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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夫恋(1 / 2)



1



如果说是什么标志著帝都的秋天已经结束,那当然是最近的早庆战了。「早庆战的对手是谁和谁呀?」这种故意装糊涂的单口相声好像都已经流行开了。可见它是那么的有人气。今年轰动一时的事情,要算是雅吉哥哥的大学的参赛选手,愤怒地把从观众席上扔来的苹果又扔回观众席的事了。



神宫球场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如果工作日身处音乐教室附近,大概都能听见潮水般的怒骂声。不知是正赶巧还是不凑巧,比赛的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呆在家里,所以棒球比赛就完全与我不相干了。但是,与我同班的好朋友里也有喜欢棒球的。听说她就与家人一同去观看过天下闻名的早庆战。那个周末过后的星期一,她彷佛刚从冒险之旅中回来一样,神采飞扬地对我们讲述她看球赛的经历。



「那时确实是不得了啊。」



在输输赢赢的过程中,球场变成了兴奋的漩涡。比赛刚一结束,看台四周就到处有人跳进体育场内,然后立即演变成了一场大混乱。听说她爸爸那时一边连忙催促著「趁现在还没卷入骚乱快走」,一边带著她们急忙逃回家去了。



比赛当天的晚上,两所大学的人从赛场挪个地方,到银座或是新宿去狂欢。这其中,听说甚至有人被刀砍伤了,却不知是谁。



这是这场喧闹告一段落时发生的事情。让人觉得弥足珍贵的小阳春的阳光照耀著大地。午休时分,我被多日以来难得一见的阳光吸引著来到了学校的庭院里。



久违的阳光抚摸著我的肩膀和脸颊。我漫无目的地闲逛著。庭院里竖立著器械体操运动时使用的肋木。那儿有个人,正背靠在肋木的横木上,全神贯注地阅读著一本很小的书。



是清浦绫乃小姐。



她虽然是瓜子脸白皮肤,但稍稍上翘的眼角让人感觉到外柔内刚。



她梳著短发。我和她是同一年级,但绫乃小姐是秋季班的,所以她和我的班级不同。即便如此,我早就知道了她的大名。因为她在音乐会上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她擅长演奏筝。不,确切地说她大概早已超出了擅长的范畴了。



绫乃小姐在学校的大礼堂里多次演奏过筝。由于学校也不能每次都让同一个学生表演,所以她并非每次都表演。但是,每当高贵的客人观看我校演出的时候,就一定会有绫乃小姐的演奏。



演奏的曲目基本上都挑选《六段》或《千鸟》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曲目。也是些一听就能辨别出演奏优劣的曲目。在众多谨小慎微、确保不出错的演奏者中,绫乃小姐的演奏从来都不是用手指去追逐旋律。她的演奏,并不能简单地用强弱来形容。还真难以形容她的演奏。总而言之,她有一种让人震撼的力量。让人不禁想像她如果演奏其他曲目会是什么样的。



没错,她们家是从官家变成华族的家庭。确切地说,我认识的更多的是一些大名华族家庭的子女,所以即便我和她同班,大概也不太会说话吧。这样的区分,虽然不明显,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存在著。官家华族的家庭不如大名华族的家庭那样优越和富裕。多数乘坐市营电车上学。



从这些细小的地方便生出了微妙的隔阂。



虽说如此,我还是挺想知道她在读什么。学校不允许带其他书籍来上学。但是,绝不可能到庭院里来读教科书的。从那本书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一本文库图书。一定是一开始读就停不下来的书,于是她就悄悄地拿到学校里来了。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肋木的后面,将视线从一根一根犹如笔记本上的横线一般的横木的间隔中间快速地拋向她的书。



我一眼就看明白了。



如果是其他书,我肯定猜不到。但正巧在她翻开的页面上有一幅独特的插图。这本书是今年夏天出版的岩波文库中的一种。



2



银座,一直在施工中的高个子建筑物──教文馆大楼,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完工了。面向大街一侧的橱窗里画著一幅在富士山上插上了一把调羹的图案,夺人眼球。



进入崭新的大楼,令人感觉赏心悦目。从左侧的门进来的话,大理石的螺旋状楼梯显示出优美的曲线。从那儿走向地下一层是「富士冰淇淋」店。



另一方面,如果带著灰姑娘的心情,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二层是书籍卖场。高高的白色屋顶,窗户宽大而明亮。面向银座大街的玻璃窗的正中间,横写著「KYO BUN KWAN」,从里面看去,反著的字有如彩虹般画出一道弧线。



除了一般的书架和平台,也有圆锥形的柜子。那上面放著外国的杂志和报纸,顶部有一个天使风貌的小孩的雕像,高举著一只手,好像在说「哈」。总而言之,怎么说都确实像在银座,感觉颇为时尚。



我和家人一起去参观这座建筑物时选购的就是这本书。我不知道绫乃小姐在哪儿买的这本书──如果用我们学校的用语就变成了「绫乃殿下在何贵店选购的」。但是,我很明白一旦读起这本书来就停不下来的感觉。还真有点儿「嘿,志同道合!」的感觉。



