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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世界 Vanity Fair(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寒武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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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寒武之纪



1



我们离开曲町(注1)之际,房屋屋顶的上方不远处,可以见到山峦般的淡蓝云彩。那颜色,彷彿是蓝色颜料滴入了名为天空的水钵当中,呈现由淡到浓的色泽。而在云彩的另一端,天空则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色。



我们的车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进。突然,一辆匆忙疾驶的汽车追过我们。



「你总是慢条斯理呢。」



园田穿着制服的肩头动也不动,望着前方答腔:



「是的,毕竟时间也不赶呀。」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将脸蛋靠向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隔间玻璃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听得到彼此的声音。



「——听说皇族之中,也有人自己开车,而且速度还相当快呢。」



自行开车的华族(注2)并不少见,但皇族就另当别论了。这件事是我在学校里偶然听见的,也不知是眞是假。但是,这种事情就是要把假的说得象是眞的。



注1:曲町,旧地名,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为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一部分。



注2:华族、士族是日本在新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一九四七年)存在的阶级。当时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等。其中,华族为贵族阶级,士族则是原本的武士家庭。



「眞的吗?」



园田的反问当中带有惊愕之意,让我感到相当有趣。



「唉呀,就象是练习骑马,大家都会做呀。开车,就好比是现代的骑马吧?」「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吧。眞要说的话,就象是华族的夫人虽然会撑阳伞,却不会自己拿雨伞。」



「你想说,所谓身分有别吗?」



「是的。」



「那么,士族家的小姐又是如何?至少也该学会现代的骑马才行吧?」



我们花村家是相模士族出身。在爷爷那一代成为御家老(注3)的养子,地位虽然提升了不少,但因为不是藩主,明治维新时也没有建功,因此未受封爵位。



虽说贵为华族,但各自的境遇也不尽相同。公家(注4)当中,也有些大人空有地位,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甚至有些公家大人本应受封为华族,但因不具备足以保持颜面的收入,只好哭哭啼啼地婉拒封爵。



我家爷爷认为在当时那种变化万端的时代中,若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于是毅然进入军队,最高曾担任师团长。爷爷那个人,说好听一点算是英雄豪杰,说难听一点就是个自吹自擂、过度招摇的陆军名人。我的姑姑,藉着父母的光环与自身的美貌,风光嫁入了子爵家。爸爸则是踏入经济领域,成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财阀旗下的贸易公司社长。



我曾经问他。



「欸,爸爸。」



「怎么啦?」



「因为爸爸是社长,所以我能明白家里有钱的原因,但为什么桐原先生和有川先生也那么富有呢?」



「因为桐原先生是候爵,有川先生是伯爵啊。」



「可是,听说也有很多大人虽然贵为伯爵,生活却不优渥呀。」



「这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的家族,在明治维新之前都是大名(注5)啊。这对英子来说还太难了,不好懂吧。不过,妳要是随便听了点东西就在外面乱嚼舌根,我也很头痛,所以我还是说明一下好了。总之呢,大部分大名华族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握有各式各样的公债与优质股票,嗯,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所以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如一间公司。」



注3: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和藩国中的职位,通常为数人,一同管理幕府或藩的政治、经济等事务。地位极高,仅次于幕府将军和藩主。



注4:公家,为天皇与朝廷工作的贵族、官员的泛称。



注5:领主、藩主。



嗯——我侧过脑袋。



「就象是桐原社长和有川社长?」



父亲露出苦笑。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些话可别对外人说喔。」



今日,我受邀去参加那位「有川社长」在自家宅邸举办的女儿节宴会。



我与我的同学,伯爵千金有川八重子小姐,是从孩提时,已算是个小大人之际就变得亲密熟稔,以学校的课程来比喻,便是在「中年级」那时候。



到了中年级,学校会开设裁缝和外语等新课程。



外语可以选择英语或法语。据说俄罗斯的社交界都是以法语交谈,因此有不少人选了法语。



我从会开口说日语的时候起,爸爸就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海伦小姐,因此很自然地学会了英语。也因此,我最喜爱的童话故事,不是《桃太郎》,而是《彼得兔》。也许是长期滞留在伦敦工作的缘故,爸爸相当喜爱英国。我的名字「英子」,似乎也与此有几分关联。至少我该庆幸不是叫作A子。



因此,我并不是为了上课较轻松,而是非常自然地选择了喜欢的英语。文部省(注6)的长官前来参观上课情形时,或许是想让他们看看学习的成果,老师常常指名我朗读。



有川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后,彷彿是对一只拥有奇异叫声的乌产生兴趣般,主动向我攀谈。于是,承蒙昭和天皇庇佑,大名家的八重子公主与这样渺小的我,在感情融洽的时候,还会互相称呼对方为小有、小花。



2



「可是,汽车眞的很危险呢。而且,大人物一旦发生意外,马上就会上报。前些天也是,某警察署长搭乘的车子啊——」



「我知道。他撞到了冲出来的男人,对吧。」



「正是如此。虽然从驾驶者的角度来看,撞上了冒失冲出来的人,眞是无可奈何。」



「可是,肇事逃逸也不好吧。而且,他事后的说明都很莫名其妙,竟说什么——当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但我在后座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



「是的。」



「眞敢说呢。」



注6:相当台湾的教育部。



渐渐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树木、一幢幢屋子,都开始带有皮影戏的风情,等到看见有川宅邸的长长围墙之际,云彩与天空的交界处,也象是墨水晕开了般,再也无法清楚区分。



园田以粗厚的嗓音说:「看来有人更早到了呢。」



恰巧,一辆车子正要驶入有川家的大门。



坐在身旁的阿芳开口问:



