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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座八丁 Ginza Hatcho(1 / 2)



1



「这样看过去,那根分针也几乎跟妳一般大了呢。」



雅吉大哥说话时,还像在转动圆盆似的,两只手将拿在胸前的硬壳平顶草帽转来转去,并且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正前方更加巨大的圆盆——也就是大时钟的表盘。说不定他正想象着我变成了分针,指出现在是几时几分的画面呢。



天空一望无际,宽广到让人压根儿想象不到这里是银座。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事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鸽子群在西方徘徊飞翔,忽远忽近。



若转头看向身后,从东京车站出发的列车,看来就象是个模型;若倚在宽幅远比大桌还要长的外壁上看去,远方的东京湾,就象是在黯淡的色调中放置了片银箔般,闪闪发亮。



连日来天气阴郁,就象是有张糯米纸覆盖在头顶上方一般,很有六月的氛围。即便如此,比起站在狭隘的地面上,从这里看见的世界还是明亮得多。若说站在此处彷若立于云端之上,也许有些夸大,但眼下的高度可是不容小觑,毕竟这里可是七层楼高的建筑物屋顶。



我们所在之处,是服部钟表店于顶楼所建的银座新地标——大钟塔的前方。



「近看之后——远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巨大吧?」



负责导览的店方人员,仰望着引以为豪的钟塔,自傲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光是这个外型,就已经是一座宏伟的大型建筑了。」



大哥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假使拿掉了时钟,这座塔也是一座巨大的石造亭子。这栋建筑物气势磅礴,光是高度,至少也有三层楼高。就算把它放入广大的庭院中,这栋建筑依然会巨大到让人无法忽视。装设于四面墙上的表盘底下,是缀有镂空藤蔓图样的黑铁壁面,与白色巨石的朴实无华呈现出强烈的对比。



由于钟表店这栋建筑本身并不高,自下方仰望,无法看见上方的钟塔,正好与「灯下黑」的情况相反。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我才能将全景揽进视野里,钟塔也映入眼帘。



这座紧邻道路建造而成的钟塔,正好为崭新的建筑物增添了显著的特点。虽说钟塔才刚落成不久,但经由报章杂志的多次报导,我早已看惯了。可是,就象是银幕上的明星,纵然出现在荧幕上,仍是显得似近若远,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实际来到可以触碰它的地方看看。



然而,爸爸在新大楼竣工之际,服部社长邀请他前往参观,他欣赏之后大感佩服,返回家里后要我们也去瞧瞧,并为我们打了通电话。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上来到一般人无法抵达的地方。



导览人员走上共计八阶的石梯,为我们打开偌大的门扉。钟塔内部是空心的大洞,走入其中,有种彷彿进入巨人肚里的错觉。



内部立有四道贴着枯草色瓷砖的支柱,象是哨兵般,包围住中央的巨大时钟机器。仰头可见的高处,装饰着纪念上梁仪式的黑色匾额。匾额上列有包含服部社长在内的相关人士、相关公司行号的名字。



左手边的圆形铁柱上镶有螺旋状阶梯,能够走到上面去。纵使走这样的楼梯会被人斥责不端庄,但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也只能上去。我让兄长先行,自己压着衣襬,双脚踩着草鞋,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喔——这幅景色还眞是有意思呢。」



大哥发出惊叹声。站在最顶端,可以看见靠近银座大道这一侧的风景。而从远处观看时觉得纤细婀娜的藤蔓图样,近距离细看之下,却象是成人曲起了黑色巨臂,抑或象是巨龙扭转着身躯一般,竟显得妖魅诡谲。



自那弯弯曲曲的空隙间,可以俯瞰尾张町十字路口的熙攘人潮。那是在日本当中屈指可数的繁华情景。



「——这样看来,那里正可谓是地上人间呢。」



车辆来往交错,又有大匹人龙从京桥或新桥的方向走来,尔后逐渐远去。老爷爷老婆婆、时髦男孩、时髦女孩、贵族少爷千金一定也混在其中。那些小巧的头颅,彷若是流水般不断地奔腾涌动。



假如当中有个人仰头看向钟塔,绝不会想到,此刻正有人从钟塔里低头看着自己吧。我顿时有种感觉,自己象是化身成了不可思议的天空之「眼」。在天花板上散步、注视着下方他人生活状态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自筑地延伸向日比谷的道路,与银座的马路互相交叉。以往这条道路并不宽敞,但在不久之前,已扩建成三十六公尺宽的大马路。因此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如今俨然成为银座的中心地带。



而建在此地的钟塔,今后将会成为这个地区,以及从大地震当中复兴重建的新东京的象征吧。



导览人员伸手触向脸颊旁的墙壁上,一处有着平缓弧形的时钟局部。



「天色暗下来之后,便会有灯光从内侧打在圆盘上。倘若在夜里照相,就会看到半空之中,飘浮着圆形的表盘,乍看之下就象是满月一样呢。」



没错——那个有着圆弧状的区块,正是从内侧见到的表盘。我置身在钟塔内部,又因为内部过于巨大,一时间竟差点忘了眼前的物体是个「时钟」。



从狭窄的室内来到屋顶后,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银座道路的另一边,百货公司并排林立。不过,这一侧并没有特别高耸的建筑物。原来如此,难怪在天空中发光的圆盘,看来会象是满月了。



我旋身向左望去,前方的教文馆大楼正在兴建当中,而钢筋的前端束成了细长的形状,就象是笔尖一般。在那个高个子先生竣工之前,服部钟表店就象是伫立在孩子队伍里的一名大人呢。不不,若是有人站在隔着一条马路的三越百货屋顶上,对他而言,我们这里也是俯瞰的一部分。



「表盘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长相憨厚老实的导览人员,像个专家般,花了很大的功夫为我们说明机器的构造。但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建筑物使用了何种石头的说明。



「这是花岗岩的一种。姑且不论这里,就连下方楼层客人可以看见的阶梯壁面,石头也是一磨再磨——是的,厚度都磨到几近只有一寸。倘若两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从白皙的内侧里,略微透出了浅桃色的色彩——」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可眞是精雕细琢啊。



进入钟塔时,我们是从侧门搭乘电梯,但回程则是走阶梯来到六楼。六楼是员工食堂。由于当下正好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食堂里显得冷冷清清。仅有两人身穿西装,于角落的中型餐桌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讨某件事情。



好几扇纵长型、顶端为半圆弧形的窗户,朝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方向并排在一起。这是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感觉若在这里吃饭,午餐似乎也会变得格外好吃。



走下至四楼之后,我们便挥别导览人员。四楼以下就是店铺。这间店不只陈列钟表,上至美术工艺品下至餐具杂货,各式各样的物品皆放在橱窗里展示。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2



