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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去路」-a forked road-(1 / 2)



1. 跳舞的妖精



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在奇怪的带路人引导下,走在陌生的夜路上。



如果透过扭曲的玻璃看这个世界,偶尔会看到没有实体的七彩虹色隐约浮现出来;摇曳火焰一般的红、晴朗天空一般的蓝、沾染朝露的嫩草一般的绿,还有拧挤果实一般的紫。这些没有边界的无数色彩,缓缓地一边交互混合,一边在空中漫游。那不过是没有原形的幻象,碰触不到更遑论把它留下,只能用双眼看著。



而在娜芙德眼前飘浮的它──孕育出无数色彩的光之碎片──乍看之下就是这样的东西。当然,光是浮现于夜色中,就知道那并不是一般的自然现象。



「喂。」



也许是在回应她的呼喊,只见那东西一边撒著光粉,一边大幅度地摇曳著。



仔细一看,它是拥有手脚的。



再看得仔细点,便发现它具有无徵种孩子般的轮廓。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感觉是在笑,甚至似乎能听到「呀哈哈哈哈」的笑声。



「你是什么啊?」



她不抱期待地这么问道。而它果然只是又大幅度地摇曳起来,没有给予一个她能理解的答覆。



「你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现在算是伤患,可不想走太远啊。」



「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啊?」



一问再问,一问再问。



光芒一再摇曳,一再摇曳,笑著,跳舞著。



娜芙德放弃沟通,她沉默地跟在飘浮的光芒后面,用小孩子行走的速度,在昏暗的小道上迈步前进。



她并没有感到不安或恐惧。在来往于地表和悬浮大陆群的生活中,她早就很习惯遇到超出理解的状况了……不过,这或许不太一样。因为她看著这个奇怪的光芒,不知为何会心生一股类似亲切或怀念的感觉。



「……真是的。」



娜芙德露出苦笑,往上拢了拢头发。



现在这世道本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她眼前却又出现更加麻烦的现象。那家伙要带她去的地方,一定还会有超级麻烦的家伙在等著自己。她抱著这种近乎肯定的猜测。



穿过好几个相似的小巷。



弯过好几个相似的转角。



感觉很不可思议,好像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转了好多圈,又好像走到了非常远的地方。



最后果真走到了一处有著小小广场和已经打烊的咖啡厅的地方。一名女子坐在露天雅座的椅子上翻阅著似乎很厚的书籍。



她身材苗条,是无徵种,一头亮蓝色的头发垂落至背脊。虽然那张侧脸看起来有些不愉快,但娜芙德很清楚那家伙天生就是这样的表情。



「……真是的。嗨!」



看来事情是真的变得很麻烦了……娜芙德带著认命般的觉悟低叹著。而女子摘下眼镜,动作优雅地抬起头。



「好久不见,娜芙德,你还留著长发啊。」



那令人怀念的嗓音喊出了她的名字。



一路引导娜芙德到这里的光芒窃笑著转了一圈,然后融解消失。



「哦,是啊。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娜芙德搔著头,直勾勾地注视著那名女子的眼瞳。



「好久不见了,菈恩托露可。有变得比较会算帐了吗?」



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年龄满十九,跟艾瑟雅和娜芙德一样,是黄金妖精里最年长的三人。



约莫四年前,她以妖精的身分被派往奥尔兰多商会工作,离开了妖精仓库。



由于彼此都变得很忙碌,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而且见面时也不会谈到工作的事情。所以,娜芙德不清楚这个好友现在具体的工作地点和内容,只听说她偶尔会回妖精仓库。



「……哦。」



菈恩托露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我被派到奥尔兰多商会工作只是表面上的说法。虽然算不上谎言,但也不是正确的事实。」



「啊?」



突然从她口中听到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不是啊,我记得你的工作是计算小麦袋之类的吧。」



「所以那就是表面上的说法。再说,我们黄金妖精必须一直待在尉官以上军人的监视之下。奥尔兰多商会可没有这样的人喔。」



「呃,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也可以随便抓个商会职员,任命为空有头衔的军人吧?就像之前那个二等咒器技官一样啊。」



「没有理由为了在商会安插妖精职员,而做到这种地步。我和被派到军队里的你不同,不需要担任护卫去对付〈兽〉喔。」



有道理。娜芙德只能「唔」地陷入沉默。



「总之,我被派到商会工作是文件上的名义,只是方便行事而已。这四年来,我几乎都在不太能公开说出口的地方来回奔波。」



娜芙德叹了口气,微微抬起视线。



「──跟这些家伙有关吗?」



菈恩托露可的身边有几个光点在闪烁,看起来和引导娜芙德来这里的光芒相同……但一个一个细看的话,便发现它们比较小。



「对,你认为这些是什么?」



「谁知道,是新型的灯笼吗?」



「不是。那么,依你的感觉,它们是什么呢?」



娜芙德觉得这是个不怀好意的问题。



「感觉很像我们催发魔力的光芒。没有生命的东西假装成有生命的东西而使用的力量。所以说,这些是所谓的死灵吗?」



「你答对了一半。」菈恩托露可淡淡地说:「这些是……不,这就是妖精。」



「啊?」



眼角一斜,朱发妖精凝视著在眼前飘浮的光点。



「在不知自己是谁之前就死掉的孩子,灵魂亦迷失其身分。它们总有一天会融解殆尽,消失于这个世界,而在赋予它们暂时的形体后,就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呃……慢著,先等一下,你在说什么?这听起来简直就是……」