既然知道了绫乃小姐是一伙儿的,我就很想和她聊几句了。这想法一旦出现,就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我从后面穿过肋木,从右边绕过去,接近了绫乃小姐。在银座一带,跟摩登女郎们套近乎的时尚男们大概也是这样悄悄地接近上去的吧。



一边想著「如果被毫不留情地骂回来就没面子了」,一边……「──您一切安好!」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学校里面的问候语,基本上就只有两种:「您一切安好!」和「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句如同万能胶,功能多多。像「早上好」、「你好」,或是「谢谢」、「对不起」这些,一般用不上。



绫乃小姐彷佛被人从故事的世界中拉回了现实世界,惊讶地看著我。



她皮肤白皙,所以很适合穿深蓝色的校服。我没有给她怀疑的时间,马上接著说道:「──我是花村英子。突然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



「……啊?」



「刚才,我从您身后走过的时候,并没有想要看什么──」这世界上,撒谎是必要的。「但您的书还是一下子跃进了我的眼帘,是《长腿叔叔》吧!」



这是美国女作家简‧韦伯斯特的作品。绫乃小姐一声不吭。不,不如说她充满警惕更合适。那是当然的。被人偷看了书与被人偷看了心一样,不会感到舒服吧。



「──我也买了那本书。而且还很喜欢它呢。这样一来,就想要读一读韦伯斯特的其他作品了。我在教文馆的外国书籍柜台找过了,但是很遗憾没有找到。我对家兄说了句『真遗憾』,于是家兄从神保町的旧书店里帮我找到了一册原版的《当帕蒂进了大学》。听说这是韦伯斯特最初的作品。──与《长腿叔叔》一样,也是以那边的大学生活为舞台撰写的。我觉得这本书也挺好看的。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借给您看──」



如果她觉得我是多此一举,反而不愿意接近的话,我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开了。确实「原版书比较难懂」吧。但是,反过来说,她也可能会觉得「可以同时学习英语,一举两得」吧。我这可不是博爱,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借的。不如说,我希望她能读一读吧。我能够找到一位喜欢同一本书的聊天物件,对我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别说《长腿叔叔》,读过《帕蒂》的人,整个日本也没有几个吧。



绫乃小姐似乎有些被我的话吸引住了,「是一本没有翻译的书吗?」



「是的。」



「不知我能不能读懂?」



「──我有一个在文科的研究生院读书的哥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问他呀。」



虽说是文科,其实是国文学,并非能帮得上什么忙。在英语的读解能力上,我想哥哥与我的水准差不了多少。因为我们兄妹俩小时候曾经一起在家庭教师海伦小姐那儿学习英语。但是,如果对同一学年的绫乃小姐自告奋勇说,「如果看不懂,我教你好了」,那会让她讨厌的。



讲述美国女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书籍,大概不太会入得了她的眼。只是用横排印刷的英语文字来阅读这样的内容应该是具有吸引力的──我暗自期待。



所幸,绫乃小姐接纳了我的提议。她轻轻微笑著说:「读著这样的书籍,就会觉得离开父母过全寄宿制的生活也是挺开心的呢。」



于是约好,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碰头,我把书交给她。



3



我走出学校正门,看到的光景一如既往,前来迎接的汽车排著队。



贝琪小姐打开了我家福特汽车的车门等著我。



这一来,我发现我还没对贝琪小姐说起过《长腿叔叔》的事情呢。万事通贝琪小姐一定早就知道这本书了吧,没想到果然如此。她说:「这本书以前也被翻译过的。以前的书名叫《长脚蚊子史密斯》。」



《长腿叔叔》这个书名,是原著书名的直译。但是,也不见得因为是直译就能让读者一目了然。这是个好书名。译者是远藤寿子。在美国,长腿叔叔是指长腿蜘蛛之类的。所以,以前翻译的版本的书名才会叫《长脚蚊子》吧。



问题是,书名《长腿叔叔》令人备感亲切,还是挺让人高兴的,《长脚蚊子史密斯》的话,似乎就不那么受人欢迎了。



「我碰上了新朋友,可以和她聊聊韦伯斯特的书了。」──我对贝琪小姐说。坐在驾驶座的贝琪小姐的制服帽稍稍摇了摇,「我觉得那是女学生们能很自然地拿在手里阅读的书呀……」



如果是《长腿叔叔》,那么谁都能毫不介意地「读读看,读读看」──贝琪小姐说的可能是这个意思。



「我是怕没准儿会被人笑话,所以很难和同学说呢。」我说。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贝琪小姐不解地问。



「在那书的序言里呀,写著『从这部作品中,随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英年早逝的韦伯斯特女士的人生观是多么的光明和向上』呢。」