在阶梯的楼梯间,以及卖场的各个重要定点,都放有偌大的立式老爷钟。只见里面的钟摆悠悠地荡来荡去,宣示着时间的流逝。



雅吉大哥踩着涂成白茶两色的时髦鞋子,走下阶梯。我因身穿和服,走路时得要不疾不徐。我朝大哥穿着西装的背影唤道:「欸,雅吉哥哥,你是专攻文科的吧?」



「干嘛,英公?待在外面的时候,你不是应该保持优雅端庄的形象吗?」



「你说话眞是讨厌呢。至少叫我英子吧。」



「荣枯盛衰是世间的常理。」(注1)



「一点儿也不好笑。」



就算批评大哥的笑话无聊,他也不以为意。「那么,文科怎么了吗?」



「想向你讨教一个汉字的读音。」



「喔——眞是令人惊讶。」



「是森鸥外(注2)翻译的《即兴诗人》,上集第一百一十六页,第三行,从上数来第十七个字。」



大哥背对着阶梯扶手上S形的藤蔓图样,霍然转过身来。



「若听到这一番话,连鸥外先生也会大吃一惊吧。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数字排列呢?」



我也停下穿有草鞋的双脚。



「这是有原因的。现在学校里正流行喔。」



「还眞是奇怪的流行哪。」



光是这样,大哥不可能会明白吧。



「这是暗号喔。」



「啥?」



注1:日文中英公与荣枯的发音相似。



注2: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明治至大正年间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医学家、官僚。他也是二次大战以前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



大哥看来更是一头雾水。



「虽然不晓得是哪位小姐开始起头的就是了。作法是:两个人先一起决定好一本关键书,再交给对方对应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三个数字排在一起的暗号。如果是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只要打开书本査看,就能知道是哪个字。可是,只要不知道关键,任谁也解不出来。」



「原来如此,只要逐一解读并排的数字后,再串连起来,就会形成象是『你.好.啊』这样的句子吧。」



「没错。」



虽说是秘密书信,但内容并不是什么害怕别人知道的事。就只是觉得「交换他人不懂的书信」很有趣。



「千金大小姐们还眞是闲得发慌啊。」



「大哥你不也一样吗?看起来也不是很忙碌呀。」



大哥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妳正和某个人用《即兴诗人》这本书,在玩交换书信游戏囉。」



「是的。有川小姐提议我们也来玩玩看,于是决定了一本双方恰巧都有的书来当解读书。」



《即兴诗人》虽是明治时期的书籍,但书名十分罗曼蒂克,很适合女学生交换书信时使用。



「鸥外先生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会被拿来做这样的用途吧——那么,这次是哪个字呢?」



「部首为金,旁边是表里一体的表。」



「等等。」



大哥用指尖在掌心上写下「表」。「怎么样?」



「如果部首为『人』,就是俵了呢。」



「没错。乍看之下是很简单的字吧。」



雅吉大哥撇下嘴角、瞇起眼睛,似乎正在沉思。



其他绅士淑女从我们身旁走过,令我焦急起来。



「欸,我们走吧。」



大哥万分懊恼地开口:



「妳是早已知道才来问我的吧。因为书上至少会标着读音啊。」



「你眞是明察秋毫。」



「可别跟我说喔。我会去査的。」



「眞是不服输呢。」



来到地下室后,大哥去欣赏烟斗,我则浏览了电动留声机。



约略参观之后,我们走向停在大楼后方的车辆。



大哥已与大学友人相约在某处碰头,接下来准备去歌舞伎座(注3)。听说歌右卫门饰演淀君的《桐一叶》正在上演(注4)。



「你们会去银座晃晃吧?」



「可能吧。」



「也带我去嘛。」



「不行、不行,我会被骂的。妳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不过,千疋屋(注5)的桃子口味雪酪还眞是好吃呢。」



「哎呀,是吗?」



「还有啊——说到银座的知名景点,当然就是日落之后的夜市啦。在大马路的另一边,从京桥直到新桥(注6),数百个摊位一字排开。物品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眞是热闹得不得了呢。但还是不行,不能带妳去。」



「你眞是坏心眼。」



今日我所系的腰带上,绘有着眼睛偌大的蜻蜓。假使能像这些蜻蜓一样,无拘无束地到处飞行,想必很有趣吧。但是,我身为「良家妇女」,是不能走进喫茶店,或是在夜市里信步闲晃的。



大哥得意洋洋,莫名快活地哼着歌。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



「那是什么,流行歌吗?」



「这是民谣啦,民谣。」



只注重流行事物的我,根本没听过那首曲子。



走过服部钟表店的转角之后,贝琪一见到我们,便动作迅速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



3



那么再会啦——雅吉大哥挥了挥手。贝琪鞠躬行礼后,发动车子。



注3:即传统的戏院。



注4:《桐一叶》是坪内逍遥所写的歌舞伎剧本,以关原大战后的大阪为舞台,描写丰臣家忠臣片桐且元的苦涩一生。歌右卫门是歌舞伎名门的世袭之名,当时饰演淀君的是第五代中村歌右卫门。淀君即丰臣秀吉的侧室,本名茶茶,为织田信长的外甥女。



注5:位于银座的高级水果店。



注6:两地相距约一公里。



六月一日一过,东京街头就象是黑纸翻面一般,变成了一片雪白色。不管天气是冷还是热,大家都会配合时节进行衣服换季。无论是学生、警察、海军,全都穿起了夏天制服,让整个社会变得色彩鲜艳。



当然,贝琪穿着制服的背影,如今也是凉爽的白。



「如果是以前的福特,只有司机一人的话,是无法发动引擎的。」



「啊,我在卓别林的电影里有看过。要有一个人到前面去,用一个象是弯曲的方向盘的东西,插到车子里,然后再不停地旋转。」



「是的。一边请另一个人旋转,一边又要在车内拉起阻风门(注7),使车子发动。」



虽然不晓得阻风门是什么,但并不会妨碍我掌握对话的动向。



「眞是日新月异呢。说到卓别林就想到电影,而电影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是有声电影的时代了吧。」



