男孩……”



我偷瞄了秒一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凝视着地板。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一起玩了几次。有一天,他这么说:‘我妈妈每天会在花瓶里插上黄玫瑰。不过她气说剪刀钝了,剪不断花茎。’



“他看似相当懊恼,一直说:‘剪刀钝了,真的很麻烦。’



“隔天,我拿了母亲的裁缝用剪刀出门。



“母亲的剪刀特别利,而且她的手又小,我想小一号的剪刀刚好适合男孩,他妈妈也会吓一跳说这剪刀怎么这么好用吧。



“我把剪刀借给他,他开心地把剪刀收在牛仔装胸口的口袋里。”



姐姐停顿了一会儿,她的眼中似乎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害怕听到这段故事的结局。



“……当晚,外头狂风暴雨,台风提早报到,掠过这附近。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家里来了许多人来照料母亲,我则独自躲在房间角落。后来,我知道了我们隔天一早便得立刻返回东京。



“我得把剪刀要回来——我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



“隔天早上台风过境后,我提早起床跑去男孩家里。



“半路上,我在远方看见他母亲牵着他的手往海边走去。我追在他们身后……”



姐姐的眼神仿佛神游梦境。



看着她的眼睛,让我想起姐姐的少女时代。



我被吸过去了,我看到了。



风雨过后的清晨,树枝和漂流物散落在海岸上。



远方看见一对母子的身影,小女孩追寻着这对母子。



“当我再度发现两人时,我看见他母亲蹲在海里。当时我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现在懂了。”



姐姐睁大了眼睛。



“她将孩子推倒在海中,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屋内一片寂静。



外头风雨声呼呼作响,但是屋内却静默得可怕。



“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愣地望着那个景象。后来,男孩从海中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剪刀,那就是我借他的那把剪刀。就在瞬间,他高高举起手……”



姐姐在毫无意识下,举起自己的手。



这一刻,我幼年的记忆也忽然冒出。



以前我时常和姐姐打架,当姐姐要打我的时候,她必定会高举她的手打我的脖子。现在想想,她总是打同一个部位,就是我脖子上那块胎记。有一次她用直笛打我的脖子,我痛得差点晕了过去。当时姐姐的表情狰狞,把我吓得半死。



姐姐突然停止动作,单手摆回大腿上,倾斜身子抱着自己的头。



秒全身颤抖。



他已忘了要擦拭身上的汗水。



教授声音低沉地开口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的?依我的推测,自从准备画展那时候起,你的记忆就渐渐恢复了,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做噩梦的吧。当年治疗你的医师封锁你杀人的记忆,将你的噩梦解释为因为无法保护母亲而导致心中萌生罪恶感,毕竟谁能想得到竟是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自己也因为接受治疗,而完全忘了这件事。况且大家都一直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



原来如此。景子并未看错,她看见的“小女孩”就是当年的姐姐。



“仔细一想,每当万由子想起‘前世的记忆’时,身旁总是有秒。万由子并非恢复自己的记忆,其实是因为身旁的秒渐渐恢复记忆,万由子对此产生反应罢了。”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够同化对方的情绪,或者应该说他善于读取对方的心情。他能够增添我的灵感,仿佛他和我一起作画一样。



十诗子的话清楚浮现在脑中。



想象力丰富、具有包容力、心思细腻的人。



这种人最容易诱发我“寻找”的能力,我自己应该最了解这一点。其实,我早已发现秒超乎常人的细腻和体贴。



我不禁苦笑。苦涩的笑容,苦得叫人落泪。



“那么,我看见的白色车子是……”



我忽然想起这件事,看向英之进。



英之进挤出微弱的声音。



“……我在山中过了一夜,打算一大清早,趁伦子沉睡的时候带走秒。不过伦子似乎彻夜未眠,当我抵达时,她已经出去了。



“我看到了,我目睹了那个画面。



“我无能为力。我无法带走秒,也无法拯救伦子,只能尽快离开现场。”



果然他也在。那狰狞的表情,原来是目睹真实现场的表情。



“……我不希望秒看见那幅画。”



他的语气充满苦涩。



“那幅画…



“我在画展上看见它时,不知有多么惊恐。那幅画实在太可怕了,仿佛伦子死前的怨恨全都在画中爆发开来。如果成天与那幅画在一起,秒一定会想起那件事。想到这我就快崩溃了……”



“所以你在会场纵火。”



英之进微微点头。



“没想到秒这么快就找上我。总之,我不希望他接触那幅画,绝不能让他想起母亲。我成天思考如何阻止他,无计可施之下,最后只好寄出恐吓信。”



