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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与雪(2 / 2)


「所以我也想著带上个照相机,于是就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因为她拍照已经有一些时日了。」



小松家族的女子嫁入了有川家族。由于这层关系,千枝子小姐进出有川府的机会也应该不少。大概千枝子小姐就是在有川府看到八重子小姐摆弄照相机的吧。



爱好摄影的人很多。非进口相机不行的时代已经过去,摄影爱好者的群体得以进一步扩大。近来,女性摄影爱好者的集会之类也常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如果说八重子小姐热衷于此的话,那么向她请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八重子小姐介绍说,『奥林匹克』便于初学者使用,而且价钱也合适。」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奥林匹克」的广告。高级照相机要好几百圆,而这款国产普及型「奥林匹克」相机却不到十圆。对初学者来说应该是比较合适的机型。而且因为机身比较小巧,女孩子用起来也合手。



「奥林匹克」这一名称听起来也响亮。继洛杉矶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明年将举行柏林奥运会,而我们东京正在申请举办下一届奥运会【校注:这里的柏林奥运会即1936年的第十一届奥运会,当时,国际奥会即在进行下届奥运会的准备工作,在申办的多个城市进行多轮投票后,东京、赫尔辛基两市获得预选权。最后表决时,东京以37票获胜,赫尔辛基得了26票。由于次年(1937年)发生的卢沟桥事变,国际奥会剥夺日本东京、札幌两市夏季与冬季奥运会主办权,决定将赫尔辛基和奥斯陆作为夏、冬季奥运会候补地。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940年1月1日芬兰通知国际奥会放弃主办权。随后,战火遍及欧洲和世界各地,第十二届奥运会也就被迫取消了】。



竞争对手好像是北欧的赫尔辛基。不过,据报导,占优势的是东京。



如果像预测的那样决定在东京举办的话,那么奥林匹克运动会将首次在亚洲举行,全世界的人们将云集于这个东方之都。



那时,我就可以亲眼目睹以往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举行的奥运会了。现在,奥林匹克这个字眼,正是代表著一个辉煌梦想的语言,而且,这是一个即将成为现实的梦想。



「──所以,我就让八重子小姐带我去了服部钟表店。」



我想不会是只有她们俩去的,肯定是和两人中哪一个的哥哥或者叔叔什么的一块儿去的。



而服部钟表店,当然就是尾张町街角上那家屋顶上有个钟楼俯视著过往行人的店了。说是钟表店,其实经营著眼镜、装饰品、留声机等各色备样的商品。



当然也卖照相机。



「──因为我们要买的东西早就决定了的,所以非常简单。买好奥林匹克,让店里的人给装上胶卷,来到银座大街,马上就开始了你照我、我照你的摄影实习。」



这很自然。闻名天下的银座,不缺可供拍照的建筑。也许还以那闻名遐迩的柳树为背景照上一张吧。



「──在银座照了七八张。奥林匹克用的是八张装胶卷,说是可以拍两倍十六张。花了大约一个星期才把剩下的拍完。然后,叫家里人拿到服部钟表店冲印。」



只要不是在非常不方便的地方,人们一般都会在购买照相机的店里冲印的。问好取照片的日期,然后让店里的人在照相机里装好新的胶卷。



有些夸耀爱好摄影的人,甚至在自己家里建起暗室,自己冲放照片。



不过,女性还是去店里冲印为多。



拿著印好的一还照片──照得怎么样呢?一边这么想著,一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也用家里的皮莱特照相机体验过的,所以非常理解。



「──可是没想到……」



说到这儿,千枝子小姐顿住了话头。我稍稍探出身子问道:



「没拍好……?」



「不是……」



千枝子小姐说著把手伸向了放在身旁的手提包。那是放教科书等物品的上学用的书包。千枝子小姐从里面取出来几张照片。



「可以看吗?」我问道。



千枝子小姐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接过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大概是当天天气很好的缘故吧,照片拍得很清晰。



这些照片有的是在服部钟表店前面拍的,有的是在走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拍的。市营路面电车也上了照。当然,这些都是背景,照片的正中间是八重子小姐或者千枝子小姐,也有她们俩一起摆著姿势的照片。



背景的人物以穿洋装的女性为多,看起来就是银座的样子。以背影入照的人物中,系在腰间的下垂的蝴蝶结是今年的流行。



可是,我反覆看了这些照片,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我把照片拿在手里,像孔雀开屏似的展开后朝向千枝子小姐,就像在玩纸牌游戏一样。



「不是拍得挺好的……」我说道。



千枝子小姐像是在抽王八似的伸出食指。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感到千枝子小姐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这一张。」



纤细的指尖指著的是一张照著八重子小姐的照片。这是在服部钟表店前拍的。



「──这张怎么啦?」



「八重子小姐的身后,有一个男人吧?」



「──是啊。」



因为本来就是嘛,所以我脱口答道。听了我的话,千枝子小姐长长地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了沙发上。那神情,简直就是在说:「你也看到了啊。」真是奇怪的反应。



可是,又不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男人啊。那是一位穿著上等西服的年轻绅士,长相还颇有气质,站在离八重子小姐几步之后的地方朝这边看著。



奇妙的沉默持续著,不一会儿,千枝子小姐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



「你不觉得吗?……这个人的脸,和那个时候的面具……很像。」



第十六章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张眉端充满忧愁的「今若」面具。那面具犹如被一道青白色的银光照耀著似的,在我记忆的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确实,有点儿……」



我不由自主地马上表示赞同。的确有些相像,不过也有受千枝子小姐的话影响的成分。



难道是这个男人现在纠缠著千枝子小姐吗?这大概是天生引人注目所带来的烦心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千枝子小姐在能乐面具展会场上晕倒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刺激,也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面具是照人脸做的,就是和谁的脸有什么相像之处,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为了给千枝子小姐打打气,我故意精神抖擞地说道。千枝子小姐看著照片说:



「他叫淡路邦丰。」



「……嗯?」



「这个人的名字叫淡路。」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千枝子小姐略微低下头说道:



「我的……」



想起来了。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和有川、小松家族都有血缘上的关系,好像是某个大公司的继承人。



当普通课程临近毕业的时候,已经订好婚的人也不在少数。谁和谁订婚了之类的事,当然在学校里也会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我就是在学校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千枝子小姐大概是在有川家的什么聚会上被对方看中的吧。有时候也有首先被对方父母看上后推荐给自己儿子的。用一句不上品味的话来说,就是:「那么好的姑娘,不趁早定下来的话,会被人家抢走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是未婚夫的话,在秋天心情舒畅的假日,一起去银座购物──这也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肯定是无论做什么都感到开心的阶段吧。只是,没有两人合影的照片,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不足。一定是因为在八重子小姐眼前而有所顾忌吧。



