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光 City Lights(1 / 2)
1
用过晚饭后,枇杷被放在志野器皿(注1)内呈上餐桌。
为了方便剥皮,尖尖的那一侧切掉了一部分,所以看起来就象是个尖端平坦的小巧橙色鸡蛋。听说哥伦布曾压碎水煮蛋的一端使它站立,桌上的枇杷看来就像那个样子。其实按照理论,让平坦的那一方朝下,会比较稳定。
不过,切开来的那一面露出了栗色的种子,就象是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孩,露出了一颗小脑袋瓜般。水嫩欲滴的断面上,位于圆形中央的种子成了焦点,形成一幅有趣的模样。那些枇杷切面朝上,整整齐齐地并排着。
另外,枇杷的橙色,与志野器皿的缤纷白色互相衬托,显得极为美丽。
这种时候,正是掌管蔚房之人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也正是其取悦主人之处。然而,雅吉大哥丝毫没有欣赏的雅致,只是不断伸长了手拿取枇杷。简直就象是个吃水果的机器。
注1:志野器皿是指以「志野烧」烧制方式制作的陶器,在日本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外形朴实厚重,象是信手捏成。
「最近实在太闷热了。为了不输给这份热气,最好的方法就是摄取水分和维他命C。」
看来饭后甜点的枇杷,是大哥亲自指定的。我边优雅地吃着,边开口:
「天气炎热时,不就是要吃鳗鱼吗?」
「现代人要再科学一点才行。这样还是不行的话,就去避暑。」
「也就是一溜烟逃跑吧。」
虽然我如此应和,但自己也没有资格责备哥哥。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一到土用(注2)之际,我就打算挥别帝都和鳗鱼,奔向轻井泽的怀抱。
在那里,我可以时而至瀑布边远足,时而去牧场参观。骑着脚踏车驰骋在白桦林当中也很好,而且光是想象就觉得身心舒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去年夏天,抚过耳畔,具有透明感的凉风触感。
「就算是在东京,帝国剧场那一带,也是很棒的避暑胜地喔。听说这个月会有刘别谦(注3)的电影上映。但是那里的冷气开得太强了,甚至让人觉得冷。脚边冷飕飕的,简直就象是鞋尖踩进了看不见的浅滩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吧。」
「嗯。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适度这个问题。」
「——既然要考虑适度,哥哥你也别再吃了吧?肚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唷。」
大哥含糊应了声后,终于停了手。我又说:
「说到电影,那些无声电影解说员遭到裁员,引发了不少纠纷呢。」
哑剧需要解说人员,所以不久之前,解说员都还是与演员并驾其驱的光鲜职业。但是如今,无声电影已逐渐没落、减少。
「嗯。毕竟现今是有声电影的全盛时期了。帝国剧场一开始就没有解说员,而邦乐座、大胜馆和电气馆(注4)——这些规模较大的场所,都已接二连三地解雇了他们。也就是不能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东西上吧。」
「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遭到解雇,他们一定很苦恼吧。」
「可是,如今已无法挡住时代的趋势了。就连日本,往后也不会再拍无声电影了。一且看过《摩洛哥》和《巴黎屋檐下》等有声电影,观众就再也无法回去看默片了。就连《泰山》,也是因为可以听到男主角『啊呜啊呜啊——』的吶喊声,才会那般大受欢迎吧。」
注2:立秋前十八天,天气正热。
注3: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一八九二—一九四七),德国电影导演,对喜剧片的影响甚大。
注4:邦乐座是表演日本传统音乐的剧院。大胜馆是一九零八—一九七一年间曾存在过的日本电影院。电气馆则是一九零三—一九七六年间曾座落在东京浅草的电影院。
「但就算没有声音,卓别林还是很有趣啊。」
卓别林是最近曾来日访问,且大受欢迎的喜剧天王。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见到这位留有小胡子的叔叔。依据每个府上的规定,都会将可以看和不可以看的电影区分开来。而卓别林的电影无论在哪个府上,大抵都会归到可以看的那一类。他往后也会拍有声的电影吧。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以往的作品就会因此失去价値。
大哥环抱着手臂说:
「嗯。卓别林的才能卓越出众,这点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没能晚十年出生,眞叫人惋惜。」
「为什么?」
「好比说《城市之光》(注5),如果是以有声电影拍摄的话,就能一直流传至后世了吧。」
《城市之光》这齣电影,是贫穷绅士卓别林为了一名眼睛看不见的少女,费尽千辛万苦为她筹措手术费的有笑有泪故事。
「无声就不行吗?就象是日本画和西洋画一样,各自有其特别之处吧。也就是说,毛笔和画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吧。」
「嗯,妳那种见解也是可行的。可是再过不久,解说员这个职业就会彻底消失。而且以后播放电影时,一旁也不会再附有乐团。现在还不打紧。可是再过几十年,缺少解说员和乐团的情况下,观众要怎么观看无声电影?也不会有电影院再上映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苦恼。我以指尖轻敲着志野器皿的边缘,突发奇想:「既然如此,只要连同解说和音乐,一起录音下来不就好了吗?所谓的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吧。这样子做的话,无论是《城市之光》还是其他电影,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观看了吧。」
大哥大感出乎意料。
「——妳的想法还眞新颖啊。」
「可是,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之后再为画面加上声音吗——这个嘛,只要技术不断进步,是有可能做到的吧。」
「对吧?」
正当我有些志得意满之际,父亲透过下人呼唤我们前往。
注5:《城市之光》原文为《City Lights》,日本将电影译名译为《街灯》。
2
传话的内容是:两个人都到会客室来一趟。不知是来自静冈还是哪里的地方公司社长,傍晚时登门造访。父亲似乎是与他一同用餐,一边讨论公事。
来到会客室后,只见偌大的桌子上放置着出乎意料的物品。
父亲靠在长椅椅背上,抚着胡须说:「——是对方送来的东西。」
是那位社长带来的见面礼。是个鸟儿的标本。