「没错,就是我们的姊妹。」



光点呀哈哈地笑著。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感觉很快乐的样子。



娜芙德眯起眼,发现光点的数量在不知不觉间似乎变多了。四个,不对是五个,不,是四个没错。才刚这么一想,这次又变成六个。每数一次,数量都不同。光点不断分裂又融合,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如同洒在玻璃桌上的水滴,尽管有大小的区别,但数量并没有意义。



──她开始感到作呕。



「妖精本来就是如此。灵魂这种东西非常小、薄弱且无力。具备自我、创造肉体这种超出常识的事情,原本是不可能办到的。」



作为没有自我,没有肉体,只是幻象本身的虚渺存在,光点跳起了舞。



「我赋予这种灵魂短暂的姿态与形体,也就是被称为死灵术【Necromancy】的一种咒术。不过,像这样构成妖精的术法,一般来说应该已经失传了。」



「菈恩,你……」



娜芙德呻吟著问道。



「这四年之间,你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菈恩托露可没有回答,而是露出一派轻松的笑容。



「娜芙德,我之所以会让你独自过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教我这个术法的师父已经死去的事情。他的存在对这个悬浮大陆群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已经不在的事实,将会引起巨大的混乱。因此他的死一直并未公诸于世──」



娜芙德明白了。她猜得没错,在这个麻烦的世道,被麻烦的现象引导至这里的自己,毫无疑问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家伙还有麻烦事。



「大贤者史旺‧坎德尔,悬浮大陆群的创造者兼守护者,让古代知识与秘术传承至现在的活传奇。他既是我的直属上司,也是教我这戏法的师父。」她顿了一拍后,再道:「他已经不在了。」



啊?



菈恩托露可不管僵住的娜芙德,径自摇了摇头说:



「不对,不只是大贤者而已。和他一起持续使用力量的地神也在三年前全数消失无踪了。过去创造出这个悬浮大陆群,并且让悬浮大陆群作为悬浮大陆群运作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所以──」



她重新露出锋利的视线,继续说道:



「顶多只剩两年。在那之前,悬浮大陆群就会失去现有的形态。」



2. 第五师团总团长室



从结论来看的话,应该可以说是进行得很顺利。



这指的是护翼军第五师团对展开〈沉滞的第十一兽〉的先制攻击。



说到底,〈沉滞的第十一兽〉为何如此可怕?追根究柢,将触碰到的东西尽数同化,以及吸收一切冲击并转为同化速度,这两点便足以说明。就算被炮弹击中,就算被爆炸冲击波震到,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仅如此,这只会让〈兽〉获得炮弹这样的养分以及爆炸冲击波这样的燃料,白白让它增大一圈罢了。



但换言之,也只有这样而已。〈沉滞的第十一兽〉不会自己到处移动,也不会伸出利爪或触手,更不会施展幻觉或意识污染。如果不是直接接触的话,它就不可能造成任何威胁。



也就是说,〈沉滞的第十一兽〉是可以近距离观察的。



只要别直接接触,甚至还能投掷试剂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至今以来,极少有人从事〈兽〉的相关研究。应该说,本来就几乎没有人近距离看过〈兽〉。正因为这里是〈兽〉基本上到达不了的地方,悬浮大陆群才能存活到现在。确实有研究者会跟随打捞者降落至地表,但也许该说不意外的是,几乎没人能够活著回来发表研究成果。



然而,现在不同了。



护翼军对于至今谜团重重的〈沉滞的第十一兽〉,有办法进行诸多尝试,以了解更多事情。



第五师团,总团长指令室。



自从进入战斗状态后,第五师团这里就没有昼夜的区分了。宛如白昼般照亮的桌子上放著纸质较厚的简略报告书,上面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并且如同字面意思地堆积如山。



「由于它就算遇到下雨也不会膨胀,已经知道它不会吸收水分这一点了。不过,油和酒也会排斥,至于泥水的话,主要只把沉淀物吞噬掉。看来液体都不会有事啊……」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搔了搔头。



