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鹭与雪(1 / 2)



第一章



暑假到十号为止,就像浪荡子把钱挥霍一空似的,一眨眼就没了。扳著手指数数休假还剩几天,或许就像数钱包里还剩几张钞票一样:只有两张了,啊──最后一张了。



尽管已进入九月,但炎热的日子还是那么炎热。今天打早上开始就是阴天,所以天气很是不爽,身体被包裹在潮乎乎的热浪中。



太阳下山后,我来到院子里,想让晚风吹一吹。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四处是一片虫子嘈杂的鸣叫声。不过有时候也夹杂进树梢上传来的不识时宜的吱吱吱的蝉鸣声。



像舒卷开来的灰色棉花一样的云笼罩著天空,颜色一处浓一处淡的,缓缓地流淌著。从云层的间隙,露出青黑色的夜来。



要说暑假是如何有意义地度过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事情。不过,书倒是读了几本。



放假前,发生了一起与三越总店门口的狮子像有关的事件,晚饭时大家也谈到了这一话题。



「那狮子像的老家在英国,对吗?」我问爸爸道。



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店时,曾经听爸爸说起过。好像原型是英国首都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像。



爸爸是亲英派,而且也在伦敦待过很长时间。



「有兴趣的话,读一读这本书。」



爸爸说著借给我一本厚厚的书,长谷川如是闲【校注:长谷川如是闲(1875─1969):日本学者】写的《伦敦》。这是一本如书名所示的伦敦导游手册,所以对爸爸来说,大概既是消遣书又是实用书吧。



书里有很多图片,所以还可以一饱眼福。第一幅是摺叠起来的《三百年前的伦敦地图》,彩色的。家家户户的红色屋顶,雾蒙蒙的天空,地面上依稀可见的绿化,还有那水面上舟楫点点的泰晤士河,朴素的水色别有一番风情。这一切让人浑然觉得是令人怀念的遥远的故乡。



作者如是闲先生曾经长期活跃于报界,后来似乎给军方盯住了,才不得不引身而退。在《伦敦》一书中也有这么一段──有个名叫Constitution Hill即「宪法山」的地方,其由来问当地人也都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为什么。──如是闲先生说,因为山下就是自金汉宫。



如是闲先生接著说──「也就是英国人民从宪法山上」监视著宫殿。这种说法听著都叫人有些害怕。要知道,这可是明治时代出的书啊。



不过,要说如是闲先生是不是在所有方面都那么进步,那倒也未必。



通过这本书,我知道了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是一个名叫兰西尔【英国画家爱德温‧亨利‧兰西尔爵士】的人的作品,是英国动物雕塑中的杰作。然而,书中接下去却写著这样的内容:



在这个广场上,「时常发生主张女人也要有选举权的人们的示威活动」。广场的中心是纳尔逊海军司令【校注:即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1st Viscount Nelson,1758年9月29日─1805年10月21日),英国18世纪末及19世纪初的著名海军将领及军事家】纪念塔,上面刻著这位名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名言:「英伦企盼著人人都恪尽其责。」【英语原文为: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可是令人咋舌的是,在这座纪念塔前,「拋弃自己的职责,为了无聊的政治运动狂奔乱走的女人们,成群结队地纠集在一起,在塔下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真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确实,按照世人的常识,女人的职责大概就是「侍奉男人,做一个贤妻良母」吧。我们所受的教育当然也是让我们取这样的人生态度。像我这样的人本性老实,也不强悍。与其跟世人的常识唱反调、标新立异,还是觉得随大流来得心安理得、心情舒畅。



而且,作为男人的如是闲先生认为,不守妇道的行为──作为一个人来说是丑陋的。



但是,女人也有用来思考的头脑。既然如此,那么有多少女人就会有多少想法、多少行动。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贤妻良母」并没有抵触情绪。不过,这当然是在遇到一个能够成为好丈夫、好父亲的人的前提下。



但是,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只关注自己家里──这种想法究竟对不对呢?总而言之,我觉著把人按「女人」呀,「身分」呀,或者其他类别去分类,分别做出一刀切的论断,是违背自然的事情。



还有,「也给女人选举权」──我总觉得这一口号恐怕不只是想要那个权利,更主要的是对那种不给女人选举权的「想法」的抗议。说句极端的话,就连「女人」这个词,也不只是表示性别的一个词,似乎可以置换为「无力者、弱者」的。



所谓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权利和自由,像巨大的冰块在微弱的阳光下一点点消融一样,缓慢地交到更多人的手里吧。



我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



这一段文字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写下这段文字的人是那位元似乎能够超越时代看待事物的如是闲先生的缘故。要是作者换了别的什么人,估计我也只是把它看作社会上的一种一般的看法,不会那么放在心上。可是,就因为是如是闲先生写的,所以我才觉得「连这个人也这么想啊」。大概只要是日本男人,就会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而然地那么想吧。



不仅如此,从写法上来看,即使在英国,那些主张妇女也应有选举权的人,似乎也是被人从高处以嘲讽的眼光来看待的。不过,我觉得,如果假设在我们日本要一千年以后才能实现的话,那么那边会比我们提早九百年实现。



再怎么说也是出了伊莉莎白女王、出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国度。这两个人不只是北条政子,而是以比德川家光、吉宗更高大的形象君临著那个国家的。



据说维多利亚女王在先王崩驾后继承大英帝国王位时才十八岁。根据如是闲先生的描述,清晨五点,当突然被人叫醒,得知自己的双肩已压上重任的时候,这位和我年龄相仿的新帝王说了这样一句话:



──I will be good.



正如如是闲先生所说:「这虽然是从少女的嘴里自然流露出来的一句话,却已把王者的秘诀一言以蔽之了。」这句话无法换成「我会做好的」或者「放心吧」,还是只能说成「1will be good.」吧。



第二章



──有没有什么好书呢?



我让雅吉哥哥给我看了他的书架。在看上去有些暗黄色的书脊上,随随意意地写著《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校注:又译作《文艺的,过于文艺的》,是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读书随笔集】这样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书名进入了我的视线。芥川龙之介的书。



借来一读,读到「自古以来,大凡主张给妇女参政权的人身边都有一个贤慧的妻子」这个地方时,我不禁拍手叫好。



这句话是在讲到人无法超越时代和环境的时候说的,就是把这句话单独挑出来看,也不由得令人点头称道。当然,这和不管老婆怎么样的一般而论不一样。那也很正常。不过,如果身边有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老婆的话,就会想道:「嗯,给这样的女人选举权行吗?」或许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芥川说的可真有意思。



诸如此类,在看过的书与书之间产生某种关联也是读书的乐趣。



比如,芥川认为,「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小说」最接近诗歌,也最纯粹,还举了法国作家列那尔【校注:即儒勒‧列那尔(Pierre─Jules Renard,1864年2月22日─1910年5月22日):法国作家和龚古尔学院成员】的一个短篇为例。



看到这里,我停下翻动书页的手,回到哥哥那里,问道:



「这本,没有吗?」



就像坐火车中途下车换乘支线一样,我又去翻看列那尔了。读到作者以淡淡的笔触对法国农民生活栩栩如生的描写,我频频点头。



对了,不仅仅是小说。芥川还说,在众多的海外艺术家中,「现在想来,最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的是」──芥川接著举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亨利希‧海涅【校注:亨利希‧海涅(1797─1856年):德国作家,世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诗人之一】。



读到这里我又跑到咱家的文学士先生那里,问道:



「海涅的诗,有没有读过?」



「喂喂,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听什么来著?那就是海涅啊。」



哥哥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说起来也是,哥哥的确经常在放一张唱片。



「就那张唱片?──我还以为什么疹人的歌呢。」



雅吉哥哥是一个内心经常表露在外面的人。情绪低落的时候,连肩膀也会耷拉下来。同样的道理,从他放的唱片也可以看到他的内心世界。



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放的是蜜糖一样甜蜜蜜的流行情歌。可是,没多久就变成了悲悲戚戚、如怨如诉的歌曲。



「不懂艺术的家伙真拿她没办法。那是海涅的诗,舒伯特【校注: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1797年1月31日─1828年11月19日),奥地利作曲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元巨匠】谱的曲。」



哥哥神气地说。那架势简直就像是他写的诗、作的曲一样。



「你说的那个舒伯特──就是那个呀。《未完成交响曲》【校注:即舒伯特《第八交响曲(b小调)》,创作于一八二二年,舒伯特将它作为完成了的作品献给奥地利格拉茨市的音乐协会,但人们在他死后的一八六五年,才发现了交响曲的总谱,因为它只有两个乐章,所以被称为「未完成」】。」



今年人们津津乐道的电影之一。弗朗茨‧舒伯特以悲剧性爱情故事的主人公登场,博得了观众的眼泪。



「……哎,嗯。」



「『如吾爱之无终,此曲亦无终矣』──对吧?」



──就这样,那首交响曲没有完成──电影以此结尾。



是不是真的那样,我可不知道。不过,托了电影的福,唱片也肯定卖得很好。作为一个艺术家,舒伯特应该很贫困吧。如果能把卖唱片的利润分一点给生前的舒伯特,那该多好。



「……嗯,差不多吧。」



「那,舒伯特的,什么曲子?」



「《影子》。」



听上去就很阴郁的名字。



「那么──说到海涅,应该是德语吧。」



「那还用说。」



我只学过英语和法语。



「什么样的歌词?」



「等一下,有森鸥外【校注: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的翻译。」



好像是早就查好的,所以马上就找了出来。鸥外先生译诗的题目和唱片不太一样。



「……《分身》?」



「啊。」



译诗是这样开始的:



在夜半寂静的街巷



这处人去楼空的家



曾是我恋人的住所



确实,这样的曲调不可能明快。似乎是失恋的诗人正望著离去的恋人的家。这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望著同一所屋子。那人是谁呢?



那是我昔日的面容



「啊,原来是这样的。所以既是《影子》,又是《分身》。就是那个什么、多贝尔……」



「多贝尔肯戈儿(Doppelganger)。」



哥哥得意地说道。用德语一说,什么都听起来煞有介事似的。



「另一个自己,是吧?」



这可是相当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是的。多贝尔用英语说就是达布林(double),双重、双倍的意思。」



「肯戈儿呢?」



不知道哥哥是没听见还是装著没听见,继续说道:



「自古以来,都把看到多贝尔肯戈儿当作是不吉利的事情。」



「呵。」



「最不好的传说认为,那是死亡的前兆。」



「哇。」



「即使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如果看到不可思议的幻影,那就是神经太疲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挺浪漫的。



「小说呀、民间传说里似乎应该挺多的吧。」



「那是,确实有好几个。其实,芥川也写过。」



「嘿。」



我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问道:



「──哎,多贝尔肯戈儿,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吗?」



「嗯?」



「就是说啊,其他人能否看到你的『多贝尔肯戈儿』──会不会有人对你说:『你昨天在银座逛街了吧?』」



「啊,这种情况也有的啊──如果那个时候另一个自己在干坏事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那是啊。」



如果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到处借钱,搞恶作剧,甚至犯下滔天罪行的话,那谁受得了啊。



「──既然如此啊。」



我凑近哥哥的脸说。



「什么呀?」



「怎么还每天都在听那种有不吉利的东西出来的歌呢?」



嗯……哥哥怔了一下,说:



「那个,因为是舒伯特,是海涅呀。」



企图躲进大艺术家的权威之下啊。



哥哥以前听的钢琴曲里,有一首叫《恋爱魔术师》的。据说有一户富贵人家的太太,自杀时就听著这首曲子。好像还有一个第一高中的学生,是在山中湖畔,听著舒曼的《梦幻曲》绝命的。



人要从生的一边向另一边跨出脚去,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唱片的曲调就像舞台表演的道具一样,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是常态的自己,并在自己的背上推上一把。



反过来,如果听上一支明快的曲子,就会觉得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对别人这么说容易,可是当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也会想让哀伤的音乐抚慰自己的心的。



但是,对于哥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哥哥这是失恋了──我不希望他一直停留在阴影中。



人就是那么任性的。



第三章



──也有过和哥哥的这么一番对话。



举头望去,云像一张大黎在缓缓移动,层层叠叠的一片灰色之中,有一个点慢慢地增添了亮色。



……啊,月亮就在那个地方。



一看就明白的。



我思忖道,之所以不是一片漆黑,还能看到流云的模样,是因为上面有个月亮在照著。



当缓缓流动的灰色云层的间隙移到那个亮堂的地方时,就像扣人心弦的戏剧性一幕一样,月亮微微地露出脸来。



那款款地现出身来的模样,就像把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从袋子里挤出来一样。在黑暗的夜空里,就那个地方渐渐地明亮了起来。



我出神地望著。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月亮还是只露出半边脸儿:



……啊,我明白了。



因为本来就是半个月亮。虽然云在流动,可是月亮却不再进一步展示她的容颜,恰如快从袋口挤出的宝珠半途卡住了似的。



大自然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展露这种出乎我们意想的演技:春天的樱花,秋天的月亮,而在接踵而至的冬天里,雪花将会像一位白色的舞者,为我们表演冬季的舞蹈。



想起来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毕业前的大型传统活动。从十一月底开始,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去关西修学旅行。



「……啊。」



我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声,因为我的脑海里想起了照相机的事情。



修学旅行时谁都会带去的。大家都想把一生中只有的那么一次的值得纪念的时刻,用胶卷记录下来。



有不少人会利用这个机会,买上一台属于自己的照相机。因为这还能作为出嫁时的一件嫁妆。



至于我自己,我决定借用一下雅吉哥哥爱用的皮莱特【皮莱特(pearlette),摺叠式皮腔照相机】。现在,我正在接受初级指导。



……能不能拍下那个有缺的月亮呢?



冬雪、秋月、春花,是日本最其代表性的景物,所以我想拍月亮也为过吧。可是,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属于「野心」这一范畴的。



我还没有达到看到什么就能拍到什么的地步。人的眼睛真是了不起,能够在亮的地方和暗的地方富动调节光圈:照相机可做不到。这样那样地操作起来非常麻烦。要达到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运用自如,那可真是要花相当长的时间。



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是在白天,而且还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才拍摄过照片。这样的晚上肯定拍不好。何况拍摄的对象又是月亮。天空中的一个小点。印在相纸上肯定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



皮莱特虽然是国产,但是从大正时期开始,已经推出过好几代改进型产品。再把价格考虑进去的话,应该算是相当不赖的产品。「东西不好的话,就不会有第二代。」哥哥是这么说的,我想也是那么回事吧。不过,即使照相机不错,拍摄的人是我的话,估计照相机的功能也无法充分发挥。



……哎哟哟。



正当我这么瞎想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腰里。即使照相的本事再好,这样子也来不及啊。



要「照相」,没有「机」也不行。我还是回屋吧。



第四章



「这次,我让哥哥啊──」



开学典礼那天,我对著贝琪小姐的脊背说。



「嗯。」



贝琪小姐握著福特车的方向盘应答道。



「带我去看电影。」



「那好啊。」



「今天,日比谷影剧院首映。」



不是平常去的帝国剧场。但是,那里要放映我想看的新片。



「啊。」



我故意探出身去,压低嗓音说道:



「可是啊,女主人公是个『多情、奔放的荡妇』呢。」



本来就一个人去不了,这种情况下更需要哥哥带去了。我原以为贝琪小姐会吃惊的,可是她却淡然回答道:



「是《名利场》【校注:即《浮华世界》(Becky Sharp),鲁本‧马莫利安导演,改编自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Vanity Fair),1935年6月上映,为影史上第一部全彩色长片】吧?」



「什么呀,原来你知道啊。」



我显得有些失望地说。贝琪小姐笑道:



「不是只有小姐您一个人看报啊。」



影评和广告也都非常引人注目,所以贝琪小姐应该也看到了。反正广告的宣传口号是:「自始至终全部彩色」、「掀起了一场电影史上的革命」。虽然在此之前也有部分彩色的,但这部影片的拍摄完成,无疑是一件引起社会关注的大事。



真爱凑热闹──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没话可说了,不过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贝琪小姐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我想小姐肯定会说起的。我看了报纸后,都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下轮到我笑了起来。所谓「多情、奔放的荡妇」,就是米利亚姆‧霍普金斯【校注:米利亚姆‧霍普金斯(Ellen Miriam Hopkins,1902─1972):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以《浮华世界》获得1935年最佳女主角金像奖提名】出演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贝琪‧夏普。



回头看过去,真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来我家已经三年了。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我正好在读英国文豪萨克雷写的《名利场》。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女主人公贝琪是一个「坏女人」。然而我却对她那种百折不挠的生活态度,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不知道电影当中是怎样的,但是至少从原作来看,不是简单地用「荡妇」一词就能概括的。



──她要是个男的,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我这样想道。



她是一个在我以前读过的故事里从未碰到过的女性。



正是那个时候,眼前的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作为接送我上学、放学的新来的司机出现了。当我听到她稀奇的名字──看到她不但脸上有一般凛然之气,之后又看到她内心的坚强时,我问道:



──可以称呼你贝琪小姐吗?



我还以为她不可能知道萨克雷,所以才这么问的。可是,如今却只能羞愧得找个地洞钻了。贝琪小姐单是英语就比我不知要好多少。



报上说《名利场》被改编成了剧本。好像这一次的电影就是根据剧本来拍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世上的小说就像九十九里的沙子一样多,可是没想到,为我和贝琪小姐的相逢增色不少的《名利场》,在这个秋天里,作为史上第一部全彩色的电影长片,要在帝都热热闹闹地上映了。



我莫名地感到一种「祝福」,而且看到眼前这个似乎与羞涩无缘的人露出类似于羞涩的表情,也不由得开心。



「刚开始时觉得很新奇的有声电影,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很普通了呢。」



我说道。



「是啊。」



「这么看来,电影迟早也会那样,全彩色将变得很平常吧?」



「到底会怎么样呢?别宫倒是喜欢黑白的,画面看起来有深度。」



「那倒也是。」



的确,「色彩」也是一种说明,少了这层说明,看起来就有深度吧。



事情就是这样,说得多了,就变浅了。



「不过,也许那也会随著时间的过去而变化的。现在说到『全彩色』时,说是电影,其实首先是给人当好玩儿看的西洋景。」



「啊……」



的确有这种成分。



「据说,黑白电影在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拍一些蒸汽机车呀、瀑布什么的给观众看。来看稀奇的观众,因为害怕被火车轧著,或者被瀑布的水沫弄湿,把身子扭开了。」



「真搞笑啊。」



「可是现在呢?这说明,电影发展了。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是把有声音出来当作西洋景给大家看的。」



由于硬生生地插入一些歌曲,所以看著就觉得好笑。但是最近,那也像新衣服过不多久变得合身了一样,显得自然了。



「啊──这么说啊我倒想起来了,听说接下去啊,要用有声电影来拍能乐呢。」



弓原姑父在去看能乐演出的时候,听了一场权威人士关于能乐的演讲。演讲者名叫野上,以前是法政大学的老师。



没想到,机缘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姑父在一次聚会上和野上先生碰上了面。固然就谈起了能乐。拍摄能乐有声电影的计画,就是那个时候野上先生说出来的。



「是吗?──是想把名家的表演艺术流传给后世吗?」



「不是,据说啊,是旅游局什么的主持的,说是要把能乐介绍到海外。拍成有声电影,送给外国──说是歌舞伎那头也在拍,前一段时间拍摄了菊五郎的《镜狮子》【校注:指小津安二郎于1936年拍摄的电影短片《镜狮子》,该片也是小津首部有声电影】呢。」



「哦。」



「不过,那个能乐啊,就是日本人,也常常会看得打瞌睡呢。外国人看,能行吗?」



「不。就是看歌剧,有的时候也会打瞌睡的──能乐这个著眼点也许挺不错。正因为抽象性很强,所以也就很有普遍性吧。」



这是不是说能乐不是全彩色艺术,而是黑白艺术呢?



第五章



《名利场》这部电影,虽然色彩华丽,但是作为电影却不尽如人意。



要同时追赶两只兔子可不容易。



──不久,十月到了。



风也已经彻底变成了秋天的风。拂晓时分,当我想放进新鲜空气而打开窗户时,感到脸上好像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摸了一把,不由得吃了一惊。



正是在这样的季节,弓原姑父来了。他是来邀请我的。



话题首先谈起了前面提到的能乐电影。



「吴服桥的旅游局里,举行了一场内部试映会。」



「哦,已经进展到那个地步啦?」爸爸问道。



「是啊──不过还不是最终版本,感觉还只是试映的试映。还没有很好地连接起来,声音也还没有调好。就是这样也比原来想像的要好。」



「试映什么来著?」



「《葵上》。」



能乐中经常上演的很有人气的剧码。虽然我也没去过几次能乐堂──那也是听了大人的建议去的──这出戏倒还是看过的。



题材当然取自《源氏物语》。剧名里的「葵上」是光源氏的正室‧但是剧中描写的却是嫉妒葵上的「六条御息所」。



而躺在病床上的葵上,却不是由活生生的人来演的。横放在舞台前方的衣服代表病中的贵妇人。西洋的观众看了,大概也会为这种崭新而大胆的艺术表演感到惊奇吧。



「主角是樱间金太郎,搭档是宝生新啊。所以演得相当好──原来我还担心会怎么样,那水准拿到国外也毫不逊色。」



樱间金太郎是能乐界的名人。跟这个金太郎虽然毫无关系,我想起银座的那家服部钟表店的老板叫服部金太郎。金太郎真是个可爱的名字,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戴著肚兜、骑在熊背上的男孩子的形象。



看到姑父那么热心的样子,爸爸说:



「哎哟,最近好像对能乐非常热衷嘛──那个什么,听说你们夫妻俩一起练唱起谣曲了?」



姑父摸著头说:



「啊呀,喜欢归喜欢,唱得可不咋的。两个人放大胆子在唱呢──不过,只要不硬让别人听也不算罪过。唱一唱还真不错呢。沉浸在谣曲的世界里,心无杂念。而且从腹腔发声,对身体也有好处。──听说还有这么个故事呢──有个厨师做菜的手艺大长,问其原因,说是在开始练唱谣曲……因为唱谣曲让人内心也有板有眼,所以连做菜的手艺也长进了吧。」



「这么说,弓原这个人物这下又大了一圈啊。」



「哪里哪里,我这样的人……」



姑父搔了搔头,掏出他爱抽的飞船牌香烟,点上火。然后。在紫烟缭绕中继续说道:



「其实啊,上个月我去砧看了拍摄现场──有个相关人员叫我去的。」



这个相关人员大概就是关系亲密起来的野上先生吧。



「是设在砧的电影制片厂吗?不是能乐堂?」



「是啊。里面正儿八经地搭了个舞台。应该叫布景吧。看起来完全就像真的能乐舞台。专家真是什么都做得精致,令人赞叹吶──动用了三台摄影机在拍摄。──我是下午去的,听说金太郎他们要从大清早一直拍到晚上十二点多,反反覆覆好几次。肯定很累吧……」



「确实是这样。其中的辛苦,光看拍摄好的片子是看不出来的。背后有种种事情啊。露在表面上的,实在只是冰山一角吧。」



「就是这么回事──啊,因为拍摄现场就在电影制片厂里面,所以有好多人都来看了。据说是正好在拍电影,梗健也来了。」



梗健就是有名的喜剧演员梗本健一,不管是演戏还是演电影都很活跃。



「呵,梗健来看《葵上》……」



这个搭配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副古装剧的打扮,妆也没卸就在那儿观看著。虽然行当不同,还是有感受之处的吧。一边这样那样地说著话,一边热心地看著呢。」



言归正传……姑父朝向我说:



「话说回来,其实啊,我今天是来邀请英子的。」



「邀请我?」



姑父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是有东西要让我看。



「下星期二,在细川家氏的能乐堂,万三郎要演《白鹭》。」



「是属于必看的吗?」



「我想是的。《白鹭》我还没看过。内容比较奇特,应该很有意思。而且是由被誉为当代名角的梅若万三郎来演的吶。」



真是令人高兴的邀请。好像是松子姑姑提议:「把英子也叫上吧。」姑父继续说道:



「秋季休假快到了吧?」



我们学校实行的是每年两学期制,十月中旬有一个短短的秋假,那是两个学期的分界线。虽然离秋假还有一些时候,不过开演时间在傍晚时分,而且地方就在麴町区的富士见町,很近的。



「难得的机会,一起去看吧。学校放学之后去,时间上也绰绰有余吧。」



既然爸爸也这么说,下周去看能乐的事就定了下来。



第六章



近来的能乐界盛行著这样一种尝试──演出一些学生能乐、大众能乐之类,以便有更多阶层的人来看。这种情况反过来看就是,人们普遍认为「能乐就是正襟危坐、正儿八经的东西」。



学生要去看能乐的话,制服就是出席的正式服装,所以其实我不用换衣服也行的。可是,送我出家门的妈妈却要让我换衣服。



虽然有些匆忙,放学回到家,我马上换上预先准备好的点缀著菊花图案的和服,来到客厅里。



松子姑姑眯起眼睛看著我说:



「啊,真漂亮。咱们英子可是花样年华啊。随时都可以做新娘子了呢。」



听姑姑这么说,我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会不会瞒著我安排了相亲什么的?不过,如果是相亲的话排程上会更宽松吧。而且姑父、姑姑对能乐的热衷看起来也无可怀疑,所以应该可以放心。我扎紧腰带放宽心,轻轻松松地出了门。



坐上车子,不一会儿就到了细川家氏的能乐堂。



演出的剧码还有别的,那里面本应出演的喜多六平太却是由别人代演的。



「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听到人家对你说本应出演的人不出来了,总觉得有些遗憾。」我说。



这就像装满糖果点心的盘子,还没吃就被撤了下去似的。



「不过啊,《元服曾我》这出戏,倒是配角有精彩场面。可以看到配角名人宝生新呢。」



姑父给我解说道。不过,我的主要目的还是看《白鹭》,本来姑父邀我来就是看《白鹭》的。



松子姑姑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说:



「《白鹭》的主角啊,要由十六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能乐演员来演呢。有意思吧。」



「为什么呀?」



「大概是──因为演的是鸟的缘故吧。」



「是因为──从十七岁……到五十九岁的,人味太足了吗?」



姑姑露出俏皮的眼神看著姑父说:



「差不多那个意思吧。所以,这个人啊,还有点人腥味。」



「喂喂,不要在英子面前乱说嘛。」



姑父苦笑了一下补充道:



「《白鹭》是素面演的。就是说表演时不戴面具。如果由壮年演员来演的话,就戴上『延命冠者』的面具把脸遮起来。」



真有意思──我想。是不是为了隐藏起人的本来面目,彻底化作起舞的精灵呢?确实有秘传名曲之感。



可是,如果来看能乐却听不懂演员的话,就如同一个孩子被拋弃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姑父深知这一点,所以给我带来了一本《谣曲全集》。



里面不但有文章,还有主角的插图。



从插图上看,主角的确没有戴面具,而是头上顶著一个白鹭的模型。



如果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乍一看,与其说是异类的化身,还不如说是一只鸟歇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么一想,不觉有些好笑。



能乐堂里一边看著谣曲的书,一边看戏的观众有不少。我只要把《谣曲全集》当参考书就行。



不久,终于等来了期盼的《白鹭》。



演开场戏的人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是天皇一行络绎登场。全都是素面。



唱曲声响起:



──月宫溢明光,此亦君恩赐。明光显佳兆,明君御盛世……



携随从走在前头的天皇陛下是个年轻的美男子,就这样完全可以出现在现代的电影中,而且气度非凡。



据说名角万三郎相貌也很出众,这个演天皇的演员肯定是和万三郎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天皇一行来到神泉苑,观赏湖水的风韵。



──(唱曲声)好一幅宜人美景。池中戏白鹭,池边起松涛……



这时候,由后台通向舞台的桥式通路上,白鹭现出了身姿。



我暗自吃了一惊。纯白的服饰与长垂的白发和我想像中的一样,但却看不到万三郎端正的面容──因为戴著面具。



我瞅了一眼姑父。姑父也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微微歪了一下头。



面具是白色的,双眼眼角下垂,露著喜色,嘴巴也带著笑盈盈的表情。



黎明时分突然醒来,看到过上弦月出的景象。从床边的窗户里,可以很好地看到月儿像被一根线牵引著似的,迅速地上升。宛如爱丽丝在仙境中看到的只有嘴巴在笑的猫儿一样的月亮。面具上的嘴巴与那上弦月十分相似。



静静地现出身来翩翩起舞的样子,由于那面具而显得有些奇异,甚至有些吓人。白色的身姿,既像鸟儿,又像雪的精灵在风中飘摇。



白鹭任情而飞。年轻的天皇看著自由飞舞的白鹭,叫道:「喂,来人!」声音清澈纯明。对白鹭的舞姿颇为中意的陛下命令把白鹭抓来。



可是,要抓的是空中的飞鸟啊。想要在桥式通路上抓住它,它却自由自在地飞起来,逃到了里面的帷幕前。看到这一幕,不禁让人感到小孩儿摇著小脑瓜表示不乐意时的那种天真烂漫。



随从们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对白鹭来说要绝对服从的声音响起:



──白鹭听旨!此乃圣旨……



圣旨颁布了。既然如此,圣命难违。白鹭只好「垂翅伏地」。成为阶下囚的白鹭被拉到天皇的面前。



陛下爱其心志,授予白鹭五品宫位。知道自己授衔的白鹭「欣喜地」站起来,轻缓地拾起右手,展开洁白、宽大的衣袖。



从这儿开始的舞蹈确实不像是人在起舞。



跳起来后看上去是用力踩下的脚,在接触到地板的时候,气势已经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悄然化解,声音被吸收在虚无之中。舞台上一片寂静。



因为没有声音,白鹭彷佛就在空中一样,彷佛从世上万物皆有的重量中解脱了出来。



那一身白色,看上去已经不是能乐师的服饰,而是超脱了服饰的某种东西。虽然舞者正在现实的舞台上起舞,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万三郎的衣袖,真的就像超脱了万有引力定律似的,像慢镜头一样施展著舞蹈动作。表演者的生命,传到了衣袖的末端,精妙绝伦地颤动著。