「那辆是什么车呢?」



昏暗之中,视线实在不清楚。我心想:这样看得见吗?但园田眞不愧是位司机。



「那是克莱斯勒。」



「是哪位大人的车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等着接我回家时,曾见过那辆车子吧,也或许司机们在等候的期间会闲聊上几句,园田多少会知道一点。



「小的也不太清楚……」



穿过偌大的大门,车子又在林木之间行驶了一段路后,终于抵达门廊。园田迅速下车打开车门。在门廊等候的有川家下人提着灯笼,照亮脚边土地。灯光在地面落下一个圆形光圈后,又向外晕开。



「请小心。」



阿芳检査了一下我的振袖(注7)是否整齐后,便前往同行下人的等候间。园田则开着帕卡德(Packard)前往停车场。



由于今日是举办女儿节宴会,我便往有川家的日本馆前进。置放于各处显眼地带的燃烧火堆,指示出了路径。



乘坐克莱斯勒的贵客,是桐原候爵家的道子小姐。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助手,为她打开车门。



「日安。」



道子小姐走下车来,睁开瓜子脸上那双睏倦慵懒的双眼,朝我打招呼。



「日安。」



我也予以回应。



柴火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焚烧木材的气味,在急遽变得深沉的黑暗中飘来。



虽是庆贺女儿节,但现在已是四月,晚了原本的节日一个月,因此桐原小姐和我的振袖上,都描绘着樱花的图样。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樱花,而我的则是从淡紫色的下摆处,渐渐地往上延伸成盛开的樱花。



注7:未成年者所穿的和服。



我家是在阳历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在现今的昭和时代里,这是很自然的做法吧。但有川家会在四月三日邀请成人宾客。而今天,也就是四日,便举办由八重子小姐担任主办人的孩童之宴。



在桐原家,宾客数量又更多,因此将盛大隆重的宴会分为成两次,在三日、四日分别宴请众多宾客。倘若舂天的园游会已是种例行公事,那么桐原家的女儿节宴,就是一种以招待各界名流、各国大使馆的夫人与千金为主的例行公事。五日则轮到桐原家姊妹邀请闺中密友。



大名华族的女儿节宴会大多于四月举办。我不禁想,这可能是因为天候变暖了,适合招待宾客吧。



我轻身退开,让桐原小姐先行走在前头。



「失礼了。」



桐原小姐和我,都随着引导者提着的灯笼光线,走在砌成几何学图形的石板路上。



今夜大宅里的灯光照明悉数熄灭,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只有置于各处的火堆亮光,鲜艳耀眼地彷彿要划破漆黑。在跃动的火焰照亮下,花丛里雪柳的纯白色泽,皎洁得叫人吃惊。



不只是火堆。若不是这种时期,点上烛火的石灯笼也极为少见。我顿时有种置身于巨大人偶架的错觉。就连自己哒哒哒的脚步声,也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八重子小姐站在日本馆的玄关前迎接我们。在长廊上、房间里,纸罩座灯里的烛火都象是遗落凡间的星星般,不停闪烁晃动。



大厅里铺有红毛毯,其中三面墙前,如同帝室博物馆(注8)的展示方式一般,声势浩大地摆放着好几组雏人偶,它们一定曾深受历代公主殿下的青睐吧。光是摆放这些人偶,想必就是一大工程。



不过,听说在桐原家,还有下人专门负责开关木板雨窗。他们在天色开始泛白之际起一一打开,穿插着午饭休息时间,中间好几个小时都不停地重复开窗的动作,等到全部打开后,天色也已经微暗。休息一会儿后,又得逐一关上所有雨窗。由此可知,大名家无论做什么事,规模都很浩大。



当我在参观雏人偶之时,好友们也接二连三抵达。



等到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便能逐渐看清人偶脸庞上的细致纹路。我在孩提时,比起人偶,注意力多放在旁边摆饰家具的雕工上,但此时的我,竟觉得密密麻麻覆住三面墙壁的雏人偶们,小巧伶俐的眼瞳似乎都紧盯着我瞧。



注8:现今的东京国立博物馆。



——那尊人偶长得眞象是双叶山(注9)呢。说到双叶山,五月的校外教学似乎会去榛名山(注10)唷。这座山和那座山不一样吧。去年是去哪儿呢?是野田,喏,我们去参观了酱油工厂吧。酱油吗,眞是讨厌——等等,当色彩缤纷的振袖女孩们,以这些天眞无邪的闲话家常妆点大厅时,身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将她那如同松鼠般的可爱脸蛋,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我。



「怎么了呢?」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雏人偶们,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了吧。」



「哎呀……小花妳眞是有趣。它们盯着我们瞧这种想法,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这些古老的雏人偶,从数百年前起就一直观望尘世,在它们眼中,现在的我们,就象是掠过眼前的无数女子绘卷中的一个场景——有如放映机镜头上,一闪即逝的瞬间影像吧。



女儿节御膳端至我们面前后,下人将白酒注入朱漆酒杯。佣人从装满彩霞般的樱花花笼中,捏起一簇樱花,使其飘浮于美酒上。不使用桃花而是樱花,也许是因为樱花更适合武家吧。



在纸罩座灯的朦胧不清光线中,朱漆酒杯绽放出流光,女儿节酒在其中载浮载沉。上面迩有雪白的、小巧的水面樱花。



即便是司空见惯的春季花儿,仅摘下一簇后近近端详,也觉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宴会迈入尾声,就在送客至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象是忽然想起般,朝我挨近并快语说道:



「欸,小花,《Vanity Fair》是什么呀?」



3



华族的年轻人彼此之间素有来往,都是趁着自宅举办各式各样的聚会、抑或受邀、抑或前往华族会馆等机会交流。虽然他们未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但相对地,在封闭的世界里,彼此却如同大家庭般亲密。