「这么说来,这张──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淡路先生拍的吧?」



两个人的合影,只有其他人才能拍。可是,千枝子小姐却说:「不是。」声音说得很低。



「我和八重子小姐,以及弟弟他们,还有八重子小姐家的随从一起去的。我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八重子小姐的弟弟给我们拍的。」



「……哦?」



这是怎么回事呢?千枝子小姐没有提到她未婚夫的名字。我用手指顶著下巴沉思了起来,然后问道:



「那么说,……淡路先生是偶然路过吗?」



「──不是,不是。」



千枝子小姐缓缓地摇了摇头,举止动作看起来像洋娃娃似的。



「……什么?」



我不由得儍叫起来。



千枝子小姐倏地把雪白的脖子转向这边低声说道:



「淡路先生──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都在台湾。」



第十七章



千枝子小姐说,她的未婚夫在她和八重子小姐到银座拍照的四天前,就已经坐晚上的卧铺列车前往神户了。从那里乘坐万吨轮船,穿过濑户内海,从九州的门司一路往南,继续著他的海上旅途。



当千枝子小姐她们在银座尾张町按下相机快门的时候,淡路先生乘坐的船进入了台湾的港口。



因为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所以关于他的动态都会一一告知千枝子小姐。



「预定计画──改变了吧?」



「不会。他说有公司的重要工作,开年前回不来。事实上,不久后就收到了他从那边寄来的信。」



「那样的话──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别人偶然长得很相似。」



千枝子小姐摇头说道:



「可是……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眼熟。……而且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这么相像。」



未婚妻说的话当然有说服力。



「──那时,你看见淡路先生站在那儿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说,这是那天拍的第一张照片。一出店门,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就以他姐姐为模特,做了拍摄示范。而千枝子小姐则作为学习摄影技术的学生在一旁看如何操作。她认真仔细地观看著,如果拍摄物件的身后出现一个熟人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把冲洗好的胶卷也带来了。虽然黑白相反,但是还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个身陷谜团的人物。胶卷上看不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看到千枝子小姐的脸色,我也不好随便跟她这样说笑──说上「想你了呗,所以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你了。真是羡慕」之类的话。



千枝子小姐惶恐不安地说:



「这叫……离魂病什么的吧。」



这简直就像以前和哥哥谈论的德语中的「多贝尔肯戈儿」似的。不过,这可不是传说,也不是电影。千枝子小姐就在我的眼前,在跟我说著一个现实问题。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是正在为如此怪异的事忧心、烦恼的当口,就像突遭袭击一样,那个能乐面具出现在眼前的话,会怎么样呢?即使是我,也可能会晕过去的──又出来了!心里这么一惊,就……



正因为在那里骤然倒下的样子让我看见了,所以千枝子小姐才考虑把事情向我和盘托出。



当对方是特别的人时,事情会变得尤其严重。也许会对今后的婚姻生活留下阴影。我希望能够设法让千枝子小姐忧郁的心情减轻一些。



不管怎样,暂且只能尽量说得光明些。



「如果还有一个淡路先生存在的话,那他肯定会在银座现身吧?只在照片中出现,不是很奇怪吗?──要知道,照片这东西,往往会因为拍摄时的角度、光线等因素,照得和本人不像的情况也很多。人们常说『拍得像美女』、『拍得太糟糕了』之类的话──所以呢,我觉得这次也是那么回事。实际看起来并不觉得相像的过路人,偶然拍得非常相像罢了。也就是说,那是镜头的恶作剧──仅此而已啦。」



千枝子小姐还是一脸想不通的样子说:



「可是,身上穿的衣服……」



「那是在东京的银座啊。来来往往的绅士络绎不绝,像淡路先生那个年龄的人也很多。服装是有一定款式的吧。即使路上走著穿同样西服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喏,你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吗?──在参加派对时,碰上了穿著同样面料的礼服套装的人,那真是尴尬极了。」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实例,不过,这种时候,说谎也可以当作一种权宜之计嘛。



千枝子小姐似乎心里还是有些无法释然,不过总算把憋在心里的事跟人说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刚来的时候平静了许多。



那天晚上,我又和雅吉哥哥谈论起了「多贝尔肯戈儿」。



「芥川的小说我也看了哦,就是那本写了种种神秘现象的书。」我说道。



「噢,是吗?」



「虽然书里列举了好多例子,可是那些都是书本上看来的吧。还是实际体验给人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啊。」我说。



「哦。」哥哥应道。



第十八章



哥哥只是单调乏味地随声附和,大概已经忘记那是本什么样内容的书了吧。



我所说的实际体验,就记载在向哥哥借的那本黄颜色封面的书──《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里面。



首先,记载在《凶》这篇短文里的,与其说是「多贝尔肯戈儿」(看到另一个自己的自我幻视),不如说是自然界用光学现象开了个过分的玩笑。那是大正十四年夏天,在筑地的一家有艺妓的酒馆吃饭时发生的事情。芥川的右边坐著久米正雄【校注:久米正雄(1891年─1952年):小说家、剧作家】,左边坐著菊池宽【校注:菊池宽(1888─1948):日本小说家,戏剧家】。



芥川无意中朝摆放在低矮的饭桌上的啤酒瓶行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上面。可是,影像中的自己却闭著眼睛,脸微微上仰。芥川把这一情景告诉了在座的人,大家分别坐到芥川的位子上来看。菊池和久米都说「嗯,看见了」。其实,那是周围的器具呀什么的微妙地反射到啤酒瓶的曲面上偶然形成的一个影像──和发现这个影像的芥川本人相像,只是一个偶然。



而芥川却从这个影像感受到了不吉──具体地说就是死亡的前兆。



──这样的文章是不能对千枝子小姐说起的。她毕竟在胶卷上看到了未婚夫的影像啊。



这篇短文后写著「于鹄沼誊清」的字样。



「在鹄沼的时候,芥川先生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啊。」我说。



「是吗?」



「《鹄沼杂记》这篇文章里啊,你瞧,有这样的文字。」



我拿给哥哥看。这是收录在《凶》之后的文章。



我去洗澡时,大概已是晚上十一点。澡堂里冲洗身体的地方,有一个青年,毛巾也不用,就在洗脸。那是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快,就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脱著一个肚围。我吃了一惊,解开腰带一看,发现确实是我自己的肚围。



芥川瘦得出奇是有名的。



「『在洗脸。』──这个地方写得真是妙啊。」哥哥说。



「所以看不到脸部表情。没有写看到另一个自己,也许只是体型相似而已。这么想著回到房间一看……『脱著一个肚围』。用眼前的事实,来表明『那个人就是脱了肚围去洗澡的自己』。」我说。



「嗯。」哥哥应道。



「从故事情节来看,那个在洗脸的人就是另一个自己,不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呢?」我说。



「大概在弥漫的水汽中看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吧。因为那时已经有一点不正常了,所以还以为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越发神经过敏了。」哥哥说。



「那么,肚围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嗯。那可不是能随手一脱的东西──特别有真实感吶。」哥哥说。



「是吧。所以才吓人呢。从那样的写法来看啊,至少在主观上应该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吧。」我说。



芥川自杀了。这是否也证明了──看见「另一个自己」是不吉利的呢?