白衣人那充满笑容的面具,现在已经没有怪异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这面具之下,真的有一张脸吗?如果有的话,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张脸。



──遵圣旨白鹭……



唱曲声中,万三郎跪拜在地。面具低垂,表情消失。表示恭顺之意的自鹭甚合圣意。



──得放飞白鹭……



唱曲声中,白鹭弹射而起。「满心欢喜高高飞,满心欢喜高高飞」,表现出喜悦的神情后,倏地飞向帷幕。于是,白衣人



──飞往何方无人知。



第七章



万三郎在演《白鹭》时使用面具好像是极其罕见的事。演员从能乐舞台上刚一消失,夹杂著观众的咳嗽声,就响起了对此表示纳闷的声音。



当然,我也向姑父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是『延命冠者』的面具啊。可以说是老翁面具的年轻版……总而言之,不是人世间普通的『人』,而是像神一样的存在。」



如此说来,白鹭戴上这样的面具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万三郎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吧?」



「啊。」



「那么说,可以不戴面具表演吧?」



「应该是那样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脸还不够苍老,或许并没有多深的思量,只是抱著『试试看』的念头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重新对能乐面具的玄妙不胜感叹。我对姑父谈了我的感受,姑父满意地点头说道:



「面具由名角来用就会血脉相通。表演者不同,面具的表情也会完全不一样。那真是令人惊奇──不过啊,就是离开舞台表演,光看面具本身,也是充分经受得起鉴赏的呢。能乐面具到底是日本独特的精湛美术品吶。」



据姑父说,由文部省牵头,已经对能乐各流派所藏面具做有系统的调查。



「好像上野的美术馆里也举办过面具展览吧。」我说道。



我没有去看,不过我记得好像有过一个叫作《日本古代面具》的展览。当时真应该去看看的。我正感到后悔的时候,姑父说道:



「单就能乐面具而言,下个月,在银座的画廊里也要办一个展览会呢。」



「是吗?」



「啊,规模不大,但比较别致,会有精晶展出。」



从姑父那些喜欢能乐的同道那里,经常会传来资讯吧。



在我也熟悉的鸠居堂以及资生堂甜品屋里,也有这种举办活动的地方。在银座各处,连日举行著浮世绘、西洋画等各种各样的展览。



「有兴趣的话,一起去看看吗?」



姑父向我发出了令我喜出望外的邀请。



「好啊,非常乐意。」



松子姑姑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太好了。那我就期盼著一起去了哦。」



第八章



我决定向姑父借来《谣曲全集》读一读,同时也是为看展览做一点预习。



就这样,我又是读古典,又是读芥川。可是,我们家的文学士先生却热衷于不知什么可疑的书。



那是下一周星期六的事情。雅吉哥哥一早就躺在长椅上,双手举著一本书在专心致志地读著,朝著上面的封面上画著一些不可思议的图案。



举书的手看上去显得很累的样子。



我原先还以为是一本原版外文书,但不是。



「……《黑死馆杀人事件》【校注:《黑死馆杀人事件》乃小栗虫太郎于1934年4月在《新青年》杂志连载的解谜推理长篇小说,翌年(1935年)五月由新潮社出版,这本书奠定了作者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亦是日本四大推理奇书之一】?」



「啊。」哥哥从翻开的书本下回答道。



「侦探小说吧。」我说道。



「这书可不是能够这么简单地归类的。等等,现在我给你读一读这个地方。」



哥哥说著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开始高声朗读。



──二世纪时阿里欧斯神学派杰出的修道士菲利莱欧斯,曾经就谈话的方法做过这样的论述:灵气(呼吸之意)既然与呼气一起脱出体外,那就攻其虚处。又说:比喻要选没有关联的。



实在是至理名言啊。所以,我把内行星轨道半径与如同百万分之一毫米般的杀人事件联系起来,说到底也是为了不被轻易地注意到其共同要素。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读了爱丁顿(ArthurStanley Eddington)的《空间、时间和引力》的日子,我觉得里面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的概念。还有,甚至连像比奈(Alfred Binet)那样中期的生理性心理学家也……



哥哥放下书说:「怎么样?」



我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说:



「──莫名其妙。」



「看来对你来说,还太难了点。」



不管对谁来说都难于理解吧。



「要是像唱谣曲一样唱出来的话,肯定大家都会打瞌睡的。」



雅吉哥哥听我这么说,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做出用手击鼓的样子,同时在嘴里咂了一下舌头说:



「不过,你的玩笑倒也意外地撞在一个好问题上。语言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谣曲《下海道》里面的句子也是这样,可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罗列简单地认定为毫无用处的游戏。硬是认为那是没用的游戏的人,也太性急了点──不能用普通砖头建造的建筑,确实是有的。」



据哥哥说,这部小说在《新青年》上连载时开始就在一部分读者中受到了好评。今年,新潮社出版了盒装的豪华本。



哥哥继续说道:



「对了。世上的偶然可真有趣。这本书的开头就有让人吓一跳的文字游戏。侦探们来到沦为犯罪现场的黑死馆时,发现代表富贵和信仰的旗被对换了位置,变成了先是弥撒旗,然后是英亩旗的顺序。」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道。



「按这样的排列顺序,弥撒就是Mass(麦瑟),英亩就是acre(阿克),连起来就是Massacre(麦瑟阿克),就这样,祝福旗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大屠杀』的英语单词。」



「哎哟……」



我不由得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神的启示,无论多么傲慢,人是无力改变的。与人类一起诞生的语言,预示著很多人的死亡。我在这个单词上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希腊悲剧的黑色命运的暗示。



「可是啊,翻开今天的报纸一看,我发现书和现实有一点点重合之处呢。」



哥哥说著指了指眼前的《东京朝日》【一份日本报纸】。



「报纸怎么啦?」我问。



「正在看『麦瑟阿克』的书时,碰巧报上说『麦克亚瑟』来了。」



这怎么回事啊?我一边想一边眼睛朝还没有看过的新闻报导看去。



报导说,美国前总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亚瑟上将在前往菲律宾赴任途中,顺路到访了横滨。



上面还登了照片。嘴巴紧闭,看上去就是一个有著坚强意志的人。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还是独身,带著母亲一起来的。当记者谈到乃木将军出任台湾总督时母亲奉公随行客死他乡的时候,上将深受感动地说:「我的母亲也一定怀著和乃木将军的母亲同样的心情,作为儿子我不胜感谢。」



虽然上将在美国应该是一位杰出人物,但是,我们今后在日本的报纸上大概不会再看到配著上将照片的报导了吧。



如果上将知道我们把「麦克亚瑟」的名字和表示许多人死亡的「麦瑟阿克」联系起来的话,他也许会不高兴。可是,在《黑死馆杀人事件》这本书出版之年,在哥哥阅读此书之时,「道格拉斯‧麦克亚瑟将军」顺路到访日本这件事,在我看来,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偶然。



上帝之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人是无法预知的。



第九章



秋季休假的一个下午,我和姑父他们一起去银座看能乐面具的展览。



浅蓝色的晴空,流动的白云也映衬得分外洁白。广告气球下挂著宣传条幅。从这边看去,因为正好是反面,所以一下子还认不出上面的字。



简单的片假名,反而由于字形相近而不容易辨认。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好像走在银座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样,大家的脸上露著喜悦的神情。



画廊在法式面包房哥伦班往里走一点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先在哥伦班享用了茶和甜品。



在嘴巴享受了法国的美味之后,接下来就要用眼睛来欣赏日本的艺术了。



漫步来到展览会场。地方确实不大,不过这样倒是似乎能够让人聚精会神地看。规模一大,让人看得累了的话,注意力也就变得散漫了。



参观者要在入口处签名。姑父上前执笔。我在后面等著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人的身影。



