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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果实中的龙(1 / 2)



我想起造访学长住处、听他说话的那阵子的事。



无论是学长一面以电暖炉温暖手指一面讲述故事的侧脸,还是书桌上黑色皮制大笔记本、堆满房里的旧书的味道、从烟斗蒸腾缠绕灯罩的浓烟——对刚进大学的我来说,在京都街道邂逅的一切莫不难能可贵,关于学长的一切也封印在琥珀当中,带着甘甜的色彩残留在我的记忆。



那一连串的回忆分量极重,使我有一种错觉,觉得我的学生时代大半都在学长房间度过。实际上,我俩交游的时间不过短短半年。



在我大一升大二那年春天,学长自我眼前消失了。



那之后,我们没再见过面。







学长出身青森县下北半岛的根部,一个名为「野边地」的城镇。他老家原本是大地主,后来因战后的农地改革而没落。高中毕业前学长从未离开家乡,他趁着大学联考的机会来到京都。从此之后,他鲜少回老家。学长隶属于法学系,大二升大三的时候,休学半年去丝路旅行,最远抵达伊斯坦堡。目前,他专心在准备司法考试。



以上,就是当初我所知的关于学长的一切。



认识学长时,我十八岁,学长二十二。







我和学长的往来,始于某个人文学系的研究会。



刚进大学行事拘谨的我,并无太多机会和学长交谈。待稚嫩的拘谨散去,终于得知学长这号人物时,已是夏天的时候。但那时他早已不出席研究会了。



我并不是刻意仿效学长,只不过研究会并没有我想像中好玩,失去兴趣后,我很少在研究会露脸。开始和学长亲近,是离开研究会以后的事。



那是在下学期课程开始的前两周,空气中还残留淡淡的暑气。我在高原通一间名为「紫阳书院」的旧书店遇见学长。他在阴暗狭窄的店内一角找书,背影显得有点落寞,一点也没有他偶尔出席研究会时滔滔雄辨的气势。



我出声唤他。他还记得我。



「你还去研究会吗?」



「没有,总觉得有点厌倦了。」



我这么一说,学长笑着回答:「还真快。」



旧书店里十分静谧,学长低声细语的气息仿佛沾染上旧书的味道。我们盯着书架上的书,聊着天。说话期间,学长不时抬起手臂,以食指摩挲着架上书本的书背。



那之后,我常看到学长做这动作。学长就像是透过触摸书背的指尖品尝书本的内容。尔后,我开始在学长的住处出入,开始有意无意模仿他,不知不觉也染上这个习惯。现在,每当意识到自己正在抚摸架上书本的书背时,脑中就会浮现学长的身影。



「你常来吗?」



「我就住在附近。」



然后,我们聊了一些和书本有关的话题。



我提到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的《巴尔札克传》,得知学长才刚在知恩寺的旧书市集买到那本书。学长看我一脸羡慕,便邀我到他的住处,说要借书给我。







学长是个奇特之人。



虽是法律系的学生,但常有人看到他在工学院出入或去旁听文学院的主修课程。除了偶尔现身研究会,大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平常在哪里活动、做些什么事。



关于学长的来历,众人纷纷揣测,有些推论听起来十分真实,但也有一些是荒诞无稽、大吹法螺。这些流言蜚语,学长都一笑置之,不说明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和五花八门的传闻相反,学长本人十分沉静,但光站在一旁就散发独特氛围,即使不刻意做出标新立异的事,也显得与众不同。



学长多数时候都很安静,然而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如水开泉涌般高谈阔论起来,话题不断。「这么说起来啊……」学长一开口,众人莫不竖耳倾听。



说话时,学长习惯以右手食指依序抚摸左手手指,有人说这奇妙的动作或许是学长记忆超群的秘诀。和他抚摸书本脊背的动作联想在一起,这说法也许出乎意料正确也不一定。而且,学长的确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知识渊博得让人不由得如此联想。他和着迷爵士乐的学生大肆辩论,和文学系的学生畅谈俳句、聊浮世绘的变迁、阐述黑帮电影的形式内容等等。



我还在研究会时,也会听学长诉说形形色色的回忆,像是在国外旅游时的见闻、搜购古董的美国人、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等等,虽然只是记忆片断,却相当引人入胜。学长十分善于将自己的经验叙述得如同故事一般。



