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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世界 Vanity Fair(2 / 2)




贝琪小姐轻盈地挺直身躯,其身形就象是只鹤般,全身上下毫无可攻击的破绽。



狮子男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



贝琪小姐定睛看着对方。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她的眼神。



当下,除了鹤之外,我又觉得象是看到了有川小姐饲养的猫咪。据说那是只美国猫。当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圆眼睛给我深不见底的感觉,宛如看着一根用糖饴做成的长长玻璃棒的断面一般。



我想贝琪小姐现在的眼神,也跟那样的画面差不多吧。也许是因为她柔软的肢体动作,带有猫的感觉吧。



猫可以悠然自在地走在围墙上头。以体长的比例来看,那就象是我们人类走在悬崖峭壁上吧。但是,牠们一点迟疑跟恐惧也没有。按理说来,只要残留有足以让脚底板站立的地面,猫咪即便是在崩塌的万丈之谷上也能行走。但是,人类做不到这种事。现在看来,贝琪小姐就像轻轻松松做到了他人办不到的事情。



男子浑身猛烈颤抖了一下,慌忙将随意垂下的刀刃架至面前。然后深呼吸两、三次之后,挤出连枝头上的春鸟也会振翅飞走的咆哮声:



「喝啊!」



我又低叫了声,浑身发抖。但是,贝琪小姐彷彿置身于无声的世界中,动也不动。不仅如此,她还轻快地将刀子举至头顶上,接着,往前跨出一步。仔细看她的脚底,竟不知什么时候——脚上只剩下了布袜子。在我察觉之前,她已脱下草鞋扔往后方。



狮子男喀啦啦地踩着碎石子后退数步,呼吸相当急促。



「怎么了?」



我问园田。



「他想脱了木屐。脱下后,再踢到后面去。」



「什么?」



「交手之际,一开始都要这么做。但是他全然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错失了良机。而他的脚下就是碎石子,很显然处于不利局面。」



「不过是双木屐,现在脱掉不就好了吗?」



「但是,那个男人——很强。」



「咦?」



我听得一头雾水。园田接着说:



「后面的两人,倒是早已冷静地脱掉木屐了吧。但是,别宫小姐正采取上段架势(注25)。现在好不容易互相牵制住对方,只要稍稍留意脚边,就会露出破绽。在他把心思放在脚上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劈成两半。那个男人预见了这个下场。」



我大吃一惊。



「贝琪不,别宫小姐,想杀了他吗?」



「不至于杀了他吧。可是,她杀得了。那个男人明白这一点。」



狮子男的胸口大力起伏数次后,倏地疾速后退,大笑出声。听来象是拙劣演员的豪放笑声。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刚说了,过过招后就会回去。今天就看在妳的面子上,饶了他们。」



收起刀子后,狮子男摇晃着肩膀和乱发,迈开大步离开。另外两名同伴慌忙跟在后头时,贝琪小姐朝他们说:



「别忘了这个。」



挥了挥右手上的手杖剑。



11



扔回去不就好了吗——当时我暗想。他们不可能接得住,而我也想看看他们狼狈失措的表情,但这是很孩子气的想法吧。



数日后,家里邀请了法国大使前来用晚餐,当然,父亲也在。



余兴节目是室内管弦乐团。邀请日本嘉宾时,会请说书人或落语师(注26)来活络气氛。但对象若是法国大使,这可行不通。



莫札特过后,我请乐团演奏了某一回我听过后就爱上的曲子——圣乔治(Saint-Georges)的《双小提琴与管弦乐的协奏交响曲》。由于第二乐章有十多分钟,长度很适合这样的场合。倾听之际,我在心中引颈期盼着第一乐章中那段非常优美动人的旋律到来。终于,弦乐器的音色奏起了那段旋律,啊啊……正当我陶醉之际,旋律眨眼间便结束了。但本来,音乐就是因为在流动才美丽动人,停在一点上的话,就不算是音乐了吧。



注25:将刀举至头顶的持刀方式。



注26:类似单口相声家。



对艺术知之甚详的大使开口:



「在小特里亚农宫(注27)的沙龙里,玛丽.安东尼(注28)也曾听过这首曲子。」



他又对着还称不上是淑女的我,流畅自然地说出恭维话来:



「正如同英子小姐一般,是段魅惑人心的旋律呢。」



大使回去之后,在我泡着红茶时,爸爸走了过来。



「对了,爸爸。前阵子有群留胡子的男人跑来大门前,恣意挥舞着刀子呢。」



爸爸动作率性地往沙发上一坐。



「啊啊,我早听说了。」



「那些人是来讨钱的吗?」



「有不少人者是想来讨钱的吧,但也有些人是为了增长自己的气焰。」



「为什么要跑来我们家呢?」



「嗯。因为前阵子爸爸——」父亲说出总理大臣之名。「说出了会声援他的话,所以有部分原因是这个吧。」



「哎呀,首相,是日本政府中最伟大的人吧。我们支持那个人,为什么不行呢?」



父亲抚着下颚,微笑道:



「嗯——为什么呢?」



接着,象是进入正题般开口:



「——对了,关于别宫,我让她搬进以前海伦小姐住过的房间。本来也想过让她搬进山崎空出的房间里,但毕竟是女性,住在屋里比较好吧。」



在车库旁,盖有专门给司机居住的简易屋子,原本由山崎与园田一家比邻而居。



「那么,眞的要——」



春季的学期已开始了,看来赶得及在四月里搭到贝琪小姐开的车了。



「嗯,我已经请别宫负责接妳上下学了。上学的时候倒无妨,但放学接妳的时候,可别让她等太久喔。如果预先知道自己会耽误个几分钟,就先通知她一声吧。」



注27:小特里亚农宫(le Petit Trianon),位于法国凡尔赛宫殿后花园的西北边,是玛丽.安东尼最喜爱的离宫。



注28:玛丽.安东尼(Marie Antoinette,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因叛国罪被送上断头台处死。谣传她曾说过「人民若吃不起面包,就改吃蛋糕嘛」这句名言。



为什么要特地这么交待我呢——这样的疑惑,想必出现在我的脸上吧。



「在停车等待的期间,各家司机之间,有时会下车互相闲聊吧。倘若有人用特异的眼光看着别宫,她未免太可怜了。若是待在车里看书,别人又可能会觉得她高傲自大。所以尽量别让她等太久。」



父亲看似豪迈,但总能细腻地看穿人的心思。这也是成为一名好社长该有的资质吧。



「是的。」



「还有妳。可别把这件事当作是拿到了珍贵的玩具喔。」



的确,心情与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呢——我暗忖。



红茶茶杯是明顿(Minton)公司出品的成套茶具,是在英国特别订制的。厨师前岛曾为我讲解了一番,茶杯上的土耳耳蓝似乎算是明顿特有的风格。水蓝色之所以看来特别明亮,听说是因为釉药中含有透光性,能够透过轻薄的白磁显现出来。茶杯本体为水蓝色,以瓷釉绘有六个约小指尖大小的华丽玫瑰后,又在花儿围起的正中央,以金泥绘出我们家的家徽。



红茶的琥珀色与茶杯内侧的雪白相映成趣,十分美丽。



我的心情,确实与得到了这个既新颖又稀奇的茶杯时,有几分相似。



12



「新茶杯」比起原先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吸弓住我的目光。



贝琪小姐开始工作的那一天,天空象是神明为了妆点樱花纷飞的最后时节,亲自挥洒出了色彩般,呈现出比明顿瓷器表面还要透明的水蓝色。



准备就绪后,我拿着便当从内玄关走到屋外,只见贝琪小姐站在福特旁打开车门。



我惊讶之余,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她原先遮住了耳朵的发型,已剪得比流行最尖端的时髦女郎还要短。五官鲜明立体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英气凛然。



乍看之下,她与张贴在报纸小说或电影广告上的俊美男子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涂了白粉的日本人总有种人造之感,我并不喜欢。但贝琪小姐身上毫无那种滑腻做作的感觉,反而十分干爽洁净。先前园田穿上深蓝色制服时,只觉得他臃肿庸俗,但如今套在贝琪小姐纤细的身躯上,却非常合适,显得英姿飒爽。



车门关上后,车子在下人的送行之下发动。之前阿芳上学时也会跟在一旁,但现在不一样。是两人独处呢。



「那个,关于妳呢……」



「是的。」



「爸爸都是称呼妳为别宫吧?」



「是的。」



家里称呼女佣人,多是叫名字,如「阿芳」,男佣人的话则多是叫姓氏,如「园田」。基于贝琪小姐是担任司机此一职位,爸爸才会称呼她为「别宫」吧。「我可以称呼妳为贝琪吗?」



贝琪像在思索般,后脑勺微微左右晃动。也许是觉得很有趣。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请小姐随自己的心意吧。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小的认为,还是称呼我为『别宫』比较恰当。」



她的嗓音宛如少年高歌般清亮。



「是吗?」



不过,我正在暗中思索,要求雅吉大哥也称呼她为贝琪。



「贝琪,妳的名字『Mitsuko』的『Mitsu』,汉字怎么写呀?」



「就只有平假名而已。」



「如果写成汉字的话,不知会是什么字呢。有可能是满溢的『满』,或是『光』也说不定。啊啊——」



在朝阳洒落的光线之中,我自车窗眺望外头开始跃动的帝都。



「也或许是『美丽的都市』,『美都』呢。」



「是吗?小的也不知道呢。」



车子抵达学校。学生须知手册中也写道「雨天之外,搭乘交通工具时须在大门前上下车」。能够一路行驶至玄关的,只有皇室成员。



与警卫室左右互相对称的位置上,设有相同形状的停车场玄关,中间有着偌大的正门。现下早晨之际,正门朝向内侧大大敞开。



正面可见宽广中庭里的假山绿意,后方则有木造两楼层高的西馆。



「日安。」



「日安。」



我一面与友人互道早安,一面飘扬着水手服的裙襬,走向西馆。



我已经迎接了这样的春天八次。低年级的四年,而今年是中年级的第四年。



如果是华族的千金小姐,从幼儿园起就上这所学校的话,则是十年。



从明年起,我上课的建筑物也会变成本馆。「这位小姐、这位小姐——」



皮鞋铠铠作响,从后方追赶上来的朋友急忙唤住我。「这位小姐」是指「妳」的意思。



「——您家换了新司机吗?」



她想必是眼尖地看到了开关车门的贝琪吧。



「是的。」



「长得有点象是古柏(注29)呢!」



古柏很受欢迎。「是吗?」



也许是因为从远处观看,对方似乎没看出她是女性。



Mitsuko的Mitsu,或许有「蜜」,也有「看见」的「见」这个意思吧——脑中兀自思索的同时,我随声应和着。



13



「离奇!埋葬自己的男人」这个标题出现在报纸上,是进入五月之后的事。



在自杀案件、美国飞行家爱子绑架事件(注30)等案件层出不穷之下,这桩案件以离奇的角度吸引了我的目光。



「——埋葬了自己?」



车子发动的同时,我挑起了话题。就连贝琪也忍不住反问。我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试着以报新闻的语气述说。