「各式各样的事物,都会愈来愈推陈出新。」



「银座也是吧。」



这时,我想起了向大哥提出的考题。



「——欸,部首为『金』,再加上表里的『表』,妳认为这个字怎么唸呢?」



「别宫不清楚。如果是『金』边加上『家』的话,就有可能是指三井先生和安田先生吧(注8)。」



贝琪故意开玩笑。



「这不是谜语。我是认眞的。」



「是这样吗?那么,写成平假名,大概是三个字吧?」我心头一跳。「是这样没错。」



「金属是其材料之一,表是表示或显示什么。既然如此——虽是瞎猜,不知是否是吟?作『toke——』(注9)?」



我拍了拍手。



「——好厉害。」



「猜对了吗?」



「是的。」



贝琪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开口:「因为小姐刚才去的地方是钟表店呀。」



注7:发动机中化油器的啓动装置。



注8:日本昭和时代的四大财阀为三井、三菱、住友和安田,所以此处指有钱人。



注9原文为とけい(tokei)。日文当中并无「表」这个字,由于在中文里的意思是时钟、手表,《即兴诗人》中便将读音订为日文中也有时钟之意的「とけい」。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告诉她提问的字,是出自于《即兴诗人》这本书,还有学校里正流行的暗号交换游戏,以及录一字可以列成「116.3.17」这三组数字。



「您记得眞是清楚呢。」



贝琪对我表示佩服。



「其实啊,我本来是打算将参观钟塔一事,当作是明天的交换暗号。这么思索的时候,刚好翻开《即兴诗人》的书页一瞧,就有一个字是写作『表』。我心想这个字很不错,就抄下了数字。再仔细一瞧后,发现可以用谐音的方法读成『好人阿六,眞好』(注10),所以就记住了。」



「『阿六』是人名吗?」



「大哥的朋友当中,有人叫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若将数字的『6』和『3』替换成『阿六』,也是一种暗号呢。」(注11)



「眞的呢对了,如果是英文,『发现』是『discover』对吧。取出cover后,意思就是可以看见覆盖物底下的东西喔。」



「原来是这样子啊。」



在十字路口的号志灯下,原本暂时停下的车列又再次前进。



「要是上面盖着东西,就会想要拿下来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呀。暗号交换游戏也是,如果只看数字的话,根本摸不着头绪。可是逐一解开之后,就会慢慢地看见其内容。好比是浓雾散去一样,就是这点让人开心。」



「原来如此。」



「可是——」



我在椅背上挺直背脊。「我决定不写钟塔的事情了。」



「这是为什么呢?」



「要是写了出来,一定会很快流传开来。届时有可能大家就会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就象是,有时就算不想吃东西,但看到别人在吃,就会突然变得很想吃吧。这样可就造成店家的麻烦了。要让谁进去、不让谁进去——这种抉择实在太困难了。店家也会很伤脑筋吧。」



沉默几秒过后,贝琪的后脑勺微微晃动。似乎是在点头。



注10:116.3.17的日文可读成「iiroku san iinana」,与「好人阿六,眞好」的发音相同。



注11:日文的6和3连读起来,等于阿六。



「能够侍奉说出这种话的小姐,别宫眞是个幸福的人。」



「哎呀,妳说得太夸张了。」



「不。小的认为,与小姐的年纪和立场相似的人之中,能够如此体贴细心的人相当少见。」



我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满。



「那倒也不见得——可是,如果不是听见别人提起的话,一般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要去服部钟表店的顶楼参观钟塔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贝琪却说:



「小的倒是想去看看呢。」



「哎呀,妳的好奇心还眞旺盛呢。」



「是吗?」



「妳想进去里面看看吗?」



「不,内部应该只有机械零件吧。比起这个,我指的是小姐方才说的『拿掉覆盖物确认』的心情。」



「咦,为什么呢?若不进去里面,就只是去旁边而已囉。但那样是要确认什么呢?当然,钟塔确实是比想象中要大,但只是看看的话,从下面就看得见了吧。」



但贝琪说:「钟塔一共有四面对吧。」



「嗯,听说整齐地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唷。」



「嗯——然后,钟塔是斜向的吧。」



的确,由于南面是向着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所以整体是斜向的。



「那又怎么了吗?」



「倘若四角形的塔,建造的方式就象是在桌子一角放置箱子般,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到四个面。只要绕着行走便成。可是,钟塔若是建成斜向的,就很难看见背面那一侧。大家看见的,大抵都是设计相同的三个面。」



我吃了一惊。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是,会有人仰头望着服部钟表店,脑中却在思索这种事情吗?倘若能看见的三个面,右边是蓝色,正面是红色,左边是白色,大家肯定会想,那么剩下的最后一面是什么颜色呢?可是,既然看见东、南、西三面都是相同的模样,那么关于最后一个看不见的面,通常都会直接忽略吧。



贝琪接着道:



「如果有人想确认这件事,就得走到京桥或是日比谷,再行眺望,但这样也只能窥看到冰山一角。别宫从那座钟塔落成之后,还未曾走在银座的街道上过。开车的时候只能看见正面,车顶也会阻碍到视野。而且小的也不能一边开车,一边不自然地歪着脑袋仰头观看。」



这话说得也是不错。



「——对于钟塔这种建筑物,别宫并不了解其中的构造。也不晓得构造上,是否得在四个面都装设表盘。恐怕,背面那一侧也是相同的模样吧。可是,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许有可能只是一面墙壁,设有通往机械室的入口。也许后者的做法比较合理也说不定。不论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别宫无法知晓——所以才会想要知道。」



听她这么说,的确没有错。这世界上有许多的谜题,也许就是像这样,从一开始就已遭到世人的忽略。



「如果妳跟我说的话,我就会带妳去了呀。」



贝琪用微笑般的嗓音说道:



「别宫太惶恐了。由于现在已要返回府邸,小的才会说出口。别宫就算没能上去,也不要紧。总有一天,我想缓缓信步走着,从下方亲眼确认。」



「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喔。我已经替贝琪亲眼确认过了,可以告诉妳喔。」



「谢谢小姐。」



「在北面,也有时钟喔。」



「是道样子吗?」



「里头有道能进入塔内的石梯,还有一扇门喔。可是,四个面几乎都是相同的设计唷。」



「听您这么一说,别宫有种小姐为我揭开了面纱的感觉呢。」



是吗——我暗暗心想。我所看到的,是许多人目光触及不到,位在暗处的时钟吗?重新察觉到这点后,顿时觉得这眞是意外的收获。



尽管道谢的人是贝琪,我却觉得反而是自己从她那里得到了某些东西。



4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关于社会情势的演说。



内容在讲述美国目前经济萧条的情景(注12)。就连人称世界第一的克莱斯勒大厦(注13),空房率也非常高。走在街上,死皮赖脸地向人讨钱的人,听说比日本还要多。



注12:指一九三二年的经济大恐慌。



注13:位于纽约曼哈顿东部的摩天大楼,高三一九公尺,直至—九三一年帝国大厦完工前都是世界最高建筑。



一般美国民众的心情,与日本文化文政时期(注14)的颓废模样十分酷似。大伙儿工作一结束,就去看戏、看电影、跳舞,追求剎那间的快乐;音乐方面,流行的是爵士乐,听说基调都是千篇一律的悲调.,电影的话,则以《摩洛哥》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风格为主;书籍方面,侦探小说和单纯的恋爱小说大受欢迎。广播又说,流行的事物还有诈欺广告——虽然是不便对女孩子说的字眼——与色情。