聆听学长讲述他的各种经历,让人不禁检讨自己的人生是那么空洞无趣。这么想的不光是我,其他人似乎也是这样。难怪有人暗地中伤他是「讨厌的家伙」。



新生常把早几年入校的学长姐当成经验丰富的大人,特别是学长,给我的这种印象特别强烈。







学长住在一乘寺一栋两层楼的旧公寓。叡山电车的铁轨就在旁边,偶尔会传来电车穿越的响动。



穿过建筑物外侧的逃生梯进入一楼走廊,隔壁公寓的灰墙压迫地近在眼前,即使是大白天,走廊也十分阴冷。每间房前都堆放着杂乱的物品,像是成捆报纸、垃圾袋、装着破铜烂铁的纸箱等。水泥裸露的地板角落躺卧着满覆灰尘的飞蛾及蚊虫尸骸。



学长在那栋公寓租了两间房,一间当作日常起居的空间,另一间则用来收藏书本,充当图书室用。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图书室除了门,墙面全被书架遮掩;唯一的一扇窗也被书架挡住,无法发挥作用。书本自书架满溢而出,堆叠在榻榻米上,房间有一半的地方无法站人。勉强空出来的一点空间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小书桌,上头有些写了字的纸张、铅笔盒和几本贴上便条贴的书。房里有股淡淡的甜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烟草的味道。



那是间书墙包围的舒适牢笼。那些书本不像经过特别分类,但学长从不会为了找书困扰。



那天,我借了茨威格的《巴尔札克传》就回家了。



「你随时可以再来。」学长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



在那之后,我多次造访学长家,在那间图书室度过许多时光。有时是听学长说话,有时是向他借书。我读书的时候,学长不是研读司法考试的参考书,就是拿着钢笔在书桌上的稿纸挥写。学长并没有告诉我他在写什么。







学长的流浪之旅在他大学二年级的秋天展开,约莫半年后,结束于土耳其。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这趟漫长的旅程,但听他诉说旅途回忆十分有趣。



他偶尔会把藏在书架上的那本黑皮大笔记抽出来,一面翻阅一面讲述。笔记本每一页都记上日期,详细描绘他造访过的城镇的地图,描写了他遭遇的人事、享用的美食等,是一本详尽的旅行纪录。他从神户搭船到上海,再从上海搭火车到丝路的起点西安。从西安到敦煌,途经吐鲁番、乌鲁木齐、喀什噶尔,接下来再坐边境巴士进入巴基斯坦,穿过伊朗,往土耳其的西边移动,目标是伊斯坦堡。



「土耳其是个奇妙的国家,男人只有蓄着落腮胡的大叔,以及小孩子。」



「真的吗?」



「要怎么说呢,就像青少年青春期一结束就直接变成大叔了。」学长说。



实在不知他的话是真的还是在作弄我。



尽管走过一段伟大的旅程,但据我所知学长几乎足不出户。他每次出门,不是去旧书店、电影院,就是采买食物,或去公众澡堂。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学长很喜欢公众澡堂。



附近的公众澡堂大约傍晚四点就会挂起门帘开始营业。那时间客人很少,可以独占夕阳下的宽敞澡堂。学长十分喜欢傍晚时分的公众澡堂,经常前去光顾。在大学较早放学的日子,我也陪他去过几次。



学长住处角落摆着一个圆木桶,里面放了一套盥洗用具。一旦决定要去公众澡堂,他就会高高兴兴地把木桶抱在身侧,一面锁上房门一面歌唱般哼着:「洗澡、洗澡!」套上大木屐,咔答咔答地踩在柏油路上,往公众澡堂走去。学长腋下夹抱着木桶,肩上挂着报纸推销员送的白毛巾。我则提着装有沐浴用品的塑胶袋走在开心的学长身旁。



一泡进热水,学长就情绪高昂,比平日更自在地侃侃而谈。如果那个家住附近、瘦得像根铁丝的老爷爷在,他会收敛一点;倘若没有其他客人,学长就会泡在浴池里没头没脑地说个不停,哼着古怪的歌曲。



「天花板上滴答滴答落下的水珠,好冷啊,好冷啊。」



而公众澡堂之行,偶尔会有一位女性加入。



学长平常待她冷漠,但每次去澡堂都做一些孩子气的事。像是要起身时,学长会隔着墙向女汤那边高喊:「我要起来喽!」若是她不回应,学长就会喊个不停,甚至喊出她的名字。到这地步,她才会略微提高音量回应:「好啦,好啦。」



「下次别那样了。」她对学长说。



「要是不同时起来,其中一人就会感冒啊。」学长回答。



我觉得学长如果能多展现他诙谐的一面就好了。为什么呢?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她虽一脸困扰,却好像十分乐在其中。