「是的,就是自己钻入洞底,再自己用土从上方掩埋自己。」



「那样子做,身体会裂成两半吧。」



我笑了。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可能吧——呃嗯,其实呢,自杀地点是在户山原(注31)喔。听说是在高田马场那一带,妳知道在哪儿吗?」



「那里正好隔开了近卫骑兵连队和马路呢。另外还有射击场和陆军技术总部等设施,基本上算是个辽阔的平原。也有小山,以及林木葱绿的地方。」



她立即回答。



「妳差不多都记住了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若不通晓地理,是无法胜任司机的。为此,也必须花时间实际走一遭,四处探看。」



注23:贾利.古柏(Gary Cooper,一九o一丨一九六一),美国知名男演员,曾获五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共夺得两次最佳男主角奖。



注30:指一九三二年美国发生的重大绑架杀人案件,受害者是一九二七年首位单人不着陆、横跨大西洋的飞行英雄林白(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二十个月大的长子。该事件还被美国《时代》杂志列为二十世纪的二十五件大案之一。



注31:今东京都新宿区中一块区域,以往原野上曾有练兵场、射击场等陆军设施。



「原来如此——说到曲町附近,卫戍医院(注32)的遗迹也是块相当大的空地吧。有比那里大吗?」



「医院当然是完全无法比得上那里。」



「说得也是呢。听说是在那边树荫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挖了一个洞,男人的尸体就埋在里头。是一个漫无目的走在平原上的醉汉,看到犬只叫嚣着,心生好奇于是走近,发现时吓了好大一跳,才慌慌张张地去报警。」



「如此一来,是有人想把他埋起来,中途却逃走了吧?」



作为上学前的晨间话题,这算是相当特异的内容。



「就是这点不可思议呀。死者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名为权田仪助,住在户冢町一个名为面影馆的外租宿舍里。他早在数天前的夜里,就已经下落不明了——而且,消失那天的傍晚时分,他还向宿舍的大娘提出请求,希望能借他一把锄头。」



「锄头?」



「嗯。在外租宿舍的中庭,也有个小菜园,所以备有锄头。听说呢,他向大娘要求将锄头借给他一天,说是想带到大学去,要处理垃圾或是挖洞之类的。」



「这样子啊。」



「虽然她心想,在这种时候借还眞是奇怪,不过,男学生说『明天一早要早起,希望现在就借给我』『那好吧』于是借给了他——据说是这么一回事,然后,根据权田先生的裤子和锄头上沾附的泥巴程度,似乎能确定是他自己亲手在户山原上挖出了洞穴。」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了呢?」



「是喝了毒药喔。洞穴旁边遗落着玻璃瓶呢。是先将酒喝到一半,再倒入杀虫剂的」



「——如此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假使是自杀,他前往户山原里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一点,我能明白。可是,特地亲手挖好洞穴,又喝下毒药栽进洞里,这一连串动作未免太过繁琐。然后听说调査了这名男人的房间后,发现屋里放着许多江户川乱步的著作。——贝琪,妳知道江户川乱步吗?」



只要有在看报纸的人,即便不愿意,这个名字也会跃入眼帘。这名字常常出现在杂志和书藉的广告栏里。那些广告都是使用诡异悚然的图片,附上虐杀少女、绑架以及吸血鬼等印得极大的文字。江户川乱步是个良家子女不该知道的人——我总有这种感觉,因此不敢随意询问他人。



注32:即驻地陆军医院。



「是位书写侦探小说的老师吧。前阵子才出了全集,宣传时的声势可是相当浩大呢。」



「对对,就是他。」



「这么说来,权田先生是他的书迷囉。」



「嗯,非常沉迷呢。然后呀,听说在乱步写的小说里,有类似于挖掘坟墓,或是将尸体埋在墓穴里的情节。报纸上便写,会不会是受了这个影响,他才会挖洞自杀呢。」



贝琪侧过头。



「……这样子的说法,也很奇怪呢。」



「他经常阅读乱步那类的书籍,应该是个古怪之徒吧。给人一种,不晓得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呢。」



「就这么断定的话,他也太可怜了——那个,虽然只是偶然间看到,但今年出的日记本中有本《新文艺日记》。每个月都有作家写下的题词。卷头的一月是岛崎藤村,十二月则是菊池宽所写。」