「明天可以扔冰块吗?我想更深入地弄清楚哪些东西不会被〈第十一兽〉同化。」



「正有这个打算。」



第五师团总团长本人,被甲族【Armado】一等武官点了点头。



「炮击的效果怎么样?」



「虽然只能试试能在目前的距离下击中的长距离炮击,以及足以装上飞空艇的兵器。但大致上,或者也可以如同预料,即使改变质量、形状或推动力,会被它吞噬的东西还是会被它吞噬。不过,单纯的投石攻击是有效的,也确认到只要冲击能够穿过去,它其实比想像中还要脆弱。」



「……这个解决办法看似意外却很妥当嘛。」



岩石不会被同化。而且,只要没有接触到其他同化中的东西,造成的冲击就会直接贯穿过去。既然如此,当然可以将这种手段纳入考量。



「还不能说是解决办法。如果需要足以解放或击坠三十九号悬浮岛的攻击的话,光是挖掘投掷用的岩石,就会让我们整座悬浮岛都消失啊。」



「有效就很足够了。说得极端一点,只要用石头做出鞋子就能站在〈兽〉的上面,然后再用石斧把岛屿削掉就可以了。」



「这很需要毅力耶。」



「我不完全是在开玩笑哟。在覆于表面的〈兽〉上找到准确位置凿洞,就能让下方没有变成〈兽〉的岩石露出来。悬浮岛是在很久以前,被大贤者制定的『飘浮起来的岛屿』这个诅咒所束缚,才会存在于空中。我们只要潜入岩石内侧直接攻击,让岛支离破碎到不再具有岛屿的模样,就会自己坠落到地面了。」



「太扯了吧。」



「不,我是认真的哟。其实,十五号悬浮岛就是这样坠落的──」



话虽如此,不管是要凿洞让岩石露出来还是怎样,光是要破坏一座悬浮岛,这件事本身就扯到了极点。即使收集再多的火药和炮弹,成功率都无限接近于零。



十五号悬浮岛当时,护翼军在与庞大的〈第六兽〉战斗中选择放弃悬浮岛之际,有一名具备超出规格的力量的妖精兵也在场。那名妖精兵付出许多代价,完成了那个背离常识的伟业。



「──不过,要在这里做到相同的事情……有点不太可能就是了。」



黄金妖精可以催发魔力直至失控状态,然后放弃控制而引发大爆炸。这是她们的最后一张底牌,亦即妖精乡之门。他们过去相当频繁使用妖精乡之门这项武器来确实打倒强悍的〈第六兽〉,因其拥有悬浮大陆群最高级别的破坏半径与破坏密度,可谓不负秘密武器之名。



但尽管如此,要用妖精乡之门让悬浮岛坠落还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就算具有吞噬整个战场的爆发威力,也不可能将大地本身粉碎殆尽。从前那个暴冲到犯规地步的女孩子(在不开门的情况下!)所达成的极其相近的伟业,从各方面来看都超出了讨论范围。



──不能用这个方法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吧。



她将这句没必要说出口的话语吞回喉咙里。



靠现在手头上有的情资与战力,还不足以与那个不合理的对手匹敌。但是,战斗本身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胜利条件在于处理掉那个庞大黑水晶,或是找到相应的办法。他们正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朝这场战役的胜利迈进。



「另外还有个启人疑窦的事情,从这里到那家伙的距离比试算的结果还要近一点点。不过,若要说是测量或计算上的误差,也确实是只有这点程度的小差距而已。」



「也就是证实了菈恩那件事吧,这实在是一件很令人苦恼的事情啊。」



她搔了搔头。



「潘丽可蓉这两人有什么安排?」



「还在后方待命。虽然想让她们测试一下用魔力攻击看看,但出事的风险太大了。而且也要考虑到紧急关头的支援,所以还是等距离再缩近一点再说。」



她微微点头。



「有预计要让她们两人开门吗?」



「唔,既然身在军中,任谁都要赌上性命。我不打算唯独偏袒你们的性命,真的有需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借助就是了……」



他拿起一张报告书搧了搧脸,继续说:



「明明战况会有这个需要,却一直没有用到啊。话说回来,就规格来看,你们还真是非常难以运用啊。不仅彼此之间的威力和攻击半径的差异极大,也因为用完即弃,所以没办法进行事前测试。我说你们啊,其实是只能用来对付〈第六兽〉的特化兵器吧?」



「哎呀,你真是一针见血耶。」



她呀哈哈地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



「──我会相信你说的『毫不犹豫地借助』这句话的。」



态度陡然转变。



艾瑟雅用像是从胃底挤出一般,又像是削弱精神一般的低沉嗓音如此低吟道:



「没有时间了。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再让那头〈兽〉继续留在天上。」



「这是菈恩托露可提过的那件事吗?」



「是啊,只剩两年,恐怕还会更早,悬浮大陆群就会彻底失去悬浮大陆群的形貌。并且到时候,天上的〈兽〉就会轻轻松松地将一切吞噬殆尽……」



「没想过要放弃一切逃走吗?」



他用沉稳的嗓音这么问道。



这名一等武官很爱开玩笑,动不动就说一些打趣的话,也经常把正经的话题岔开。他几乎不会正色讲沉重的事情,然而……



「这可能就是费奥多尔的主张吧,即使你们所有人现在离开护翼军,也不会对大局造成影响。反正对抗不了的〈兽〉就是对抗不了。而且,如果事情真如之前所说,那不管谁做了什么,世界都还是会在近期内灭亡。也就是说,思考历史收尾方式的时刻到来了。」



他缓缓说出这番不符合他作风的恳切意见。



「逃走喔,应该不太可能吧。」



「护翼军已经没有能够回报你们牺牲的奖赏了。第一师团眼下正为了处决穆罕默达利博士而行动。这个问题可是比世界会如何演变还要紧急。拯救你妹妹们的那项技术,很快就会从这片天空消失。」



「……以前也有妖精这么想过。看透了护翼军,打算让妖精逃走。但是,我选择了否定这个做法的道路。不管受到怎样的对待,护翼军毕竟给予了我们容身之处,以及待在这里的理由。不光是背弃或逃走,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能离开了。」







在敲门的前一刻,手停了下来。



就这样偷偷听著从里面传出的对话声。



手缩了回来。



然后,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悄无声息地从总团长室前离开。



「不小心听到好多不得了的事情。」



她双臂环胸,一边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一边自言自语著。



「……唔唔嗯。看来,情况似乎变动得相当激烈啊。」



潘丽宝与可蓉这两名现在配置给这支军队的妖精兵,在目前为止的战斗中,始终都被安排在后方支援。潘丽宝对此感到心焦,才会来到总团长室,打算提议进行魔力攻击测试,但是……



「唉,在悠哉度日时,彻底被这个世界给拋下了吗?」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窗外。



三十八号悬浮岛今晚的天空万里无云,蕴含淡淡光芒的月亮浮现于空中。



「于是,世界迈向终结。是要眼睁睁地见证世界结束,还是在那之前奉献自己作为抵抗力量的基石呢……哈哈,真的是活在一个很奢侈的时代呢。」



一艘中型飞空艇慢悠悠地从空中横穿而过。探照灯的光线大肆照亮四周。正好直视著它的潘丽宝举起手掌挡在眼前,然后眯起双眼,嘴边勾起微微一笑。



「那么,费奥多尔。在这个忙乱的世界中,想当救星的你,此刻在哪里做什么呢?」



3. 藏身处



费奥多尔‧杰斯曼慢慢地恢复意识。



脑袋有如灌进了融化的蜡一般沉重。



「啊好痛──」



太阳穴里面像是被刨挖似的……一如既往地……疼痛。他蓦然转醒,同时间,梦中的记忆也逐渐远去。



他试图起身,但身体动不了。



他不解这是什么情况,于是睁开双眼。朦胧的视野一点一滴地恢复轮廓,他开始看得见陌生的白灰泥天花板,以及……



「你醒了?」



伴随著明快且拚命的嗓音,嫩草色的头发跳了起来。



「缇亚忒……?」



「不要胡来啊,笨蛋!」



他觉得开了眼界。真要说,她平常总是板著脸装大人,现在的表情却乱得一塌糊涂。



「要是……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会……一定会……」



「觉得大快人心之类的吗?」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讲那种话!」



湿毛巾被换掉了。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头痛不止。



「你说得没错。」他决定老实承认。「我不该对担心自己的人说这种话,抱歉。」



「唔……呃……」



缇亚忒,这个温柔的少女是费奥多尔的敌人。正因为是敌人,所以她非常挂怀费奥多尔。费奥多尔是抱著什么动机与目的而战,她全都明白,于是才会露出现在这种表情。



这么想来,像这样被责骂无礼行为的经验,几乎不存在于记忆中。他并不是生长在那样的家庭中,也没有那样的家人,而在从军后,他也一直都是个优等生。这名少女彷佛从正面用力冲撞般的态度,让他有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我没想到你会担心我到露出这种表情的地步。」



缇亚忒吸了一次鼻涕后说:



「我的表情很正常啊。」



她别开脸。可以从侧脸看到她的眼睛红得鲜明。



「你的听音听起来在哽咽耶。」



「这是正常的声音啊。」



有够嘴硬。他觉得再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怎么了?」



「勉强自己到处奔波,伤口裂开,被娜芙德学姊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昏迷了。明明一直靠精神撑著,但因为放松下来了,所以从那之后就睡了整整一天。」



窗外很明亮,看来整整一天并不是比喻之类的。



的确,整段过程听下来,光是没丢掉小命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撇除这点不谈,他还是觉得失去的时间很可惜。毕竟对现在的他来说,时间的流逝就是敌人。他想要尽快赢得战利品,这股焦急在他胸中燃烧著。