学长喊她「结城小姐」,我则是叫她「瑞穗姐」。



瑞穗姐和学长同年,是理学院的研究生。身材瘦削高眺,个子比我还高。细细的眉毛给人知性的印象,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蹙眉,直视对方的眼睛。研究所的课业似乎很忙,但她鲜少露出疲惫或焦躁的神情,总是如绵绵细雨般沉着稳定。当时我还不知道学长与她相识的经过,只觉得他们应该已经交往很久了。但不知道他们是进大学才认识,还是进大学前就已经有来往。学长和瑞穗姐都很少提到两人的事,我也没有追问。



第一次见到她,是我开始拜访学长没多久的事。



我像往常一样敲了门走进图书室,那时学长在写东西,我以为只有他在,没想到竟看到一名女子坐在角落看书。就像在一片灰暗的颜色当中看到一隅明亮的色彩。她蹙着细细的眉毛读着手上的外文书。看到我,她紧绷的眉间舒展开来。



「午安。」



瑞穗姐微笑有礼地说。







有天,我和学长难得地一起去散步,走了好长一段路。



那时行道树的叶子已开始泛黄,一到傍晚就吹起寒冷的秋风。天空是澄净的深蓝色,唯有西方残留一抹微红。天色逐渐变暗,我和学长穿越吉田山,往东走下山,穿过真如堂的庙境,来到白川通。锦林车库停了很多市内公车,那对面有间面自川通的小旧书店,店名是「绿雨堂」。



学长十分熟悉京都市内的旧书店,他说有段时间会在这间「绿雨堂」当过店员。「绿雨堂」这时已经打烊,我和学长爬上店旁的楼梯,走进二楼的茶馆,在面向白川通的窗边座位享用了一客套餐。



「认识那个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是我在绿雨堂工作的时候。」



学长啜饮着餐后咖啡,一面说着。



「他是西式点心店的老板,在四筑有两间店,我向他买过蛋糕。店里贩售的小西点明明那么可爱,他本人却是超级恐怖,脸长得像怪兽。听说他家里的壁宠还装饰了武士刀。是一个怪人。」



那个爱看书的客人是绿雨堂的常客,每个月到店里两、三次。



他总是把黑亮亮的车子停在白川通,板着脸推开玻璃门进店。绿雨堂的店主也始终垮着脸待客,两人的表情都魄力十足,对话时散发一股惊人的气势。他们的对话总是围绕着旧书,完全没有所谓的招呼闲聊。



学长会代替绿雨堂的店主到那位客人的宅邸收书。店主不爱开车,总是请学长代他开小货车去收货。地点在下鸭神社北边一间新建的豪宅。对方招呼他进客厅,让他替堆在客厅的书本估价。据说这位客人非常爱看书,阅读速度更是神乎其技。有时学长在估价,他盘腿坐在一旁的沙发,不一会儿就读完一、两本书,对学长说:「这些也顺便带走。」



「那种人看书时实在不像认真在读,看上去就只是啪啦啪啦翻着书玩。」



「学长你也是啊,你看书的速度也很快。」



「我根本比不上他,他那是特殊的才华。」



「是吗?」



「我去了几回,虽然并没有特别交谈,但他似乎开始信任我。后来,他私下委托我一件工作。」



学长做过各种兼差,像在古董店、旧书店或当家庭教师等。不过就我听过的,没有比那个旧书店的常客委托的工作更离奇的。



「他简直像要连夜逃跑,三更半夜命我开小货车过来,还嘱咐我不能按门铃。要我准时到,在屋子前等候指示。」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种工作学长也接啊?」



「我好奇嘛。」



「要我就不行,太吓人了。」



「可怕的东西,我自然也怕。」



「结果你搬了什么?」



「我把小货车停在路边等着,那人穿着黑西装从昏暗的房子走出来,吩咐我进屋搬了很多东西出来。东西大都放在箱子里或是打包起来……应该是他收藏的古董吧。那晚他打算把东西搬到某个地方处理掉,其中最奇怪的,是个像浴缸的东西,重得实在不像话。就算用手推车辅助,凭我们两人之力要搬上货台也不容易。东西用床单包着,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过闻到一股腥臭的水味。」



堆好货物后,学长和客人上车,两人离开阴暗的住宅区,驶上下鸭本通。货车载着奇妙的货物,穿过交通量锐减的深夜市街。一路上,客人一句话都没说,只在要转弯的时候挥动手指指示。