「这样子呀。」



事后回想起来,贝琪会提出文豪藤村,以及现今红极一时的菊池宽之名,是为了去除我先入为主观念的一种方法吧。的确,相较下江户川乱步较无威望。



「三月则是江户川乱步负责,他写道:『牙齿打颤,五彩极光之梦正该如此』。您不觉得,是段很紧揪人心的话语吗?『恐惧令人毛骨悚然』,这句话谁都能轻松地说出口吧。——可是,『美丽令人脣齿打颤』就不一样了。我认为他捕捉到了美这项事物的本质,且并非光是以脑袋去描述。『梦正该如此』这个结尾,由于他是作家,想必后方是接『所写』吧。但是,不是想写,而是想看,这样也无所谓。无论如何,都表现出了『想去夕阳的尽头,看看那个一片火红色的国度』,这种象是小孩会跺脚索求般,毫无虚假的渴求之心——如果是这样的人编织出的作品,小的实在是无法相信,会只有光怪陆离的内容——」



我大吃一惊。光是听见她提出藤村之名与江户川乱步摆在一起,就够让我意外了,没想到她竟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这番话。



「贝琪,妳正在使用那本日记本吗?」



「并非如此。」



「那么,为什么会看见那段话呢?」



「方才说过了——就只是偶然间看见而已。」



贝琪眞是位不可思议的人。



14



但是,我眞正想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发现。



「然后呀,我发现到了一件事,就是『淀桥区户冢町面影馆』这几个字好像在哪里看过。后来想到,我是在两、三天前,社会版下的杂报栏看到的。标题是『醉汉溺毙』,而新闻内容则是『今早,在神田川高户桥附近发现了一名男子溺毙的尸体』。那名男子叫尾崎荣一郎,住的地方是——妳猜?」



「『面影馆』,是吗?」



「是啊。他有个坏习惯,就是平时常发酒疯。前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对妻子破口大骂了一顿,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报上写道,既然是个爱喝酒的男人,也难怪会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在黑暗中从桥上掉下去吧。倘若仅是如此,的确是个平凡无奇的意外。」



贝琪立即接话:「可是——尾崎的离家,还有权田的消失,都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吧。」



「是呀。住在同一栋外租宿舍里的两个男人,在同一个晚上离奇死去。如果说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了吧?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呢?」



「小的也不知道……一般想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吵架吧,就算两人打成平手,总不可能一个人落入了神田川,另一个人却跑到户山原寻死吧。」



「是啊。若说权田因为将尾崎推落至河里,深感愧疚而想自杀——这样子也很奇怪呢。」



「小姐说得是。」



「总觉得,可以推敲出一个颇为有理的假设喔。」



「那么究竟是……」



我心头雀跃不已。「我想到了喔,就是——」



「是什么呢?」



「回程时再告诉妳吧。在这之前先行保留。」



「小姐眞是坏心眼呢。」



我心情极佳地呵呵笑着。



「所以呢,贝琪,我想请妳白天去面影馆一趟,问些事情。」



「小的——去吗?」



「是的。首先第一个问题,就是尾崎的妻子是否是个美人。」



「什么?」



「还有,出事的那一晚,尾崎离开面影馆时的情况又是如何——都听明白了吗?那就拜托妳囉。」



贝琪颔首。



「我明白了。知道答案后,就能找出蛛丝马迹了吗?」



「这个嘛——贝琪妳也想想看吧。」



车辆缓缓地来到学校的大门前。出题目给比我年长的贝琪,感觉眞愉快。也许弓原姑丈写完一本精彩的侦探小说时,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火速坐进即将踏上归途的车辆里,立即开口问:



「结果怎么样?」



「我向外租宿舍的女主人调査表示,是某位大人物委托我调查,然后打听到——尾崎的夫人名为阿初,是位拥有鹅蛋脸的美人。」



我两手一拍。



「果然!」



「这个答案很好吗?」



「是的——还有呢?」



「尾崎当天的情况则是,他没去工作就在喝酒,正午过后便大吵大闹,女主人也曾经去向他抱怨过一次。而且她还很愤慨地说:『一个月前,他为了租屋来到这里时,看起来是个亲切和蔼的老实人。我完全被他给骗啦!』」



「嗯嗯。」



「至于宿舍,一走进玄关后就是女佣人的房间。那个房间附近,可以清楚看到人们进出的情况。听说傍晚过后,又传出了茶杯碎裂的声响,接着尾崎便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有一名女佣人偷觑了一眼,看到阿初当时就站在玄关门口,连连喊着:『老公、老公!』」



「也就是说,模样并非是不慌不忙吧。」



「是的。」



这时我开始说明。



「权田是位大学生吧。一名年轻的男子,见到身边有位不幸的美女、一朵遭到践踏的百合,他因为年轻气盛而感到气愤塡膺也不足为奇——妳不这么认为吗?」



「小姐说得没错。」



「这正是骑士精神喔。想从暴君手中,解救出身陷不幸的女子。」



「是的。」



「于是他决定乘着夜色与尾崎决斗。挖洞当然是为了处理对方的尸体,而不是自己的。权田原本应该是打算杀了尾崎后再埋了他。两人决斗的地点就在户山原。然而,临阵脱逃的尾崎却没有出现。其实那时候的尾崎有可能是因为害怕决斗,才喝得烂醉如泥。到了约定的时刻,尾崎就慌忙冲出了家门。可是,他逃避决斗后,反而不小心掉进了反方向的河川里。其实,如果他掉进的是挖好的洞穴,顶多是骨折,还不至于丧命。然而,认为自己赢不了对方的尾崎,却卑鄙地将装有毒药的酒瓶先送给了权田。挖完洞后感到疲倦的权田打算歇一口气,便喝了口酒,却倒进了自己挖的洞穴里。」