明媚的秋天下,人行道上走来一个女孩,一身姑娘家穿的淡粉色樱花地儿和服。和服的下襬上绣著鲜艳的贝桶和绦子,随处镶织的金线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啊……」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是在学校里和我同班的小松千枝子小姐。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不过,她平时并不显摆自己,文文静静的,话语不多。学习成绩和体育运动也无特别之处。尽管如此却引人注目,那当然是──因为长得漂亮。



拿已经毕业的学姐来说,桐原侯爵家的长女丽子小姐宛如开在野草中的玫瑰。如果说丽子小姐是那种五宫棱角分明的西洋式的美,那么千枝子小姐就是像种在日本庭园里的花。



白净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眼睛细长而清秀。只有鼻子高于一般日本女性的标准。但这一点可以说,在现在是时髦的。



正当我为这次意外的相逢惊讶时,对方已经先向我打招呼了:



「你好!」



我慌忙还礼。走在千枝子小姐前面、穿一身象徵长寿的古松图案和服的夫人看起来像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也向我颔首致意。于是,姑父和姑姑也加入到了互致问候的行列。



「英子一直承蒙关照了。」



「哪儿的话,是我们承蒙关照呢。」



那位夫人果然就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小松子爵家的太太。另外还跟著一名随从。



象徵长寿的古松也经常被大大地画在能乐舞台上的,和今天这样的场合非常相称。这母女俩身穿和服的样子真是好看,让穿著洋装来的我感到有些相形见绌。



千枝子小姐为何而来的原因,一看展览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说到能乐面具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种小巧玲珑的年轻女子的面具。



──小面(小松家藏)



展品说明上写著所有者的名字。



那面具浮现出一种可谓东方的蒙娜丽莎般的神秘表情。大概是千枝子小姐家里祖传之物吧。自己家里的面具在银座展示著怎样的表情呢?



千枝子小姐就是为此而来的。



家里有可以拿到展览会上展出的宝物,真是让人羡慕。只要愿意,一年四季天天都可以看。



「小面」和千枝子小姐有著某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光看嘴角,或者光看眼睛,让人感到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吸引进去。我从整体上看过之后,又去看下一个展品。



看了几个展品,拐过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怪脸。展品说明上写的名字是「大恶尉」。双眉间深深的皱纹,出奇的大鼻子,似乎是突然张大的嘴巴,让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小孩子看了,夜里肯定会被噩梦魇住。



能乐面具表现的是人们的内心世界。也许正是因为它把我们心中存在的感情突然放大后摆到了我们面前,所以才让我们恐惧吧──正当我这么思量著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像是推倒了什么重物一样的巨大声响。



我正面对著这个怪异的面具,就像恐怖的画面上突然加入了音响效果一样,吓得我差一点跳了起来。



「千枝子!」



随后而来的这声呼叫,又让我大吃一惊。循声看去,美人儿栽倒在地板上。



第十章



千枝子小姐当然没有长得像男人那样结实。



──她摔倒时怎么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



我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华丽的和服下襬纹丝未乱,让人感觉不是在现实中似的,不像是躺著一个人,而是像躺著一个体形较大的洋娃娃。从那像一根木棍一样躺著的姿势来看,不是瘫倒下来的,而是像推倒一个高挑的花瓶一样,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的。



虽然人长得瘦,可是一个人这么倒下来的话,受到的撞击和把人摔打在地上差不多吧。



「要是撞著了头就严重了。还是不要马上挪动为好。」



姑父冷静地说道。围在周围的人也都点头赞同。



幸好千枝子小姐在大约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里,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姑父识趣地转身走开了。大概是觉得年轻姑娘还是交给女人们为好吧。



千枝子小姐望著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角边微微露出似乎有些羞涩的笑容说道:



「我没事。真是不好意思。」



松子姑姑说:



「要喝点水吗?」



只要跟接待处的人说一声,就会给端上来的。可是,千枝子小姐本人却口齿清晰的回答道:



「不用……」



说完慢慢地坐起身来。



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一边鞠躬一边说:



「也许是和服的腰带太紧了。让大家担心了。」



顺著妈妈的话,千枝子小姐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扎腰带的部位,然后由随从的人扶著,在供休息用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虽然没有靠背,却是靠墙放著的,所以只要愿意还是可以把身体靠在墙上休息的。



长椅上原先还坐著其他一对客人,看到这么一位年轻姑娘坐下来,也没有盯著看,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了。



「我没事了。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大家请……」



既然这样,待在这儿反而给人家添麻烦。我们朝还没看完的面具走去。粗略地看了一圈回来,千枝子小姐手里捏著一块手绢,还在休息。



「那么……」



这种场合,后半句「我们先告辞了」往往就不说出来了。



千枝子小姐稍稍探出身子,悄声说道:



「……花村小姐。」



「什么?」



我合著千枝子小姐压低的声音,把耳朵凑近她的脸。于是,千枝子小姐说道:



「……今天的事情,请不要对别人说。」



昏倒的事,作为一个少女,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请求,我当即点头答应。



「在西洋的小说、电影里,妙龄少女经常会昏过去。」



当我们坐在计程车里时,姑父开口说道。



「这种比较,太不慎重了。」姑姑责怪道。



「哎呀──那种时候,总是正好有一个帅哥把她扶住的。」



「越说越轻率!」



姑父做出「真是吃不消」的表情,用手摸著下巴说:



「能乐里也有这种造型动作,称为『佛倒』。」



「是向后倒吗?」



「是啊,咕咚一声,直挺挺的。可是,舞台上的表演暂且不说,在实际生活中──怎么说呢,真会那样像晴天霹雳似的突然倒下吗?」



「女人的身心是很纤细的。不像男人那么粗糙──是吧,英子?」



姑姑寻求著我的同意。作为一个在尽是女生的学校上学的人,我很想回答说:「不,其实女生也有粗糙之处。」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说:



「啊……」



「哎唷,给数落上了──不过,幸好倒下来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姑父说。



「还真是呢──要是把头撞在了椅子呀、花盆上什么的话,那就糟了。」姑姑说。



「大概失去知觉后反而消解了不必要的力气吧。那倒是好事。就像喝醉酒的人摔倒时反而不太会受伤一样。」姑父说。



姑父他们还在继续聊著。可是,我的脑子里却萦绕著一个疑问。



──千枝子小姐倒下的原因是什么?



当然,起初我也以为只是身体状况不好引起的。在学校里,有的人站著说话时间一长也会倒下。看上去体质羸弱的千枝子小姐昏过去也不足为怪。然而,当她从地板上坐起身来时的样子却有些奇怪。



千枝子小姐很快地瞟了一眼从位置上来看应该是摔倒前正看著的能乐面具,然后像把离火太近的手腾开似的,迅速移开了视线。坐到椅子上以后,视线似乎仍在刻意回避著那个面具。要是那个面具是「大恶尉」的话还能理解,因为看著就令人厌恶。



可是,那儿展示的却是──说明上写著名叫「今若」的年轻男子的面具。虽然略带悲伤的神情,但看上去并不让人不舒服,倒是可以称得上有贵公子的容貌。



看面具看得昏倒了──这也太脆弱了吧。又不是小孩子。而且还是这样的面具,真是没由头。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因为这些情况都隐藏在「大庭广众下昏倒的年轻姑娘的不安情绪」背后了。



刚开始我也没有多想,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千枝子小姐凑近我说的话却不可思议地在我耳旁回响:



──请不要对别人说。



我有一种感觉,这句话里面,不但指昏倒的事,而且还包含著那个「今若」面具的事。



当然,至于因为这样,所以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倒没有想过。



第十一章



秋学期总是那么匆匆而去,而今年更是特别。



首先是举行了建校五十周年庆典,纪念展览会还得到了皇太后亲临御览的殊荣。然后是在日本青年馆举行了纪念音乐会,紧接著又是体操表演会──重大活动接连不断。



简直像快速转动的走马灯一样目不暇接。我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催促著似的。这可能是因为一直觉得还很遥远的最后一学年已经来临的缘故吧。



而当听到要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我不由得认识到,不管愿意不愿意,从小一成不变地度过的日子,已经来到了一个转捩点。



第十二章



出发的那天,不巧的是,前一天夜里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贝琪小姐开车送我。我来到外面准备坐车,雨蒙蒙的天空还是昏沉沉的,户外的寒意让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妈妈也一起送我到东京站。



广播里传出通知列车出发和到达的带著



鼻音的高亢声音:「东京、东京。」还有电铃的声音。这些声音早就唤起了我人在旅途的感觉。



点名之后,我们乘上了列车。我从车窗和送行的人们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日常生活,成为了银幕上的一个登场人物。



列车于九点准时从东京站出发了。



过了三岛,天空稍稍变得明亮了一些。不用说,大家都欢呼了起来,因为大家都期盼著能够看到富士灵峰的雄姿。然而遗憾的是,那美丽的雄姿却仍在重叠的云层后面。



湿润的橘山和茶园,稻草屋顶的农家,收割完稻子后的田野……看著接连不断地展现在眼前的一道道风景,不知不觉天空已经放晴,晚秋清澄的阳光开始洒满车窗。



在名古屋换乘关西线,五点五十分抵达二见。早上还在东京,只需坐著,傍晚时分人就已经在伊势了。《东海道徒步旅行记》【校注:江户时代作家十返舍一九(1765─1831)的代表作】中的弥次和喜多听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晚上的二见镇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的浪潮涌动的声音,在告诉人们那边就是大海。我们分乘几辆车,来到了今夜住宿的旅舍。



熄灯后,我们在黑暗中仍然兴高采烈地瞎聊,枕边伴著二见湾不息的涛声。我不由得想起──在麴町的家中,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贝琪小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劈──起床的哨声吹响了。不知什么时候睡著的我,从浅浅的睡梦里惊醒过来。



跳起来做好准备,吃过早餐,大家一起在淡淡的朝雾中向海边走去。



路的左手边就是广阔的大海。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怀抱旭日的群山熠熠生辉。我们沿围著栏杆的游览人行道放轻了脚步走著,不一会儿,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啊……」



大家不由得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闪烁著金光银光的波涛间,朝阳又给它添上了红色。交相辉映的波光,每一秒钟都在发生著变化。



「彩色电影也比不上这一现实景象吧。」



和我并排走著的道子小姐说。这个桐原侯爵家的小女儿,是我现在最要好的朋友。



「那当然,连脚后跟也赶不上呢。」我附和道。



不但色彩和涛声如此,眼前的现实世界里还有电影所没有的开阔感和海潮的馨香。更主要的是,眼前的景象不是用大头针钉在胶片上的标本一样的景色,而是鲜活生动的。说句惹人笑话的话,我有一种景色也在看我的连带之感。



当我们正好转过通往夫妇岩的大拐角的时候,太阳完全脱离了远处的群山。势不可挡的圆盘像上楼梯一样迅速爬升。当然,旅舍的人就是凑著这样的时刻把我们送出来的,可是恰好此时此地的巧妙安排却不由得令人啧啧赞叹。



随著旭日东升,从旅舍出来时还有点像剪影画似的周围的景物,也一下子披上了色彩。在侧面照来的阳光下,人们的脸庞也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清晨寒意袭人的空气,也似乎增添了几分柔和。



说起二见湾马上就让人联想起来的夫妇岩,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



从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大的男人岩的顶部,有一条粗大的稻草绳通往女人岩。以前在照片上看到时,我还以为就像立在院子里的大一点的风景石那么大。看到实际的景物,才知道是个可笑的误解。不实际接触一下就不会明白的事,还真是不少。



这儿的日出,正是二见湾的名胜。有很多人来看。我们因为要马上坐巴士前往伊势神宫参拜,所以全副武装地穿著冬天的外套。但是那些随处可见的住宿客人中,很多人都像是看了日出再回去吃早饭的样子。



有好几个身上裹著旅舍的和式棉袍。还有的客人像是一大早就泡了澡出来的,把毛巾搭在肩上。这些人的眼睛时不时地向我们瞟来,好像我们成了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似的。



眼前美丽的景色,正是拍照的好地方,我把手伸向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这是修学旅行中第一个拍照的好时机。我本想拍摄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大海的,可是雅吉哥哥却一直告诫我说:



「你拍逆光还不行,所以你可要背对著太阳拍啊。」



我给道子小姐和身旁的两三个同学拍了照,也请她们帮我拍了。到处都在响起咔嚓咔嚓按下快门的声音。



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面向夫妇岩站著的千枝子小姐端正的侧脸。但是,她的脖子上、肩膀上却都没有挂著照相机的吊带。



──难道是忘记带了吗?



那样的话,一个人像局外人似的,怪寂寞的吧。



──我给她拍一张吧。



我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在她脸上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拒绝的神色,于是就没有过去。



第十三章



我们从伊势一路经过大阪、神户来到明石。途中重要之处,都由当地高等女校的老师们来给我们做导游,介绍得非常认真、仔细。



第三天抵达京都。次日前往平城古都奈良。



我们游玩了兴福寺、春日大社后,在若草山的山脚下休息。这时,突然响起了震耳的铃铛声。



「号外,号外!」



听到这样的叫喊声,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感到有些紧张,没想到却是第二皇子诞生的喜讯。我们在欢呼万岁表示庆贺之后,便动身前往东大寺。



我们在公众集会大厅吃过午饭后,来到了大草坪上。十一月底的草坪已经看不到绿色,而是像铺上了一张黄枯草的地毯。明媚的阳光下,有三只仙鹤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们似的,摆出一副鸟王的姿态,在悠然自得地散步。



这里等会儿有我们期待已久的喂鹿活动。我们各自买来专门用来喂鹿的薄脆饼,兴奋地等待著。



护鹿人出现了。像女孩节偶人中的男仆一样穿一身白色的和服,手里拿著个喇叭。怀古的传统服饰和西洋喇叭的组合看上去煞是奇妙。



「就是用那支喇叭唤鹿的。」



正当我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著的时候,那支小型铜管乐器对著蓝蓝的天空高亢地吹响了。



于是,鹿群马上像赛跑似的接连不断地奔来。四周响起一片奔跑的蹄声。那阵势,就像全奈良的鹿都要聚集到这个院子里来一样。



这样一来,悠然自得的仙鹤也只好躲到角落里去了。原本静悄悄的草坪上,转眼间就被约摸有三百多头的鹿群占领了。



鹿儿们对著撒在地上的马铃薯伸长了脖子,一心一意地张动著嘴巴。



有大鹿,也有小鹿。棕色的身体上,只有圆乎乎的屁股是白色的。背著身子低头吃食时,那屁股稍稍往上一撅的样子真是可爱。



吃完马铃薯,鹿儿们抬眼朝我们看看,似乎在说:接下来该吃你们的了。然后就踩著碎步,径直向我们小跑而来。



鹿儿们早就知道我们手里有它们爱吃的薄脆饼。



「哇──跟过来了──」



四处响起夹杂著欢笑的尖叫声。我也被一头鹿儿拿脸顶著,似乎在催促,赶紧给它吃的。



「好,好,给你!」



因为鹿角已经锯掉,所以即使是雄鹿也不会伤人。不过,还是让人有些害怕。



最后一个还留著薄脆饼的是有川伯爵家的八重子小姐。脸蛋长得有点儿像松鼠。不久以前我还和她交往甚密,也应邀去她家参加过几次派对,还帮过她做英语家庭作业。



自从我和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交谈之后,不知不觉地和八重子小姐就有些疏远了。



八重子小姐有些喜欢让人乾著急的地方,今天又在让鹿乾著急了。



她把薄脆饼藏在口袋里,像是在故意扭著腰肢走路。可是,对手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这家伙很可疑啊。



──是啊,很可疑。



鹿儿们似乎在这样交换著意见似的,渐渐地把八重子小姐围了起来。



「哎呀,有川小姐,形势不妙啊。」



「你可怎么办啊?」



听到大家担心的声音,八重子小姐起初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那样子似乎在说:「哼,不就是几头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鹿儿们好像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似的,把嘴巴伸向了八重子小姐的口袋。动物可不对伯爵家的小姐客气。渐渐地形势显得有些险恶起来。



──别装蒜了,快拿出来,臭小子!