秒睁大眼睛一脸漠然。虽然身上的颤抖已经停止,眼神却空洞混浊。



教授缓缓开口对秒说道。



“你一定吓坏了吧。起初你毫不知情,然而这一切是你开了头。你所杀害的人转世投胎,这个人还费尽心力地回想你杀害她当时的记忆。未婚妻担心你的安危,到处探访。我猜,去拜访十和田景子的时候,你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吧?当十和田景子问你万由子的联络方式时,你是不是以为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为?那天晚上打电话给你的人不是恐吓者,而是十和田景子,你因此立刻展开行动……”



秒突然抱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声。



十诗子表情哀凄地抱住秒,秒却以痛苦的神情奋力甩开她的手。



十诗子泪水盈眶。



“……我好怕,好怕好怕。这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秒以干哑的声音述说着。



“我一直害怕哪天会有个人指着我说,是他!他就是凶手!我担心到无法入睡,这一定是母亲在惩罚我。只要一人眠,我便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梦见自己刺杀母亲的画面……每晚都是如此。”



秒的脸上露出被深沉的疲惫渗入的神色。每晚不断重复梦见同样的噩梦,我了解这是何等痛苦,多么折磨一个人。



“万一十诗子知道了怎么办?大家知道了怎么办?我好几次想一个人悄悄死去,但是见到十诗子忧心的神色,我实在不忍留下她……与其被人发现我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不如大家一起死吧。我打算带走所有可能发现我的罪行的人,看到万由子小姐竟然出现在这里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我将她和昏厥的十诗子绑在泳池里,放水后离开,自己从悬崖跳下……”



秒抱着头。



“可是我没死成,伤势也不严重。我在风雨中绝望地躺在悬崖下,这时泰山教授出现了,教授救了我。于是我和教授回到泳池救了她们。”



漫长的沉默笼罩。



“伦子临死前画了好几幅女人倒在海边的画,那是她的预告,她预告自己将携子自杀。”



教授喃喃自语。



所以“白雪公主”也是她的预告——画中有双重意义,因为你的爱转向孩子,所以我嫉妒孩子,杀了孩子。她将这个预告留给孩子的父亲.,



“其实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



十诗子紧抓着秒,抬头看我。



“十和田景子遇害那天,我发现秒的衬衫上有血迹!”



绝望的泪水缓缓滑落。



我现在才想起。



十诗子在医院抱住我时,当时她那表情、她的大眼睛,仿佛在诉说些什么。



我误以为她在担心秒的安危,其实她是为秒的嫌疑所苦。



啊啊,真是的。彻头彻尾,我都是个傻瓜。



真想放声大笑。



我到底是什么?其实我只是个局外人,却把所有人硬拖到这个地步。真的,我真的只是凑巧看见那幅画,才会挖掘出隐藏多年的秘密。那个画展是一切的开端,难道说,决定举办画展当时,命运就早已注定了?



不论是英之进或是正明,看起来都仿佛老了好几岁。



大家只是一心想保护秒。二十五年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秒卧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十诗子紧抓着秒不肯放手。



这一切是我的错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缓缓地望向房里每一个人。



我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面对这些折磨?



姐姐也承受了痛苦。



我看着姐姐。



姐姐红着双眼,身体缩得小小的,坐在一旁,像个愧疚自己的所作所为、失去双亲的无辜小女孩。



我忍不住跑到姐姐身旁,搂住她冰冷的脖子。



姐姐紧抓着我的手。



泪水涌出,激烈的情感贯穿全身,那是一股强烈的怒火。



“不是!不是这样!”



我抱着姐姐痛哭,回头对着所有人大吼。



“伦子确实存在!伦子回来了!她在我心中,在姐姐心中,在那些画中!她并不是回来责怪秒,也不是来惩罚秒。她不是说过吗?下一次不会重蹈覆辙,下一次绝不会再错了。她自己很清楚,上一次做错了,上一次失败了,不过这次没有再犯错了,对吧?大家说是不是?”



无人回应。我抱着姐姐哽咽,泪水停不下来。



没有人做错事,没有一个人心存恶意。



剧烈的风雨声持续不断,但是暴风雨正渐渐远离我们。



早晨悄悄来临。



风雨即将退去,留下满是漂流物的混浊大海。我仿佛看见破晓的阳光照射在海面上,那是伦子在最后一刻目睹的早晨。



她是否看见黄玫瑰漂浮在海面上?



黄玫瑰的花语正是“嫉妒”,而这句花语也烧毁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