「那又怎么了?」



「主人公是个从不知名的富豪那儿接受捐助的孤儿,不是吗?但是,她并没有迷失自己。既没有沉迷于奢侈,又没有被金钱的魔力所摆布。她是一个踏实而美好的女孩子。」



「确实如您所说。」贝琪小姐同意。



「有一个名门出身的少爷被这个女孩吸引。那少爷不像是有钱人,用上流阶层的夫人们的话来说是『脑子有点问题的家伙』。若只有这些还行,她们还说『查比斯少爷是社会主义者』呢。主人公居然自已也说:『大概我是个社会主义者吧。因为我是出生于无产阶级的。』」



在现代的日本,「主义者」和「犯罪者」几乎应该是同义词。而且,这和一般的小偷不同,是个让人能感觉到阴暗和恐惧的词语。然而,这样说「查比斯少爷」是因为「他不在游艇呀汽车呀,或是小马呀什么的这些优雅别致的东西上花钱,而是像个疯子一样的在各种改革事业上扔钱」。日本有不少在「玩乐」上花钱的华族先生。──这才是正常的花钱方法吧。



只不过,在当今的日本,公然说这些话的主人公定会被说成具有「战斗性」。而「战斗」的意思,有一些人根本就不感兴趣。



这样的大环境下,我们学校从外部看来还是较为自由的。大臣的千金公然将「如果和美国打仗的话,日本一定会输」挂在嘴边。即便如此,我对此也是有所思考的。



「这是我珍爱的书,我不希望简简单单地传阅。我不希望别人只抓住其中的一个词语,就像抓住什么标签一样,怒目圆睁地讨伐。」



然而最近,社会上一直说我国处在非常时期、非常时期,书里有这么一小节。作为一则大新闻,书里写著「美国和日本之间爆发了战争」。



《长腿叔叔》是二十年前写的书。作者大概是想举个不可能发生的例子吧。但确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继续说:「话说回来,这译著里每一句都不糊弄,确实翻译得很恰当呢。」



「是啊。如果连这本书都无法出版的话……」



说到这儿,贝琪小姐停了下来。她大概想接著说「日本就完蛋了」吧。取而代之的,贝琪小姐说了句有趣的。「那本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本侦探小说吧。」



「嗯……如果这么说,那倒也是。」



可以说是一本写得很不错的侦探小说呢。



「有关这一点,作者应该也是充分考虑过的。在开始的地方,不是列举过『我这也没读过,那也没读过』的?」



「是啊,是啊!」



所以书上的主人公就如饥似渴地开始读书。小说里还说主人公读到了一册《名利场》。我彷佛在街角遇上了老朋友般地高兴起来。现在,坐在我前面双手紧握方向盘的司机别宫小姐,之所以被我称作「贝琪小姐」,其实也源自那本小说。



《名利场》是英国作家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的作品。在这本书里有一位兼备超群的行动能力和美貌的女性贝琪‧夏普。



任凭我想著这些,贝琪小姐继续说。



「确实,书里写著『也许你不相信,我连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都没听过』。而且,在最后的信里还写著『我绝对成不了名侦探』呢。」



「──是吗?」



「是的。鲜明的反差。像这些地方,韦伯斯特女士一定是带著一丝嘲讽写的吧。」



「……是这样啊。」



「如果要找与侦探小说的关联,其他地方也有啊。──以前,出来过江户川乱步的内容。」



「啊?」



当然,有点儿模仿爱德格‧爱伦‧坡,但是乱步的话,连名字都让我吃惊。那不是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拿在手里读的书。但是去年,因为一件事,我从贝琪小姐那儿借了一本来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迄今为止没有接触到的魅力。



「与那位元作家的作品,也有著关联的。」贝琪小姐说。



我感到惊讶。简‧韦伯斯特和江户川乱步。这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嘛。



4



越被禁止做的事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变得跃跃欲试。不能看的书也是如此。贝琪小姐告诉我的短篇小说《镜子地狱》就让我很在意。我决定反复请求贝琪小姐借给我两部我还没读过的江户川乱步的小说。



贝琪小姐如是说:「真是没办法。谁让我告诉了你呢。这是我的责任。我把盖子打开了,但又不让你看里面,这不是恶作剧嘛。」



我家的男性司机,都住在别栋的长屋里。这种时候就方便了,帮了我的大忙。我悄悄前往贝琪小姐的房间,用包装纸将书裹好,借了回来。



这本是与上一本一样由春阳堂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于是,读过《镜子地狱》,再重读一下《长腿叔叔》中的一小节,确实有意思。里面这样写著。



假设有一个用镜子做成的巨大的中空球体,而如果我们坐在这球体的中间,那么哪里映不出我们的脸呢?而且从哪一面能映出我们的背部呢?这个问题我们越想越不明白。你明白我们即便在空闲时,也在想著这些深奥的问题了吧!