注9:双叶山定次,日本知名相扑力士,第三十五代横网,有「相扑之神」、「昭和角圣」之称。



注10:位于群马县中部的火山。



再过几日,有川家将会在宅邸当中举办赏樱园游会。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届时占地宽广的庭园也会变成相亲的会场。提及这件事时,某家的少爷便对八重子小姐说:「哎呀,那也算是一种Vanity Fair吧。」



听不懂——要是直接投降也太令人气恼了,于是八重子小姐微笑以对,心想若是英语,不用自己想,问小花就成了。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原本只要问家庭教师即可,但也许这会是个令她满脸羞红的行为,所以八重子小姐不敢。她才会不向那些千金小姐,而是放下身段向稍微通晓人情世故的我提问。



由于事出突然,我即答:



「『Vanity』意思是虚荣吧。『Fair』有公平公正的意思……但也有博览会的意思。」



「喔……」



她的回应有点闪烁不明。



「我好像曾听过『浮华世界』这个词。Vanity Fair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若用这个词汇来比喻园游会这种场合,嘲讽意味就显得相当浓厚,不过,还眞象是年轻贵族少爷会说的话。



「总之,回去后我会再查一査。」语毕,我便离开了有川家。



回到家换了套衣服后,我走进客厅,凑巧见到雅吉大哥正放着克莱斯勒——但这里说的克莱斯勒不是汽车,而是小提琴家弗利兹.克莱斯勒(Fr——tz Kre——sler)的唱片,舒适惬意地打发时间。这段时间,大学正在放春假。



「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吗?」



「嗯,虽然我的身体躺在沙发上,但大脑可是在全速运转喔。有个意味深远的哲学——」



他用食指指着脑袋。「——正在这里逐渐成形呢。」



「我倒眞想看看呢。」



「因为太深远啦——太过深远了,妳哪会懂。那可是又深又远呢,妳的目光根本看不到。」



《爱之悲》的甜美琴弦声响起。关东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年(一九二三年),也就是距今九年前,名小提琴家克莱斯勒亲访日本,在帝国剧场举办演奏会。母亲带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雅吉大哥前往聆听,而他对此事相当自豪。如果英子再大个两、三岁,我也会带妳一起去吧——母亲如是说。



也就是说,大哥不过是因为比我早呱呱落地,经历与学识才会比我丰富。



「欸,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大哥边用指头打着节拍边答腔。



「《浮华世界》是指什么呀?」



「—妳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吗?」我心有不甘,摇动他的肩膀。



「快点告诉我啦。」



雅吉大哥整个人跟着前后左右晃动地说:



「那是一本——英国的——小说啦。是一个叫作萨克莱(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人——写的。」



「咦?」



「一个名叫萨克莱的小说家啦。啊哈哈。」



大哥是文学院的学生,偶尔也会写些老是不见完成的戏曲。



「我听过他的名字。」



「是吗?对了,听说萨克莱的鼻子很大,或者该说是歪七扭八?」



眞叫人出乎意料的讯息。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其实前阵子呢……」



看他一脸认眞,我便倾身向前。



「我曾在资生堂的接待室里跟他一起喝过茶唷——喂喂,停停停!」



「快点说实话吧。眞是的,就爱耽櫊我的时间。」



「我记得《我是猫》里头有提到过吧。『萨克莱的鼻子』。」



「……原来是这样。」



夏目漱石的书,我和朋友也常常阅读。少女小说与夏目漱石的作品,是女学生经常拿在手上阅读的书中双璧吧。我也看过《少爷》。



「不过『浮华世界』这个词汇本身,并不是萨克莱先生自创的,似乎原先就有。但是,这个词汇开始广为流传,是在萨克莱引用之后的事。与其说妳是有听过这个词——不如说是有看过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家就有那本书啊。只要打开图书室的房门,就在房门后头的书架上方。」



果眞是当局者迷。



「谢谢,我会去找找看的。作为谢礼,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看过电影的广告了吗?」



「报纸吗?不,今天的我还没看。」



「田中绢代(注11)的新作,很适合大哥观赏喔。」



「是吗?妳眞的很常看报纸呢。」大哥朝着起身的我说:「妈妈说了,女孩子家不要看太多报纸比较好喔。」



我们家是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上学之后我才知道,皇族是称呼父母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在公家是称呼「爹爹大人、娘亲大人」;在我们武家,似乎称呼为「爹亲大人、母亲大人」才是正统。不过,听说在那些因担任外交官而长期居住在西欧国家的家庭里,孩子们甚至称呼父母为「爹地、妈咪」。



「哎呀,为什么?」



「近来似乎发生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吧。例如玉之井分尸命案(注12)。对于妇女幼儿的教育不太好吧。」



「啊,那件命案啊。听说还有人去问推理作家『眞相究竟是什么』呢。」



「问了也无济于事。推理小说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说得也是呢。」



「就连弓原姑丈也是。身为检察官,别人问他时,他也因为职务而不能任意发言,更何况是去问写小说的人,他们也只能笑着说不予置评吧——」



弓原姑丈,即美人姑姑的丈夫,弓原太郎子爵。他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官。



也许是因为用脑过度,他的头发从年轻时起就显得有些稀疏,不过,他蓄着酷似卓别林的一撇小胡子。



他是位文笔造诣极佳的人,经常有杂志委托他写些与犯罪有关的散文。有一回,他写道「也算是工作上的兴趣,所以我经常阅读欧美的侦探小说」,结果一本名为《新青年》的杂志立即向他邀稿,请他写短篇小说。而该企画的名称是「名人创作的侦探小说特集」。