第十九章



关于千枝子小姐的事,我能够商量的只有贝琪小姐。



在驶往学校的车里,我对贝琪小姐做了详细说明。贝琪小姐一边看著前方,一边向我问起了胶卷的事情。



「胶卷拿去冲洗后,就会被剪断。剪成一张一张的底片还回来时,已经分不清哪张在前哪张往后了。不会是由于某种原因,里面混入了其他日期的底片吧?」



贝琪小姐问的是另外拿去冲印的拍有淡路先生的胶卷混入其中的可能性。虽然这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的偶然,不过我还是首先要把这种偶然给完全否定掉。



「那不可能。服部钟表店把剪好的底片──那个叫什么,放在一种像是把透明的小袋子封起来一样的东西里还回来。那是拍照片用的胶卷对吧?──大小是普通的八张装──每一张都插在小袋子里。」



「哦。」



「──奥林匹克可以用同样的胶卷拍摄两倍的照片啊──可底片还是切割成八张装胶卷的大小。就是说,还回来时一张底片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画面。」



「哦。」



「有问题的画画在第一张上。而紧接著的画面拍的是千枝子小姐。所以啊,毫无疑问是那天拍的照片。」



贝琪小姐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同意。虽然是底片上没有数位编码的普通胶卷──底片片幅为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127胶卷,切割后就没有了确凿的证据──但是,奥林匹克照相机的情况却不一样,一张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底片上有两个四厘米乘以三厘米的画画连在一起,所以可以确定是那天的照片。



正当我还以为贝琪小姐会继续问胶卷的事情的时候,没想到她却问起了完全不同的问题。



「那个──有川小姐,人品怎么样?」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是小松小姐?」



当事人是千枝子小姐呀。可是,贝琪小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八重子小姐朝著这边在笑的样子。



「嗯……很普通啊。」



「我想也是吧──不过,是不是有一点点──任性的地方呢?」



我有些吃惊。贝琪小姐还没碰到过有川小姐呀。



「……嗯,这么说来,是有一点儿大小姐脾气。」



「哦──」



贝琪小姐戴著帽子的头略微歪了一下,似乎是在选择著词语,然后这么说道:



「──该怎么说呢,而且,那个有川小姐,说得好听点,有些喜欢开玩笑。说得难听点──有些喜欢捉弄人吧?」



我心里不由得哎呀地惊叹了起来,然后说道:



「嗯,那可有些不好回答啊……」



贝琪小姐点著头说道:



「这就够了。」



「哦?」



贝琪小姐继续追问道:



「还有,有川家是有钱人家吧。」



「是的。」



有川家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之一,所以家境相当富裕。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习惯了有钱的生活──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吧?」



「嗯,可以说是这样的。」我答道。



有钱人中也有以质朴为本的家庭。不过八重子小姐家里,在这方面是注重华贵的。这大概就是门风吧。



「──如果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贝琪小姐说。



隔了一会儿,当车子快要驶近青山口的时候,贝琪小姐接著说道:



「照片上的──淡路先生的影像,不是二次曝光吧。」



「不是。」



根本不是那种脸像是浮现在空中似的模糊不清的二重影像,站在路上的青年绅士的形象拍得非常清晰。



「……也许可以从那方面来查查。」



「嗯?」



贝琪小姐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小松小姐和有川小姐──她们两位都带著弟弟吧。」



第二十章



十二月的课本来就让人觉得心神不定。这种时候,再一开小差,老师的话就更没听进去了。



──哦,原来如此。



我真是愚钝,到了下午才总算明白过来。



我和同学们在刮得呼呼响的风中互道再见后走出校门。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穿大衣的季节。虽然学校里禁止穿天鹅绒和饰有裘皮的华美服装,但还是有人在穿著上相应地展示著个性。而对我来说呢,比起穿得漂亮来,穿得暖和才是第一位的。



──啊,好冷!



我一边暗自叫冷,一边坐进来接我放学的福特车里。坐上车我张口就说的,当然不是有关天气的话题。



「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有川小姐的弟弟,诓到小松府上。」



只要说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千枝子小姐应该会全面地协助我的。



「是吗?」



贝琪小姐还是那么冷静。不过,她没有反对。这说明我的想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如果她们俩的弟弟彼此关系不错就好了……」我说。



「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贝琪小姐说。



千枝子小姐的弟弟叫小松悦郎,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叫有川道彦。



为拍摄那张照片按下快门的据说是有川家的道彦君。因此,我要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幸运的是,最近悦郎君到有川府上去玩过几次。这样的话,就可以以还礼的形式把那个拍下问题照片的道彦君请到小松家来。为此,小松家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晚餐会,不用说,我也在同一天去了小松家。



小松子爵的宅第建在麻布的一个平缓的坡道旁。日本风格的红褐色围墙绵延著,前头有一个门,那附近的围墙内外都种著竹子。在竹子的后面,葱郁茂密的树木的顶端点缀著灰色的天空。



萧瑟寒冷的冬天,正是最适合室内游戏的季节。我们一起玩起了克郎球。弹一下小铁球,球就从板上滚落下来。板上钉著很多钉子。球碰在钉子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富有节奏的声音,改变了下落的方向。得分根据球掉落的地方不同而不同。



虽然只是一种简单的游戏,不过,弹球的人要观察球的滚动情况,或弱或强地来调整弹球的力度。有成功,也有失败,欢呼雀跃中倒也让人玩得相当入迷。



道彦君比我和千枝子小姐要小五岁左右,好像很好强的样子,玩起来也是一副认真劲儿。玩得不顺利的时候,就会握紧拳头,撅起和八重子小姐长得很相似的嘴巴,露出一副懊悔的神情。而千枝子小姐的弟弟──悦郎君则显得很稳重,玩输了也不太在乎。



我们事先就跟悦郎君说好,让他中途离开一会儿。



当游戏玩得告一段落的时候,悦郎君像是去洗手间的样子,往外面的走廊上去了。趁此机会,我马上对道彦君说道:



「──你们在银座拍的照片,我也看了。」



道彦君坐在沙发上愣住了。虽说刚刚一起玩过游戏,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大姐姐」初次见面就这么熟头熟脑地说话,肯定让他吃惊不小吧。我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像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



「喏,就是在服部钟表店买千枝子小姐的奥林匹克时──那时拍的照片。因为里面有一张意想不到的照片,所以经常成为我们闲聊时的话题呢。这么有趣的事情,也真亏八重子小姐想得出啊。不过──要是没有你的帮助,那是做不成的吧。」