原来如此,这便是乱步在写作《镜子地狱》时的中心「问题」了。确实,一旦思考起来,越想越不明白。这其中,让人感觉既奇妙又恐怖。



正因为知,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如果这样,那么这个空洞不就立刻成为人类无法知的空间。东方和西方、现在和过去,虽然时间远隔,两位作家在同样的疑问面前停住了脚步。



韦伯斯特利用主人公的笔,写下了「深奥的哲学考察」。这些话,当然并非字面的意思。主人公停下来,微笑著写下来而已。然而,往往这样的微笑会牵动人心。



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常常想出各种各样的事情。例如,「我们」的意思从小范围的家庭,到大范围的国家,甚至将整个世界包含其中。那么我们如何面对这其中映照出来的自己,这是极其困难的问题。



若将韦伯斯特和乱步放在大钟盘的两端,一端被阳光照耀得明亮,另一端则像沉入夜色。即,像昼和夜、白雪和黑墨、前门和后门。但是,在人们思考中的某一点上,这相反的两者会相互重叠。贝琪小姐说《长腿叔叔》具有侦探小说风格。没有火苗的地方就不会有烟雾──这样说虽然很俗气,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



并非仅仅在形式上。在这种微妙的地方让人觉得相互重叠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即乱步和韦伯斯特之间,也确实,具有相通的东西吧。



话说回来,绫乃小姐很热心地读完了我借给她的《帕蒂》。我虽然不可能知道她的英语成绩,但是关键在于她是否「想读」。有志者事竟成嘛。



我借给她的是五、六年前在纽约出的那一个版本。它曾经经过了哪些人的手才来到日本呢,我想这也是一个故事吧。



书中有好几处插图,让人备感亲切。然而,我们是日本人,但书中插图里画的都是些大个子的西洋人。我怎么看都觉得插图上的帕蒂比书里文字叙述的帕蒂要老成许多。



书中的帕蒂比起《长腿叔叔》中的朱丽莎,完全是个厚脸皮且轻浮的人。老实说,刚开始读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她。但是,有一个章节写她假装生病,成功地逃脱了准备不足的考试。这之后她在床上拚命学习。



当她胸有成竹地去参加补考时,帕蒂发现──她甚至可以去教其他学生了。但是,老师给她打的成绩,与其他学生相比却并不公平。



发现这个事实的帕蒂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对老师说:「请给我零分。」



读到这儿,我感到「这女孩也是一个韦伯斯特式的女孩」,于是开始对她产生怜爱之情了。



5



总算到了一年的最后一个月。



我和绫乃小姐趁著休息时间聊过好几次。然而,这一点儿时间实在不够我们谈论小说的细节。于是我决定请她来我们家。



她一到我家,我就走进电话室,给绫乃小姐家打了个电话以免她们家担心。然后,我挥挥手,向雅吉哥哥的房间走去。



并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且也绝非因为那是一个令我颇为自豪的哥哥,才一定要绫乃小姐见见。我这样做其实另有目的。而且哥哥本人应该还没有回来。正因为如此才要偷看一下他的房间。



因为本人是淑女嘛,所以即便知道哥哥不在也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我进来了哦。」



打了声招呼,我首先走进房间。确认过他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让外人看见会使我这个妹妹脸上无光以后,便招呼绫乃小姐进来。



「能进去吗……」



「没关系。」



视线停在桌上。如同往常一样杂乱,书呀本子呀什么的堆在那儿。



仅从表面上看像是在文科的大学院读书的学生。



哥哥命令过:「不要碰任何东西。──别以为看著乱七八糟,这里头有只有我才知道的摆放顺序。」所以即便是打扫卫生的时候,这里也是碰不得的。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只有桌子的主人才明白。



然而今天,很少有地,桌子的正中间空出了一大块地方。即将日落的冬天的午后阳光从视窗照射进来。好像将南国的小鸟分割成了小片一样,桌上散布著彩色的小片。靠近跟前的地方,一片一片的颜色连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幅巨大的图画的边缘部分。



「这个,就是我们说过的吧。」



这是我们在来的路上,在汽车里说起过的话题。



「是啊。」



《电影旬报》的广告栏里,有著一幅广告语为「摩登游戏的最前沿」的智力拼图。虽说雅吉哥哥玩到一半便中途休息出门去了,但他还是四处宣传说是「一旦玩起来就停不下来」。拼完整后,是一张玛琳‧黛德丽的画像。



我也玩过面向儿童的拼图玩具。这个拼图则不同,按哥哥的话说是「将二百七十多个小片一个一个地捡出来,根据那独特的奇形怪状和色彩进行组合,在兴味盎然之中渐渐组合成一幅精美至极的图画。而且拼成的图案是将电影明星的极彩油画进行平版七色美术印刷之后上施油亮彩,是让入耳目一新的绚烂无比的豪华版画像」。还真是夸张。怎么听都像是我那不紧不慢的哥哥望眼欲穿想要弄到手的东西呢。



今天早晨,我正要出门上学的时候,哥哥睡眼朦胧地追了出来,对我说道:「──喂,我桌上放著一幅智力拼图哦。」



「哎呀,──你买回来了吗?」我回答。我和哥哥曾经看著那拼图的广告讨论过。拼图的图案有两种。还有一种是葛丽泰‧嘉宝的画像。虽然我问哥哥:「你买的是哪一种?」但实际上我不问也知道。雅吉哥哥是玛琳‧黛德丽的「粉丝」吗。