从下鸭本通向北走,经过北大路通往东转,越过高野川,穿过高野的十字路口来到白川通。客人的指示从这里开始变得复杂,学长在阴暗的街角转了几次弯,驶进迷宫般的巷道。狭小的巷道错综复杂又阴暗,让人无法掌握来时的路线,学长一再反覆转弯,渐渐地连方向都无法辨识。他只记得农田旁孤寂地放光明的路灯、自动贩卖机、关上虫笼窗※的屋子、阴暗混浊的河川,印象零碎,毫无脉络可寻。似乎来到很遥远的地方,学长感到不安起来。(※玻璃窗外加装木制窗户,是京都老街建筑的特色。)



「他似乎是特意绕路。」



最后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一座位于陡峭斜坡上、大门雄伟的旧宅邸。



橘色门灯幽然发光,学长依照指示把小货车停在门前,发现一个身穿和服便衣的男人悠然伫立在方才不见人影的门灯旁。坐在副驾驶座的客人一言不发地制止学长下车,走向等在一旁的男人。



「我利用后照镜窥探情况,因为我的客人神情十分可怕。我看不到那个在大宅玄关和客人交谈的人长什么模样,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



「员怪。」



「宅子里很暗,灯光就只有那盏门灯。旁边好像有竹林,一直传来飒飒声响。我等了一阵子之后,客人以动作下达指示,要我帮忙把行李卸下来。狐面男就站在一旁看。」



「然后呢?」



「就这样。卸下行李后,我们开车回到下鸭的住宅区,离别时客人给了我丰厚的礼金,让我好一段时间都不必再打工。」



谜底没有解开,我觉得有点扫兴。



学长点了烟,飘飘然喷出一口烟。



「我喜欢像那种的。」



「那种的?」



「那种奇特的事。虽然我的经历有限,不过在京都住了五年,不可思议的事还真是遇上各式各样。」



「我从未经历不可思议的事,我身边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学长。」



学长微笑着,目光移向窗外。白川通沉浸在蓝色的夕暮中,学长瘦削的脸模糊地映照在玻璃窗上。我随着他望向窗外。



「像这样夕阳西下街灯闪烁的时候,我总会想,这城市住着非常多的人,大家几乎都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他们之间一定布满了许多超乎想像的神秘丝线。在因缘际会下,我触碰到某条线,那线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响,如果循着那丝线走下去,我觉得一定会抵达城市中枢某个极为黑暗神秘的地方。」



学长说完,喷着烟笑了起来。



「当然,这不过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是夏日短夜狐狸奔跳的田啜吧。」



学长忽然这么说。



应该已是日暮时分。学长房里虽然有窗,但被大型书架挡住,阳光进不来。每次来找学长常一不注意就待到三更半夜,那种时候学长就会说「哎呀,夜深了」,带我到附近的一家中国餐厅,因为其他餐厅都已经打烊了。



学长的喃喃自语令我十分不解,我从读到一半的书抬起头来。学长把司法考试的教科书扔到一旁,转向我。



「什么是田啜啊?」我问。



「应该是指田间小路吧。」学长喃喃地说,「这么说起来……」



他继续说:「以前我编同人志的时候,有个同伴家里在上京区经营寺庙,每年暑假他会召集附近的孩子,在寺庙的大殿教课,因为这样比当一对一家教更有效率。虽然谢礼不多,但一次能教多个学生,收入还算丰厚。他会邀我去玩。他家的寺庙在御灵神社附近,地处错综复杂的小巷,不过比我想像中要宏伟。寺庙的大殿即使在盛夏也十分阴凉,正适合念书。我有时会帮他教课,有时在那里看书。他会花心思让课程更加生动有趣,还准备了柳橙汁或弹珠汽水,等到孩子们注意力无法集中时就把点心端出来。中午寺庙也会准备伙食。我那时很闲,就在大得出奇的厨房帮忙煮凉面。」



「好像集训一样,真好玩。」



「学生从小学生到国中生都有,可热闹了。」



「要找那么多学生不简单吧。」



「他教的孩子全是他剑道道场的学弟。寺庙旁有间名为『清风馆道场』的旧道场,他从小在那里挥竹刀练习。在他邀请下,我也会在道场打扰过一阵子。国中毕业前,我在家乡学过好几年剑道,觉得很怀念。」



「学长学过剑道?看不出来耶。」



「比赛成绩是不怎么样,不过挥空刀可是很厉害的。」



学长示范挥竹刀的姿势给我看。



「我朋友教的国中生之中,有个剑道很强的女孩。那孩子聪明又认真,总是待到最后,我常送她回家。因为那阵子街上不太平静,有夜袭魔出没,天黑了国中女生一个人回家太危险了。路上她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像是如何能把剑道练得更强,不过其中最有趣的,是关于一头身形很长的野兽。」