有些名人似乎是请作家代笔,但弓原姑丈却是兴致勃勃地亲自执笔。华族在写侦探小说——多了这份意外感后,听说颇受好评。尔后他也不时发表作品。



或许是姑丈夫妇膝下无子的缘故,他们相当疼爱我。只是当我央求:「让我看看姑丈写的书嘛。」他总是温柔地笑着说:「对小英来说,看那种书太早了。」



「——如果是姑丈,的确会那样做呢。」



我拿起放在钢琴上的报纸,佯装不经意地放在大哥面前。



注11:田中绢代(一九〇九—一九七七),日本大正、昭和时代重要的电影演员与导演。



注12:玉之井分尸命案,发生在昭和(一九三二)年的命案,日文的「分尸」一词因而产生。



田中绢代的新电影名为《傻瓜哥哥》。



4



我来到玄关大厅,走进楼梯旁的图书室。按下电灯开关后,五彩缤纷的书背特别醒目,同时也让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斥著书本独特的香气。和式穿线装订的歌谣本乃至皮革封面的洋书,整整齐齐地排满了整面书架。



仰头看向大哥所说的那一带,只见上头排放着厚厚的丛书。在那些厚书当中,确实有两本名为《浮华世界》的书籍。是上、下集。



我拉来小桌旁的椅子,站至上头,伸长了手将书拿下。那两本书好重又好沉。



抱著书走上二楼,窝进自己的房间。



我将书籍从书盒里拉出来后,发现封面是深蓝色的,书名则以金色字体印刷。意大利大理石制的暖炉旁,放有淡紫色的沙发。我整个人坐进沙发里,将书放在膝盖上打开。读大人的书很有趣。有本名为《源氏物语》的古书,小时我还以为内容是在讲述源平大战,耐着性子看完一页后,却完全摸不着头绪。虽然有过这样的经验,但阅读大人的书,就象是《少年倶乐部》比《少女俱乐部》(注13)有趣般,偷觑围墙外头的事物,总是很吸引人。



前言放有萨克莱先生的肖像。不,书上是写「英国萨克雷着,平田充木译』,所以依据译名,该称呼他为萨克雷先生。多半是因为先前听了大哥那番话,现在一瞧,他的鼻子果眞又圆又大。



平田先生在一开始就先为作者及作品进行解说,这点让我非常感激。



这本书是萨克雷在一八四五年开始执笔,初次集结成册是在一八四八年初夏之际。再过几年,就是黑船驶进浦贺、迫使日本开放锁国的日子呢。



不肯让日本兀自沉溺于安乐日子里的西欧各国,在当时,可说是工业发展繁荣,俗物遍地、俯拾皆是,「犹如百鬼夜行的杂乱之景,是个名副其实的『浮华世界』」——看着这个解说,我彷彿正置身在教室里听课。当然,现实生活里,绝不会有这种课程。



当时描写那个「遭到怪物群践踏欺侮,为贫而苦,为病而哭」的下层社会之人,是狄更斯(注14);「立即扑向那群怪物,揭穿其虚荣、僞善、可笑的表面,直逼近体无完肤境地之人,则是萨克雷」。



注13:大正.昭和时期的杂志。



注14: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零),英国著名小说家。与萨克莱并称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双杰」。



年轻的作者称呼此书为「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平田先生认为,其背后意义可能是种决心的表征,即是不想如同旧式小说一般,让「天皇皇后和武士般的人物」登场。而这本「无英雄」的大长篇小说主角,是位名为莉贝卡•夏普的女性。



读读看吧,我心生这股渴望。



故事首先,从与《小公主》(注15)一书相同背景的女子寄宿学校开始。开头是一位出身良好的艾蜜莉亚小姐毕业后,打算要返家,校长平克顿老师依例赠送她一本约翰生博士(注16)编纂的《大辞典》,上面还写有她的名字。这时平克顿老师的妹妹耶米娜老师现身,战战兢兢地又抽出一本辞典。即将离开学校的还有一人,是名为贝琪•夏普的女孩——贝琪是莉贝卡的小名。但平克顿老师冷冷地说,不需要给那种丫头。



那本《大辞典》等同于是曾待过学校的证明,因此才会赠予学生,是项具有权威的礼物吧。这一点如果去问雅吉大哥,或许他能为我解惑。但是,我受不了他又向我耀武扬威,于是作罢。



前来迎接的马车抵达后,艾蜜莉亚小姐如小山般的行囊被搬至马车上。行李中,有一个挂有名牌的小巧老旧手提包,名牌上写着夏普小姐。接着,莉贝卡.夏普向校长道别,以发音完美的法语说:「平克顿小姐,我在此向您道别了。」然而,当校长基于礼节欲与她握手时,她却予以无视。



光是如此就让我大吃一惊,但还没完呢。马车开始奔驰时,慈悯的耶米娜老师追了上来,隔着窗子将字典递给她。



但是,贝琪却将那本字典——直接丢回了庭院。



5



我惊骇愕然。



书,可说是一种印刷了人类思想的东西,再说得明白点,就等同于是作者本人。而我从小受到的教诲,就是绝不能跨过放在榻榻米上的书。



更何况萨克莱先生是位作家,印刷出来的书本,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吧。而且递至主角手中的还是字典,等同于是「语言」本身呀。竟然在长篇小说的一开头,就让她丢回字典。



这位贝琪,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在我如此思索时,我就已然掉入了萨克莱先生设下的圈套里。



注15:《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英国经典儿童文学。作者为伯奈特(F.H.Burnett,一八四九——一九二四)。所改编的卡通,台湾翻译为「莎拉公主」。



注16:约翰生博士(Dr.Samuel Johnson,一七零九——一七八四),英国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也是第一本英语字典的编纂者。