说到这儿,我露出天使般优雅的笑容──当然,我没见过天使,反正就是以那种感觉问道:



「──是你姐姐──叫你装出拍照的样子吧?」



道彦君就像桌子上的东西被轻易地一把推落下来似的点头道:



「嗯。」



我感到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千枝子小姐在一旁屏气吞息地注视著。



第二十一章



从问下来的情况看,另一台奥林匹克相机似乎是道彦君的,好像是八重子小姐送给弟弟的礼物。



──光听我这么说,大概还是如坠五里雾中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枝子小姐问道。这时,晚餐会已经结束,道彦君也回去了,我开始道出事情的原委。



千枝子小姐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我悄声说道:



「我当时就想,所谓离魂病,那不过是一种非常浪漫的解释。在现代,我们难道不能更为理性地做出合乎逻辑的说明吗?」



「是。」



千枝子小姐像一个老实听话的学生一样听我说下去。



「从理论上来说,那张照片『一定是淡路先生还在日本的时候拍的』。因为『淡路先生映在上面』啊。」



「……」千枝子小姐微微歪了歪脑袋。



「──那么,你手里的照相机就必然不是你去银座那天买的那台。」



「啊……」



「如果不是有人做了手脚,照相机是不会调包的。如果是有人掉包的话,那么这个调包人是谁是不言而喻的。不是你,也不太可能是两个弟弟。那么,只能是剩下的人了。」



「……」



「你因为想要买照相机,主动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于是,八重子小姐就想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玩笑』。估计八重子小姐大约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去过一趟银座。淡路先生也一起去了。也许是因为淡路先生要在台湾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亲戚们就聚在一起宴饮一番也未可知──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奥林匹克。在三越百货店也有卖的。那附近好像还有一家奥林匹克的专卖店。总之,闻名天下的银座嘛,在哪儿都能买到。然后,八重子小姐在服部钟表店前让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让淡路先生站在自己身后,把他也照进去。」



快门大概是让随从或者一起去的什么人按下的吧。



「──就这样,第一张上照有淡路先生的崭新的奥林匹克到手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奥林匹克是体积不大的小型照相机,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入手提袋、手提包里──那天,作为教你照相技术的老师,八重子小姐手里拿著刚买的照相机,走在前面往外走,装出一副寻找拍摄地点的样子──服部钟表店的照相机柜台在地下。在从地下走楼梯来到外面的过程中,把手中的照相机和手提包里的照相机调换一下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是啊,是啊。」



「带上言听计从的弟弟,告诉他第一张照片『只要举起照相机做出拍照的样子就行,不要按快门』。八重子小姐站在和上次同样的地方,让弟弟假装给自己拍照。从弟弟手里接过照相机之后,卷动胶卷,当看到背后的显示孔显示转到了下一张的时候停下来说道──『来,这次给你照』。」



「……给我拍照。」



「是的。在给你拍完之后,只要像平常那样你拍我,我拍你就行了。」



贝琪小姐曾经问我:「是不是二次曝光?」如果那样的话,「玩笑」就更加天衣无缝了。因为那样做不需要共犯。



只要在最初买的奥林匹克的第一张照片上,趁晚上把淡路先生的脸拍得明亮些就行,胶卷也不用卷动。



调包后的处置也自由方便。从第一张照片开始就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由谁来拍摄──不,也许把镜头对准千枝子小姐效果最好。



拍出来的是由于没有卷动胶卷而发生二次曝光的──极为普通的失败之作。比如说,千枝子小姐的肩膀上方浮现出淡路先生的脸。虽然事实本身「极为普通」,可是当千枝子小姐看到冲印出来的照片时,会是怎样的惊讶呢?──肯定不会「普通」。



大概八重子小姐没有想得那么深吧。如果她那么做的话,我们就不可能获得「道彦君的证词」这样具体的证据,就只能等淡路先生回来后问他了。



这次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真是幸运。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千枝子小姐挪了挪身子,说道:



「所以说啊,就是开个玩笑。她就根本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当一回事情。」



「……」



「你想啊,等淡路先生回来后,你那么一提,他就会说『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什么』,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那倒也是……」



「八重子小姐和你及淡路先生都关系很好吧,所以,她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就没有多想。要是听说你为这事那么烦恼的话──她肯定吃惊得把她那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千枝子小姐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



在回家的路上,当福特车开始缓缓地驶下麻布的坡道时,我开口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啊。」



「是吗?」贝琪小姐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座上回答道。



「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可想,作为一个谜团也许是简单的。不过,有一件事情增加了这个谜团的难度。那就是──被调包的是照相机。」



「是的。」



「照相机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另外准备一台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我说。



「您说得对。就像人们马上就容易想到的莱卡照相机,一台就要七百八十圆。」贝琪小姐说。



「要那么贵……」



我曾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位名叫若月的陆军军官交谈过。听那位若月先生说,老百姓有时候填饱肚子只花一毛钱。那么说来,一块钱就能吃十顿饭,一百块钱就能吃一千顿饭。如果有七百八十圆的话,就能吃七千八百顿饭。



「前些时候,出了一款国产照相机,说是只要莱卡三分之一的价钱,却有莱卡的性能。即使这样,也仍然是高端商品啊。」贝琪小姐说。



买一台都很不容易。



可是,奥林匹克虽然同为照相机,却是面向初学者的廉价机型,十块钱以下就能买到。像有川小姐这样的家庭,只要说是「要给弟弟买」而向父母受钱的话,父母出这个钱应该不在话下吧。



即使想得到理由,能够实行的人却是少而有少的。而八重子小姐,倒是完全可能的。



车子行驶往东京的夜幕中。事件似乎已经解决。



然而,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千枝子小姐那充满疑惑的声音,像远处呼啸的寒风一样,留在我的耳旁。



第二十二章



说到结婚,年底的报纸上有喜事的介绍。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要和同为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高岛家的千金喜结良缘,仪式似乎是定于春天举行。



前年,黑田侯爵家的千金嫁入了前田侯爵家。据说,那时的嫁妆用大卡车装了五十车,搬运了三天时间。这次婚礼的规模,大概会达到同等程度吧。



提到封侯领主门第,往往和明治时代以前的藩有各种关系。生活在这样的门第,往往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做什么事都不能随心所欲。



如果我是大领主家的千金小姐,背负著家族的名望出嫁的话──光是这么想像一下,我都觉的肩头的肌肉都快僵住了。我不由得长长地喘了口气。



话虽如此,不过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桐原家是出俊男美女的家族。胜久先生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年轻军人的凛冽之气。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也许有不少千金小姐要沮丧、失望了。



哦,差点儿忘了。虽然不是报纸上社会栏目登载的那种新闻,哥哥带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资讯,是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那个──「肚围」的事情。