贝琪发出感叹。



「小姐说得眞是有道理呢。没想到您竟然想得到这些事情。」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得意洋洋。



「——只不过,现在也无法调査这个推理是否正确了。」



贝琪彷彿自言自语般重复低喃。



「……眞的……已无法再査清是否正确了……」



应该不是因为我得意地炫耀了自己的聪明机智吧,但之后的好一段时间,贝琪都沉着脸闷闷不乐。



15



好巧不巧,在喜剧天王卓别林莅临日本的隔日,发生了首相遭到暗杀的大案件,顿时全国民众的心思都聚集在案件上。



友人之间不断肃穆地互相哀叹:首相的家人眞是可怜哪。事件发生之初,报纸上还出现追究军部责任的质问声浪,但这些谴责性的报导很快就消失了。



「想必是遭到施压吧——这阵子,很多事都惹来了不少争议呢。」



雅吉大哥边大摇其头,边念念有词。



我的生活,一直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贝琪拿出了一本书为止。



「这是什么?」



「是前些天提起过的,江户川乱步所写的书籍。若让他人知道我给小姐这种东西,别宫很可能无法再保有这份工作吧。」



她不惜冒大风险,特地借了先前提过的那本书给我,让我非常高兴。



「只要我不说出去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身为女性的贝琪会拥有这种书,眞叫我大开眼界。



这是一本春阳堂出版社所出的短篇集。一想到那个名为权田的男子也喜爱读这本书,虽不觉得心情愉快,但也相对地产生了一种刺激感,象是在窥看被人警告说「别看」的东西。



换下制服后,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动作稍嫌不雅地爬上床铺后,拉上轻薄的窗帘。窗户则继续开着。现在白天的时间变长了,仅倚赖外头的光线,我就能够看上一段时间。



我倚着窗沿,翻开书页。



从未读过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我。只是,看了一会儿后,我就阖上了书本。微暗的色彩逐渐渲染了周遭的景色。直到阿芳前来呼唤我用晚餐之前,我都在床上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象是结冻一般。



只有脑袋瓜子不停地运转。



16



「贝琪,今天回程时,我想顺路去个地方。」



「小姐想去哪里呢?」



我说完后便下了车。



「户冢街的面影馆。」



回程,车子在青山一丁目向左转后,往北方行驶。比预期中还要快,车子已驶入了早稻田大学附近的商店街。写着「布袜」和「大福」等字的旗帜,呈八字形自两侧的店家向外突出。有些店家会将二楼的阳台栏杆改为时髦的西洋风格,但大多都还是摆着写有偌大文字的招牌。



人潮拥挤,脚踏车也旁若无人地骑在街道正中央,车辆的行驶速度自然而然地减缓。



铃兰花形状的电灯前,店里的小伙计正用粗草绳绑着上头铺有草席的货物。穿着短外褂的店家老板正朝他说些什么。



「这条街好热闹呀。」



「这里是鹤卷町,就在大学旁边。」



有一群人聚集在店门前,拿着杯子不知在畅飮什么。



「那是什么?」



「他们正在喝酒。」



「那里是酒店吧——并排在店门前的是酒桶吧。」



「不,那是装味噌的桶子。前去购买的时候,店家会先用磅秤秤重后,再卖给客人。」



「这样子啊……」



贝琪瞥去一眼,示意我看看并排的商家。



「在这些商店后方,是一排排的出租房舍。如果是小间的民家,就仅仅出借二楼的一间房。听说在今年春天之前,权田也是住在这附近。」



「今年春天之前——」



「是的。」



我记得,尾崎夫妇是在约莫一个月之前,才搬进外租宿舍的吧。



「面影馆就在前面吗?」



「就快到了。」



不久,两侧的一般住家数量逐渐变多之际,贝琪停下了车。



「小姐,就是这里。」



我将额头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打量。比起两旁的住家,这间房子的宽度长了许多,周围还立着崭新的木板围墙.,屋顶砖瓦,以及在午后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窗,都还非常干净整洁。



那份闪耀在我的眼中,映照成了一种狰狞刺眼的可怕事物。



「……果然是新房子呢。」



「四月份才正式开张。女主人还曾发过牢騒:『才刚开始经营这栋公寓,就发生了道麽不得了的大事。』」



「权田的房间是在一楼吗?」



「是的。」



「尾崎夫妇也是?」



「正是如此——正好,他们的房间就在左边侧门的前方。」



「侧门前方?」



仔细一瞧,在木板围墙的侧边,开着一个四角形、供小贩出入的侧门。



「这么说来,只要利用那个地方,就能够离开尾崎的房间而不被任何人看到吧。」



贝琪彷彿是早已预备好了我想知道的答案,回道:



「是的。刚好在房子的侧边有个紧急出入口,所以可以做得到。」



「——走出房间后,马上就是紧急出口。再走出去后,前方就是侧门。」



「正是如此。」



我以指尖把玩着制服上的深蓝色领带: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搬运物品的道具呢?」



「——在间隔两、三栋屋子的前头,有间似乎已经倒闭的书画装裱店。店旁就放着一辆大板车。」



「是吗?往前去看看。」



「好的。」



那里的确有间建筑物,挂着一面写有裱褙文雅堂、但油漆已斑驳脱落的招牌。雨窗紧紧关起,看来目前无人在里面。



一辆大板车被塞在墙边。贝琪开口:



「看起来,这辆大板车曾经靠在墙上,并用从屋檐上垂挂下来的绳子,绑住了长长的把柄呢。」



屋檐上的绳子呈现八字形向外敞开垂落,看来打结之处早已解开了。一旁的板墙上留有曾立着某种事物的痕迹,而那痕迹看来与大板车吻合。



贝琪说:



「——原主人想必是觉得这样的东西,若有小孩子拿来恶作剧,可就麻烦了,所以就用悬挂的方式,将大板车绑在这里吧。」



「这也就是说,最近大板车曾被人拿来使用——」



「看样子正是如此。」



屋檐下还放着一綑卷起的粗草席。



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回到家后,我致电至位于麻布的姑丈家。听到松子姑姑那彷若孩童般清亮的嗓音后,我向她询问:「这个星期天,姑丈会在家吗?」



17



独自一人造访弓原家,这还是头一遭。那里的会客室虽然称不上非常宽敞,但十分整洁干净,令人心旷神怡。壁炉上方,挂着带有孔雀蓝鲜艳色彩的马谛斯(注33)的小幅作品。



松子姑姑边请我喝红茶,边微笑说道:



「每次见到英子,都觉得妳眞的长大了不少呢,都已经变成一位漂亮优雅的淑女啦。」



倘若是平常,我应该安详和谐地和姑姑闲话家常,但今天可不能如此。



我的姑丈,子爵弓原太郎检察官,习惯性地拉扯自己的右耳垂,说道:「还说什么有件重要的事,感觉已经彻底长成大人了呢。」之后,请松子姑姑先行离开。



注33:马谛斯(Henri Matisse,一八六九—一九五四),法国画家,野兽派的始祖,以使用大胆鲜艳的色彩而闻名。



只剩两人单独相处后,会客室里,大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响,不断传入耳中。



「——那么,妳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姑丈看来有些担忧。表情上写着:该不会是找我商量恋爱的烦恼吧?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姑丈,您有在写侦探小说对吧?」



姑丈诧异地蹙起眉头。



「嗯,不过只是种消遣罢了。」



不仅如此,听说今年四月起,姑丈还在地区性报纸上,开始刊登篇名为〈杀人魔〉的连载。不过,由于书名太过不吉利,亲戚之间的风评称不上好。



「那么,您有看过江户川乱步这位作家写的小说吗?」



姑丈更加吃惊了。「看是有看过,但——」



我啜着已快冷掉的红茶,滋润喉咙。



「所以呢,我想商量的事情,是户冢町的那起离奇死亡案件——」



「啊啊,是吗?是指有在拜读乱步大师作品的那个男人的案件吧。」



我点点头。



「您知道在那名男子死亡的那一天,住在同个外租宿舍的男人,也在附近的河川里溺毙吗?」



姑丈微顿了几秒。



「——英子,妳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看了报纸。」



「原来如此。」



毕竟是起相当奇异的案件,姑丈似乎早已掌握了事情始末。



「既然您马上就如此回答我,表示警方也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吧。」



「嗯,会觉得有什么关连很正常吧。可是,两个案件就是兜不在一块儿,最后只能认为是奇怪的偶然了。」



我往前探出身子。



「眞的是这样子吗?」



姑丈呵呵笑了。



「怎么?英子,在玩侦探游戏吗?」



我不以为意。



「在寂寥空旷的户山原上挖洞——如果洞穴大到权田自己会掉进去,就表示那确实是用以埋人的洞穴吧。既然同天夜里有个男人离奇死亡,那便是为他而准备的墓穴——这种推论可说是理所当然,不是吗?」



姑丈笑盈盈地摆了摆手。



「那是不可能的喔。权田是在晚饭之际借的锄头。英子妳可能不知道吧,但那个溺毙的男人——尾崎冲出面影馆的时候,则是黄昏时分。也就是说,权田借用锄头时,尾崎人还活得好好的。」



接着,姑丈从桌上的香菸盒中抽出一支菸,然后点火。比起雪茄,他更喜欢这种简便的香菸。



「——如果是打算杀了对方,事先去借锄头挖洞,这种推理并非说不通,但也很奇怪。因为听说当时尾崎根本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醉醺醺地跑了出去。」我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么假设尾崎跑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的话,又该当如何呢?」



姑丈将正欲叼住的香菸又夹回指间。



「——妳说什么?」



我更加慢呑呑地说道:



「如果跑出去的男人是权田,情况又是如何呢?」



「可是,他的妻子当时喊着『老公、老公』——」



姑丈说到一半,又将话语呑了回去。



「没错。一个妻子朝着奔进黑暗中的男人背影,频频大声呼叫,所以仅仅瞥见一眼的女佣人,才会认定『那就是尾崎』吧。」



「——等一下等一下。」



姑丈直接将菸捻熄在菸灰缸上。



「这么说来,尾崎的夫人与权田是共犯吗?」



「是的。」



「可是、可是——英子,事实上面影馆这栋公寓,才刚落成不久喔。尾崎和权田搬到此处,也才一个月而已。不管怎么说——那两人有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建构起足以成为杀人共犯的关系吗?」