标本的设计是让鸟儿停在树枝上。拥有优美弧度曲线的树干,在中途旁分错节。鸟儿正用牠带有熟透枇杷色泽的纤细爪子,勾住那附近的树枝。鸟喙也是相同的明亮橙色。鸟儿的大小约莫与鸽子差不多,整体呈黑色,但仔细一瞧,从身体直至尾羽的部分,散发出吉丁虫般的青绿色光彩。胸口部分的蓝彩较背部鲜艳。
「听说牠在森林里头振翅飞翔的时候,会依据光的照射角度,反射出更加美丽的光彩呢。你们都没看过吧。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鸟儿。」
父亲象是自己捕到了这只鸟般,骄傲地说道。
提及装饰在壁龛上的鸟类,一般都是雉鸡或日本山鸡吧。有川小姐的宅邸里,还装饰着张开翅膀的老鹰标本。
「那是当然的吧,就是因为罕见才会送来呀。」
大哥应道。
「嗯,是啊。不仅如此,牠还是种非常珍贵的鸟儿喔。听说是灵鸟。」
「叫什么名字?」
父亲象是要吊我们胃口一般,先顿了一拍后才回答。
「是三宝鸟喔。」(注6)
「哎呀,我有听过唷。」「声音吗?」
大哥调侃道。我不理会他。
「牠会发出『Bu•Po•So』的叫声。就是牠的啼叫声很尊贵吧?」
父亲颔首。
「嗯。虽说是现学现卖,但『佛』就是佛祖,『法』就是其教义,『僧』就是习得教义后再加以推广的僧侣。这些被称作三宝,自古至今一直备受敬仰。弘法大师在高野山修行时,就是听到了三宝鸟的叫声,深受感动:『啊啊,就连鸟儿也懂得鸣叫三宝之声。』听说当时还情不自禁地作了一首汉诗。」
注6:日文唸作Bupposo,汉字写作佛法僧。
「怎样的诗?」
「这点我就没再问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只了不起的鸟儿喔。」
「……将这样的灵鸟做成标本,眞的妥当吗?」
父亲将原本捻着胡须的手伸至颈后,搔了搔头。
「妳这么问,爸爸也不知怎么回答。嗯,不过佛祖殿下心胸宽大,应该不会为了这点事就降下天谴吧。」
自古至今,和歌当中就经常咏颂花鸟草木。与三宝鸟有关的歌,一定也为数不少吧。
我升上中年级以后,毎当远足或是体操会结束,就得开始写和歌。格式是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字的短歌,但写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好比说挖芋头有多么有趣,或是跳舞跳得眞是优美等等。总之,和歌方面的教养是必须的。还有些小姐以一副什么都知晓的神情说——一旦决定了未婚夫,就要写和歌送给对方。姑且不论华族,在我看来,这种作风实在是难以理解。眞到了那时候,如果要在诗笺上写下「亲爱的夫君」之类的句子,我搞不好会浑身发痒到不由得跳起舞来呢。
不说这个,连在学校的老师当中,也有些是享有盛名的和歌诗人。
翌日上课时,老师提到了,古来风雅之士经常去聆听杜鹃的啼叫声。待老师的讲解告一段落,我试着提问:
「三宝鸟的叫声呢?他们都不会去听牠的叫声吗?.」
白发苍苍的老师眨了眨上眼皮松垮垮的双眼。
「喔……怎么会突然问起三宝鸟呢?」
「是的。因为我家昨天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
顿时,教室里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哎呀!」、「那是什么鸟儿呢?」老师抬手制止众人,然后颔首。
「那可眞是贵重的礼物哪。」
尔后老师向同学们说明由来,但我早已在家中听过了。接着他又介绍了几首古歌。说到诗歌,这位老师就象是一本会走动的大百科辞典呢。
「即便是现代,和歌诗人若山牧水也曾到凤来寺山上,听鸟儿的鸣叫声作和歌。另外,岛木赤彦也曾在木曾的深山中,如此咏唱。」
道毕后,老师在一排排的古歌旁,提起粉笔喀喀喀地振笔疾书。老师拥有一手好字,龙飞凤舞,但我们不太容易看懂。
佛法僧鸟啼叫时 溪流水声响 深山夜空中
我心头一跳。
一时眼花,我竟看成了「佛法僧鸟惊叫时」。
3
一放暑假,我就动身前往轻井泽。往年都是开车直接前往上野车站,但今年却不是如此。
七月一日起,御茶水及两国之间的电车正式开通。正式开通——虽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其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毕竟市营电车已经在地面上驰骋,而且京滨线、山手线也已开通了。因此,这回竟是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开通了新的铁路。完全就是在空中飞翔的电车。倘若明治时代的人抬头看了,一定会吃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吧。我顿时觉得,自己眞的是活在新时代里呢。
当时蔚为话题的,即是从秋叶原车站正门连向高架铁路月台的电动手扶梯。据说那座电扶梯长二十二公尺,共有一百五十阶,眞是无比惊人。
雅吉大哥早早就前往亲身体验,回来后直跟我讲解它的构造如何如何,眞教人厌烦。
在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之后,——行五人便搭着帕卡德前往秋叶原车站的御成街道口,然后搭上电动手扶梯。一行人包含母亲、我,还有阿芳他们,特别的是这次也将厨师前岛带往了轻井泽。反正忙碌于工作的爸爸,和忙于观赏戏剧的雅吉大哥,会在外头解决三餐吧。
从新铁路的挑高月台上,眺望早晨的东京街道,那种心情眞是说不出的愉快。然而在上野换车之后,随着时钟的指针与火车不断前进,日头也愈来愈毒辣。
「我们是往北边前进不是吗?」
前岛发起牢骚。
「是呀。」
「明明如此却愈变愈热,实在太没道理了吧。」
至于行李,昨天已先放进了贝琪的福特里,请她先行送去。开车一路驶至轻井泽不是件容易的事,听说过去就是因而开拓了东京前往轻井泽的道路。我之所以会提出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贝琪也能一起去轻井泽。当然,我以「如此一来坐车途中,行李会比较简便」的论点来说服大家。然而,缠绕住整副身体的热气有如无形的行囊,却是怎么卸也卸不下。
到了高崎时,一行人皆气喘吁吁地再度一同瞪着天空。直到电车穿过了一次又一次隧道后,我们也褪下了一件又一件的薄衣,才终于觉得凉爽许多。
当我们抵达熊平车站,四周的景色已是群山环绕。这个站名还眞象是武侠小说里会出现的名字呢,就好像在那边的山谷,或是这边的森林里,会有熊出没吧。
由于此处是单线铁轨,上行火车与下行火车会在这里交错。在等待的期间里,清凉的风象是水流一般自车窗涌入。
到达轻井泽车站,便看见贝琪前来迎接我们。很可惜地,因为天色有些灰暗,无法清楚看见浅间山。母亲与我搭着福特,阿芳他们则是搭上出租车前往别墅。
负责管理别墅的门脇夫妇,由于经常整顿环境,草坪永远是那么干净整洁,庭院里的椅子也马上就能坐下。
总之,我们先在餐厅喝了杯茶后,便走向房间,整理运至房内的行李。杜鹃的啼声,从向东敞开的窗户传来。不只一只。似远若近,彷彿其中一方在佯装自己是回声。
我家别墅的东边,隔壁的再隔壁,其实是桐原候爵家的土地。但是那里占地极广,甚至有一万坪或两万坪,因此将这件事挂在嘴边说,会令人觉得相当愚蠢。
由于中间隔着白桦木与落叶松树林,因此从这里是看不见桐原家别墅的。
而且我与他们的关系又不如有川小姐那般熟稔,若要主动登门造访,地位又相差悬殊,令我觉得相当别扭,亦不敢行动。就连在学校里偶尔遇见道子小姐,彼此也仅是互相点头致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关于之前开枪射击那件事,也不晓得她有没有从胜久少爷或丽子小姐那儿听说呢。