莉贝卡是贫穷画家的女儿,死去的母亲则是法国女伶,会说巴黎的语言。于是她也习得了一口流利的法语。自孩提时期起,她就有着过人的处世机智,只要这个孩子一出马,穷凶恶极的讨债恶棍也会打道回府,就连商人也说不过她,为她打了折扣。父亲过世后,十六岁的她孑然一身,是平克顿老师收留了她。因为她的父亲曾在这间女子学校里教过绘画。



当时,平克顿老师的说法是,只要她能在学校里教授法语,就能在寄宿学校里接受修养教育。



贝琪讨厌满是陈规的寄宿学校,怀念原先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就学期间整个人都变得憔悴,彷彿在悼念已逝的父亲般,于是她开始认为「岂止是身旁的人讨厌这里,就连自己也是」——这部分实在是嘲讽意味十足。这就是萨克莱的风格吧。



贝琪为了成为家庭教师离开了学校。在前往获荐家族前的一星期,她都待在好友艾蜜莉亚的家里。这时,她很快就相中了好友的哥哥。



依作者的描写,书中并没有任何人看不起夏普小姐。然而,她没有能够为她寻觅好夫婿的父母。即使她聪明伶俐,精通外语,绘画及歌唱方面的才华也十分优异,又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但就是缺少了一项决定性的事物——身分。这就象是乘法中任何数字乘以零一般,无论原本数字多大,最终所有的答案都会是零。这本书,就是她顽强对抗这道公式的抗争。



萨克莱先生接着这么写道——年轻女孩们无论是跳舞,还是学习钢琴,都是为了掳获男人的心。具有身分地位的父母们闹得人仰马翻,为了晚会和冰凉沁脾的香槟,花费大半收入是为了什么?眞是让人想说声你们这群可笑之辈。但是,其实这都是他们想为女儿找个好郎君的殷切期盼使然。



眞难想象这些故事是在嘉永年间(一八四八年)所写的。



翌日上午是日本画练习课,下午则是钢琴。我让指尖在键盘上翩然起舞时,想起书中的内容,不禁笑了出声。难得亲临我家授课的上野音乐学校名师,朝我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过了正午,我走进电话室,致电有川伯爵府邸。电话转接给了八重子小姐。



「昨天的那个问题——《浮华世界》,那是一本书的书名。作者是英国人,名字是威廉•梅克比斯•萨克莱。」



虽说今夜会在桐原府的女儿节宴会上碰面,但我心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早点说出来吧。



「哎呀,眞了不起。这么快就弄清楚了。眞不愧是小花。」



我没有说出自己正在看那本小说。



现在,故事里头的贝琪小姐,当上了从男爵家的家庭教师。不过,从男爵一旁标有Baronet这个英语,难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只有公侯伯子男五种爵位吗?这点姑且不论,往后,不晓得华族人士会怎么样地嘲弄我。倘若被伯爵家的人指指点点,说出「花村家的小姐竟让八重子知道一本不得体的书」之类的话,那就不好了。



这种时候,身分便会造成微妙的差异。相较之下,这本书若是侯爵家与伯爵家的千金小姐在哥哥的书架上找到,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拿给我过目,问我有什么感想,便是不値一提的小事。



一般而言,在学校里头,带有叛逆气息的人会让人敬畏三分,太过认眞古板的人,则会遭受到轻侮的目光。高贵的小姐们若是显现出不甚得体的一面,也是一种惺惺作态、耍酷的行为。



学校里头的人际关系,与爵位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所就读的女校,在世人眼里,似乎是间只有华族才能就读的学校。但是某些年级中,平民与士族总合在一起的人数,还比华族的人数多呢。当然,虽说是平民,入校就读的也大抵都是大臣、海陆军官将领,或是大学教授及大公司社长等家庭的千金小姐。



所以小有、小花等暱称,也会套用在公爵大人的千金小姐身上。只是,随着年级愈往上升,愈会意识到身分的微妙差异,也是事实。



因此,如果是八重子小姐主动说「《浮华世界》很好看喔」并借给我,那就一点也不打紧,但相反地,若是我借给她,便会落人话柄。



我的这层顾虑,与被选为皇族学伴之人,对于职责方面的顾虑不同。抑或者,这也是一种我透过别扭乖僻的形式,所体现出的自尊心。



「书里好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俗人吧。好比说纨绔子弟——对方是在讽刺这件事吧。」



于是,八重子小姐的疑问获得解决。



6



我买英美杂志,是为了学习英语,因此父母二话不说就会点头答应。买书时我会前往丸善书店,再顺路来到银座。我最喜欢漫步在银座地区了。



当然,我并不是如同俗称的「银座闲晃」,可以一个人惬意自在地乱逛乱走。而是母亲前往三越百货或松屋百货时,顺道带我过去。年长的司机山崎握着方向盘,园田则坐在副驾驶座上,女总管阿定也会随行在侧。



车子停好后,园田和阿定跟在我们身后。园田负责护卫,阿定则在我们偶尔购买不需特地送回宅邸的小物品时,负责拿出现金付帐。



若只是单纯的购物,只要呼叫百货店的领班来家中即可。实际上我们家也确实这么做过。但是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东逛西晃,比较有趣。



有些府上,除了上学之外,绝不让女儿踏出家门一步。我们家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开明。这并不是家世的问题,而是家风的问题。其实,听说皇族的贵妇女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喜欢亲自到百货店闲晃。



我对于银座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穿着火红色的服装,又戴着奇形怪状头冠的人们。不过,那并不是源于现实里的姿态,而是一张类似于屛风画的图片。那张图装饰在橱窗上,上头画着好几个人,都以相同的动作跳跃起舞。那似乎是庆贺陛下成婚的舞乐绘画。这么说来,是大正末年(一九二四年)的事了。听说那是鸠居堂(注17)的店面橱窗。这件事也是别人告诉我,我才知晓的。