「这一点,正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咦?」



「正因为面影馆是新落成的公寓,我想才会发生这起案件。」



「怎么一回事?」



「大学生权田,搬到了新的出租公寓——这有什么含意吗?他是搬到了比之前更便宜,或是比之前更靠近大学的地方吗?」



「等等,这点不调査看看的话,是不会知道的。但——」



姑丈看似在思索面影馆的价格与位置。



「……的确,就学生的出租公寓而言,面影馆可能过于高级呢。」



「既然他会特地搬过去,就表示那栋面影馆,肯定有着什么特别的魅力。」姑丈一瞬间以「眼前的人眞的是英子吗——眞的是个女学生吗?」的眼神看着我。



「这么说来,权田早已和尾崎的妻子——尾崎初互相私通了吗?所以权田为了和她在一起,便搬了过来,再杀了碍事的男人。」



「并非如此。反而权田直到事发当天,都没想过情况会演变至这一步吧。」



姑丈抚着头: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权田是为了什么才会搬到面影馆?」



我打开自己带来的,外头覆着少女小说封面的书本,开始朗读。其实里面放着江户川乱步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所幸这栋房子才刚完工不久,天花板上既未黏着蜘蛛网,也还没有一点煤灰与尘埃,就连半点老鼠的污秽之物也没见着。因此完全不必担心衣服与手脚会弄脏。他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天花板上肆意行走。时节又正値春季,即便是待在天花板上,也不会觉得太冷或太热。』」



18



姑丈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瘫倒般靠在沙发上。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主角乡田三郎,是个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意兴阑珊,浑身充满倦怠感的男子。可是,这样的他搬到新建好的出租公寓时,发现了一项惊为天人的乐趣。那就是在天花板上徘徊,化作四处浮游的一只眼睛,偷窥他人赤裸裸生活面貌的乐趣。



大时钟的可爱人偶动了起来,设置的音乐叮当作响,宣告现已三点。松子姑姑探头进来,问道:「老公,要替你们换壶红茶,再准备些点心吗?」



姑丈象是正在作梦之际被人摇醒一般,浑身一震地起身,开口婉拒。



「不,不必了、不必了。正在讨论有些严肃的话题,再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松子姑姑掩上门扉后再度离去。



我说:



「一个嗜读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学生,就算经济上有些勉强,也要搬到新建好的宿舍去——若说他的脑海里没有浮现这段情节,反而才不自然吧。」



就在我阅读完《浮华世界》后,贝琪刚好出现在我面前被我当成了那位主角一样,权田读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想必将自己当成了主角。



「……嗯嗯。」



「假使,他如同小说中的情节,拔起天花板上的节孔,偷窥尾崎夫妇的日常生活,那又如何呢?会同情总是受到毒打的妻子,也是无可厚非的。那天傍晚,尾崎也是大吵大闹了一番吧。当时,阿初夫人打了喝醉酒的尾崎,如果他昏倒后,再也没有醒来的话,权田会怎么做呢?他很有可能来到尾崎的房间,对阿初夫人说『妳不必担心,尸体由我来处理。只要让别人以为他失踪——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然后他就去借了锄头吗?」



「可是,阿初夫人却对权田的言行举止感到不安。搞不好权田这么跟她说了:『我会帮助妳,作为代价,妳要和我在一起。』于是,她就在尾崎的酒瓶里放入杀虫剂,抑或者,也许她原本就打算向尾崎下毒了。尾崎的大吵大闹,也有可能是他在断气之前的痛苦挣扎。可是,权田并不知道这件事。然后他披上尾崎的上衣,冲向屋外,阿初夫人再从后头出声唤他。这样就能制造死人还活着的假象,使人以为是尾崎自己冲进了黑暗中。权田只要脱掉上衣,就算有人看到他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走进来,也不打紧。因为他是房客——倘若担心的话,他只要从侧斗回来就成了。」



「原来如此。」



「我曾坐车从面影馆前经过。在邻近空屋的旁边,放有一辆大板车。等到天色暗下来后,权田再抬出尸体,从侧门出去,将尸体放在大板车上,再盖上粗草席。只要有板车,要到户山原可说是轻而易举。然后阿初夫人将酒瓶交给了权田。」



姑丈瞥了一眼红茶茶杯。



「——如果要挖出一个足以埋人的洞穴,即便是夜晚,也会口渴得想喝一杯水吧。」



「权田边挖边喝,辛勤一阵之后,药效开始发作,他便倒进了自己挖好的洞穴里。这时,只要阿初夫人把大板车上的尸体也推入坑里,再从上方用土覆住,也许就很难被人发现了吧。可是,她没有那么做。也有可能是洞穴太小,不足以容纳两人。总之,感到毛骨悚然的阿初夫人没有再挖土掩埋坑洞,而是直接拉着板车,在看不清脚下事物的黑暗中拔腿狂奔。她运气极佳,没有碰上夜间巡逻警察的盘问。可是,她总不能带着这种东西回到面影馆。而只要越过公寓再往前走,马上就是神田川。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力量,从桥上将尸体投入水中后,便逃回家中。」