4
没想到,我却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遇见了那位道子小姐。
从东京来到轻井泽,就象是从人界的夏之国度,忽然间闯进了异世界般,好一阵子我光只是信步闲晃,也觉得非常开心。无论是附近的树林还是小径,都觉得象是初来乍到般,非常新奇。但我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不至于摘下成堆的野莓带回家,却吃也不吃。只是花草树木的红绿色彩,以及沙沙作响的树林,都让我看得目不暇给。
又过了两天,吃过早饭后,我出门散步。并没有特定要去哪里,就只是四处闲逛。
我与金发的少年少女擦身而过。他们很象是格林童话等故事里会出现的孩子。又走了一阵后,一辆车卷起了砂尘自前头驶来。为了避免沾上灰尘,我走进小路。
道径变得狭窄,脚边也略有潮湿之气,但木头的香气令人着迷。忽然,我听见喀沙喀沙的叶子摩擦作响声。仰起头后,我正巧与松鼠的目光对上。下一秒,枝头晃动,牠转身露出自己的大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眞是可爱。松鼠离去后,上方
只残留着水色的天空。上头挂着几抹白云,就象是羽毛沾上了白色颜料后,轻轻在天空上一撇那般。
绕过一个和缓的弯道后,只见前方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对方身材高大,头上戴着象是探险队在戴的帽子,还戴着黑框眼镜。
他朝我瞥来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似地交叉手臂。他面向弯道的前方,看来是在等着某人到来。
怎么办,该折返回去吗——我暗暗苦恼之际,从林道的另一头传来了极有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马蹄以这样的节奏踏在湿润的泥土上。不久后,马蹄声急遽变缓,成了哒、哒、哒、哒的声音后,一只栗色的马匹出现在落叶松树之间。
「哎呀……」
讶异的轻喃声从高处传来。那是身穿白色骑马服、驾驭着马匹的道子小姐。我吃惊地张着嘴巴。、
白衣男子见到道子小姐朝我发出惊叹声,因此再一次转头看向我。
……我正巧撞见了幽会的场景吗?
我脑中浮出这个想法,正觉得有些困窘之际,道子小姐拉起马匹的缰绳,动作熟练地自马背上翩然跃下。黑色的骑马靴落在泥土上。
她收拢在帽子底下的头发,剪得比之前上学时要短了些许,整体很有避暑胜地的千金小姐气息。循着轻井泽的道路往下走,右手边有间知名的理发店。蓄着短胡子,又绑着蝴蝶形领结的老板专门替人剪发。大家都是去那里剪发的。像道子小姐这般身分崇高的人,也许还会直接请对方到家里呢。就连夏天结束后回到东京,也有些小姐剪发时,会特地请这位名人走一趟。那么只是请对方从街上来到别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道子小姐以不变的睏倦慵懒的目光注视着我,轻轻点头致意。我也回以:「日安。」
这一带已经是桐原家的土地了吧。如此看来,道子小姐会出现在此也不足为奇。
道子小姐指向白衣男性。
「我向妳介绍一下,这一位是由里冈子爵家的光辅少爷。」
「啊……」
男子脱下探险队的帽子点头行礼。是雅吉大哥说过的,被我们学校男子学院开除学籍的那个人。
「妳认识他吗?」
「有听大哥提起过他的事迹……似乎是位非常厉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呢。」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
「眞是了不起呢,由里冈先生。看来您的名字已经威震四方了唷。」
哪里,您太夸大了——由里冈先生满脸喜色地谦虚回道。道子小姐先提起我父亲的公司之名后,才说:
「这一位是社长千金英子小姐。」
由里冈先生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那就是花村的妹妹吧。和妳大哥联想不起来呢,眞是位美人。」
看来是位油嘴滑舌的人。
道子小姐伸长手,抚摸栗色马匹的脸颊,最后介绍道:「还有,牠是艾克路易。是我的朋友唷。」
小时候,我曾经骑过小马。但长大之后,母亲就叮嘱我「千万不能骑马」。因为她说:「万一腿形变差可就糟了。」但有不少贵族小姐都在骑马,我想这是母亲的观念错误吧。不过,因为我不擅长运动,便很干脆地遵从了。
再一次在近距离下观看之后,马这种生物眞的是大得吓人。简直像座红褐色的小山。从泥土色的前胸直至前脚上方,都浮现着鲜明骇人的血管。
「昨晚,我也有幸听到了由里冈先生广受好评的音乐呢。之后与他谈了一会儿天之后,他便说他还没骑过马呢。」
「哎呀……这种武人般的行为,我实在是感到棘手……」
「哎呀,就连我这样的小姑娘,都装模作样地在骑马了呢。想必任何人都不成问题的。」道子小姐天眞烂漫地反驳。
由里冈先生心情极佳地说:「因此呢,小姐便提议,『明天早上,让我骑骑她的马』。」
在轻井泽这里,四处都有出借马匹的店家。他居然为了这件事笑得这般高兴,就象是古人说的射人先射马呢。不不不,由里冈先生爱慕的女性,应该是姊姊丽子小姐才对吧……
「这是我平日惯乘的马。我也经常在这条小路上来回奔驰。来吧,由里冈先生,也让英子小姐看看你的英姿吧。」
道子小姐将马儿转了个方向。
我看向由里冈先生的脚边,发现他穿着貌似是为了郊游而准备的运动鞋。「哎呀,眞叫人紧张哪。」
由里冈先生战战兢兢地将手探向马鞍。这时,马匹忽然剧烈地用后脚蹬向泥地。
瞬间,道子小姐以细小却尖锐的嗓音怒斥:「——艾克路易!」
当时,我正巧看见了道子小姐的表情。虽然只出现于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蹙起眉,嘴角上扬。令我觉得:这个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手心和脚边上的由里冈先生,应当完全没发现吧。
道子小姐的右手反手握着鞭子,以同一手拉过艾克路易的缰绳,再将左手贴在牠的颈项上。光是如此,马匹就像冻结般|动也不动。道子小姐立即变成盈盈的笑脸,将脸庞贴在马儿的脸上磨蹭起来,温柔地小声耳语着什么。
看来她已经安抚住了马儿的情绪。
「来吧,请趁现在坐上来。」
由里冈先生动作僵硬地,好不容易才坐上马匹。
「哎呀,眞惊人,比起在下面看,还要来得更高呢。|想到要坐在马上移动,说实在话,眞叫人胆颤心惊啊。」
「您说这话,还眞象是个小孩子呢。」
道子小姐发出了山鸽啼叫般的咯咯笑声。
5
「请您先抓紧缰绳,双脚贴紧马鞍——那么,试着慢慢走几步吧。」
道子小姐将手抽离马匹的颈项。下一秒,艾克路易立即用力哼了声,然后象是从弹射器弹出的军用机,起脚狂奔。
「呀——」
我惊叫出声。由里冈先生应该是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吧。马儿身后,上下激烈摇晃的尾巴,跃进了我的眼帘。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太恰当,但我不由得心想:马的尾巴原本就那么长吗?