一码归一码。他抬头看缇亚忒。



「……为什么你会在我旁边?」



「我和娜芙德学姊走著走著,她突然脸色大变地飞走了,所以我追上去。追到之后,就看见娜芙德学姊和你,还有戴面具的孩子倒在地上。学姊叫我不要管她,我又不能放你逃走,就带著你和带面具的孩子一起移动。这里是你的藏身据点,是菈琪旭带我来的。然后,现在就是三个人轮流照顾你。」



她淡淡地说道。



「三人?」



「我、菈琪旭和那个戴面具的孩子……好像叫斯帕达吧。」



「……咦?大家都在吗?」



内心冒的冷汗顺著额头滑落下来。



「光是一听就觉得这组合很不得了,你们没有吵架……吧?」



「没有。我知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而且我也打算在你恢复健康之前暂时休兵。菈琪旭也同意这么做。」



缇亚忒看似不情愿地这么说道。他很庆幸她是个能够冷静判断的人。此外,他心中也涌起或许这种结果也不错的想法。



……菈琪旭和缇亚忒。这两人以前感情真的很好。就算友情已经破裂了,他也不希望她们两人互相争斗。



「是说,妖精兵可以这样擅自外出吗?监视的尉官呢?」



「的确是这样……哎呀,这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



「可是,嗯,葛力克先生说随我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应该……没关系吧……还是不行呢……」



那又是谁?



「你不抓我吗?」



「已经抓到了吧,只差还没带回去军队而已。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缇亚忒的嗓音微微颤抖著。



「……大概是前天吧,有几个在城中作乱的帝国潜伏兵被逮捕了。然后,他们被带进阴暗的地下室,接受『审讯』。」



她傻笑了一下。



「那个惨叫声,我短时间内应该忘不了吧。」



在大陆群宪章中,禁止以非人道的方式对待都市间战争中的俘虏。然而,各种族的伦理与生态本就不同,在「非人道的对待」这一点上无法达成一致的认知。就算罗列出再多条禁止事项,也难以控制模糊不清的现场解释。



也就是说,大陆群宪章无法阻止,也没有阻止军方审问俘虏时动刑。况且,战局是市街战,对方采取的是游击战术。一想到光得到一个情报或许就能将敌方部队一网打尽,结束战斗状态,军方想必会不择手段。



「我又不是帝国兵。」



「不过,反正你一定知道很多和帝国那边情况有关的消息吧。这样的话,军方就会毫不留情地审问你喔。」



他沉默。



「我的任务跟第一师团与帝国之间的纷争无关。倒不如说,要是你被打残,我会很伤脑筋。所以在情况稳定下来之前,我不会带你回去第一师团,暂时像这样牢牢看住你。」



「原来如此啊。」



缇亚忒和费奥多尔是敌对关系。至少他们两人是这么互相宣言的,各自心中的认知也很类似。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希望对方受伤。就情感面而言,反而完全相反。



费奥多尔对于缇亚忒这些妖精兵,缇亚忒对于包含费奥多尔在内的许多人,都不希望彼此受伤,能够健健康康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们两人也已经做好牺牲自己的觉悟。并且,正是因为看不惯对方的这份「觉悟」,他们才会无法认同彼此。



(……这件事要是传到潘丽宝那边去,大概会被笑说「你们两个真的很像耶」之类的;换作是可蓉,她应该会说些「活力第一!」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放声大笑吧。)



想像到这里之际,他感到胸口微微刺痛。



(如果是以前的菈琪旭小姐……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就露出一张伤脑筋的脸吧。)



他很容易就想像得到。



陪伴在玩闹的朋友身边,但不知何故总是神色落寞地看著大家。以前的菈琪旭,就是这样的少女。



「……啊好疼。」



他的头很痛。



「再稍微躺一下吧,你的脸色真的差到不行。」



她边说边环视屋子,嘴里喃喃说著:「没有镜子啊……」



「我等一下会拿点吃的过来。听好了,你必须乖乖躺著喔。」



「知道了啦。」



4. 菈琪旭与缇亚忒



可以听到从窗外传来大得惊人的雨声。一开始只是点点细雨,结果下一刻就变成了倾盆般的豪雨──这是大概半天前发生的事情。气味之类的痕迹全都被冲刷而去。对身为逃亡者的他们而言,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就是了。



「…………」



尴尬的时光不断流逝。



菈琪旭保持沉默地瞥了缇亚忒一眼。



没错,就是缇亚忒,拥有嫩草色头发的妖精兵。依照「菈琪旭」的记忆,在从小就一直在一起的四人组当中,缇亚忒应该是最为年长,也是领袖般的人物。



尽管得到了这些知识,她还是无法实际感受到这是一起长大的对象。对于现在在这里的菈琪旭而言,能实际感受到的顶多只有「前几天在三十八号悬浮岛森林中持剑交锋,而对方被痛打到无法还击」这样的关系罢了。而对于缇亚忒来说,恐怕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虽然立场要颠倒过来)。



──走开,妖精兵。我不会把那个人让给你的。



──你是……菈琪旭吗……?