说到这里,学长暂歇口气,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听说那头野兽栖息在老旧的空房子,傍晚会出来游荡到深夜。她说,小学时曾看到它在附近的空屋出没,乍看之下很像狐狸,不过若说是狐狸,身体又显得太长了,还像蛇一样滑溜滑溜的。她站在路旁动也不能动,盯着它看,结果那东西竟然朝她咧开了嘴,齿列很像人类。夕暮之中,它就像露出牙齿冲着她笑。」



学长的语调就像在说鬼故事。



我面带微笑地听。



「那八成是鼬鼠吧,动物常跑进人类意想不到的地方。」



「就算是那样,这故事也阴森得有趣,正好用来试胆。送她回家后,我和朋友跑到她目击到那动物的空屋一探究竟。」



「又跟着好奇心走了啊。」



「结果只是落得全身都是灰尘的下场,没看到野兽,也没发生可怕的事。不过,那之后发生了一件小骚动。那个家里开寺庙的朋友认识电影社的人,八月快结束的时候,他的朋友说想在寺里拍电影。我朋友觉得有趣,就去拜托住持父亲,取得了同意。



「那天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电影社的人带着摄影器材来,我坐在大殿的走廊参观他们拍摄。我朋友一直嚷着要客串,最后被分派到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只需从画面的右边走向左边。



「大家简单拍完那一幕后,在寺庙的一个房间休息,边吃西瓜边观看拍好的影片。没想到我朋友一看完,脸色铁青当场晕了过去,引起不小的骚动。那天大家忙着叫救护车,吵吵嚷嚷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着高烧,一直沉睡不醒。」



学长画开火柴,替烟斗点火,呼呼抽着。



「到了九月,我接到通知,说他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于是我再度造访那间寺庙。至今,我常回想起那天的事。那天,云层覆满天空,只有西边天空有处空隙透出夕阳,那一带天色泛红,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你看过基里科※的画吧,寺里就是那种气氛。杳无人烟,一片寂寥。(※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希腊裔义大利超现实画派大师,形而上派(scuola meta6sica)艺术运动创始人。)



「我穿过大门,正面是大殿,左手边是我朋友的住家。我朝朋友家走去,就在那时候,一个细长的影子从大殿地板下窜出,滴溜溜地穿过毫无人烟的寺庙境内。它的方向和我相反,朝右窜去。我提心吊胆地看着,结果那影子忽然不动了,它扬起脖子,回过头看我。在大殿的阴影下,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暗影中唯有那东西雪白的牙齿清晰可见。看上去,它就像朝我咧嘴笑。



「我朋友已经恢复到能下床,那天我们出去吃晚餐。我首次听他提起那件事。原来,自我俩一起去那间空屋探险以来,他就饱受怪事困扰,像是三更半夜听到缘廊地板下传来野兽的低嚎声,或是早上醒来发现棉被里都是兽毛。他不敢找人商量,一直独自苦恼。



「再来,就是电影的事。那一幕背景是烈阳下的寺庙,他自镜头的右边往左边走。在我们眼中,他和平日无异,但是在他本人眼中,自己在画面上的脸竟变成了野兽。」



说完,学长啜饮了一口咖啡。



「是那人想太多了吧。」



「或许是……但我在寺庙里看见的那头野兽又要怎么解释?」



「所以说,那是鼬鼠吧。因为黄昏视线不明,你看成了奇怪的东西。」



「可能吧……」



学长脸上浮现一抹恶作剧的笑容。



「天气快转凉的时候,我在街上巧遇告诉我野兽的事的那女孩。她身穿深蓝色剑道服,背着防具袋,一直站在路边瞪我。我走近她,她小声打招呼:『老师。』然后又死盯着我。我问她为什么表情那么可怕,她才说:『老师刚从转角走来的时候,脸看起来就像野兽。』说完笑声咯咯跑走了。」



我们两相对看,不发一语。学长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霎时没入深夜的静谧。



「是夏日短夜里狐狸奔跳的田啜吧。」学长低语。「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那年夏天的事。」



两人的肚子这时一起叫了起来。时间已是半夜十一点。



我们准备出门吃饭时,瑞穗姐来了。她刚从研究所的酒会回来,难得喝醉的她一脸笑意。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一起去了附近的中国餐厅。