由里冈先生拚命地攀住马鞍。出乎意料地,他竟能与之对抗好一阵子,但好景不常,约莫在马儿跑了十公尺后,他就被甩下马背。
艾克路易甩下背上的东西后,彷彿在说自己的任务已经达成般,停在前方稍远处,回过头来看向我们。牠的嘴巴大幅摇动,象是在笑一样。
「您没事吧?」
我们奔上前察看。由里冈先生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边发出呻吟声边扭动身子。似乎是身体哪处受到了强大的撞击。
道子小姐朝白花盛开的草根附近伸长手臂。虽然我并未注意到,但眼镜似乎是掉在那里了。
由里冈先生立即咬紧牙关,按捺下呻吟声。想必是因为有我们两位年轻姑娘正盯着他瞧的关系吧。
「……我、我没事……眞是让妳们见笑了。」
他勉强挤出笑容,但嘴形变得与艾克路易有几分相似。
道子小姐走上前弯腰察看后,由里冈先生勉为其难地坐起身。痛楚似乎正一点一滴褪去。他以左手接过道子小姐递出的眼镜。
道子小姐大感同情地致歉:
「眞是非常抱歉,是我太轻率了。竟然轻佻地建议您骑上女孩子骑的马,眞是太不应该了。」
由里冈先生依然感到疼痛地笑着,左右摇头。
「您的手没事吧?」
「嗯,好像是肩膀撞到了树根还是其他东西……」
眼镜仅是飞出去了,框架并未撞歪。由里冈先生以左手戴上眼镜。
「右手还能动吗?」
「嗯……」
应声后,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将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一下握紧一下松开。「……手指还能动,应该没有骨折吧。而且已经不那么痛了。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应该就会复原吧。」
好几片变作茶色的落叶松树叶,沾黏在他右肩的衣服上。由里冈先生彷彿是只要拿下它们,受伤部位就会缓和许多般,以能够自由动弹的左手捏起叶子,再掸回地上。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这时道子小姐哀伤地蹙起柳眉。「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我勉强让您坐上了我的马匹,又害您受了伤——这件事若被他人知晓,可就糟糕了。」
「……哪、哪是什么勉强呢。不,眞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主动拜托妳的才对吧。」
由里冈先生举起左手忙不迭地猛摇。道子小姐左手拿着皮鞭,右手边抚着鞭子边说:
「能听到您这么说,我眞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您不会宣扬出去吧」
道子小姐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表示,由里冈先生则挺胸毅然答道:
「——我明白了,请妳不必担心。哎呀,反而是我想拜托妳别告诉其他人呢。毕竟乘上小姐妳的爱马,身为男人的我却被甩了下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呢。」
他开朗似地哈哈大笑,但怎么看都象是在强打精神。
「谢谢您……然后还有这一位。」
道子小姐转头看向我。
「咦、嗯……」
「英子小姐,妳也愿意保密吧?」
当事者之间都已经达成协议,身为旁观者的我,也只能点头。
「他的帽子飞去哪儿了呢?」
我提出自己在意的问题后,道子小姐轻举起鞭子,指向一旁的草丛。我马上就见到一顶帽子正勾在草丛上。
我走进绿意当中,捡起后递给对方。由里冈先生随意地戴上。
「那么,我先失陪了。」
语毕后,他便转身背对我们迈开步伐。背影的其中一只手,正无力地垂挂在身旁。
「那位少爷在这附近拥有别墅吗?」
「——他似乎是住在饭店里。」
特地走来了这个地方,却负伤回去,眞是得不偿失。这一天眞是他的倒霉日呢。
艾克路易从方才起,就象是闲得发慌似地一直等着主人。道子小姐走至牠身旁,手握住马鞍,轻轻松松地坐至马背上。
我开口了。
「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艾克路易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意涵吗?」
道子小姐坐在高处,天眞爽朗地微笑,边抚着栗色的鬃毛边回答我:
「——是松鼠的意思唷。」
6
听说松鼠非常聪明机灵。就连法国一位有名的首相还是大官,也以松鼠的图样制造徽章。不过,只要给牠核桃,牠就会开心得不得了。而在轻井泽的街上,也有贩卖核桃。
避暑胜地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蹬着脚踏车,前往「街上」买东西。不仅是我,就连伯爵千金有川小姐,也能不带随从,自己走进商店里,自己出钱买东西。这是在其他地方做不到的事。轻井泽的街道上,可见一整排的横书招牌,而街上见到的都是华族贵族及外国人的身影——只有这个既是日本,又不象是日本的特别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有川八重子小姐一整个七月都在鎌仓的别墅度过。到了八月,她为了寻求高原的凉风,转移至此处。她抵达之后,我们立即一同骑着脚踏车,前往街上。
上午,是车潮汹涌的时期,而到了黄昏与这个时间,街上则是人来人往。
我按照预定买了核桃,八重子小姐则是买了可爱的瓶装果酱。两人——同牵着脚踏车,走在马路上时,正巧一名拿着手杖的青年绅士从小岛屋店内走出。小岛屋是卖玩具的店铺。绅士的左手上正抱着一綑烟火。
「哎呀,您好。」
绅士亲切地寒暄。他是以日出之姿急速窜起的新兴财阀,瓜生家的嫡长子豹太先生。由于这名字很奇特,我立马就记下了。至于他的厉害父亲,因为是在寅年出生,被取名为寅之助(注7)。想必是他父亲是基于「希望儿子能在商场这条道路上,如同勇猛威武的自己」这样的心愿,才会取豹太这个名字吧。不过,尽管豹太先生眼中有一抹精明干练之色,但外表看来仍是个都市少爷。
「前阵子眞是失礼了。」
我回礼致意:
「不不,您的舞跳得眞是好呢,尤其是探戈。」
由于前阵子我受邀前往瓜生家的舞会,两人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每个星期,新格兰饭店都有舞会举行。除此之外,每晚也都有别墅会举办舞会。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也出席了瓜生家的舞会,当时她踩着不让人看出自己有多精湛,但又分毫不差的舞步。
「我向您介绍一下吧。」
我向后退,向他引见八重子小姐。
「当时还有十六厘米底片的放映会呢。」
豹太先生的兴趣,就是拍迷你电影。在舞会开始之前,大厅里还架设着放映机。如果在豹太家位于东京的宅邸,应该会将舞会会场设在其他地方吧。但因为是别墅,房间数量不够。
配合着年轻主人的兴趣,那里的窗子上皆挂上了黑色帘幕。放映会开始之际,外头还残留着些许夕阳的余晖。一行人就座后,黑色帘幕便悉数拉起。人工制造出的黑暗,更有电影院的感觉。可能就是为了制造这种效果吧。
注7:日文的寅与「虎」同音
「——不只是拍摄,就连画面的编排也很厉害呢。首先,一开始是白丝线般的瀑布。在黑暗当中,涮地浮现出汹涌扑下的水幕。那时大家都哗地拍手鼓掌呢。」豹太先生象是被我说中了心思般,扬起嘴角。
「英子小姐能够明白我这方面的用心,我眞是太高兴了。这种迷你电影,可说是完全取决于剪接编辑,可生亦可死呢。」
——以白丝线般的瀑布为开头,再以傍晚浅间山的远景作结尾。虽然技巧纯熟,但其实也颇为凡庸——当时我暗暗这么想。但毕竟我是游走于社交界之人,这种感想自是只字未提。出乎意料地,我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中途底片断掉了吧。那时候,竟然还能连接起来,眞叫我大吃一惊。」
「这是基本能力喔。放映时,需要有强烈的光,同时也会产生强烈的热。一旦底片勾住了,就会燃烧溶解。那是很常见的现象。若不立即衔接上底片,就无法举办放映会了。」
原来如此,我颔首。豹太先生又道: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话,也就能进行剪接编辑,亦即懂得怎么排列拍好的底片。」
他讲解了一阵后,最后向八重子小姐说道:「下次也会邀请小姐您前来,届时请务必莅临赏光。」
这时——
「喂——喂!」
一道焦急的嗓音呼唤着豹太先生。
在不远的下方处,有位手持阳伞的和服女性,身旁则站着一名眉头紧皱,看来怒气冲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仰头看着豹太先生大喊。烟火是买给这孩子的吗?