当有人问及当时仅留下蒙矓记忆的自己时,对方总是感到不可思议,我竟能记住那件事。现在,我偶尔去鸠居堂买信封和信纸时,彷彿可以从天空之间窥见,当年站在店门前的幼小自己。



最近在银座,大地震后的高耸建筑接二连三落成,象是在宣告新时代的到来般,令人雀跃不已。



在尾张町(注18)转角处,人行道的头顶上方,就象是遮雨的顶棚般,现场施工事务所环绕着二楼设立。那间服部钟表店的工程也即将宣告完工。



「金太郎先生的店盖好后,我们去买只新桃太郎好了。」母亲说。



钟表店的老板名字似乎是服部金太郎。桃太郎是一种妇女用表,表盖就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桃子裂开了般,打开时会分为两半。眞是奇巧的设计。



我们趁着春假去了一趟银座,回程时母亲在车内开口: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眞的是辛苦山崎了呢。」



我怔忡不解。山崎戴着制服帽的脸庞依然面向前方,回道:



「哪儿的话。」



我拉拉母亲的袖子。



「妈妈,山崎要辞职了吗?.」



「是呀。本来以为爸爸会找一天告诉妳,所以我一直没说,可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山崎开的车来到银座,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呢。一思及此,就想对他说声谢谢。」



「为什么要辞职呢?」



「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呀。山崎的兄长过世了,他必须回去才行。」



注17:贩售和式文具与香的老店。



注18:今银座五丁目。



我对着山崎已见白发的后脑勺说:



「我们会很寂寞的。」



山崎以我自孩提时期就听惯的平板语调回答:



「小的眞是太不敢当了。」



这种感觉,彷彿总是无比安定的身边世界这项工艺品,忽然间缺了一个角。



「这样一来,往后就会由园田负责开车接送爸爸了喔。」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园田健壮的背影紧张地绷起。下一秒,理所当然的困惑涌上我心头。



「那我上学的时候呢?」



登门造访有川府邸时,园田都会开着体积较大的帕卡德,但平时上下学时,园田则是开福特。



既然园田晋升成了正司机,往后会由谁接送我上下学呢?母亲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容。



「——会有新司机来吗?」



就算问了,母亲还是说:



「谁知道呢。关于这件事,爸爸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母亲不肯告诉我,那个「决定」是什么。既然母亲不说,即便山崎和园田知道,也定会三缄其口。



7



贝琪将与从男爵家的次男,罗顿•克罗雷上尉结婚。



之后,拿破仑逃出了被判处流刑的岛屿,发动了著名的滑铁卢战役。但令人难以置信地,竟连军人的妻子与打算观光的人们也一同来到了这个战场,甚至还在当地举办舞会。



然而,当战火眞的点燃,众人可说是鸡飞狗跳。先前被假消息耍得团团转、满口大话的人们,全都一溜烟地四处逃窜;原本逞威风、穿着仿军服衣饰的人们,也都赶紧脱下衣装、扯下胡须;贵妇人们则焦急得直跺脚,不停奔走,安排逃跑用的马匹。



贝琪对于傲慢的伯爵夫人派遣侍女前来要她「卖马」一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之下,最后伯爵夫人亲自前来低头恳求,贝琪却像恭候已久般,态度倨傲地厉声拒绝。原本夫人心想只要有马,就能马上逃跑,于是乘着马车前来等候。见状,贝琪哈哈大笑。说:「马车和轮胎都是法军的最佳战利品呢。那个女人可就不是了。」



接着,她间不容发地将马匹高价卖给其他男人,大赚了一笔。



这样的贝琪•夏普,并不是一般世俗会出现的女主角。不疼爱自己的孩儿,甚至无情对待,这些行为更是昭显出她的特异。



明明她做出许多令人厌恶的作为,但看完《浮华世界》后,我却没有留下一丝讨厌她的感觉。即便她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美貌与聪慧,将男人玩弄于手心之上——虽是种粗鄙低下的说法——但只会令我觉得,男人眞愚昧。



最后一幕,尽管身处于称不上幸福的处境,贝琪仍是泰然自若地展现笑靥,令再次碰头的老朋友大吃一惊。如果她是男人,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假设,但正因如此,如果这个人是男人的话,我想定会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吧。



阖上书本,一时半刻,这位不可思议女子的身影依然残留在我的眼底。当时是某个和煦春日午后,风儿自敞开的窗飘拂吹来。



「小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阿芳前来呼叫我,就是在这个时候。



8



走进会客室后,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那是位年轻女性,头发丝随处可见的隐耳发型。她既没有穿着特别亮眼的衣物,也没有系着华丽鲜艷的腰带,但就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也许是那双西欧风的长睫毛大眼的关系。而让她的双眼看来更加炯炯有神的,是那对略微扬起的流线型柳眉。



男人身穿外褂,脚踩竹皮屐,就算再戴顶斯泰森(Stetson)公司制的绅士帽,这样的打扮如今也是稀松平常。但是在百年前的人们眼中,肯定会觉得奇怪至极,就象是见到天狗撑着洋伞吧。



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往昔,这个人的脸配在和服上头,或许也会觉得象是尊太过威风凛凛的日本人偶,看起来颇为别扭吧。不过,比起现代风,似乎又稍微走在时代前端的那张脸,轮廓分明、五官较深,在身为现下女学生的我眼中,还挺喜欢的。



「这位小姐往后将会在我们家工作,今天还算是客人——我想先让她和妳打个照面比较好吧。」



女子清爽宜人地报上姓名。



「我是别宫Mitsuko。」



刚看完的小说仍在我脑海中逗留,因此听见「Bekku」这个少见姓氏的发音时,我反射性地联想到。



……啊,贝琪小姐。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会在此叨扰诸位。自身还有许多尙待学习之处,但还请您多多指教。」