我询问随意躺在长椅上、聆听广播的雅吉大哥:



「日本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他难得以认眞的语气回道:



「好像还挺糟糕的吧,种米的人吃不到米。话虽如此,地主似乎也有地主的难处。他们的收入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多,却又无法减少开销,所以为了保住颜面生存下去,似乎也不容易哪。」



一想到自己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我不禁涌上过意不去的心情。但就算如此,也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大哥撑起身子:



「——对了对了,说到爵士和跳舞,有个人对此倒是很热中呢。」



「大哥的朋友吗?」



「并没有亲密到算是朋友的地步,但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是个姓由里冈的家伙。」



眞是优美的姓氏。



「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呢。」



「他是子爵的儿子。」



据说那个人被我们学校的男子学院开除学籍,后来转至大哥就读的大学。



负责男子学院主办的舞会开场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当时,他却叫了舞厅的舞孃过来。这件事令学校当局震怒不已,因此勒令他退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也略知一二。



跳舞的话,从去年起我也开始不定期地习舞。无论是我们家,还是他人府上,都会召开舞会。就读大学时便去舞厅的人也是所在多有,甚至还有华族大人与舞孃结婚的例子呢。



但是,叫来声色场所的女子参加男子学院举办的舞会,实在太过荒唐,他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大哥昨天似乎就是前往那个传闻中的舞厅,并在那里遇见了由里冈先生。



注14:文化文政时期<一八〇四—一八二九年),由于当时幕政纪律松散,以江户为中心,日本全国弥漫着太平享乐的风潮。



「哎呀,你不是和朋友去了歌舞伎座吗?」



昨天明明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结果自己却去了舞厅。看来比起观赏桐一叶跳舞以知天下之秋,他选择了让自己去跳舞。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所以由里冈先生在那里跳舞吗?」



「比起跳舞,那家伙更擅长的是吹奏。」



「吹奏?」



「不是吹牛喔。是吹萨克斯风。」



「萨克斯——?」



我的脑中浮不出任何影像。



「那是一种乐器。在老头儿们的眼中看来,萨克斯风就象是西洋喇叭吧。」



华族的女性,大抵都会学习弹奏乐器,当作一种嗜好。不过,会演奏乐器的男性也不罕见,还有不少人会在自家宅邸举办演奏会。



「他原本好像是学单簧管,直到某天被外国唱片里传出的萨克斯风音色给迷住,才改学萨克斯风的。说起来,三、四年前在日本青年馆里,曾经办过一场大学生的爵士乐团演奏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日本青年馆就位在学校附近的明治神宫外苑。我们学校旁边则是神宫球场。音



乐教室的正北方,就是棒球场的打击区。走在棒球场及近卫步兵第四连队之间的道路上,不久就能抵达日本青年馆。那里常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



「当时女孩子们似乎蜂拥而至呢。」



如今也是如此。但三、四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父母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去那里。对于爵士乐,我大概只知道那好像是一种很热闹吵杂的流行音乐。



「听说由里冈那家伙参加了演奏会之后,自信心彻底被击垮了。之后便找了一位上海归国的乐团成员为老师,孜孜不倦地学习。听说有不少纨绔子弟都在玩爵士乐。一旦迷上了,之后就没完没了。当中甚至还有人在家里,购置唱片的录音设备,打算亲手做一张自己的爵士唱片。」



这就是流行。就连不谙世事的我,也在无意之间,知道了某首以「往年那令人眷恋的银座之柳」开头的歌曲(注15),中间有着「听着爵士起舞」这句歌词。



「由里冈先生的老师,在那个舞厅的乐团里工作吗?」



「没错。接下来的话,可得小声点儿说。妳可千万别在外边多嘴喔。」



我猛然向前探出身子。



注15:指《东京进行曲》。



「那是当然!」



大哥挑起单边的英眉:



「怎么觉得有点危险。」



「你放心吧。」



我铿锵有力地声明后,大哥才压低音量道:



「我看到由里冈那家伙的时候,他还老老实实地在跳舞。可是一经我们试探之后,他就马上高高兴兴地聊起萨克斯风。过了不久,他就叫我们等一下,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接着,忽然有人拉我的袖子。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那家伙的老师,留有类似罗纳.考尔门(注16)的胡子,名字叫作班.飞田的男人。因为他打扮得很不起眼,我才没认出来。吓了我一跳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飞田向我靠过来,说道:『少爷要我传话,请您好好聆听这场演奏。』我仔细一瞧,由里冈竟然在乐团成员里头。他穿着飞田那件闪闪发亮的服装,混在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调换了位子。」



「哎呀。」



「他看着我们这里,嘻嘻笑着。这个嘛,想必是花了钱就能姿意而为吧。可是,毕竟现场还有观众,不管他再有钱,要是没有点本事的话,乐团也不会让他上台的吧。因为会有损乐团的声誉啊。」



「那么,之后怎么样了?」



「我跟妳一样,对于音乐是一窍不通。」



「哎呀,这倒是眞的。」



「可是,我至少听得出由里冈那家伙的水平,丝毫不输给那些职业演奏者。不,简直可说是不相上下。」



「哎呀呀,那可眞是厉害呢。」



这称得上是一则令人敬佩的奇谈呢。



「可是,纵然只是消遣,但如果『由里冈家的儿子参加了舞厅的乐团,还吹着西洋喇叭』这种传闻,传进了那些思想迂腐的大人耳里,想必不会得到正面的评论。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孝顺父母的行为。」



说到这里,大哥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妳知道桐原丽子吗?」



注16罗纳.考尔门(Ronald Colman,一八九一—一九五八),美国男演员,第二十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得主,特征是削得短短的利落胡子。



5



这已不是知不知道的程度了。



在我们学校里,有着「XX宫样大人的学年」{注17)的说法。同学年当中有皇族就学,在我们学校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因此,与其说出是哪个学年,不如直接说宫样大人的名字,更加简单明暸。



可是,当然也有某学年度没有宫样大人入学的情况。大我们两届的高年级二年级,就是如此。但是,这个学年却不愁怎么称呼,一句「桐原大人的学年」就能明白。



桐原侯爵家是屈指可数的超级大名,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我同班的道子小姐,是侯爵家的第二位千金。她的五官如同精致的日本人偶,据说是像母亲。



相对地,高年级二年级的「桐原大人」,则为长女丽子小姐。她已俨然成了该学年的指标,是位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人。



照片中见过的陆军少将桐原侯爵,也是位鼻梁挺拔的美男子,由此看来丽子小姐是像父亲吧。虽然我只是偶尔因他人惊喊而从远处看去,或是外语集会时坐在客座上,看着她背诵法语,也必须承认,她眞的是美丽得令人屛息。可是,她并不是那种会被放进贴有「侯爵家千金」檷签盒子里的纤纤弱女子。她的柳眉与眼神都非常锐利。若说她的美貌是锐角式的,不知是否恰当?