「没规矩,我还在说话呢。」
这名女孩明明看来都已经七、八岁了,却还相当傲慢无礼。豹太先生以不怎么严厉的语气斥责她,然后行了一礼后离去。
「是他的夫人和千金吗?」
我边望着他的背影边喃喃低语。
「不是唷。」
八重子小姐果决地予以否定。
「虽然装得成熟稳重,但那位少爷还是大学生吧。小女孩则是他的妹妹。」
「妳知道得眞清楚呢。」
「——一点点啦。」
八重子小姐笑得耐人寻味。
「他和妹妹,岁数相差很多呢。」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这么说也是。
「这样一来,跟妹妹走在一起的就是家庭教师囉?」
「应该是吧。」
离去前以眼神向我们致意的女子,有着日本风的端正五官。
「如果是的话,似乎有点太漂亮了吧?」
八重子小姐刻意地偏过脑袋瓜子。
「不行吗?」
「因为,我听说贵族夫人们选择家庭教师的条件,就是学识、品格——还有,不能是美人呀。」
「哎呀,妳眞清楚呢。」
八重子小姐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7
我顺路前往八重子小姐的别墅,恰巧冰淇淋刚刚做好,于是承蒙招待。冰淇淋浓稠绵密,眞是好吃。
之后,我们并肩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继续闲话家常。
形似英文字母A的支柱立于摇椅两侧,上头附有顶蓬,而吊在下方的,是很像会放在会客室里的松软长椅。|旦天候不好,就可以拉起顶蓬,因为轻井泽的名产,就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与浓雾。要维护好这种摇椅很不容易吧。
八重子小姐频频地转动脑袋,确认四下有无他人。环绕住四周的,仅有白桦树林。
「怎么办,该不该说呢……」她摇动椅子。
「哎呀,怎么啦?」
「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同缓缓地前后摇摆。
「反正最后都会抵达终点,现在只是在兜圈子罢了。妳想说的话,就说呀。」
「……妳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唷。」
八重子小姐将脸蛋凑了过来。
「听说呀,道子小姐将会与方才见到的瓜生家第二代少爷成婚唷。」
「哎呀……」
本科毕业的同时便结婚的千金小姐,并不少见。当然,她们之前便已订下婚约。可是,一听到眞有同班同学也是如此,还是让我有些吃惊。
「……我还以为道子小姐会和某位大名华族成亲呢。」
「我也是呀。不过,桐原侯爵有他自己的考量:侯爵家就由大哥继承,大姊会许配给皇族——抑或者是家世显赫的大名家吧。」
「我想也是呢……」
「——这样一来生下的孩子不是军人,就是许配给军人吧。」
「是啊。」
不管愿不愿意,皇族与大名华族男子,都得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或是海军学校就「所以,桐原侯爵似乎是在想——至少让其中一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例如与商界联姻结盟。就连瓜生家,能够迎娶到桐原家的公主殿下,可是一大殊荣呢,而且也能巩固在政界及军界的关系。当然是皆大欢喜呀。」
道子小姐个人的想法又是如何呢?相比于不少人家仅是家世好,但生活并不富裕,能够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夫人,的确也是一种幸福吧。
八重子小姐的双眼莫名地熠熠生辉。
「妳认为,道子小姐看过偃息图(注8)了吗?」
虽然一头雾水,但那是在结婚之前必须先看过的事物,因此我心底隐约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在哪儿学到这个词汇的呢?千金小姐也会口出令人费解的话语呢。
这时我想到了道子小姐,又想起了放在脚踏车前篮里的核桃,于是接着联想到艾克路易。
「小有妳也很常骑马吧?」
「是呀。」
「都是借来的马匹吗?」
「是啊。一次借两、三匹,再签订一个夏天的契约。因为想骑马远行时,若不能立即骑乘,可就麻烦了。」
「道子小姐的马儿呢?」
「啊,是艾克路易吧。」
注8:即春宫图。
八重子小姐主动说出那个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我有些难以啓齿。因为八重子小姐的五官,隐约与松鼠有几分相似。
「那是她自己的马吧?」
「嗯。她还特地带着马伕,从东京带到这里来呢。」
有川家似乎经常得到桐原家的相关信息。
「这么说来还眞的是爱马呢,看来她非常喜欢牠。」
八重子小姐用力点了下头。
「——那匹凶悍的马儿,只让道子小姐坐在牠身上而已唷。这一点,想必也让她觉得很可爱吧。」
我啦口无言。可是同时又觉得「其实我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答案」。说不定就是因为牠到处横冲直撞,才会取名为艾克路易吧。
当晚,瓜生家别墅的方向升起了烟火。
白天见到的那名小女孩,印象已十分模糊。但豹太先生仰望着夜空,兴高采烈地四处走动的模样,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8
为了逃开东京的酷热,弓原姑丈与姑姑也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因为检察官这个职业的关系,他无法取得太长的假期。他们来轻井泽,习惯住在我们家的别墅,每年也都进住固定的房间。
先前已问了列车到站的时间,因此我决定坐车前去迎接。
「妳觉得轻井泽这个地方如何?」
我询问贝琪。
「空气十分清新,是个舒适宜人的好地方呢。」
「妳被拉着到处跑来跑去,很辛苦吧?」
若是邻近地区,我们就会骑脚踏车往返,但想去高尔夫球场、牧场,或是想从山顶上向下眺望时,就会坐车。
贝琪心情极佳地答:
「怎么会呢。光是风景接二连三地自眼前飞逝而过,就有种凉风吹拂过体内的畅快感。鸟儿的鸣叫声也是各式各样,连耳朵也享受到了音乐的飨宴。」
「我啊,就是觉得这点可惜。」
贝琪歪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为什么呢?」
「我还以为能听到三宝鸟的叫声呢。」
「啊啊……三宝鸟每年都会啼叫吗?」
「我从未留意过,但大概至今都未曾听过吧。」
「那么,为何今年会特别期待听见呢?」
「这件事我还没跟妳说过吧。」
我说明了前阵子收到三宝鸟标本一事。
就在转述的期间,福特已来到了轻井泽车站前方。穿过剪票口走来的姑丈,微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在快要抵达别墅之际,车辆追过一名卖香菇的少年,松子姑姑像个孩子般开心地抬高音量。