听见她这么说,我连忙应和,但仍是搞不明白为何要雇用这个人。她看来约莫二十上下吧,若是当家庭教师,未免有些太过年轻,况且,我从未听说过要更换老师这件事。



「哎呀,两个人都坐下吧。刚刚已经去叫园田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



不久,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后,园田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即使走进屋里了,他仍将印有家族徽章的制服帽子紧紧抱在肚子前,僵立不动。



「到这里来,坐下吧。」



「小的惶恐。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样子哪能讲话。我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是。」



园田终于挪动双脚,侷促不安地坐下,与下达指示的父亲正面相对。帽子的正面朝向我这边。我们家徽的图案是漩涡状。不过,是变形的漩涡,三个小漩涡的位置就跟三菱标志一样。对了,就象是奥运标志里只取出三个圆圏。



「这位是我们家的司机,园田。」



贝琪小姐也自报名讳后低头行礼。园田像个孩子般捏着上衣的下襬,不知所措地回礼。



父亲开口道:



「请你过来不为别的。你应该已经听说,山崎辞职了吧。」



「是的。」



「因此,我将你升为正司机。如你所知,我会依据情况,使用公司的车、劳烦公司的司机——但除此之外的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是的。」



「家里的人,也大抵都是麻烦你。也就是孩子们——话虽如此,但你主要的工作,就是接送英子吧——」



父亲说至此,我就象是老师突然开始发起随堂测验卷般,心跳逐渐加速。



……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吗?



依常理来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是,也许是继承了爱自吹自擂的爷爷血脉,父亲相当喜欢新奇的事物,说好听点,就是很先进新潮。



父亲蓄着短胡,长度只有爷爷出名浓密八字胡的八分之一。他拈着小胡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打算让这位别宫,接下你的工作。」



园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父亲的话。他四下东张西望,象是在纳闷房里有新来的司机吗?将粗短的脖子转了一圏后,他终于明白眼下的情况。



贝琪小姐开口致意。



「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园田呜地呻吟一声。



「我已经叫了裁缝店的人过来,等会儿要替她量尺寸订作制服。」



父亲似乎未将园田的震惊放在眼里,转而朝向贝琪小姐,指着园田的服装,悠哉自若地说明:



「这是冬天制服。换季之后,布料会改为白麻,但样式是一样的。」



「——请、请您等一下,老爷。」园田终于开口。「怎么了?」



「也、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将会成为新司机吗?」



「我从刚才起就是在讲这件事。」



「那、那她的为人呢?」



「她是我认识的人的女儿——这样还不够吗?」



「小、小的不敢!」



园田暂且作笼后,又坐直身子。



「不,小的只是在想,既然是老爷认识的人介绍而来,实在不需要委屈她檐任一介司机。那个,毕竟世间有所谓车夫马丁之类——」



「住口!」



父亲蹙起眉头。



「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种无谓可笑的事情。这么说来,说这种话的大蠢材,是不是也要嘲笑丰臣秀吉原是个马夫却能夺取天下?还是说,你瞧不起自己的工作?」



「……怎、怎么会。」



于是父亲咧嘴贼笑。



「园田是因为别宫是女子,才这般不乐见吧?」



「不……是、是的。」



「眞是不干不脆。不像平常的你喔。」



「是的……无论是哪位大人家,雇用女性司机,实在是前所未闻……」



「当第一人不好吗?最先抵阵,可是武家的荣耀。你认为如何?」



「是,可是——」



园田连忙动着脑子,「唤噢、对了。」敲了下膝盖。



「说到司机的工作,老爷您或许以为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动动方向盘而已,是件很轻松快活的事。实际上,也确实有女性在开车。是的,小的知道。但是,那是在玩耍。若是工作,可就不一样了——每日早晚都必须毫不懈怠地清洁和维修车辆。到了外头若是轮胎爆裂,就得更换轮胎。倘若只是轻微毁损,就要自己动手取出内胎加以修复,至少需要这点本事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看向贝琪小姐。「妳应该有这点本事吧?」



贝琪小姐眨了眨眼,转向园田的方向,一脸歉疚地点头致意。



「虽然还不成气候。」



父亲点点头,接着说了一段让我几乎要乐得飞上天的话。



「而且,男人办不到的事情,我想就能够拜托别宫。我打算请裁缝师,也替她订作几件制服以外的衣服。只要穿上那些寻常衣裳,她就能不显眼地跟在英子身边。以后也不晓得英子会嫁到哪儿去,不能让她一直都是只笼中之鸟。若能让她凭着自己的才智,前去自己想亲眼见识的地方,增广见闻比较好吧。」



我眞是想鼓掌叫好。我偶尔会在银座的街角,看见四、五名开心欢笑的女学生,就象是看着一群自由的鸟儿。



我很难跟他们一样。一般而言,我们这种家庭的未婚女性,只要没有父母或家庭教师跟在身旁,就不能出去街上。当然,贝琪小姐的立场就象是我的社会学习家庭教师,但她看来就跟高年级的姊姊差不多,受到拘束监视的感觉便很稀薄。



然而,园田听了这番话后,更是大摇其头。



「这眞是太不像话了。」



「为何?」



「有身分地位的人一到外头,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必须要有些功夫底子的人跟着才行。小姐和这样的——」



他说至此,愼选了下说词。



「两位女性单独走在外头,光是想象,园田我就担心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一派轻松地笑了。「哎呀,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心存感激吧。」