跟我想的一样,哥哥报出了那个主演《摩洛哥》的女明星的名字,并且继续说:「──才拼到一半,你别乱弄。我正在计时呢。」



「啊?」我歪了歪脑袋。



「──智力拼图是可以记录时间并互相比赛的。大家比赛能用多少时间完成。有人说六小时,有人说五小时。我正在认真地计时,想要比个好成绩呢。」



还真干劲十足呢。希望他尽量努力。完成之后再弄乱,大概他还会让朋友们也挑战一番吧。



「让你那聪明的妹妹也早点尝试一下嘛!」我一边想著,一边坐进了上学的汽车。这就是今晨的一幕。



这种情况之下,回家以后是无论如何也想到哥哥的房间里去瞧瞧的。



如果有朋友来,更是想让她也看看了。这大概是人之常情吧。



桌上的画像边缘的部分和在银幕上早已看熟的那凸出的面颊骨的部分已经被拼完整了。



「看著看著,不知怎么想要自己动手了……」



我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绫乃小姐微微一笑:「哎哟,一定是叫你不要动吧?」



「哥哥倒是这样说的,──但这儿有几百枚呢,我觉得即便拼上一片又怎样呢?」



「手指头尖有点儿痒痒的吧?」



「是啊是啊。」



「──不仅是有点儿痒痒的,还想看看这拼图的难度如何吧。」



这会儿如果有一个被摔成两半的盘子,一定想要把它拼在一起。把不完整的东西拼完整,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



但是,如果我自己站在雅吉哥哥的立场上,确实哪怕被碰了一下也觉得可惜。是的,如果现在动了那拼图,是不公平的。



我们对著桌上只出现了半张脸的玛琳‧黛德丽说了声再见,向我的房间走去。



6



面前放著红茶和点心,我们在长椅子上并排坐下。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从智力拼图开始,一直说到玛琳‧黛德丽。



「托了哥哥是她的『粉丝』的福,还经常顺便带上我去呢。」



因为我是年轻的女孩子,所以一个人是不能去看电影的。名门华族的小姐里,除了上学的时间以外,别说是去看电影了,几乎不出门的也大有人在。在这一点上,我真得感谢哥哥。



一般这时,哥哥的鼻子彷佛伸长了一般。



──喂,英公。



即使这样叫我,我也不会反驳说「请叫我英子」。我会心怀感激地「哎、哎」地跟著去。



绫乃小姐似乎不那么拘谨了,说:「我没有哥哥,就没有这种机会呀。恋爱电影之类的都不行。我连《摩洛哥》都没看过呢。」



即便弹奏古筝的技术超一流,这方面似乎不太行。



「谁都说《摩洛哥》好,不是吗?但我还是喜欢《间谍X27》【校注:即电影《羞辱》(Dishonored),玛琳‧黛德丽主演,1931年上映,算是最早的类《色?戒》电影之一吧】。」



「……这个,我不知道。」



「相对于男人而言,这是部女人看过后更容易留在记忆中的电影。──故事的舞台,最初是奥地利。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应该是奥地利的维也纳一带吧,不管怎样,黛德丽在一条街上做娼妇……」



糟糕,一下子说出了口。太不文雅了吧。我心怦怦直跳。但是,已经蹦出口的话,即使用四头马车也追不回来了。当然,我更不可能在这时再追问上一句「娼妇,你知道意思吗?」于是只好咕咚地吞下一口红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说下去。



「──有一个男性客人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做间谍出卖国家,就给你很多钱』。黛德丽立刻叫来员警,把这个男人扭送给员警了。其实,这个男人是军队的政要──他正在寻找人才呢。男人的提议其实类似于石蕊试验一样,是一种考验。当然,她合格了。于是,这个男人对她说,『你有爱国之心的,不妨做间谍吧』。」



「女间谍吗?」



「是啊。黛德丽对这意外的提议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她想『只要是为了国家』,就欣然答应了。看电影的人都觉得那情节是『顺理成章的』,都很信服。但是,我却感觉挺别扭的,我当时就觉得:『真的会那样吗?』我感到很怀疑呢。」



「为什么呢?」



「她呀,因为丈夫战死了,所以才做了那阴暗的行当。这样一想,就觉得她对待男人呀国家呀什么的,应该是带著冰冷的神情,冷笑又讽刺吧。她把那个军队的政要扭送给员警,其原因与其说是爱国之心,还不如说是因为她讨厌那种卑鄙的行为──讨厌背叛吧。」



绫乃小姐脱口而出:「就是说,因为有人想要用钱──连她的心都要一起买下吧。」



我「是啊……」地点点头。



她说「连她的心」,这说法很奇妙。看起来她比我预想的要明白许多。



于是我继续说。



「──那倒还不至于,如果做了女间谍,就必须要将男人玩弄于掌中,背叛男人。但是,这种背叛,对她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背叛』。」