「今年也见到了这孩子呢。」
少年戴着帽檐宽大的老旧草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与农家裤裙,背着偌大的竹笼。笼中的奶油色香菇已所剩不多。看来他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吧。
山中的名产不仅是香菇。姑姑忍不住将原本该是晚餐才会出现的玉米,当作是下午的点心。
城市之光
「奶油要涂得厚厚一层唷。」
「是。」
前岛也早已铭记在心。以玉米来说,比起精心调制的法国料理,这样的烹煮方式还要美味数倍。我也作伴,一同享用这股难以言喻的自然甜味。
接着,我们在阳台上飮茶,不久日头开始西下,林木之间像在宣告黄昏已降临一般,逐渐飘出浓雾。
姑丈站起身欣赏这阵白雾缭绕,点燃一支香菸。接着他衔着菸,走下庭院。赤红的小火光在浓雾中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连同人影完全没入白色纱幕的另一端。
「虽说是每年都会出现的景色,但这里的雾,眞的就象是紧逼而来似地源源涌出呢。」
松子姑姑说道。
我起身追向姑丈的香菸光点。乳白色的细微水珠时而稠密、时而疏薄地聚集在一起,流经眼前。视野里全都是白雾,甚至看不见应该近在手边的枫树。
有股淡淡的菸草气味。因为我讨厌香菸,并不觉得是香味。
边看着脚下边往那儿走去后,我看见了红色光点。
「姑丈。」
「英子,怎么啦?」
姑丈以指尖挟住香菸,移往下方,转头看向我。
「有一点小疑惑罢了。」
「喔?」
「在浓雾中抽菸的话,味道会不一样吗?」
姑丈将视线转向指尖。
「妳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呢?」
「一旦起雾,无论是仙贝还是饼干,都会马上受潮变软。」
「嗯。」
「抽菸,就是在吸菸吧。这时若掺杂了浓雾,难道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喔喔。」
姑丈状似佩服地抬高音量。
「因为我不抽菸,所以不晓得,才会心生这个疑惑。一旦出现了找不出答案的问题,就会让人很在意吧?」
「是啊。」
姑丈应声后,又抽了一口。
「香菸会受潮吗?如果是抽菸的人,想必不会怀有这种疑问吧。因为早已知道了解答。」
我等着姑丈说出答案。姑丈接着说:「无论是在雾里,还是外头,都一样喔。」
「是吗?」
「是啊。」
姑丈颔首,又补充道:
「——不过,我认为在浓雾里抽菸,味道比较不好。」
「不是一样吗?」
这样一来答案不就互相矛盾了吗?
「是啊。味道,并不光只是凭舌头去感觉。像现在这样在雾中抽菸的话,就算吐出了烟雾,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马上就会融解在白雾里。」
「嗯」
「所以呢,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黑暗当中抽菸,一点也没有自己在抽菸的感觉唷。不过,这毕竟是我个人的感觉。若问其他人,也许妳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姑丈转动身体,询问我:
「露台的方向,是往这边走没错吧?」
厚重的雾流完全遮掩住了视线。我依据树根及石头的位置,指示出正确的方向,并站在前头。
「先前在户冢町的案件里,英子就曾经猜中犯人吧。」
若要回以肯定的答覆,也令人难为情,于是我缄默不语。姑丈又说:
「妳方才问我问题时,我也觉得那绝不是随口问问。我眞想让负责捜查的人员向英子好好学习呢。这世上,无论是怎样的事物,都象是从火车窗户向外眺望的风景,从我们面前眨眼即逝。能够从这样的风景中,涌出『哎呀,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这些困惑,其实是件超乎想象的困难之事喔。」
起雾后,四周突然变得极冷。当晚,美味的清汤率先温暖了我们的身子。草帽少年前来兜售的香菇,切成了一片片的薄片,漂浮在琥珀色的清汤上。
9
弓原姑丈每年都会受邀参加各处的午后或夜间派对。因为检察官此一职业,相当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我想,大家都想从高原上悠闲生活的窗子当中,窥看外头令人心惊胆跳的场景吧。
话虽如此,身为公务人员的姑丈,总不能生动逗趣地转述实际发生的案件。不过,弓原姑丈平日有在阅读侦探小说。想必他偶尔会从故事当中,挑选出说故事的主题吧。待满足了主人及宾客的好奇心,尽到了社交的义务后,再打道回府。
这样的邀请已是稀松平常。可是,就在姑丈抵达轻井泽的数天之后,在即将要用午饭之际,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的邀请使者,却不是寻常人物。
别墅并不是四周都以高耸的围墙围起。正当我走出前庭之际,传来了轻快的马蹄声。
一匹栗色马儿从山毛榉吃立的转角处现身。是艾克路易,牠正朝这里跑来。道子小姐象是正乘着规律拍打的波浪,身体前后摇晃,接着拉起缰绳,制止了茶色的律动。
「花村小姐。」
道子小姐轻打了声招呼,尔后直接坐在马上询问:
「——弓原先生今日下午有空吗?」
「嗯,应该是有。他还说——可能会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看书呢。」
沙沙沙,林木的树叶摩挲作响。
「那太好了。我是以使者的身分前来。」
「——使者?」
我不由得重复她说的话。有不少大学生,都是利用暑假期间在轻井泽打工。他们会戴着方形学生帽、骑着脚踏车,托送各式各样的物品。姑且不论那些大学生,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竟然成了使者——倘若老家那里代代侍奉的忠臣们听见了,
肯定会吃惊得晕厥过去吧。
「是的。待用过午饭之后,希望妳与弓原先生能够莅临赏光。」
「地点是?」
「瓜生家的别墅。」
呼!艾克路易哼了一声。
「为什么?」
我不由得不断提出无聊至极的问题。
「似乎是豹太先生,想再一次邀请众人欣赏他自制的电影。方才我从瓜生家别墅的前方经过,刚好和现在一样,豹太先生也站在庭院里。寒暄几句之后,就决定了这件事情。」
由于自己早已听有川小姐说过,不免觉得这样有些愚蠢。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未婚夫妻之间相会时,假借我们来掩人耳目吧。现在还不能两人单独看电影吧,所以才会邀请他人前往。
可是,会思考这些事情,这才是眞的无礼庸俗吧。正所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好心会有好报。