我们经常被叮嘱,就算校内有着那般富有魅力的人物在学,也绝不能心浮气躁,或是吵闹喧哗。可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大人,实在不可能无动于衷。听说丽子小姐就读中年级时,经常收到高年级学姊们写给她的热情书信呢。



「『桐原大人』,俨然是一种偶像了呢。」



仅有高官贵人会阅览的《华族画报》杂志上,会刊载家世为伯爵以上的千金少爷们的照片,以及个人介绍。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但我觉得那本书有点象是百货公司领班拿给客人观看的样品册。也就是说,达官贵人膝下若有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子或女儿,就会翻开此杂志寻找合适的对象。



但是,就算不看那种东西,所有人也都认得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听说她的照片还曾登载在妇女杂志等书刊上。



然而,大哥却象是冒冒失失地走进神殿般,无礼地开口:



「由里冈那家伙,居然说丽子小姐搞不好对他有意思。」



「咦咦?」



注17:日本人对皇族的敬称为宫样。



我不由得发出了装模作样的惊叫声。



「听说他去了桐原家举办的春季园游会。当时丽子小姐特地出声唤住了他。不晓得她是在哪儿听说的,知道了由里冈很擅长吹萨克斯风,便希望他能吹奏曲子给她听。后来他赴约前往,面对面地为丽子小姐吹奏乐曲,据说她当下听得非常入迷,目光也柔情似水。据他所说,那副模样绝对是非比寻常。」



也许由里冈先生是个对自己演奏技巧十分自负的人,但除此之外,他未免想太多了。



「眞是愚蠢至极。」



「自那之后,他好像又数次受邀前往。」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对方只当他是个代替唱片的演奏家,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而已吧。我们校内学生早就在说:『丽子大人一定会嫁给某个皇族,变得高高在上——成为公主。』不如说,这是世俗的常识吧。有些千金小姐在与我岁数相当,也就是到了十四、五岁之时,便已决定好了亲事。因此,不再继续往高中升学,一待本科教育结束后就结婚,是非常普遍的情形。丽子小姐那般的身家,肯定早有很多人上门提亲了吧。



「妳的意思是,她不可能会对子爵的浪荡儿子有意思囉?」



「那是当然的吧。身分地位差太多了。大哥的朋友全都像他那样,是爱做白日梦的人吗?」



「喂喂,妳这话也太过分了吧。」



「对了,你说过『在银座相约见面』的——」



那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人,来过家里好几次。是大哥的文学院同学,与大哥很合得来,最近不管去哪儿,两人都会一块去。



「大町吗?」



「对对对,大町六助先生。你是和那个人一起去舞厅的吧?」



「是啊。对了,说到大町,衬衫——」



「咦?」



大哥话说到一半却顿住。这吊起了我的胃口,我于是反问。但大哥只是含糊地带过:「不,没什么。」



衬衫怎么了吗?



6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数天后的早晨发生的事。



我从有川小姐那里收到了交换暗号的书信。对于这种无谓的通信,我们两人也开始厌倦了。然而这一天,我收到了另一个人写给我的信。



桐原道子小姐走进教室里,细长的双眼朝我扫来:



「日安。」



她的视线带着探问的意味,因此我走至她身旁。她立即小声道:



「……要一起去洗个手吗?」



洗手是上厕所的含蓄说法。



有什么事吗——于是我跟在她的身后。不出所料,她在走廊上站定。然后她望着被周遭建筑物围起的中庭池子,开口道:



「就连假山假水的绿意,也很有夏天的感觉了呢。」



「是啊。」



她转动目光投向我,同时动作轻柔地拿出一个信封。



「我是受姊姊吩咐,拿这封信给妳。」



她将信封放在我不由得往前伸出的手掌上,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好半晌,我都呆若木鸡地目送着那道离去的制服背影。



啾啾啾、啾啾啾,小鸟的啁啾鸣叫声传入耳中。枝头之间,隐约可见早晨小鸟身上蓝色粉笔般的色泽。



见到有人走来,我连忙环抱手臂,将信藏在手肘底下。藏起来之后,心脏这才开始猛烈跳动。



如果被他人发现了,肯定会被说:「天哪,好厉害!」而造成一场大骚动。丽子小姐竟然会写信给我?若说不感到得意自满,那是骗人的。



外型较为可爱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收到高年级生寄来的信。在我们这一学年里,自从升上了中年级之后,也渐渐出现这种情形。也有些人书桌里的信被人发现后,大家便会好奇不已地一同观看起来。



所有的信封,都点缀着很有少女气息的花纹或图画。但是丽子小姐使用的信封是外国制的,虽然也有花草图样,但非常简单朴素。这点反而令人感受到她的高雅品格。



我本想进入洗手间观看内容,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失礼,于是交叉着手臂,在擦拭得亮晶晶的走廊上,信步走了一阵。洗笔台附近不见其他人影,我便在那里拆开了信封。方才的鸟儿又在一旁的树木枝头上高声鸣叫。



由于封口未以浆糊封起,我很快地就取出了两张信纸。内容非常简洁。



——今日放学后,我会在钢琴练习室弹奏舒伯特(注18),请过来一趟。就是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花村英子小姐这个收信人的名字,以及桐原丽子的签名。第二张纸则是一片空白,只是为了不让信纸形成单数而加上的。我的书法非常拙劣,甚至连大哥都说:「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呢?」因此在我眼中看来,信上的字迹眞是漂亮到令我自叹弗如。而且那字迹自然又优美,给人不张扬做作的感觉。正如同她的名字,是天生丽质般优美的文字。



注18: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一七九七—一八二八),奥地利作曲家,是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7



我从回廊走进本馆。高年级及高中部的学姊都在这里上课。我从左侧的通道走到本馆后方,那里靠外苑的方向并排着音乐教室、餐厅和烹饪教室等建筑。



钢琴练习室则是隔着走廊与音乐教室相对。放有钢琴的小教室,就象是将箱子放在地面上般,一路延伸。同时,每个小箱子里都流泄出了优美的旋律。



是几号教室呢?不对,对方写着「会弹奏舒伯特」。坦白说,这眞叫我伤透脑筋。虽然音乐会的演奏曲目上,也会出现舒伯特的即兴曲,但我并不是一个热中于钢琴的学生,没有自信能够马上听得出来。这让我有种被迫面临考验的错觉。不,实际上对方的意思就是,听不出来便没有见她的资格吧。