清水寺开始点灯赏枫,东侧群山染上暖暖的红黄两色,沉积于地面的寒意更增添一层。那是我初次经历京都的冬季。



大学举行了校庆,但与我无缘。我出借了名字给系上朋友,让他们去申请摆摊,本人则窝到学长家去。



寒风刺骨的深夜,学长抽起书架的书,拿出藏在里面的酒。我在学长房间喝下生平第一口威士忌。虽然觉得难喝,不过听着学长说话,披着小张毛毯,一口一口啜饮酒液,倒也愉快。学长也披着毛毯,叼着咖啡色的烟斗,频频喷出香甜的烟雾。



我们的话题转换得很快。



在旧书店打工时邂逅的奇妙书本;与某个团体的交手,那些家伙奉一名人称「女王」的女性指示,在大学校园干下近似恐吓的行为;在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介绍下得知一间名为芳莲堂的古董店,以及赃物交易的故事;跟朋友一起制作电影、参加影展,以及制作时发生的种种复杂离奇的内部纷争……大学时代的冒险故事告一段落后,学长说起他的孩提时代以及对故乡的回忆。



就在那天晚上,我听学长说起他与书本相遇的故事。



「你从小就很爱看书吗?」



「嗯,因为我爸妈喜欢看书。学长你也是吗?」



「没有。我父亲很讨厌「书这东西。但这反而加深了我对书的兴趣,做孩子的就是这样。」



学长说,他老家没有半本书。



听说仓库原本有很多上一代收购的旧书,但全被他父亲卖光了。他父亲讨厌书本。但也因为如此,对孩子们来说,「书本」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学长是四个手足的老么,率先读书的是他大哥。兄弟姐妹之中,大哥最疼爱身为老么的学长,常借书给学长看。



后来,大哥手上有书的事被父亲得知,被迫亲手烧掉那些书。父亲就站在缘廊上监视,看他在院子角落把书本投入火堆。学长说当时他还是小学生,烧书的记忆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父亲与大哥的争执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某一年,父亲和大哥激烈争吵,双方都情绪激昂,父亲甚至拔出了装饰在壁宠的武士腰刀。最后是学长从背后架住父亲才没酿成大祸。



那件事之后,他大哥去京都读大学。



后来学长仿效兄长来到京都,却无法和大哥取得联系。因为他大哥早已和老家断了联络。







图书室隔壁、学长日常起居的那间房里,没什么称得上家具的家具。



只有小冰箱和碗橱,以及终年放置在外的电暖炉和电风扇。经过秋冬两季,电风扇的扇叶早已覆满灰尘。因为家具很少,沾着污垢的墙感觉格外清冷,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看似比我租的三坪大公寓还宽敞。若说隔壁的图书室是舒适的牢笼,那这里就是榻榻米牢房。学长说反正没东西可偷,连门都不锁。



棉被叠在房间角落,旁边是小型电暖炉和学长的枕边书,以及那个旅行背包。他的房间看起来清寒,除了家具少,那个旅行背包也不无关系吧。每次看到那背包,我就觉得学长仿佛随时会展开下一趟旅程。



一晚,我在学长冰冷的房间煮拉面,告诉他我的感觉。



学长摇摇头。



「我不想再旅行了,那样的旅程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房间里没什么家具,看起来就像你马上要搬家了。」



「没办法啊,这里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



「那背包一直摆在你的枕头旁吧。」



我指着那只旧背包。



学长苦笑着说:「里面没有旅行用品,只有一些杂物。我讨厌每次搬家都要烦恼,就把懒得收拾的东西全收在一起,像是我哥的信、露天市集买的烟斗、帽子之类。还有我爸的那把武士腰刀。」



「与回忆有关的物品吗?」



「这种东西留再多也没用,我只是懒得烦恼哪个要丢、哪个要留罢了。」



学长把「简单拉面」给吞下肚。那菜名是学长取的,做起来不费工夫,把便宜的鸡肉和葱一起炖煮,加些酱油或辣油调制汤头,再烫些超市卖的生面放进去,就是一碗清爽美味的面。



学长的话题从琵琶湖的湖匪,到长滨城和丰臣秀吉,一路从国友一贯斋※讲到蒸汽机关车,内容不着边际,最后又回到琵琶湖的疏水道,把远从明治时代的历史仔细讲述一番,说明那是个多浩大的工程。(※国友一贯斋(Kunimoto Ikkansai,1788-1840):铁炮冶炼师、发明家。日本首位制作空气枪和反射望远镜的人,并以自制望远镜观测天体。)