「我知道了。」
之所以会指名姑丈,肯定是瓜生家的人想见见他吧。既然我已说了他有空,如今也无法婉拒。
「那太好了。那么,放映会于两点开始,请千万不要迟到唷——绝对。」
道子小姐严加叮嘱之后,象是辩解般又补充说道:
「当个使者四处乱跑,比单纯的驭马驰骋还要有趣呢。」
「扮家家酒」的话,任何事都会觉得好玩吧。
「您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没有下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要通知宾客放映会于两点开始,时间可是不太充裕。
「是呀,忙得不得了呢。」
道子小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后,拉起左边的缰绳令马匹回头。
10
姑丈也问了姑姑要不要一起去。但姑姑似乎认为,倒不如睡在吊床上,摇摇晃晃地还比较轻松惬意。
「不管是瀑布还是浅间山,都不是看着眞正的风景。做什么要特地举办这种活动呢——」
她说得十分冷淡。
当贝琪开车送我们抵达瓜生家的别墅时,总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丝古怪。
没有下人出来迎接。豹太先生出现时,动作也莫名僵硬。更怪异的是,那名卖香菇的少年也在场。少年站在一旁玻璃窗的下边,从草帽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瞧。
豹太先生与初次见面的姑丈互相寒暄后,接着说明为何别墅会一片空荡荡。
「——其实大家都登山去了。」
姑丈表示明白。
「难得来轻井泽,不去走一趟的话就太可惜了。倘若躺在长椅上无所事事,那可眞是不像话。虽然不是登山,但我也会在树林里信步闲晃,还曾经碰巧看见雉鸡呢。眞是漂亮。」
在东京,姑丈甚至家里也摆了雉鸡的标本。瓜生先生勾起薄唇。
「不过,我们家的人,光是亲近花鸟风月还嫌不够呢。一行人临时起意,打算一边望着美景,一边吃饭。在马车上,还叠进了寿喜烧等多种炊煮工具。可是从半路上开始,就只能用扛的,可还眞是辛苦。不过,大伙儿还是兴冲冲地出发了。」
姑丈脱下猎帽,以手旋转:
「这么一来,你负责看家囖?」
「是的。其实,舍妹的家庭教师也表示不想去。她是位相当聪明的才女,比较擅长动脑——但爬山似乎就很棘手了,马上就会累得气喘吁吁。但独留一个女子在家中实在不妥,我也想整理一下底片,于是就留下来了。」
「这时,桐原家的二千金又正好出现吗?」
「是的。大伙儿都出门了之后,果然很无聊呢。于是我提议,不如再举办一次放映会,邀请大家前来吧。于是桐原小姐便非常爽快地接下了传递信息这项H作,转身又策马离开。」
我看向戴着草帽,彷彿正戴着香菇形雨伞的少年。少年突出自己有稜有角的下颚,接着又缓缓垂下头。他以与体形格格不入的低沉嗓音说了些什么,但不晓得是因为那是地方方言,还是声音太沉闷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应该是在打招呼吧。我回以「你好」。然后询问豹太先生。「……这孩子是?.」
「啊啊,既然要举办放映会,那就需要帮手,例如搬个机器什么的。恰巧这个孩子正好出现,我便临时雇用了他。当然,所有的香菇我也都买下了。离开之际,请带一些回去吧。」
接着,我们直接被带往了庭院的方向。如果是东京的瓜生宅邸,想必会引领我们前往豪华的会客室。然而别墅的房间数量太少。这个既能成为舞会会场,又能成为大厅的地方,如今早已放下了黑色帘幕。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川小姐也会一同出席。然而,从涂成淡蓝色的椅子上坐起身的人,却是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由里冈先生。
豹太先生互相介绍过双方之后,向我们低头致歉:
「现在本应拿出飮品或是水果招待各位——奈何人手实在不足,眞是万分失礼。一等桐原小姐到了,我们就开始。放映会结束之后,我们再来喝杯茶吧。」
尔后,他带着少年走入屋内。
姑丈边拉着右耳垂,边仰望天际。原本蔚蓝的青空,忽然间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一般,整个暗了下来。高原的天气眞是变幻莫测。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由里冈先生:
「您的肩膀……之前跌倒受伤的地方还好吗?」
「已经好很多了。从手肘处开始,已跟之前一样能自由活动。只不过,抬高手臂时,还是会有点疼痛。」
他做出了一个象是想模仿外国人耸肩,但又不够彻底的动作。斜斜下垂的手臂显得很长。
「现在能吹萨克斯风吗?」
「很遗憾地,没办法像原本吹得那么好。我想返回东京之际,应该就会痊愈了。」这番话里想必怀抱着期望吧。
「道子小姐是骑马到饭店通知您的吗?」
艾克路易疾奔的身影浮现至脑海中。「是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她竟然亲自主动前来。」
由里冈先生倏地压低音量,补充道:
「……也许算是为了前阵子的事赔罪吧。」
如果有这层含意的话,邀请坠马事件的当事人与目击者二人,那就说得通了。
「——由里冈先生,能麻烦您一下吗?」
豹太先生探出头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被唤进屋里的由里冈先生过了片刻便又回来。不知为何带着嘻嘻的贼笑。接下来又是叫了姑丈。眞是奇怪。
我询问返回的姑丈:「怎么啦?是帮忙吗?」
但姑丈仅是不悦地说了句:「不,只是点无谓小事。」
四周的天色忽然急遽变暗。这时从别墅的后边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道子小姐将艾克路易拴在庭院里的白桦木之间。这样一来,全员似乎都到齐了。这场放映会的观众还眞少呢。
在豹太先生的邀请下,一行人走入屋内。由于今日不是舞会,因此屋内备有室内拖鞋。道子小姐先在屋外拭去骑马靴上的脏污后,再以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脱下看似极为合脚的马靴。
走进屋内后,大厅是一片昏暗。在放置着放映机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型台灯。橙色的亮光微弱地照亮屋内,有种置身于地下室的错觉。
豹太先生以莫名匆忙的语气道:
「总之,先开始放映吧。」
放映机的左侧,并排放着两张椅子。最靠墙壁的那张椅子,是椅背极高的英国风椅子。想必是为了不碍到后方的人,才会放在最外围吧。道子小姐则坐在不远处的旁边。由于有人轻轻点头致意,我才发现某人正坐在那张高背椅上。多半是那名家庭教师吧。