虽然有川小姐不是臭小子,不过代替鹿儿们表达一下它们的心情的话,大概就该这么说吧。



八重子小姐虽然还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也已经被逼得毫无办法了。当被鹿儿咚的一下顶在屁股上时,八重子小姐发出哇的一声尖叫,从口袋里掏出薄脆饼,像立春前夕撤豆驱鬼似的,慌忙把有些挤碎了的薄脆饼撒了出去。



第十四章



我们从宇治回到京都,晚上到新京极逛街购物。天空中飘起零星小雨,我们都毫不在乎。



第二天,我们来到清水寺正殿前面的舞台上观赏美景,还参观了京都故宫。从紫宸殿到多次召开过历史上重大会议的小御所、天皇和皇太子读书治学的御学问所,最后来到了清凉殿。拉门上画著胡枝子花的萩户之室以及妃嫔晚上恭候天皇召唤的藤壶舍原来就在这儿,还看了清少纳言【校注:清少纳言(约966─约1025):是平安时代著名的歌人、作家,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代表作《枕草子》】皱著眉头说「看著让人害怕」的荒海图隔扇。这是一幅奇异的水墨画,一侧是一个长脚奇人背著一个长手异人,一侧是一个长手异人把手伸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要捕鱼。当我想到《枕草子》的作者也曾站在这幅隔扇前时,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们在华族会馆吃过午饭后,便动身前往以金阁闻名的鹿苑寺【校注:鹿苑寺,又名金阁寺,是一座最早完成于1397年(应永四年)的日本古剎,位于京都府京都市北区,是一座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其名称源自于日本室町时代著名的足利氏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之法名,又因为寺内核心建筑舍利殿的外墙全是以金箔装饰,所以又被昵称为「金阁寺」】。



楼阁在宽阔的池面上投下寂寥的倒影。据说在从前,正如金阁这一名称所示,的确是贴满金箔的。给箱盒、佛像贴金姑且不论,给整幢建筑贴金的想法著实令人吃惊。足利义满【校注:足利义满(1358年9月25日─1408年5月31日):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1368年继位。1378年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称室町幕府,同时他也被看作是室町时代的开创者】大概是一个极其任性的人吧。



在历经数百年之后的今天,只有残剩的一点点金箔,在晚秋的阳光里,勾起人们对往昔的追忆。



现代的我们已无法看到昔日金碧辉煌的雄姿。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更纯粹地感受其身姿的绚烂和时光的流逝。



第六天,我们从山阴线前往这次旅行中最远的天桥立【校注:天桥立是簇拥著约7000棵松树的长3‧2公里、宽40─100公尺的长条型沙洲。在日本京都府西北部日本海宫津湾内,呈南北走向,其西面是阿苏海(内海),东面则是宫津湾(属日本海)】。值得庆幸的是,天气很好。



去的时候我们分乘几艘摩托快艇前往,一路上从船上观赏景色,然后坐缆车来到伞松公园。伞松公园有「XX观景」的习俗,因为太不雅观,所以我们举起手臂,用「袖下观景」来替代。



天桥立是天下无双的风景胜地。我举起照相机,准备拍些照片以作旅行见闻的谈资。就在这时,我的视线和前面不远处显得有些无聊的千枝子小姐的视线对上了。



和二见湾的时候一样,这一路上就没见过千枝子小姐叫哪位同学给她拍过照。当然,全体同学一起拍的集体照,那是不乐意也得一起照的。



除此之外,她就没照过相。



说起来小松家和有川伯爵家还沾著亲,有时候在学校里千枝子小姐和八重子小姐也在一起。



八重子小姐从旅行的一开始就非常熟练地摆弄著照相机──这种时候,美丽的千枝子小姐理应成为被拍的对象啊……我心里这么想著,便手持相机,拿眼神询问千枝子小姐道:



「──照一张?」



但是千枝子小姐也用眼神答道:



「──不。」



回来的时候我们列队从天桥立走过。真是名不虚传的海上浮桥。风平浪静。在海面上绵延三四公里的松林,被安详的浪涛轻轻地拍打著拥抱在怀里。笔直望去,宛如没有尽头的山路一样,然而你却能在咫尺间感受到海潮的味道。



脚下是铺得像一床薄薄的棉被一样的松针,转眼朝海滩望去,则是绵延的白沙。



途中我们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我们来到与大海连成一片的沙滩上。被海浪冲上来的海草,像数不清的布条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滩上。大家捡起了贝壳,于是我也弯下腰来。



一开始捡,就想要捡形状更好、更漂亮的贝壳。正当我来到离海浪最近的地方,像个小女孩一样专心致志地寻找的时候,有一个人靠近我叫了一声:



「花村小姐……」



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千枝子小姐。在她那微弱的声音所能波及的附近,看不到其他人。这时,正好夕阳映红了宫津湾的海面。



千枝子小姐继续悄声说道:



「……回到东京后,你能听我说一说吗?」



第十五章



我们结束了一个星期的修学旅行,乘坐超级特快燕子号平安抵达东京站时,已是次月十二月一日晚上九点。



回到家,把黄杨木梳等礼物取出来后,已经非常疲倦。时间也很晚了。一切都先放一边,赶紧洗了个澡就上了床。



到底是睡惯的被窝容易入睡,我马上就酣然入梦了。



一回到日常生活之后,我就挂念起千枝子小姐的事。说到日本式的美人,眼前浮现出的不是那种西洋式的昂首挺胸的活泼样儿,而是一张微微低垂、略带愁容的脸。



千枝子小姐正是这样的日本式美人。这样的人一本正经地对你讲「有话要说」,那肯定是不可掉以轻心的某种严重事态吧。另一方面,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会是什么事情呢?



而且,千枝子小姐不在她自己家里说,而是说,到我家里说起话来方便。大概是因为我家里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缘故吧。事情变得更加神秘兮兮的了。



放学回家时,我们俩不动声色地一起到了我家里。



我把千枝子小姐带到我的房间,让人端上来红茶后就只有我们俩了。因为千枝子小姐穿著校服,所以我也没换衣服,和她面对面坐下。



千枝子小姐开口说道:



「谢谢你那天邀请我拍照,真是非常抱歉。」



我摇摇头。像千枝子小姐这样长得如此端正的人,给她拍照的人肯定很多,也许对别人给她照相感到厌烦和不悦吧。



可是,千枝子小姐的话题却朝著意外的方向展开了:



「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在银座碰见过吗?」



「是啊。」



千枝子小姐说的是我们在能乐面具展上的邂逅。



「其实和那时的事情有关。」千枝子小姐说。



「……嗯?」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修学旅行的时候,大家都带著照相机吧?」



在我们学校,几乎所有的人都带去了。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