「真是让人捧腹大笑。」哥哥说。



「怎么啦?」我问。



「我见到了当时和芥川一起住在鹄沼的那个旅馆里的人,一位叫葛卷先生的人。」



据说此人是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几年陪伴左右的人。哥哥的大学里把他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芥川的事情。



「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于是我也举手提问了──问了那个『肚围』的事。」



「哎呀,真是的。」



不过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和哥哥正相称。



「没想到,还实有其事呢──芥川先生因为长得太瘦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啊,肚围就刺溜地滑落了下来。可是先生却没有发现,就那么去了澡堂。从澡堂回来,才发现肚围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等著先生的归来──据说就是这么回事。哪是什么鬼怪故事,根本就是一则笑料嘛。」



「啊──」



这可真叫人大感意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想──那澡堂里的另一个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



「那个啊,据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瘦得出奇的青年。」



「那是什么呢?」



「据说啊,在去澡堂之前,两个人在说一些阴沉郁闷的事情。等到夜深了去洗澡,没想到芥川先生在黑乎乎的楼梯上踩了个空,一骨碌滚下去,那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练倒立。于是一番大笑──然后来到澡堂,打开澡堂的门一看,没想到旅馆的老板娘在洗澡。『哎呀』一声退出来,笑著返回房间。最后压轴的滑稽一幕,就是那个『肚围』。」



「完全不一样嘛。」



就像短音阶的乐曲和长音阶的乐曲那样,音调完全不同。



「嘿,这就是现实──让平淡无奇的种子开出奇葩。作家就是这个样──如果跟现实生活靠得太近,也许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到幻灭吧。」



哥哥说著笑了起来,我在当时也颇有同感。



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重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渐渐感到脊梁上生出一股寒意。



芥川写的文章的确与所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同──从中我们能够看见什么呢?是作家旺盛的创作活力吗?可是,这篇文章却是以「杂记」的形式写的,不是小说。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事实变著方式向芥川靠了过来。



如果说芥川是在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的话,那么那时他所记录的应该是「理应存在的昨天」吧。



旅馆的老板娘以为深更半夜该没有客人洗澡了,就自个儿进浴室洗澡。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老板娘身上脂肪的光泽。当然,我无法知道现实中的老板娘是胖还是瘦。



可是,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在闷热的水汽中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身体──把这样一个淌著水珠的肥胖躯体,写成「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这种心理让我害怕。



各种各样的邪魔,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第二十三章



昭和十一年的第一轮红日朗朗升起,新年伊始,好一个明媚灿烂的元旦。



麴町迎新年的有名的活动是,在开阔的原陆军驻地医院旧址上放风筝。哥哥身穿藏蓝色底子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头上浅浅地扣著一顶帽子、手持一只特大的风筝出门的时候,我也总是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两个人的脸蛋都被新年的风吹得通红通红,手指上还散发著出门前吃的橘子的甜香味。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怎么悠然自得的雅吉哥哥,如今也已不再去放风筝了。在我的记忆里,蔚蓝的天空广袤无际,各种各样形状的风筝,像是要填满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似的,一摇一摆地飘荡著。



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马路上,高宫厚禄的贵人们乘坐的汽车、马车络绎不绝地向樱田门驶去。一年一次的这幅情景又在今天重现了。这是前往皇宫正殿朝贺的行列。



与燕尾服相比,胸口佩挂著金丝缎、帽子上装饰著白色羽毛的武官大礼服看起来更有意思。桐原家当今户主侯爵先生是陆军中将,当然也应该穿著那身华美的大礼服进宫了。



我们要在学校举行新年庆祝典礼。在送我去学校的福特车里,我想起了去年庆典时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呀──新年伊始要许愿。」



「不是好事吗?」贝琪小姐应道。



「可是啊,老师说:『许了愿就一定能如愿。』这不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吗?」



「……是吗?」



「咦,难道不是吗?愿望这东西,十个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够如愿呢──正因为不容易实现,才特特地地许愿的呀。」



贝琪小姐听了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道:



「……小姐,您和那位老师,谁的年龄大?」



「咦,你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老师的年龄大吧?」



「那还用说!那老师已经是老爷爷了。」



「这么说,老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了。老师应该完全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如愿以偿的事情太多了。」



我哑口无言。贝琪小姐继续说道:



「小姐您所说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叫『说都不用说的事情』。您觉得老师会不知道吗?」



「……」



「我想,老师是在经历了许多哀伤后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年轻的时候,对那样的话也许会觉得不耐烦,有时候甚至讨厌──可是,我觉得,想想是谁说的话,话里隐含著怎样的深意,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



我身穿用捻线绸做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外褂配绛紫色裙子的礼装,在礼堂列队参加新年的庆祝典礼。今天会分发庆贺新年的点心。把发下来的点心用一块绉绸小包袱布包起来带回家去,是这种节日的一大乐趣。



临近回家的时候,道子小姐倏然来到我身边说道:



「今天晚上,没问题吧。」



道子小姐预先已经邀消过我了,她是来向我确认一下的。



「没问题。」我说。



我家里也有爸爸公司里的人要来,不过,桐原候爵府作为名门中的名门,前来拜年的客人大概会超乎想像的多吧。



进宫朝贺回来的桐原侯爵,这回要轮到自己迎接客人了。前来拜年的各国大使、官员、军人等会多得排成队的。而月,因为桐原家是曾经拥有封地的领主华族,所以原领地的相关人员也会前来拜会。



我担心这样的日子里去是不是合适。当我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告诉了道子小姐时,她把我拉到树丛边,小声说道:



「正因为是今天呢。其实啊,真正的目标是你的那位元司机呢。」



「──别宫?」



「是啊。是我哥哥说,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这段时间,忙于这样那样的公务和私事……不过再怎么忙,今天的话,总能腾出些时间来的。似乎有些利用人家的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没什么……」



早就听说胜久先生对贝琪小姐很感兴趣。时间过得真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大约三年半之前的事了。



即使胜久先生对贝琪小姐的兴趣是电影里的那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可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两人之间有著连正正经经的交谈都不可能的身分上的差距。



就如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站在一百四十七英尺高的纪念塔上的纳尔逊海军司令的雕像,对一只在路边啄食的麻雀说话一样,那话是很难传到的。



「哥哥说见了面不会怎样的,只是想能聊上个半小时左右。」



道子小姐说到这儿,眨巴了几下似乎有些困乏的眼睛,像是加上注解似的说道:



「……就那个模样也很有几分可爱之处吧?」



第二十四章



当我向贝琪小姐转达了胜久先生想和她说说话的意向时,贝琪小姐果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是三十分钟就行了。」我说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胜久先生和贝琪小姐进行了射击比赛。



那次射击比赛所花的时间,大概也是半小时左右吧。



因为有道子小姐在中间牵线,所以很难一口回绝。



「──拜托了。我会陪著你的。」我对贝琪小姐说道。



在我的恳求下,贝琪小姐也妥协下来说道:



「既然那样,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然而,两人的对话却并没有像我心里有所期待的那样开始。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军人,而且是一个已经订婚的有身分的人,怎么可能对贝琪小姐说什么甜言蜜语呢?──虽然这一点我非常明白。



晚上,我们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位于白金台的桐原府。因为大人的新年会和小孩的新年会是在不同日子举办的,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元旦这天来过桐原府。不出所料,桐原府上一派人满为患的景象。



看到车型和车牌号码之后,在桐原府帮工的书生领我们进去。气势宏伟的桐原府主楼是一个经常当作国宾馆使用的地方,现在它的每一扇窗户都灯火通明,从里面传来音乐的回响,以及好像是军人在放声高歌的声音。



本来的话,贝琪小姐是要离开我到随从休息室去的,不过,似乎已经了然于心的书生把我们俩一起往里领。



穿过一片树影,来到西洋式的辅楼,穿著带家徽的长袖和服的道子小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晚上好。



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互致了问候。然后,道子小姐走在前面,把我们领进里面的房间。



墙壁上装饰著漂亮的蔓藤式花纹的缎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夜幕下黑乎乎的池面。也许是由于这个房间冬天不太使用的缘故吧,为了取暖,房间里放著一个好像是临时搬来的不相称的大火盆,里面生著红红的炭火。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贝琪小姐却还是站著。正当道子小姐劝坐、贝琪小姐在那儿坚辞的时候,门开了,胜久先生走了进来。今天他穿著一身正装军服。



我们站起来施礼。胜久先生没有坐下来,就那么站在道子小姐的身后,正好与站著的贝琪小姐面对面。



我对胜久先生说:



「您今天很忙吧?」



「哪里,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装出喝醉的样子,还要表演拙劣的剑舞,简直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胜久先生说他是中途溜出来的。他又接著对我说道:



「──小姐,您对最近的社会形势怎么看?」



「啊?」



「您不觉得形势有所好转吗?」



「啊……」



如果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我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可是没想到去年夏天竟然发生了栖息深山的三宝鸟鸣叫著飞过帝都上空的怪事。真让人难于置信。



我当时不禁心里一颤,担心这是否是要发生什么灾祸的前兆。可是,与上一年农作物歉收相比,农业生产也恢复了,景气也似乎大有起色。当然,对我来说,这「景气」只不过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



这时,胜久先生转向贝琪小姐说道:



「这社会为什么变得有生气、有活力了呢?」



贝琪小姐默默地回看著胜久先生,胸前抱著佩有我们家家徽的帽子。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都穿著制服。



胜久先生自问自答道:



「那是托了你所讨厌的扩张主义和战争的福。」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劈啪一声爆裂了。



「……」



「战争带来了光明。」胜久先生说。



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大人都要给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穿上节日的盛装,领著他们去参拜神社和祖神,以庆贺他们的健康成长。这个被称为「七五三」庆祝仪式的照片,每年都是当作令人欣慰的事物来报导的。据说与往年相比,去年「七五三」时穿军服的孩子显著增加了。与带家徽的外褂配和服裙子的传统装束相比,父母们对军服寄托了更多的梦想。小孩子们有的装扮成陆军大将,有的装扮成海军司令,佩戴著光彩夺目的勋章,走在神社石子铺成的路上。



「──否则是没法发起战争的。因为有人寻求战争,所以战争才会继续。」



我介面说道:



「寻求战争的,不是军人吗?」



「笼统地说是这样的。不过,也有像家父那样的,被称为消极主义,眼下正坐著冷板凳。这样的人也有。但是──正如您所说的,军人的工作就是战争。说得孩子气一点,手里拿著武器,就想用用看。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不仅仅是军人。明摆著的还有财界,正盘算著前所未有的赚钱机会──回头看一看上一次金融危机,那个时候,财阀、银行的行为都是为了私利私欲。财政大臣再怎么切齿扼腕地说:『那会损害国家利益。』可又有什么作用呢?还是一心只想著维护自身利益──如今既能顺应国策,又能大发横财,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要是美国出手就麻烦了。不过,只要美国不出手,还是希望战争继续下去。这就是财界的意向吧。从结果上看,只要景气好转,人人都高兴。」



「这是……批判吗?」我说。



「不,我是说了一个事实。大到国家小至个人,人都因利而动──对现在的青年来说,比如说像暗杀军务局局长【军务局为旧日本陆军部、海军部中执掌军事行政中枢的部门,特别是在九一八事变后,成为军部策划政治阴谋的中心。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二日,军中统制派中心人物、陆军部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在光天化日下遭皇道派相泽三郎中佐斩杀】这样震撼全国的事件,还远不如自己的工作能否稳定下来来得重大吧。」



这时,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我非常冒昧地问一句,您自己的观点是怎样的呢?」



「我的回答是,我是个军人。」



「您认为战争才是文化、文明之父、之母吗?」



有一本这样阐述陆军立场的小册子曾经名噪一时。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不过,国家现在蕴含著巨大的苦痛。作为解决苦痛的手段……」



胜久先生停顿下来,咬了咬匀称端正的嘴唇,然后说道:



「……军人看得见能够产生实际效果的东西。虽然那是你所讨厌的事情,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战争所带来的,还有其他很多东西。」贝琪小姐说。



胜久先生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以一种不同于刚才的带有几分亲切的语调说道:



「这个──我也明白。当人们积极主动地投身战争的时候,就会令人难于置信地看不到这一点。不过,请你相信──我是明白的。」



「即使这样……您还是认为没有其他道路可走吗?」



「因为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需要战争。」



胜久先生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道别。贝琪小姐静静地望著胜久先生;胜久先生又说道:



「──只要军队的形态整顿好了,事情马上就会突飞猛进吧。」



「……形态?」



胜久先生突然皱起眉头说:



「不,我这是胡言乱语。」



贝琪小姐仍然用同样的语调说:



「──也许是不该问的事情,不过我常常很疑惑。」



「哦,疑惑什么?」



「从外部看近来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军队里既有像您这样的现实派,也有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大家都戴著同样的星徽,但却互相……」



贝琪小姐的脑海里,大概闪过我和她关于那次「照片事件」说起的话了吧,这样继续道:



「……像两个拿著武器的自己的分身,在怒目相向。」



第二十五章



胜久先生皱著眉头说:



「这可是个不吉利的比方啊。」



自己的分身,这让人联想起灭亡。



「真是对不起──不过,我觉得现实派一方对另一方的动态看得更清楚。可是,为什么暗杀活动还如此猖獗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要遏制这种正在膨胀的东西呢?难道……」



「──难道什么?」



「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吗?等对方采取行动的时候,才后发制人,把对方……」



胜久先生连忙伸出手来,打断了贝琪小姐的话,然后说道:



「我喝醉了──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请你记住,那种话,是绝不可以──绝不可以说出口来的。」



不过胜久先生的话里,赞叹的语气超过了责备的成分。



「我说多了──可是,万一那样的话,您所说的军队的『形态』不就能整顿好了吗?到了那一步,巨大的机器不就要不可阻挡地运转起来了吗?」



贝琪小姐的声音饱含著悲痛。胜久先生平静地回答道:



「那也不是谁能够怎么样的。如果那是历史的必然的话──我们只是按照历史的必然行动而已。我们的手,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不过,你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贝琪小姐低垂著头说道:



「看得清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唯有祈祷──这世界不再是一个人们想要得到的无论什么都要以生命,何况是以别人的生命赎来的世界。」



「现在,你和我是隔河而立。这真是令人遗憾──不过,既然你有那样的眼光,我倒想讨教讨教。」



「什么……事啊?」



「超级机器一旦启动,就非人力所能控制,甚至有可能会面临无底的深渊。」



「是啊。」



「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恐惧。我一个人的死微不足道──可是,当我想到崩溃的不只是个人的时候,我就惊恐万分。这种时候,我就想起你曾经说起的一句话。我想问的是──你相信那句话吗?」



「什么话?」



「──善败者不亡。」



这是贝琪小姐引自《汉书》里的一句话。房间里变得一片寂静,让人想像不到合适在帝都,想像不到新年宴会的喧嚣近在咫尺。



贝琪小姐说道:



「是的,我相信人的智慧。」



胜久先生露出一副像是得了护身符一样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回家的路上,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靠了一下。身穿蓝色制服的加油小姐走出来,贝琪小姐对她说了要加的汽油加仑数。



加油小姐似乎对专职司机是个女的吃了一惊,不过由于职业关系,她马上消除了吃惊的神情,爽快地答道:



「是,明白。」



以夜色为背景,红色的加油机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醒目。加油小姐拿起加油泵,接在了车子的油箱上。



「女人也干起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啊。」我说。



「是的。」贝琪小姐说。



「贝琪小姐能操作那种机器吗?」



「加油机吗?」



「嗯。」



「加油泵还是会用的。」



我感叹道:



「贝琪小姐真是什么都会啊。」



虽然贝琪小姐听到了我的话,但却一反常态地一句话也没说。蓝色制服鞠躬送我们出了加油站。



过了一会儿,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小姐──如果说我看起来什么都会的活,那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吧。」



「什么?」



贝琪小姐低声却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



「也许走在前面的人常常是──带著惭愧体味著这种心情,然后期盼重新升起的太阳更加美丽──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什么事都一一能做好的,是小姐您,是生活在明天的小姐们。」



我不是维多利亚女王,我无法做到挺起胸膛立刻回答「I will be good」。



但是,我要把这句话铭刻在心里。



第二十七章



虽然一月份有时也飘起细雪,不过到了二月份,就不仅是雪花飘零的问题了,一场大雪下得交通中断,学校也临时停了课。



日比谷公园有名的仙鹤喷泉也冻住了,护城河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冰,成群的野鸭冻得在石墙根下挤成一团。



到了下旬,又连续下了几天雪。



看到雪,我不由得想起了偶然相遇的陆军军官──若月英明先生。若月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样与他的军人身分不相称的东西──一本诗集。山村暮鸟的《圣三棱玻璃》。一本非常漂亮的书。



这本诗集的卷首有一首叫《呓语》的诗: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就这样,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又微妙地让人觉得可以理解的单词连在了一起。



其中一行写著──



骚乱──雪



雪和国家动乱连在了一起。要找个中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雪让人联想起樱田门外之变【安政七年(1860)三月三日早晨,水户浪人十八人在雪中的樱田门外暗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事件】的缘故吧。那是遥远的安政年间发生的一件大事。



据说直到今天,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碰到下大雪的日子,就会抬头看著天空说: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



就是没有这样的知识,「骚乱──雪」这种联系也不无道理。特别是鹅毛大雪狂飞乱舞的景象,与悠闲宁静的赏雪──之类的闲情逸致相去甚远。



大概是受了风寒,我的感冒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严重了起来。就连跨一步平常轻松上下的台阶,也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啦?英公。好好休息吧。」哥哥对我说。



虽然我并不讨厌上学,可是现在弄得像狐狸叫似的吭吭地咳嗽个不停。这个样子还是躺著为好,于是我就整天都待在了床上。



房间里虽然冷,不过只要稍稍提一提盖著的被子,就会从身体与被子之间冒上来一股带著热度的空气,直冲咽喉。



在床上躺的时间一长,就有些想看雪花飞舞的样子,不过从那天开始,天气变成微阴了。出了一身汗,起身换衣服的时候,窗外的雪景让我的眼睛得到了慰藉。



躺了整整一天,感觉好多了。阿芳给我端来了磨好的苹果泥。酸酸甜甜的,非常好吃。第二天,太阳也在天空中露出了脸。为了解闷,我让阿芳把报纸拿来,在床上阅读。有一则报导映入了眼帘──《流言蜚语与可疑档泛滥》,说是有传言称「高桥财政大臣被〇了」等等这样的话。〇是不宜明说时的隐字,从上下文来看就是「杀」字。真是令人不安的传闻。



到了下午,屋顶上传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松动的积雪滑落下来的声音。



当我正琢磨著是不是要穿得暖暖和和地看看书的时候,邮包送到了,是寄给我的。



会是谁寄来的呢?当我看到邮包上写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时,不禁吃了一惊。



──是若月先生。



「我给您拆开吧。」阿芳说。



「我自己来。你帮我把剪刀拿来就行了。」



凭手感就知道里面是书,打开层层包装,果然不出所料,里面装的是三本诗集。



薄田泣堇【校注:薄田泣堇(1877─1945):日本明治时代的大诗人、散文家】的《白羊宫》、三木露风【三木露风(1889─1964):日本象徵主义诗人】的《废园》和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里面还附有一封简单得让人觉得有些淡漠的信──



留在手头的三本书要处理,卖掉或者送给不读书的人觉得有愧于书,所以我就寄给了你。事出突然,非常冒昧,敬请收下为盼。



信上写的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



无奈地躺在床上,正想看点书的时候,书就送到了。这就像有人对你亲切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令人高兴。我感到身上有些发热,好像刚开始退下去的热度又要上升了。



多亏了若月先生寄来的书,整个下午都过得与无聊无缘。若月先生曾说,虽然同为军官,自己和那些陆军大学校毕业被挑选出来的人不一样。



这几本书也许是他从微薄的薪水中节省下来购买的书籍的一部分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抚摸著每一本书的封面,不知不觉地就美美地睡著了。