豹太先生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操纵机器。
后列的三张椅子,则坐着我、姑丈,以及由里冈先生。
放映机上已装上了上下两卷胶卷,只要按下开关便可放映。灯光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忽然熄灭,放映随即开始。我本想既然特地邀请我们前来,应该是新作品吧,没想到自黑暗当中浮现而出的,仍是白丝线般的瀑布。
姑丈的话声响起。
「在这种深山之中拍摄,很辛苦吧。」
「说麻烦的确是麻烦,必须要带各式各样的设备前去才行。就连底片也要带很多,毕竟一卷只能拍三分钟。想拍出眼前这样的捕捉瞬间画面,重点就在于要拍摄多少,又要剪去多少。对了对了,摄影机的发条也是一大问题。每转一次,能够拍摄的时间都是有限。要是硬要拍到最后一刻,旋转的速度就会变慢。」
「转一次大约可拍摄多少时间呢?」
「嗯……大约是三十秒吧。不过,幸好平时不怎么需要拍摄超过三十秒的镜头。」
「喔。」
我顿时有种错觉,彷彿听见了豹太先生所架设的摄影机里,发条正发出了叽叽叽不断松开来的声响。同时,眼前的景象被吸进底片上头。
在昏暗的房间里,在框起的明亮画面当中,某天的身影被收录在其中的小牛,正讨喜地迈开步伐。这是牧场的场景,有如充满了阳光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除此之外,从黑色帘幕的微小隙缝当中,也闪过了如同刀刃般刺进视觉里的现实亮光。是闪电。接着,是山崩般的雷鸣。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下一秒,瓜生别墅彷彿成了一辆忽然冲进水中的列车,雨声哗地将四周紧紧包围。
住在轻井泽的人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但待在封闭的人工黑暗空间里倾听雨声,更让人静不下心、更加心浮气躁。
完全不知现实世界在下豪雨的小牛,悠悠哉哉地走着。多半是从远离镜头的地方出声呼唤小牛,小牛一骨碌地将脸庞转了过来。迟疑一阵之后,咚咚地走上前来。画面上的小牛脸庞逐渐放大。牠就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般,可爱地歪过脑袋。
这时画面一转,应该会映照出盛开在河畔的野蔷薇。记忆中是如此没错。但下一秒,我六神无主地发出悲鸣。
小牛的脸庞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盘起身躯的大批蛇群。紧接着,一阵足以撼动人身的巨声响彻整个房间。
发出尖叫声的人不只是我。象是为了逃离大特写的可怖画面般,道子小姐霍然起身,使得放映画面上出现了黑色人型,而蛇群便在道子小姐的白色背影上扭动。接着道子小姐移动至墙边,单手放在一旁的英国风椅子上。
「开灯吧。」
弓原姑丈没好气地开口。
「是……」
豹太先生以含糊不清的话声应道。此时画面早已变回了原本平静的牧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雷阵雨的雨势惊人,但所幸没有造成停电。放映机停止后,电灯打开。
四周满溢着亮光,异样的空间也在转眼间变回极为普通的房间。
姑丈起身拉开黑色帘幕。除了人工的照明,现下又增加了外头昏暗的光线。大雨唰唰地打在窗上。
由里冈先生窘迫地站在自己椅子边,左手上提着象是厚盘子一样的东西。是铜锣。
在别墅生活时,有些人家会敲响铜锣,以示伙食已经煮好了。也有些人家,会将铜锣固定住,悬挂在屋檐下方。想必这个铜锣,也在瓜生别墅里尽到了这样的职责。只是,眼下这物品并不是用来通知我们汤品已煮好。
「刚才那是——你吗?」
虽然这样对年长的人很失礼,但我还是不由得用了质问的语气。毕竟我刚才发出了惨叫。在画面切换的同时,发出荒谬巨响的肯定就是这个铜锣。
「……啊、是。」
由里冈先生与方才的豹太先生差不多,回以含糊的应声。就象是个自以为有趣而做了恶作剧之后,却遭人冷眼看待的孩子。
他的右手拿着鼓槌。尽管右肩还未完全痊愈,但打响铜锣这么简单的动作,自然还是可以办到。纵然如此,他还眞是尽全力地敲打。那时,彷彿有人忽然从身后「哇!」地一声吓唬自己一样,我的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了。
「那个……那个……」
同样断断续续的话声,这回从前方传来。
道子小姐跪坐在地板上,摇动着坐在高椅背椅子上的人儿。不对,似乎是正搀扶住对方,以免对方倒下。头发与一截斜纹编织的和服肩头,从椅背上露出来。道子小姐的呼喊声半是在叫那个人,半是在呼唤我们。
「井关小姐。」
豹太先生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冲上前去,将双唇凑近对方耳边:
「怎么回事?妳还好吗?」
道子小姐将她交给豹太先生,自己则站起身,用双手弯起始终握着的鞭子,开口说道:
「她一直静静地在旁边观看。可是,刚才那阵巨响之后,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很奇怪,双脚不断抽搐,还发出呻吟声……」
「那可糟了。」
豹太先生皱起眉,慌忙抱起失去意识的人。她的单脚上还勾着拖鞋。随着抱起的动作,拖鞋往下滑落,发出「当」的声响。
那位井关小姐,果然就是我曾在街上见过的家庭教师。豹太先生将她搬至长椅上,令她躺下。
姑丈不慌不忙地问:
「她还有呼吸吗?」
豹太先生以困惑的语气回答:「这、这个……我也不晓得……」
他拿出手帕擦拭井关小姐的额头。与其说是她流汗了,倒比较象是豹太先生虽然想做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到,只好先替她擦汗。
雷鸣轰隆作响,闪光刺入眼帘。道子小姐频频看向窗户,折弯手中的鞭子,然后焦急地说:
「各位,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件事,眞是非常抱歉,但是马儿最讨厌下雨和打雷——」
不等豹太先生回应,姑丈便说:
「我想也是。这里看起来也没有可以代替马厩的适当场所,要是马匹失控可就麻烦了。」
我们家的福特则停在前院。而司机的工作,大多时候都是等待比开车还要来得多。我从一旁插嘴建议:
「让别宫送您回去吧。折返时,再从府上载来一位能够骑马回府的人——」道子小姐焦虑地打断:
「不,这段时间我会非常担心。马具一旦吸了水,就会不断变重,而且牠又很害怕闪电与落雷的声音。虽是无理要求,但我想尽快赶回去。」
姑丈想必是担心道子小姐柔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