「哦。」原来如此,绫乃小姐赞同地点头。



「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积累著战功。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地对一个俄罗斯的间谍产生了爱意。于是,她放走了眼看就要被抓住的他,触犯了叛国罪,要被执行枪决呢。」



「哟!」



「她确实是不应该这样做的吧。不过,她如果不放走他,就等于背叛了自己。」



说到这儿,我继续在心里说。──如果是「国家」,便可以背叛。但如果是「自己」,却不能背叛。不然就是「卑鄙」了。



于是很偶然地,我忽然觉得这个女间谍与那个大叫著「请给我零分」的帕蒂内心的想法有些相似。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其女性化的论调吗?这样一来,又让我觉得这是一种健康的论调了。



后来,她在走向刑场的时候,竟然选择穿上了她以往做娼妇时的衣服。这强烈的讽刺,是一种自我的申诉。



「那个女主角呀,经常反反覆覆地弹奏一曲钢琴曲,叫《多瑙河之波》【校注:多瑙河之波圆舞曲,作者伊万诺维奇,罗马尼亚著名影片《乔松的故事》(中译名《多瑙河之波》)将此曲作为主题曲,并取名为《结婚纪念日之歌》】。」



「那个女主角弹的……」



「有时惊涛骇浪,又有个性─一」



我刚刚说的话,用音乐语言来形容就是变得渐弱了。



绫乃小姐的瞳仁望向天空,手掌从膝盖上举了起来。然后,她的手指像被赋予了生命力一般,开始动起来。从手的姿势上看,一定是弹奏古筝时的动作。她像是将《多瑙河之波》的曲调移植到筝上,正在回想著它的旋律呢。



绫乃小姐中途停下了手指,用让人无法拒绝的口气说:「能借我钢琴用吗?」



7



在楼下的会客室,绫乃小姐让人预想不到的演奏会开始了。



由于没有人,会客室里很冷。绫乃小姐把手放到嘴前搓揉了好几次之后,伸展在钢琴键盘上。为了试音,她轻声地按动了几个音之后,手指停下片刻,再将手掌向上舒展,在键盘上弹奏起来。



这是值得一听的旋律,与我弹奏的曲调相比,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是同一架钢琴。旋律奔流,溢满了整个房间。



当最后的音符逐渐走远,渐渐消失,绫乃小姐从原本略微前倾的姿势中恢复过来,彷佛附体的邪魔从她身上抽离了一般睁开眼睛。



她原来是闭著眼睛弹奏的。



「──怎么样?」



「真厉害……」



──这样的回答是我们在这种时候应该说的客套话。但是此刻,与其说「真厉害」,不如直接说「厉害」呀。



「玛琳‧黛德丽弹的也是这种感觉吧?」



「啊……」我听得入神,完全忘了此时的应答。



「嗯,──玛琳‧黛德丽更像是外行人弹琴的样子。」



电影里一定是有替身代替弹琴,然后再配上音乐的。说「玛琳‧黛德丽弹的」,没法简单地下定论。不管怎样,都让人有这种感觉。在我的耳朵里原本是很熟悉的音乐,绫乃小姐的手指却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当然,我并不是说电影里弹的不好。电影里弹的钢琴也有它的必然性嘛。



绫乃小姐微微翘起嘴角,微笑著说:「那一定是因为我在你面前弹的缘故吧。」可惜并非如此。



「可我真的吃了一惊呢。你不仅擅长演奏筝,钢琴也弹得这样好啊。」



绫乃小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老师虽然年轻,可是连小提琴也会拉呢。」



她的语气,比弹钢琴前更加自信满满了。她的两眼闪著光。但是,我不禁想,与其说老师「虽然年轻」,还不如说「正是因为年轻,才能够擅长西洋乐器,不是吗」。



「能演奏筝的人吧,有点那个,怎么说呢──」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只知道些古老的东西?」



我暖昧地点点头,算是回答。绫乃小姐说:「无缘无故地讨厌新东西的人哪儿都有啊。并不仅仅在演奏筝的世界里。确实有一些上一辈的人。──但是,宫城先生【校注:宫城道雄,みやぎみちお、(1894─1956),明治到昭和时期的作曲家、演奏家,十七弦的发明者】确实也经常听西洋音乐呀。他说他喜欢拉威尔、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而且古典音乐的修养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噢。」



他一定是有名的宫城道雄。说起拉威尔等人,那不就是现代音乐吗?