──对不起,我不记得你是谁。



当时,连她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很冷淡。事到如今,两人之间不可能有热络交谈的余地了。但是……嗯,一部分也是为了驱散这种难以开口的气氛,她有些问题想问问缇亚忒,也有想确认的事情。



「我问你。」



缇亚忒的肩膀抖了一下。



「什……什么事?」



「你现在幸福吗?」



「……呃,什么意思?」



缇亚忒看似感到有些疑虑地皱起眉。



「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用意。再说,这本来应该是我要问你的问题吧。」



菈琪旭心想有道理。忽然背弃感情融洽的家人,(被大家认定)跟著坏男人私奔的人,是自己没错。



「我很幸福啊。」她稍微偏起头。「不仅有了喜欢的人,也切身感受到那个人很珍惜我,发现自己心中另一种全新的心情也让我感到非常新鲜。」



「唔!」



不知怎地,缇亚忒像是被压制住气势似的陷入沉默。



「──我已经很幸福了,所以才会在意你们是否也确实获得了幸福。」



「这……这种事情又不是很重要。」



缇亚忒的声音失去冷静。不知道是到目前为止从未思考过,还是不想去思考,抑或是决定不去思考。不管是哪一个,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个伴随痛苦的行为。



「是说,为什么你要问这种问题啊?你早就忘记我们了吧?我们对你来说是陌生人了不是吗?」



缇亚忒这次像是闹别扭似的这么回道。句句都是问话,就这么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吗?



「我有想起来一点。」



这一瞬间,缇亚忒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发现了遗忘已久的私房钱。



「──骗人!」



「一点点而已。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大陆群公历四二七年夏天诞生,出身四十七号悬浮岛。专长是背诵看过的书籍和映像晶石,喜欢的饮料是加了蜂蜜的牛奶。最后一次尿床是十二岁看完魔女题材的映像晶石后唔呃……」



「嘎哇啊啊啊!」



缇亚忒发出类似咆哮的尖叫声,并伸出手掌飞扑过来摀住菈琪旭的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菈琪旭的鼻子也被摀住了,难以呼吸。话说回来,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而已,叫她别说下去又能有多少意义。



「……其他人的事情也想起来了吗?」



「可蓉最后一次应该是十一岁秋天的那次吧?真的是很壮观的悬浮岛地图。至于潘丽宝的话……我想不太起来,她很会隐瞒这种事情。」



「不是啦,谁在跟你讲尿床啊!」



菈琪旭自己也清楚,但顺著对话的走向,她忍不住就接著说下去了。



「啊,不过,既然你想得起这些事情的话……」



缇亚忒说到一半声音变小。



「你有没有──回来的打算呢?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



啊。



果然会说到这件事。



缇亚忒选择用「大家一定会很高兴」这句话,想必有经过一番斟酌,因为她说的并不是「大家都在等你」。明白妖精这种生物的伙伴已经接受了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个人的死与消亡。就算感到悲伤,就算感到寂寞,大家也没有拿这个当理由来逃避现实。



「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



她由衷地说出这句话后,摇了摇头。



「可是,应该不行吧。我不想跟费奥多尔走不同的方向。」



「方向?」



「我不觉得我和他能永远待在一起。我是泡沫,只是短暂的梦。不能一直让他停留在假寐的状态……老是在睡的话,反而对身体不好喔。」



彷佛开玩笑一般,她笑著这么说道。



她在想,自己终于说出口了。



费奥多尔很擅长说谎,但看样子是很不擅长隐瞒。虽然从各方面来看都很令人担心他的将来,但暂且撇除这一点不谈,菈琪旭大致明白了他正在隐瞒的其中一件事。



对费奥多尔而言,菈琪旭待在身边会为他带来极大的负担。



当然,她并不知道负担的程度与解决办法这些具体的情况。但是,她至少明白两人不可能永远维持著现在这样的关系。总有一天,不管是以哪种形式,她都必须从他的身边消失。



「所以最起码,就算分隔两地,也要追求著相同的事物,朝同一个方向前进。唯有这一点,我并不想放手。」



缇亚忒目不转睛地盯著菈琪旭的眼睛,像是感到傻眼似的松懈表情后,她移开视线思考了一下,接著一边发出「呜嘎啊啊啊」这种意义不明的叫声,一边挠抓著头,倒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很想暴打费奥多尔一顿而已。」