夜晚的河川就象是条墨水河流,漆黑得很。而且从大板车没有立回原处,就只是放在原地这点看来,很象是女人会有的举动。



「大家都知道,发酒疯的尾崎曾在前些天大吵大闹一番后,冲了出去。于是从河川上浮起的尸体,不会让众人产生任何怀疑,便直接当作是意外事故处理。」



「嗯,是啊。」



「阿初夫人想必很在意户山原的情况吧,但又害怕得不敢再次前往。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权田先生的尸体被人给发现了。我想,事情会不会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姑丈拉着耳垂,沉思了好一阵子。



「这番推论十分有可能哪。不,说不定这是可以说明这起离奇案件的唯一推论。话说回来,英子妳是怎么拜读到乱步大师的小说的呢?」



「是一位友人借给我的。由于会给对方添麻烦,请恕我不便告知姓名。」



「嗯……」



姑丈大概以为对方是候爵家或是伯爵家的千金吧,便没有再继续追究。



就在我即将打道回府之际,姑丈显得有些落寞地说:



「我一直以为英子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但妳已经成长到会去思考很多事情的地步了呢。」



19



司机贝琪并未在下人等候室里等候,而是在车里等着我出来。



我告诉贝琪——我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给了身为检察官的姑丈听。



「一旦有了这些想法,就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呢。」



我松了一口气,又道:



「可是,眞是不可思议呢。如果不是妳偶然将那本小说借给我,谁也不会发现事情的眞相吧。」



贝琪象是在进行言语的网球赛般,立即回道:



「小姐说得是,眞是明察秋毫——」



我朝驾驶座的方向探出身子。



「欸,如果是贝琪发现到了,也会告诉警察吗?」



「是的。虽然会有些许苦恼。」



「什么苦恼?」



「不久前,横滨的法院才宣告了一个判决,对一名逃回娘家的妻子,判她支付赔偿金一百五十圆(注34)。理由是丈夫告她『不守妇道』。」



「啊……」



当初我想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又是桩看来会令人不快的新闻,所以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丈夫沉迷于赌博,又将不好的疾病传染给她,她才会忍无可忍逃出夫家。尽管如此,法官却认为『应当侍奉的丈夫,即便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了这种事情,身为妻子的也应当服从于他。逃回娘家,即是放弃自己的职责,亦是侮辱丈夫的行为。偏离了女人应走之正轨这一点,实在难以宽恕。』——这便是法官大人的判决。」



我想起了孩提时候,与海伦小姐一起读过的,碧雅翠丝.波特(注35)的小巧绘本。小猫汤姆被老鼠夫妻捉住后,用面团将牠的身体包成圆球,险些被吃下肚。那段情节眞的是可怕得不得了。那份记忆毫无来由地在此时忽然甦醒。



「小的在想,阿初夫人直到做出这件事情之前,可能也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吧。还有,别宫认为负责裁定的法官,对于妻子的要求也太过严苛了。」



「也许吧。」



「可是,如果她连权田先生也下毒杀害,就该负起责任。也许她是个会再犯下那种罪行的人也说不定。」



「是吗——是呀。」



「无论如何,若想知道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象是将自己的眼睛压在大象身上观察一样,那是怎么样也看不清的。小姐您的推论是否说对了,也要等到调査之后,才能知道结果吧。」



「是啊。」



「这世间的事物,眞的是难以看清,又难以捉摸呢。」



翌日是星期一,近卫步兵第四连队的士兵从上海凯旋归来。而第四连队的营区就在学校的正后方。



我们全体学生,从学校的中门开始列队欢迎,以欢呼声迎接走入连队营门的长长队伍。



当晚,姑丈致电予我。



听说尾崎初夫人一见警方出现,便象是恭候已久般,一五一十地主动说出了事情经过。



注34:昭和七(一九三二)年时,一包六十公斤装的白米价格为八圆二十钱(一圆=一百钱),一瓶牛奶七钱,搭乘出租车一.六公里仅要三十钱,所以一百五十圆可说是一笔巨款。如果以物价指数换算,当时的一百五十圆约等于现在的十三万三千圆。



注35:碧雅翠丝.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一八六六——一九四三),英国绘本作家,代表作为《彼得兔》。



我边注视着自己映照在电话室玻璃窗上的倒影,边聆听姑丈说话。



事情经过,大致与我想的相同。阿初夫人再也受不了与尾崎一同生活,便一时冲动地在酒里加入了杀虫剂。尾崎喝了酒后痛苦挣扎,向她扑来,她推开尾崎并拿起桌上的纸鎭砸向他。这一幕,却被意想不到的上方之眼看见了。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权田,以为动也不动的尾崎是被活活打死了,于是他提议帮忙收拾善后。



虽然权田并未提出任何要求,但阿初夫人感到异常惊恐,便将毒酒装进瓶子里交给权田。



见到警察到来,阿初夫人再也隐忍不住,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我挂上话筒,走出狭小的电话室。



也许是因为天空的阴霾久久不散,明明是五月,日落之后却突然冷了起来。



回到房间后,我坐进沙发将抱枕抱在膝上,幽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我并不是在想:天花板上,会不会有别人存在?



——而是想着,苍天之眼。



如果眞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那么我们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映照在那双眼睛里时,究竟会呈现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