「哎哟,你在跟宫城先生学琴吗?」



绫乃小姐微笑著:「无论怎么说,宫城先生已经不『年轻』了呀。」



这倒是的。



「那么──」



「是一位叫川崎的老师。他父亲曾经和宫城先生一起活动,曾经被称为是『新日本音乐的斗士』。我原本是跟著老先生学琴的。──从六岁开始。」



据说这种学琴的事情,一般是从虚岁六岁六个月零六天开始。她也一定是这样吧。



绫乃小姐继续说:「但是,前不久老先生的身体不太好了,就换到了年轻先生的门下了,这年轻先生可是比他父亲更受好评的哦。」



当川崎家陷入困境的时候,说不定明里暗里受到了宫城道雄先生的帮助。绫乃小姐的口中显露的敬意说不定继承了她的老师的敬意吧。



「说起宫城先生,──你知道《春之海》吧。」



「是啊。」再怎么说,这首曲子我当然知道。这是去年备受关注的一首曲子。



来日本前被宣传成「小提琴女王」的法国演奏家卢奈‧休梅【校注:Renée Chemet(1887─1977)法国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女士听过这首曲子后立刻就喜欢上了它。休梅女士并不只是当了一回听众,而是「自己也想尝试一番」地热血沸腾了起来。她将一节声部改编成小提琴曲,最后在演奏会上与宫城道雄合奏了一番。



这样的合奏并不多见,因此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演奏的好评如潮。据说从Victor出版的两人合奏曲《春之海》不仅在日本,在美国和欧洲也颇为畅销。



宫城曾说:「我也觉得是因为和休梅一起合奏,才引来了大家的关注。合奏之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连好评都没有。有人说『因为日本人崇拜西洋音乐的缘故,给曲子贴了金』,听起来简单。但其实,令大家『刮目相看』才是正确的说法。第一,曲子把休梅感动了。令她无论如何都想和我一起演奏的原因,在于这首曲子之中。所以,才有了这次合奏。」



「难道说──你去看了演奏会?」绫乃小姐问。



「是啊──在日比谷公会堂。」



还不如说不去看的人才令人奇怪呢。即便是门外汉,也知道「休梅告别演奏会」的消息。连报纸小说里都有那一晚的报导。对于弹筝世界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大事。



「──我真羡慕你啊。」



说「那时」这个词,就是说只有一次的意思。不可能过后再补上。听了绫乃小姐的话,我不由得觉得她是放走了一条多么大的鱼呀。



「前半场是休梅的演奏。从居塞比‧塔蒂尼【校注:小提琴作曲家、演奏家,以《魔鬼的颤音》闻名】的短调开始。──那首曲子很有震撼力的。──休息之后,帷幕拉开,舞台上有一扇金碧辉煌的屏风。在屏风前,出现了穿著和服礼服的宫城先生和黑色礼服的休梅。休梅身材高大,而筝前的宫城先生身材玲垄瘦小。但是,曲子一开始演奏,两个人弹奏的曲调彷佛从身体中离开,浮在天空,欢乐地游玩。──让人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们是日本的音乐家和法国的音乐家啊。两地相隔著多少山峰、波浪呀。两地之间有海洋也有沙漠吧。遥不可及吧。若是年代再早些,大概互相之间都不知道还有对方的国家吧。──他们是不可能相会的两个人呀。即便如此,上天的神灵是怎样考虑的呢,宫城先生和休梅居然这样齐心协力,共同分享著一曲音乐。两个人在谁都无法干扰的、金碧辉煌的舞台上相互配合。──这样一想,我坐在座位上,忽然之间发起呆来了呢。」



8



《间谍X27》里,有一个留在记忆中的画面。回到我的房间,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



──进入了敌区的黛德丽把到手的绝密情报写成乐谱。音乐的高低和长短变成了展示内容的暗号。



经过一些迂回曲折的故事,乐谱本身被弄丢了。但是,她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作为音乐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曲调。黛德丽从危机中脱身,回到祖国。然后她在军队首脑的面前,演奏了那些奇怪的音乐,从而再现了那些编成乐谱的暗号。



「当然,从现实看,这其实挺困难的吧。」



我这样一说,绫乃小姐马上回答:「如果是懂音乐的人看了的话,马上就会感觉到『可疑』的。」



「是啊。但是,自从有声电影【校注:相对于无声电影而言,观众既能在银幕上看到画面,又能同时听到剧中人的对白、旁白,以及解说、音乐和音响的一种影片,产生于上世纪20年代,日本第一部有声电影是五所平之助导演的《夫人与老婆》(マダムと女房),1931年上映,至36年小津安二郎的首部有声片《独生子》(一人息子)上映,银幕被全面有声化】上映以后,花儿看上去很漂亮吧,暗号也能从画面中听到呢。」



这样说来,去年在学校,在我们班级里也流行用暗号交流。传达的内容本来就都是那些日常生活中的无聊的事。



但是,谜团放在眼前,设法解开的过程中充满著智慧,令人感觉奇妙:不管怎么说,秘密总令人趋之若鹜。外形出乎意料的东西里却暗藏著别的意思,这一点让人觉得颇为浪漫。



「帕蒂们也在学校做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呢。」



──我总算回到了正题。绫乃小姐说:「我有些看不懂的地方。两年级学生悄悄地举办『植树仪式』,不是吗?」



「是啊是啊。」



种植属于班级的树,然后围著它唱歌。好像是学校里流传的习俗。但又不是白天堂堂正正进行的「仪式」。这一点挺奇怪的。



「到了晚上,避开人们的耳目举行这样的仪式吧。低学年的学生们则拼命寻找著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搞这个仪式。」