晚饭时,我穿得厚厚地起床来到餐厅,吃了点容易消化的东西。随著夜幕的降临,天又下起了雪。



回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天空传来呜呜的呼啸声。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西游记》里的故事。有两个叫金角、银角的妖怪,他们有一个神奇的葫芦,把葫芦口对著敌人,呼叫他们的名字。只要敌人不小心答应一声,就会被吸进葫芦,然后身体就会在里面渐渐地溶化掉。我那时听得非常害怕。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只要在漆黑的夜晚听到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声音,我就会想起那个葫芦的故事,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对著地面呼喊。



答应的人。就会被吸入无底的黑暗。



第二十八章



半梦半醒中,我的脑子里转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军人──若月少尉想要处理自己的随身物品,也许是所属部队要调动了。不,不是也许,如果说已经在东京住了一段时间的话,那么调动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若月先生之前关系并不亲近。可是,当人处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状态时,情绪就会意想不到地不稳定。我突然感觉若月先生就像是哥哥一样亲近的人,他的离去让我伤心不已。



不知不觉中我已完全进入了梦境。雪还在下个不停。白茫茫的世界里浮现出梅若万三郎饰演的白鹭的舞姿。舞台上的主角戴著平时不戴的面具。



转眼看去,舞台的地板已经消失,万三郎在半空中飘舞。这对梦中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心无杂念地从空中奔向那个白色的身姿,对他说道:



──为什么要戴著那个东西呢?



舞者没有停下来,一边依然舞动著身姿,一边取下面具。



──啊,果然……



我心里恍然,不觉莞尔一笑。那个人原来是──若月先生。一旦看到了他的脸,我心里很释然,觉得本应如此。



──我知道是你。



我有些骄傲地轻声说道,然后凑到近旁,配合著若月先生的动作舞起了袖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装。我们俩翩翩共舞。无边无际的漫天飞雪,不停地下著,把我们俩覆盖了起来。



周围是无边的寂静。



在无边的寂静中,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雪──已经变成了漫天飘落的白鹭的羽毛。



正在这时,我惊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流著眼泪。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外面的天气仍然是那个样子,虽然天还很昏暗,却已经是早上了。



回到了现实世界,就得考虑现实的问题。



──得了人家这么多东西,送上一份回礼也不奇怪啊。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的实用的东西──说到这样的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手表。送给年轻男子,该送多少钱的怎么样的手表才合适呢?这可不好意思去问哥哥。



──给服部钟表店打个电话就行。



打电话的话,不会被人看到脸,而且对于顾客的提问肯定会态度和蔼地回答吧。



──实际去送需要勇气。不过,暂且先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想到这儿,我感到心跳得厉害。



我拿起枕边的体温计量了一下体温,热度今天仍然没有完全消退。



外面依然下著雪。今天还是继续在家休息。



吃完早餐后,我在床上等著时钟的指标向前迈进。



我感到时间的脚步走得好慢好慢。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我在肩上披了条毛毯,悄悄地朝电话间走去。那蹑手蹑脚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偷。



我拿起重重的电话号码簿,翻到HA【「服部」的日语读音为HATTORI】的地方。



服部贞藏、服部富……手指一点一点地往下挪。服部钟表店的号码是京桥56局2115号。我不想让人看见。要是给人说:「不去上学在干什么?」那可就羞死人了。幸好那是在市中心,在自动电话的范围内,无需通过电话接线员转接。



加上从脚下逼上来的寒气,我的手指更加哆嗦得厉害了。我拨动电话号码盘,把黑色的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嗞──嗞──、咔嚓,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喂。」



「对不起,一大早就打搅了。是服部钟表店吗?」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不是的,这里是……」



说到一半,对方突然停住了。我也像触电似的感到了什么。可是,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可能。



顿了一会儿,那声音说道:



「难道是……花村英子小姐……」



怎么会听得出来是我的声音呢?这几年来只见过两次面,而且又是通过这下雪天的电话。



──您是哪一位?



我没有这样反问。



刮风下雨以及下大雪的日子里,通过听筒传来的声音往往会听不太清楚。因为电话线会受到干扰。尽管嗓音听不太出来,不过那说话的语调却和我正想著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若月先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啊?为什么他会在那里?为什么接电话的不是店里的人而是他呢?



「果然……」



这时,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变得听不清楚了。不一会儿,就像退去的潮水又重新奔涌而来一样,声音稳定了起来。



「为什么您会在服部呢?」



若月先生回答道:



「这里不是服部钟表店。」



「啊……」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



「……哎?」



像运送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似的,苦月先生语气肯定而缓慢地说著每一个字。



「能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不能长谈了,我要挂了。请祝我武运长久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我感到热度一下子上升了,有些头晕目眩。



──是梦吗?──我还在做梦吗?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应该确认一件事情。为了克服寒颤,我重新把毛毯裹得紧紧的。然后,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号码盘,一个一个地一边确认,一边拨号,以确保正确无误。



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耿直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喂,服部钟表店。」



没等我发问,对方已经自报了家门。我喘了口气,然后一口气地问道:



「我冒昧地打听一个听起来非常离奇的事。您知道误以为是贵店而打电话过去的──而且有军人的地方是哪里吗?」



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肯定听得莫名其妙吧。可是,习惯了应对各种各样问题的声音亲切和蔼地回答道:



「是打错电话了吧。」



「是的。刚才,我给贵店打电话,却打到了别的地方。一个认识的人接的电话,中途却又断掉了。」



「是吗?那是够让您困惑的吧。常有人说电话号码相似的地方──是首相官邸。」



第二十九章



据说有的老顾客想电话购物时打错了电话,后来发牢骚说──「打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道谢后挂了电话,匆忙翻起了号码簿。「首相官邸」没有查到。转念一想,又查了「内阁」。内阁官房会计课在和田仓门内,官房总务课在皇宫内,内阁书记官室在内幸町──内阁各部门依次排列著。



然后,麴町区永田町──



总理大臣公馆!



我的膝盖在不停地颤抖。我亲眼看到了,今天,细长雪白的手指正指著一列数字。



银座57局2115号。



──大概是手指向下滑了一格……



服部钟表店是京桥56局2115号。我看了看电话机号码盘上排成一个圆圈的数字,看到了左端上下排列著的6和7。



──若月先生,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请祝我武运长久吧!」若月先生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小姐!」



外面有人在叫我。原来是阿芳。我突然感到浑身快要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您在干什么?在这种日子里!」



电话间的门被打开了。我被搀扶著出了电话间来到走廊。



窗棂上自然不必说了,就连垂直的玻璃立面上,都像喷上了一层雪白的糖霜。从可以看到窗外的透明的地方,看得见雪片像巨大的漩涡一样旋转著从天空中流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我在心里这样想著。然而,这种记忆只是不可思议的幻觉吧。



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从今往后,这扇冰冷的白色窗户,就要作为我生命的记忆,伴我一生了。



那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