从一号琴房当中传出了葛利格(注2)的《特罗豪根的婚礼之日》(Wedding Day at Troldhaugen),这首曲子在本校的音乐会上经常演奏。由于这曲子的难易之处壁垒分明,亦即精彩之处气势磅礴,很适合在发表会上演奏。对方正不断地重复弹奏其中困难之处。



其中一些琴房也传来了陌生的旋律。无论哪首曲子,只要象是在练习一般不断地反覆弹奏,应该就不是丽子小姐吧。因为她弹琴,是为了弹给我听。应该会弹奏优美纯熟的乐曲。



如此想来,应该是五号琴房里的那一位吧。原本轻快明亮的音色,逐渐转变为带有悲怆之感的丰富曲调。我想应该是《即兴曲》的其中一首吧。



我在琴房门口停下脚步,正迟疑之际,对方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到来,曲调一转变作其他曲子。弹奏出的旋律,就象是舞者正轻快地抬腿起舞一般,是我耳熟能详的《乐兴之时》(Moments Musicaux)。那彷彿在对我说:「这首曲子的话,妳该听得出来了吧。」



象是渐行渐远般,音量渐渐转小,不久便归于寂静。我一直等到这时,才微握起拳头,轻轻敲了敲门。



注19:葛利格(Edvard Grieg,一八四三——一九零七),挪威国民乐派最重要的作曲家。



室内传来有人从椅子上站起的声音。我不由得后退,只见房门从内侧打开。



——丽子小姐正注视着我。



她的长发绑成了辫子,垂在两侧。当然,她的脸蛋上没有任何脂粉。尽管如此,她充满光泽的白皙脸颊,彷彿正微微从内侧透出了朝霞般的光采——眞是非常有女学生气息的装扮。或许是她丝丝分明的睫毛所框起的双瞳,具有某种气势,让我以为她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在学校,我们面对大上两个学年的学姊时,通常都会比面对老师还要紧张。纵然只差一学年,之间的差距仍是非常悬殊。若是我到了一百岁,见到一百零二岁的人时,恐怕不会有这种心情吧。



「妳是花村同学吧。」



丽子小姐开口。她的双唇比我想象中大了些。一般而言,拥有樱桃小嘴的女性都较为可爱,且被称作美人,但是丽子小姐形状姣好的双唇略显丰满,正好突显出了其存在感,更为整张脸庞增色不少。



「——是的。」



「能够借用妳府上的车,送我一程吗?」



她泰然自若地说。我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



「啊?」



丽子小姐抬手移至自己胸前。直至方才还在键盘上起舞的白皙手指,拨弄着制服衣领上的八重樱徽章。



「今天没有车可以坐回家呢。」



8



并非所有女学生都有专车接送。有人是使用印有家徽的人力车,甚至也有人是搭乘市营电车上下学。



有些家庭会让司机在正门前方等候一整天,也有些家庭是让司机先回府上,等到了放学时间再过来。我们家是后者。让司机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未免太可笑了。不过,像桐原家这样拥有百人以上佣仆的府邸,一人负责一项职责,也许是恰恰好吧。



简而言之,每户人家的规定都不一样。



桐原家是两位小姐一同搭汽车上学。既然妹妹道子小姐先回去了,想当然耳,是丽子小姐命她回去的吧。



与丽子小姐两人并肩坐在后座上,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这眞是一项超乎现实且吸引人的提议。



「方便吗?」



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她又问了一次。就算问我方不方便——



「……好的。」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我先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再前往鞋柜玄关。我将帆布制的室内拖鞋换成户外鞋后,走至校前庭院。丽子小姐应该已经离开本馆了。



我边走边注意着本馆的方向,只见丽子小姐若无其事地从大门前的假山后方现身,跟在我的身后。她的动作眞快呢。



我们穿过大大敞开的正门,走向排列等候的车子处。来到外头后,有些司机与副司机正聚在一起谈话,而贝琪则一如以往地在车内等候。她发现我的身影后,立即下车打开车门。



我走到她身旁:



「……今天还要再送另一位小姐回家,妳开车要更小心一点。」



现下将近傍晚时分,先前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也拂开了乌云,阳光倾斜地洒落而下。截至方才为止,四周都非常阴郁晦暗,因此这道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在这阵带着金色的光——亡当中,丽子小姐缓步走来。贝琪打开福特的后车门,鞠躬行礼之后等候。



丽子小姐轻轻点头致意并坐入后,我才进入车内。



坐正之后,丽子小姐简单说道:



「白金(注20)的桐原家。」



我补充说道:



「——是桐原候爵大人家。」



藉此提醒她:「知道了吗?」但贝琪仅是答道:「我明白了。」便发动车辆。来到十字路口后,她毫不迟疑地往与平时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弯,循着青山墓地(注21)往南行。



丽子小姐以甚至可说是有礼的语气,询问前方的贝琪:「开车很辛苦吗?」



贝琪口齿清晰地回答:



「不,习惯之后,并没有您想象的那般辛苦。但是——『习惯』,也是一种大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因此时时要小心谨愼。」



注20:位在东京港区。



注21:青山墓地位于东京都港区的南青山,于一八七二年设立,园内埋葬了许多政治家、军人、作家。一九三五年改名为青山灵园。



丽子小姐轻轻微笑:



「跟妳说话的话,会妨碍到妳吗?」



「不,绝无此事。」



她也只能这么回答吧。「妳是在哪里学会开车的?」



「有一段时间是自学,但承蒙老爷雇用我,后来便去武藏野的汽车驾驶学校学习。」



「听说现在汽车驾驶学校,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设立呢。」



「是的。虽然一般县市很少见,但此处不愧是帝都——东京当中就有好几所。」



「你们是如何练习驾驶的呢?」



「这实在是不胜枚举。举例来说,象是在车子两旁架起绳索,沿着绳子前进后退。」



「一开始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方向盘转动多少幅度,车头就会跟着旋转——这是一开始的难关。听说有些人在此时就栽了跟斗。」



「妳当初顺利通过了吧。」



「是的。」



「听妳这么一说,我就能放心了呢。」



丽子小姐转头看向我。我颔首后,她又转而注视贝琪的后脑勺。



「也有其他学开车的女性吗?」



「正巧在我学习的时候,有几位『大学汽车爱好社』的人士也前来上课,当中亦有女性。」



车子驶过霞町的十字路口,逼近久迩宫大人的宅邸(注22)。



9



我再怎么迟钝,至此也终于明白,丽子小姐写信给我,并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另有目的。