「好像《间谍X27》一样嘛。」



这样一说,我们俩回顾了一下这本小说,忽然发现那一章节里,不时地出现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名字。正如贝琪小姐所说的,韦伯斯特也很喜欢侦探小说吧。



「──他们千方百计地避开那些不停地前来一探究竟的『间谍』的耳目举行种树仪式,挺有趣的吧。低年级学生反而拼命地想找出来。清楚地分成了进攻的一方和防守的一方。在这一点上,不是挺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的吗?」



绫乃小姐说:「原来,是这样解释的呀。」她安下心来。



「也不能解释成别的呀,这是那个国家的学生的习惯嘛。」我说。



「像那样的寄宿学校的话,一定有各种各样的习惯吧。」



「一个地方一个样,百里不同俗嘛,对吧?」



「这在他们那儿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小说里也不会进行特别的说明。但对我们东洋人来说,就不明白了。我还以为我理解错了呢。」绫乃小姐说。



我忽然想到,



「──说起猜谜,那个,凯特‧菲利斯。」



「啊,凯特‧菲利斯。」



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和帕蒂同屋的朋友是德语研究会的秘书。在记录申请入会的人名的纸上,帕蒂丝毫没有多想就写上了偶然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名字。从那时开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凯特,出场了。



「她编出了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人,这里挺有趣的。」绫乃小姐说。



帕蒂为了使这个谜一般的杜撰人物好像实际存在一样,细致周密地安排了一番。



「这位小姐,你会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位小姐」是「你」的意思。



「我?……噢,如果是我……」



绫乃小姐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要借用我的铅笔和纸。然后,刷刷地写了下来──松风峰子。



「好像是宝冢的演员呢。」我说。



「是啊。」



「她是怎样的女孩子呢?」我问。



「是个高个子、跑得快的女孩。」



「像风一样吗?」我又问。



「是的。」



在这时,我们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松风峰子」日后会制造出多少麻烦。



「说起寄宿制,你看过《穿制服的处女》【校注:即《穿制服的女孩》(M?dchen in Uniform),列昂蒂内‧萨冈导演,1931年上映,为世界首部女同性恋电影】吗?」



这是今年上半年独占了人们热议的银幕话题的一部德国电影。像这样的电影一般会在几个电影院首映。但是对我来说,很难到浅草或新宿的电影院去。《穿制服的处女》在我所熟悉的帝国剧场也放映了。托了帝国剧场的福,那里的话比较容易跟著一起去看。电影院里来了许多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



然而,绫乃小姐对这部电影也仍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电影的背景是寄宿制的女校哦。即便这一点相同,美国和德国也像冬天和春天一般完全相反。电影里的学生们是立正不许动的。这和帕蒂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嘛。──就单说学生们能和站在台上的老师自由地交流这一点,还是美国风格让人觉得更好呢。」



「但是,就是这个美国用暴力手段占领了夏威夷王国不是吗。我听说──流著血和泪的王国的人们来向日本求助的时候,日本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想,建立国家这样的组织或是更小些的集团,这件事本身大概就已经背离了公正的轨道了。



如同在鱼缸里的金鱼,大概是看不见鱼缸里的水吧。自己身在怎样的水中呢──要做出这个判断,不远隔一段时间或距离,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不被允许的。是谁不允许呢,就是我们所知的国家不允许。



经过了百年,经过了千年之后,人类的智慧是否能把这种国家的存在稍作改变呢?



即便如此,《穿制服的处女》可以说不但巧妙地抓住了我们谈话的内容,再加上我客观的想像力后让我忽然想起了那篇记录著宫城道雄和卢奈‧休梅合奏的新闻小说的一节。



我是去年读到它的。现在我还能想起它来,它当然在我心里留下了烙印。当然,迄今为止,我对谁都没有说起过。



我知道我的话好像跳过了三个段落一样,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哎,我在哪本小说里读到过,以前的罗马规定,不管犯了什么罪都是不能将处女处死的。」



那小说的作者是川端康成。绫乃小姐沉默著。



9



雅吉哥哥回来后,我跟他说了「松风峰子」的事。这是学国文学的人应该知道的。



「这还真像是奏筝的人想出来的名字,不是吗?」我说。



「『这是回荡群峰的风暴,抑或吹过松林的疾风』──」



这是广为人知的《平家物语‧小督》中的一节。深受天皇宠爱的小督,为了躲避权臣平清盛的迫害,藏身于嵯峨野的山林中。天皇派了一个叫仲国的人前去寻找。在一个月光皎洁的秋夜,仲国来到了广阔的嵯峨野。小督会在哪里呢?小督是弹琴的高手。──现在的人认为筝和琴是一回事,但《平家物语》中写的是「琴」这个字,也许小督弹的是和现在的筝不同的「琴」吧。总之,仲国觉得,在这样的夜晚,高雅之人定会弹琴抒怀,循著琴声也许就能找到小督。果然,当仲国来到一片松林附近时,他听到了美妙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