「也有这种书哟。」



学长拿给我看的是琵琶湖疏浚计划的相关人士——田边朔郎的著作。



「很少见吧,是那个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给我的。」







进入十二月后,枫叶季宣告结束,街上顿时挂满圣诞节的装饰品。小时候我会和家人一起庆祝圣诞节,但开始过一个人的大学生活后,就没什么劲了。就在我浑浑噩噩,没有计划要如何度过圣诞节时,学长来邀请我。



「结城小姐也会来,我们三人一起庆祝吧。」



我本以为学长不是庆祝圣诞节的那种人,觉得很意外。不过,学长和瑞穗姐难得有机会过两人世界,我可不想不识相地跑去打扰。一开始我婉拒邀约,结果瑞穗姐打电话过来。「请过来,不用客气。」她这么说。还说:「可以顺便带炸鸡块来吗?」



平安夜当晚,我拎着炸鸡块的纸盒到学长公寓,他已经收起一些图书室的书,摆了一张折叠餐桌,还铺了白桌巾。我把炸鸡放在桌上,学长点燃红色大蜡烛,关掉电灯,烛火照亮这个被书架包围的房间。



「看起来颇有链金术工坊的风情。」学长愉快地说。



我和学长欣赏着烛火,不久瑞穗姐带着装了红酒与玻璃杯的纸袋过来。看到房里的布置,她「啊」地惊呼一声似乎很高兴。平日沉静的她像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坐在蜡烛前,说:「好有圣诞节的气氛。」



瑞穗姐拔出红酒瓶塞,将酒注入三个杯子。



「他啊,我邀都不来,结果你一邀他就来了。」学长说。「反正,我跟他感情没他跟你好。」



我急忙挥着手。



「我只是不好意思打扰。」



「这种情况谁都会推辞的。」瑞穗姐说。



我途学长他平常书写惯用的奶油色纸张;瑞穗姐送学长京都的古地图,我则收到了围巾。学长似乎没想到会收到礼物。他稍作沉吟,跑到隔壁房去,拿了小石头和黑色笔记本回来。他把笔记本给我,将小石头交给瑞穗姐。



瑞穗姐收到的石头大约核桃大小,呈柔和的乳白色,凑近烛光下看,石头湿湿润润地闪耀光泽。她把小石头放在手掌上,凝视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从她身旁窥探,原来她手上的并不是石头,而是做工极为精美的石雕,看似柿子的果实中有只盘成一团的小龙探出头来。



「我帮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工作的事,后来绿雨堂的老爹知道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就把旧书店的工作给辞了。那之后,我到一乘寺一间叫芳莲堂的古董店打工,结果因为要出国半年,在那里也没待多久,不过我和店主须永先生倒是相当投契。」



据说那石雕,是学长旅行前古董店主人的赠礼。



据说那叫做「根付」。



古时有所谓的「印笼※」,是用以携带药品的随身容器;而根付的功能则是将印笼固定在和服的腰带上。江户时代,根付的制作极为精巧,到了现在则成了奢侈品,入手并不容易。瑞穗姐手上的「果实中的龙」到底价值多少,我完全没有概念。(※原为收纳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户时代演变为挂在腰间存放药物的小容器。由三至五段的扁盒组成,附有丝绳及根付。)



然而,瑞穗姐手伸向学长,一张脸在蒙胧的烛火下拉得老长。



「我不要。」她说。



「不用客气啊。」



「我不要。」



房里的空气瞬间凝结,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学长看着瑞穗姐,难得地一脸不悦。他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瑞穗姐不知如何处置,就把根付摆在蜡烛旁。她垂着眼睫,迟迟没有抬起头。



我无法判断,在眼前上演的是否只是寻常的情侣吵架。瑞穗姐从不会在我面前展现如此失态的一面,我觉得她必定有特别的理由。



瑞穗姐低着头;学长则撇开头不看她,一声不吭的,凝重的空气似乎没那么容易化解。我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告辞了。离开房间前,我望向学长和瑞穗姐在烛光下的蒙胧身影。



学长盘腿坐着,以指尖抚摸着身边那叠书本的纸背;瑞穗姐则保持端坐,低着头动也不动。







圣诞节过后,街景又一次改头换面,年终将近。



我准备二十八日返乡,于是在二十七日晚上造访学长的住处。算不上尾牙,我和学长一起去三条的居酒屋。学长说不想遇到大学的人,不在学校附近喝酒。



「抱歉,上回让你尴尬了。」



学长倒着酒,向我低头道歉。「我们偶尔会那样。」



学长只是如此带过,并没有详细说明内情。



我改变话题,问他在芳莲堂的工作。学长聊起在古董市集摆摊的事,以及造访北白川某座大宅仓库的事。随着酒愈喝愈多,学长的话也多了起来。我也喝得醉醺醺的,心情愉快地聆听。