「小的不敢。」



「那么,现在开车去一趟英子的学校吧。」



「什么?」



「等别宫量完尺寸之后,你让她坐在副驾骏座上,来回开一趟吧。我想让她记住路线。」



园田发出有些无力的叫声。



「老爷——」



虽然对园田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在此时趁胜追击。



「爸爸,我可以一起去吗?」



9



当然,我很高兴园田如此担心我。可是园田反对的一部分理由,是因为神圣的职务领域受到女性侵犯,而生出的排斥心理吧。若是如此,同样身为女性,我当然会想声援贝琪小姐。



园田坐在福特的驾驶座上,贝琪小姐则坐在副驾驶座。我自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



由于园田个性耿直认眞,即便老大不甘愿,仍会确实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所以他边指出一路上可当作标记的事物,边不疾不徐地开着车。



从平河町经过闲院宫邸(注19)前方,再沿着赤坂离宫(注20)侧边的道路前进,再于青山口右转。以左右两边的巨大石块为起点,四排银杏街道树遵循远近法的原理,一路延伸至正面的圣德纪念绘画馆,勾勒出美丽的线条。这副景色,无论何时看,都不会令人觉得厌倦。



接着抵达的大马路右边是陆军大学校(注21),左手边则是我们学校。车辆驶至校门前方后,福特又沿着相同的路径往回开。



车子沿着回程路途缓缓行驶,回到出发点,就在来到曲町的家门时,园田猛地踩下煞车。



大门前的情况异于往常。



有三名穿着便装与木屐、看似无赖的男子,正与私人警卫江藤先生互相对峙。江藤先生的房间就在正门内侧,像这样的情况发生时,就由他出面解决。那些男人似乎对于有人出来阻拦一事已经习以为常,很快就从手杖剑中拔出了刀子。



今年,前大藏大臣(注22)以及财阀相关人士,陆续遭到暗杀,社会气氛显得有些动荡不安。



站在中央、有着一头狮子般蓬松乱发的胡子男,往我们这里狠狠一瞪。



注19:闲院宫亲王的宅邸。



注20:如今已改为迎宾馆。



注21:已于一九四五年废止。



注22:类似台湾的财务部长。



园田转过头后,向我说道:



「如您所见,近来的情势——眞是不晓得何时会发生什么事哪。」



我立即明白,这番话其实是对贝琪小姐说的。



狮子男将刀尖转向福特,大声怒吼:



「是花村的女儿吗丨」



园田准备发动车辆。



「要逃吗?」



「绝不能让小姐受到任何损伤。先在外头兜个几圈吧。」



这时贝琪小姐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门把上。



「那么,请先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她的声音冷静沉着,彷彿下车的地点是鸽群正在嬉闹玩耍的公园。园田和我都愣住了。



过了几秒,园田终于开口:



「妳想做什么?」



「今日我初来乍到,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可是——园田话说到一半,贝琪小姐的双脚已经立定于地面,反手关上车门。见到突然从车内现身的女性,别说是无赖了,连江藤先生也瞠大双眼。



「妳是谁啊!」



狮子男狠瞪向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边走离车辆边说:「我是从今日起,将会在这座府上服侍的下人。」



男人抖动微脏的肩膀。



「喔,妳也是花村养的狗吗?」



「即便是狗,西乡南洲大人的爱犬,如今也在上野成了一尊铜像(注23)。」



「花村可不是西乡阁下。」



白刃转向贝琪小姐,在春日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管怎么说,我都将成为花村家的一份子。见到有人在主人家门前喧哗闹事,我也只能上前请他们离开——没错吧?」



男人的胡子脸歪向一旁,邪气地笑了。



「女人,妳很有胆量嘛。」



「我认为自己并不算特别大胆。」



注23:西乡南洲,即明治维新三杰中的西乡隆盛(一八二八——一八七七)。这里的铜像,指的是上野恩赐公园中,西乡隆盛牵着狼犬的塑像。



「妳不珍惜自己的小命吗?」



「怎么可能不—呢。只是,假使不能说出理所当然的正论,那么活着也很让人无奈吧。」



「叫我们回去,是理所当然的正论吗?」



「大白天的,在别人家门前挥舞着刀子,我想称不上是理所当然。」



狮子男将刀子换至左手,接着用空出的右手拿起身旁男子手上的手杖剑。



「女人——」



「是的。」



男人用指尖将手杖剑转了一圏,反手握住。接着用力往上一挥,将刀尖指向贝琪小姐。



「妳很有趣。好,要我回去,就先和我过个几招吧。」



尔后,像在投掷标枪般,他奋力挥舞手臂,向贝琪小姐丢出了白晃晃的刀子。



10



「呀!」地发出惊呼声的人,是我。



狮子男是想让贝琪小姐发出惨叫声吧。原本也该是如此。贝琪小姐本该要扬声尖叫,瘫坐在地。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在半空中划出平缓弧形、飞向她右手的利刃刀光。她没有躲开飞来的刀刃,反而迈出步伐让身体往前。朝圆弧伸出的手,令人不敢置信地,竟握住了刀柄。只要早一瞬,指尖就会握到白刃;又只要晚一瞬,手杖剑就会掠过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就像弓箭般向后仰起,手循着刀的流动,先跟着拉扯至肩膀后方。那副模样就象是从后头抽出刺于半空中的刀刃般,证的一声又被推回原位。



如同积雪竹子般柔软下弯的身子,晃动了下后再次回到原位时,她的左手已贴在刀柄上,直立的刀身置于身侧,形成一种看似难以活动、却又像理所当然的自然姿态。



园田边吐出大气边说:



「——是八双架势(注24)。」



我自后座上探出身子,将脸凑到园田旁边,问道:



「那个——那个动作,果然很厉害吧?」



注24:指双手握住握柄后摆在右脸旁,刀尖朝上的一种持刀方式。



「姑且不论竹棒,但刀身是很重的物品。单靠女人的纤细手臂竟能空手握住刀柄——」



「所以她力气很大吗?」



「比起力气,更该说是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