「缇亚忒你好奇怪喔。」



「我才不想被现在的菈琪旭这么说咧!」



缇亚忒瞬间抬起身体,向她抗议道。缇亚忒说得没错,从她的角度来看,现在的自己绝对奇怪到了极点。



「啊,不过你别误会喔,我并不是想要他当我的恋人。我没打算要从你身边抢走他,当然也没有独占他的意思。」



「不对不对不对,他又不是我的恋人,而且我们还打从心底讨厌彼此好吗!」



缇亚忒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这番菈琪旭似乎在哪里听过的话。



「我们是敌人啦。况且,该怎么说好呢……」缇亚忒愈说愈没有底气。「那个家伙是我最不想输的对象。」



「是喔。」



菈琪旭觉得这两人真的很像。她现在开始可以一点一滴地窥看到过去的记忆,因此她很清楚这一点。



这两人都非常重视彼此,但相较之下,对自己则不怎么重视──不如说他们甚至期望著自身的毁灭。所以,这两人都看对方不顺眼,不惜激烈地互相否定,发生冲突也要阻止对方。彼此都透过这样的方式在拯救对方脱离毁灭。



这是她无法胜任的角色。菈琪旭这么想著。



她打从心底希望这两人能得到幸福。不过,如果这个「心底」指的是她自己的话,她就不清楚是源自于哪个人的哪一段记忆了。



「……我觉得可能已经没办法了。」



「咦?」



「就是刚才提到的,是否幸福的问题。」



──啊,没错,是有谈到这件事。



「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我在想,那种东西可能要和大家一起寻找才找得到吧。」



──啊,没错。这孩子,不对,包含「菈琪旭」在内的那四人,就是这样的一群孩子。始终都是同进同出,一直过著快快乐乐的生活。



离别的时刻总会来临,迟早有一天会在不同的地方,追求著不同的事物,想著不同的事情。尽管她们理解这一点,却从未做好觉悟。



「对不起。」



她将手放在嫩草色的头发上揉了揉。



「我夺走了你的幸福。」



「才不是这样,错的不是菈琪旭,全都要怪那家伙啦。」



缇亚忒无力地推开她的手。



「全都是那家伙的错。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失去抚摸对像的指尖滞留在空中,与此同时,菈琪旭心想:



真的很抱歉,从你们身边抢走了「菈琪旭」,夺走了你们四人最后可以相处的时光。



所以总有一天,我会将我的幸福,全部都让给你。



虽然这么做补偿不了什么,也偿还不了什么,但至少让我尽一点心力──



「好!」



缇亚忒突然干劲满满地猛力站起来。



「怎……怎么了?」



「该吃饭了,吃饭!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



缇亚忒用一股莫名其妙的铿锵力道如此断定著。



「反正依那家伙的个性,肯定是从那一夜之后就没好好吃过饭吧?」



「呃……这个……」



气势受到压制的菈琪旭开始回想。



她觉得也不算是都没有吃东西。



有一种叫作L2种标准兵粮的调制食品,没有味道,口感也很糟糕,唯有满满的营养浓缩其中。跟其他保藏食品比起来重量较轻,又很耐放。而且只要吃了这个就足以维持生命活动。除此之外,拜没有味道所赐,大多数种族都吃得下去……因此,在飞远程航线的飞空艇上堆得像山一样高,是船员熟悉到厌恶的东西。



这种食品就是费奥多尔最近的主食。他本人表示:「不需要花时间调理,也不用花时间吃。」至于其他食物的话,他似乎总说著:「动脑筋需要糖分。」然后一边吃砂糖做的糕点和糖果之类的。



菈琪旭这么说完之后……



「那才不叫作吃饭。」



缇亚忒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全盘否定了回去。



「话说回来,偏偏你就在那家伙身边,怎么会搞得这么可怜兮兮的啊,菈琪旭!一定要家人一起围著餐桌开动,并且好好摄取均衡的营养才行!在我们之中最讲求这件事的不就是你吗!」



「呃,我……」



经缇亚忒这么一说,她才回想起来,以前的「菈琪旭」确实是这种类型的少女。喜欢烤面包,也喜欢让别人吃自己烤好的面包。为了得到更多人的一句「好吃」,她每天都勤加努力,从不懈怠。



然而,话不能这么说。当时的「菈琪旭」与此刻在这里的自己,尽管是同一具肉体,也多少继承了相同的记忆,但内在的人格完全不一样。她希望缇亚忒能稍微考虑到这方面的情况。



「多说无益!」



不论是抗议还是藉口,缇亚忒都不肯听进去。



于是,便决定要大家一起正确地吃顿饭了。



她们也邀请了戴面具的人物,也就是「斯帕达」。



但是他──或者她──看似困扰地摇摇头,然后逃掉了。



自从被带来这个藏身处之后,缇亚忒和菈琪旭几乎都没能跟「斯帕达」说上话。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是很关心费奥多尔没错,但除此之外的来历等等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