居酒屋里来客众多,十分嘈杂。其中最热闹的就是我们身旁那张桌子,坐的是几个外国人与日本人。学长抬起头,凝视团体中的某名外国人。不久那群人准备离开,学长目送那人离去,脸上露出一抹觉得有趣的微笑。



「那一桌有个外国人,经常到古董店来。」学长说。「真是好久不见了,原来他还在京都啊。」



接着,我们转战木屋町,到一间小酒吧喝酒。



「他说是从旧金山来的,在日本教英语会话,也把一些日本的古董卖到美国去,以赚取生活费。他在芳莲堂买过不少稀奇东西,不过还称不上是收藏家。凡是日本风味、造形有趣的物品他都收,就算是假货也不以为意。听说他有朋友在旧金山经营贩售日本杂货的商店,他就像那里的外派采购员。芳莲堂门槛很低,对他来说很方便吧,他原本喜欢去跳蚤市场采买古董。」



学长咬了一口烤香肠。



「他父亲战后会来过京都。当时美军进驻日本,京都也有美军的基地。他父亲对日本古董很感兴趣,每次上街都去古董店逛逛。他和我提过许多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不过大都是无稽之谈,我怀疑他搞不好是被父亲给唬弄了。对了,他说过有个宝贝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就叫做机关幻灯。」



「幻灯机不是到处都有吗?」



我这么一说,学长摇了摇头。



「据说他父亲是在疏水道旁某个实业家的宅邸看到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幻灯机。在固定的位置摆放四台幻灯机,房间中央就会浮现摆出各种动作的妖怪身影。不过古董店主人说没听说过,我试着调查,还是没有下落。」



「是他父亲胡说的吧?」



「他父亲口中的日本是个神秘国度,做父亲的也许只是作弄儿子,没想到儿子真的因此来到日本,真是不简单的谎言啊。l



「要是真有那么神奇的幻灯机,我也想见识一下。」



「除此之外,他也在找一个奇妙的东西,同样是那个实业家给他父亲看的,是具妖怪的标本。他父亲告诉他,因为装饰在家里很吉祥,在京都每个家庭都拿妖怪标本当摆饰,这根本是漫天大谎。虽然日本的确有很多像河童木乃伊之类来路不明的东西,可是他说他父亲看到的是个身形像蛇的动物标本,身体蜷成一团,露出牙齿的脸很像人。」



我想起学长那个被附身的朋友,那只阴森可怕的动物。



「学长,这跟那间寺庙的事很像呢。」



「很不可思议吧。」



「你知道那是什么动物的标本吗?」



「不,结果我也没弄清楚。不过,他十分感谢我的努力,我们因此交情变得不错,他还邀我参加派对。他改建今宫神社附近的町屋※,和朋友一起住。派对很热闹,很多有趣的家伙,不过我的英文很差劲,和他们聊不上几句话。」(※京都古老的商家长屋,通常有素墙、窗棂、格子门、虫笼窗等。)



学长微笑着。「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天满屋的。」



忽然听到陌生的名字,我歪着喝醉的脑袋,纳闷地问:



「天满屋是谁?我第一次听到。」



「是个街头艺人,也是我尊敬的人。」学长说。「我不是说过去丝路旅行时有同伴吗?就是这个人。」



「能受到学长尊敬,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没错,他很了不起。他可是我哥哥。」



看我一脸惊讶,学长嘻嘻笑着。



我们离开木屋町的酒吧,踩着紊乱的步伐走在路上。



四条大桥横跨在阴暗的鸭川上,纵然已经夜深,桥上还有许多行人。时间是凌晨十三点左右,我们决定坐京阪电车回去。



出了出町柳车站,走在悄静的街道,学长说:「明天你就回乡下老家了。」表情似乎有点落寞。



「学长不回青森吗?」



「要回去吗?我是无所谓。」



「回去看一下比较好吧。」



我们在我高原通的住处前告别。深夜的高原通静得可怕,亮白的街灯点点浮现。学长举起手说:「那么,告辞了。」在黑暗中走向北方。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喊了声:「新年快乐。」



听到我的祝福回过头来的学长,突然惊呼出声。



「怎么了?」



学长伫立在街灯下,瞪视着我。在白光照耀下,学长的脸阴森可怕。他没有回应,我又再问了一次:「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刚才你的脸看起来就像野兽……」



我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真吓人,请别说这种话。」



「抱歉。」



说完,学长便转身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