当众人得知我的新司机是贝琪时,想当然耳,顿时在班上蔚为话题,还有不少人特地跑来看贝琪。老师还为此耳提面命,要她们注意自身的行动。



注22:久迩宫是日本昭和时期的一位亲王。而这座宅邸于一九四八年改建为圣心女子大学。



我们学生每天都会携带名为通讯簿的本子。那并非用以记录成绩,而是像书信一样送至家中。通讯簿是学校与家长之间联络的桥梁。



我原本担心老师会不会在上头写着:「让女性司机接送令嫒上下学,是否不妥?」



向爸爸提起这件事后——



「别担心,我一开始就得到校方的许可了。」



他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宣告。



「眞不愧是爸爸!」



猛烈鼓掌之后,我又说:



「——可是,我们学校很讨厌新事物,眞没想到校方会答应呢。」



「没什么,因为我强烈主张『毕竟是女孩子就读的学校,我想这层顾虑也是必要的吧』。」「咦?」



「我眉头紧皱,向校方表示:『汽车是种密闭的空间,移动的速度亦能非常快速。倘若由男性司机接送妙龄女子上下学,这样太不恰当了!』」



大户人家的夫人或是千金小姐,与雇用的司机关系太过亲密,演变成为爱私奔的例子,至今已出现不少次。毕竞道所学校招收的学生,都迩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最为敏感。假使以此为名目,校方反而会觉得「说得有理」,不由得就点头答应吧。



可是,见到留有一头短发、眉形英挺秀气的贝琪,也难怪有些人会象是发现了宝冢(注23)的巨星一般,引发騒动。这点是校方的失策吧。



因此听见这个传闻的丽子小姐,才会直接展开行动。我明白她的心情,可是,对我而言,期待落空的感觉并不有趣。



她是特别挑选过后,才写信给我——我当时就这样贸然断定。然而现在看来,先前那个象是踩在云端上,心情飘飘然的自己,眞是愚不可及。



丽子小姐朝我笑道:



「听说即便是女子,也有人在学习开车呢。」



「是……」



偶尔在杂志上,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



「不过,我还是觉得骑马比较好。」



注23:一九一三年成立的大型剧团,全名为「宝冢歌舞剧团」,特色是只招收未婚女演员,因此男主角亦是女扮男装。黑木瞳及天海祐希都是出自该剧团。



接下来丽子小姐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偏向贝琪私人方面的事情,如「为什么会选择司机这个职业?」、「令堂的工作也是与汽车有关吗?」等等。



贝琪巧妙带过,但如果对方又继续深究,她便会回答:



「——小的这些事情实在不値一提,说了唯恐会因而污秽您的耳朵。况且若是得意洋洋地张扬自己的私事,回去后小的会受到责罚。还请您高抬贵手。」



丽子小姐微微勾起情感丰富的嘴角,慢斯条理地说道:「是吗?」



车辆抵达白金台后,又沿着桐原府邸的长长围墙缓缓前行。彷彿是一架边调降高度边寻找降落地点的训练用飞机一样,摸索着终点。



丽子小姐拉过自己的书包。「请在大银杏树那里右转。正门是开着的。」



车辆驶进大门前的碎石子路,轮胎辗地的声响变成了喀沙喀沙。守门警卫朝我们低头致意。



穿过偌大的正门后,里头是一片绿意。



「沿着假山往前直走吧。大玄关前面是内玄关。请在内玄关前停下来。」



福特遵循着丽子小姐的指示往前行进。宅邸内环绕着用以隔绝视线的内围墙,阐墙内可见数棵松树,但瞧不见里头的景象。



听见车辆的声音后,迎接的人自玄关走出。



不过,已经有人先一步来到这广阔的前院。前院里停着一辆一圆出租车(注24),有个人从车内走出。对方穿着卡其色的军服又戴着军帽,想必是位陆军军人。



不同的是,对方的右胸口上装饰着黄色绳索般的物品。我曾在绘画或是照片中看过,但没有去记那个装饰是哪种勋章,还是用以表示位阶。「哎呀!」



丽子小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是哥哥。是从外头回来的吧。还是只是顺路过来一趟呢?」



为了让出租车稍后能够离开,我们的车辆先靠边停下。



「请问,令兄胸前的那个装饰是什么呀?」



我不由得说出心中的疑惑。丽子小姐错愕地瞪大眼睛:



「那是参谋的象征喔。哥哥他呀,从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仅做了—年中队长——就一路直升进参谋总部了唷。」



注24: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在东京及大阪市内搭车费用均为一圆的出租车。



10



听她说完后,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个头衔有多吓人。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立即摆出吃惊的神情:「——眞是厉害呢。」



陆军男子边看着我们这方,边将手上的行囊交给出来迎接的和服女子。



出租车驶过我们身旁逐渐远去。丽子小姐开口:



「停在这里就好了,让我下车吧。」



一等到贝琪绕至后方打开车门,丽子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踩在大小均等的整齐碎石子路上。她似乎正用眼神呼唤陆军男子,然后转过头来,也示意我下车。



「我来介绍一下吧。」



看来是位令她自豪的哥哥。我很感兴趣。与我家吊儿郎当的大哥究竟有何不同,做为参考,我很想拜见一下。



然而——



「——还有妳喔。」



丽子小姐又朝直立在车门旁的贝琪开口。



贝琪立即婉拒。这也是当然的。



如果是男性司机的话,根本不可能会被引荐「介绍」。也就是说,她是想让哥哥看看现在蔚为话题的奇珍异品。



但是,贝琪接下来的举动很难为。而且麻烦的是,现在她已站在车外,倘若婉拒对方之后,又走入车内关上车门,这样就太无礼了。



况且,既然知道了丽子小姐「介绍」的意图,并不是基于礼仪,而是她自身的坚决意志,便很难断然拒绝。



高帅挺拔的哥哥,走向美丽的妹妹。



大概因为是在自家庭院里会见女性宾客,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自在,并未摆出参谋总部军官的威仪。只是,被军帽的黑色圆弧帽檐遮去了大半面积的双眼,依然非常锐利。那是双以震慑他人为职责的眼睛。



冷不防地,像要昭告夏季来临一般,落日的余晖贯穿梅雨季节的灰暗天空,打横照亮了陆军军官的脸庞,使他的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是张英俊的面容。不过,由于光线的关系,左边被照亮的那只眼睛,莫名地看来大了些许。



被军靴踩在脚下的碎石子,发出规律又悦耳的声响。



陆军军官朝妹妹的友人扬起微笑。嘴唇的形状跟丽子小姐眞是相似呢。



「这是愚兄,桐原胜久大尉。这一位是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还有花村小姐的司机——」



丽子小姐催促她接话。



与侯爵家少爷见到面实在是特殊状况,贝琪不得已之下,只好脱下帽子,深深低头鞠躬:



「小的是别宫。」



一头短发向下晃动。



桐原大尉心情愉悦地开口寒暄,倏地瞇起眼睛。



因为女性司机非常少见——但不仅如此,那很明显是观察的眼神。



大尉大步往前一跨。彷彿将「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一事干脆地抛在不感兴趣的类别,他直接越过我,站在斜后方的贝琪前方。



他将双手交叉在身后,像在观察新兵一般,由上至下地打量身穿白麻制服的贝琪。



贝琪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桐原大尉象是等得不耐烦了,说:



「抬起头来。」



贝琪用双手将制服帽工整地戴回头上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原本望着脚边碎石的视线,转向对方的眼睛。



我的头部只及贝琪肩膀的高度。两位成人的视线,在比我的双眼更高的地方互相交会。



桐原大尉军帽上的红带,缀着金色星星.,贝琪的制服帽额头部分,则缝着我们的家徽三个小漩涡。尽管被星星由上往下俯视,漩涡也一点都不畏缩。



这时一只小小的羽虱轻盈地掠过两人之间。



桐原大尉的脸颊一动,勾起与方才的寒暄微笑不同的笑意。大尉微张开脚,说道:



「——妳想假装自己是男装丽人吗?」



这句话实在非常地苛刻且无礼。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语调中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



那么,当中究竟有什么含意呢?这就象是放在水底的容器一般,明明一眼就能看见它放在那里,却怎么样也捞不着。



「小的是因为职务,才会这身打扮。」



贝琪说完后,快速地瞥了一眼大尉的全身。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她的意思是「就跟您的军服一样」吧。



大尉点点头后,盯着贝琪的胸口。



下一秒,说出了令我不敢置信的话语。



「把上衣脱下来让我看看。」



11



瞪大了眼睛的人是我,贝琪则面不改色。



大尉微偏过头,象是想从她的脸上读出些许讯息。



「妳听见了吗?」



贝琪字句清晰地答:



「小的听见了。」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插入两人之间。而遭到踩踏的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响。事后回想起来——虽然这种说法很象是不干己事——但当时的我,确实动怒了。



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我语气强硬地表示:



「刚才您那句话,听来象是命令。」



桐原大尉象是名被人从舞台上拉回现实里的演员般,转头看向我。目光像在说: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伙在呀。



我更是恼火,继续说道:



「——但别宫是我的司机。」



银座八丁



「……喔?」



「无论您是侯爵家的少爷,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别宫都没有义务遵从您的命令!」



大尉朝丽子小姐的方向瞥去一眼:



「这就是所谓的,『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河内山仍是将军手下之人』吗?」



他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后,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快活清脆,十分有名门少爷的风范,且令人懊恼的是,同时也很有魅力。



笑完后,大尉重整自己的态度,转身向我:



「那么,我重新问一次吧。花村小姐,这个星期天,您是否会整天忙于学习才艺呢?」



听见突如其来的询问,我一时间来不及搪塞也想不出理由,便说:



「直到傍晚之前都是无事……」



「那么,请让我邀请您共进午餐吧。吃饭之前,我想请您在宅邸内散个步。希望您能在十点左右前来。只是——我希望您别将司机替换掉。我有些东西想让这一位看看。」



他凝视的双曈深处,像在运转机器一般,似乎正在拟定什么计划。



「您在打什么主意?」



「绝不是什么可疑或是危险的事情,我向您保证。嗯——在当天到来之前,敬请期待吧。」



尔后,我们在大尉与丽子小姐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桐原宅邸。



「眞是个失礼的人。」



都因为我让贝琪送丽子小姐回家,才会让她留下不好的回忆。这令我感到惭愧,更是说得掷地有声。



然而,贝琪却泰然自若地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加『失礼』的大人存在呢。」



「也许是吧……」



「方才那一位,反而还算是相当正派的人物。」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叫妳脱掉上衣呢?」



贝琪爽快地答道:



「他可能好奇司机的制服究竟是长什么模样,也想看看里头的衣服吧。」



「是吗……」



我正要歪过脑袋时,贝琪又开口:



「方才非常谢谢小姐出言解围。」



我立即感到得意洋洋,鼻尖热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呢。」



「您说得非常坚决呢。」



我不由得在脑海中开心地反刍自己说过的话。紧接着,也在意起大尉说过的一句奇怪话语。



「……那时候,桐原小姐的哥哥好像说了一句话吧。」



「小姐是指『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那一句吗?」



「对对。」



「那是歌舞伎的剧目,写自默阿弥之手。所谓御数寄屋坊主,是指在江户城工作,做些繁琐杂事之人。剧中名为河内山的男人欺骗了松江殿下。事情败露之后,差点遭到拘捕。然而他却严词抵抗,说:『我是直接侍奉将军的人——即是将军殿下的家臣。所以即便要接受将军殿下的制裁,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区区大名说长道短。』」



「哎呀呀。」



贝琪话声一变,像在演戏般地说:



「『就算你是一国之主,我也没有义务接受大名的判决』——观众们全都『痛快、痛快』地鼓掌叫好。」



虽然我曾跟着去过帝国剧场和歌舞伎座好几次,却从未见过这齣剧目。



「那么,我就是『将军殿下』了?」



贝琪微笑。



「对别宫而言,是的。」



「眞是太抬举我了呢。」



「怎么会呢。话虽如此,桐原少爷竟然能够眨眼间就说出这些句子,眞可谓是学问渊博。而且那位少爷,的确非常适合引用这句台词。」



「是吗?」



「是的。」



贝琪颔首。



「——毕竟桐原少爷,原本就是大名啊。」



12



之后,看起来不如大尉少爷那般「学问渊博」的花村家长子,在吃过晚饭后回来了。



最近这阵子,很奇怪地,大哥的朋友阿六先生——大町六助先生连日来,都会寄来包裹或是书信。他们明明在大学里就碰得到面,却要麻烦地寄信?真让人好奇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去看了放在房间桌上的信件后,回来时难得地陷入沉思。



即便是闻名天下的英雄,但他的家人从他还是鼻涕小鬼的时候就熟知他,因此在家人眼中,英雄还是一样邋遢吧。就这点来说,我对大哥的评价必须打点折扣才行。可是,我这双已经见识过了桐原家胜久少爷的眼睛,不管横看竖看,都不禁觉得横躺在长椅上的雅吉大哥,就象是个锐角之后出现的钝角。



「欸欸。」



「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