缇亚忒注视著黑色斗篷背影的眼神,有时候似乎混杂著几丝复杂的情感。也许是有些什么想法吧。



根据缇亚忒的说法,费奥多尔的口味基本上跟小孩子一样。



像是黏糊糊的甜食和简单好懂的辣味,还有吃起来有嚼劲、口感有趣的东西,再来就是单纯的饱足感。只要给费奥多尔‧杰斯曼以上这些东西,他应该就会开心地享用……这便是缇亚忒的主张。



原来如此。菈琪旭这么想著。这是她完全不晓得的资讯。



(……也是。)



她不晓得的,不是只有关于费奥多尔的事情而已。



菈琪旭再次察觉到,她大概什么也不晓得这一点。



过去的妖精兵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一直都是生活在妖精仓库──在当时和家畜棚屋没两样──这个狭小的世界里。虽然是和姊妹一起生活,但和现在妖精仓库的情况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在饮食方面,等同于是在吃没有味道的饲料。所以,像是亲手做自己要吃的东西,或是自己选择要吃什么,这类的想法对她们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这些孩子……和我所知道的黄金妖精真的很不一样。)



她闭上眼睛,将手置于胸前,探寻「菈琪旭」的记忆。



举例来说,这个时代的妖精会一起种田。



年长者会给年幼者念故事书。



偶尔会大家一起吃蛋糕。



这是……对,没错,这是爱洛瓦从前所期望的未来。她希望在遥远的未来能够实现这个愿望,也许会是她的妹妹们,或是后面的妹妹们,甚至是更后面的妹妹们。她在过去便是如此盼望著,想让未来某一代的黄金妖精过上这样的生活。



那一天怀抱的遥远梦想,在经过长久的岁月后,如今的确实现了。现在的她们正过著原本存在于那个梦想另一端的生活。



(……原来如此。)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她不禁笑了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只有他们三人共同怀抱著那个梦想;爱洛瓦自己、她的挚友纳莎妮亚,以及穆罕默达利医师。



(穆罕默达利医师一定做了相当多的努力吧。)



一想起那个看起来很懦弱的大汉,她的笑容就更深了。然后还有妮戈兰──这是菈琪旭的记忆告诉她的。那名女性不存在爱洛瓦生活的时代,她成为妖精的母亲,一直支撑著作为家庭的妖精仓库。



(……要是我早点想起来的话,就可以直接跟他们本人道谢了。)



如果她说出自己拥有爱洛瓦的记忆与自觉的话,不知道他会回些什么;如果她说出「菈琪旭」遗失的记忆化为碎片留在了体中,不知道她会露出什么表情。



也许未来某一天,会有机会找到这些「如果」的答案吧。



5. 温暖的餐桌



费奥多尔‧杰斯曼一字一句地解读著眼前的密文。



将意义不明的一串记号化成文字,然后把文字连接成词汇,再把词汇排成文章,揭露隐藏在其中的意思。尽管不定期袭来的头痛让他感到很烦躁,但他还是耐著性子,缓慢而准确地收齐密文的意思。



他在解读的是自己拚尽全力从第三资料室带出来的那个档案。



是遗迹兵器莫乌尔涅相关详细纪录的其中一部分。



这当然属于相当高阶的机密,利用了多重密钥来采取严谨的加密,只不过对费奥多尔没有用。虽然多数页面上的情报都被删到不自然的地步,但这种审查方式本身也透露出了大量的情报。



于是──



「呼……呼呼……呼……」



随著解读的进行,他脸上不禁浮现出了笑容。



他猜自己现在应该露出了非常不像话的表情,可以感觉到脸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他心想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是不是还在睡啊?」



门开了一条细缝,另一端传来菈琪旭压低的嗓音。



「咦……啊,呃……」



在背对著门的情况下,费奥多尔赶紧揉搓几遍自己的脸,想尽办法撕下这张彷佛紧贴在脸上的笑容。



他回头,看著菈琪旭的脸。



这一瞬间,他想起来了。他为什么必须对抗涌上心头的喜悦?究竟是什么试图将他的脸部肌肉扭曲成不像话的形状?



「你醒著啊,饭已经准备──」



「对了,菈琪旭小姐!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咦?」



「是关于上次提到的『莫乌尔涅』,我了解到许多事情。看来我似乎中了超出预期的大奖喔。你看,这一页……就是这里,虽然多重暗号真的很麻烦,让我伤了一番脑筋,但是非常值得。」



「……等一下,你不是在休息吗?」



他不可能做那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时间是有限的。在悠哉地放松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会错过什么事情。再说,既然眼前还有事情可做,就算想睡觉,身体也睡不著。焦虑和兴奋会持续不断地刺激著心脏。



「粗略来说,这是让兵团的素质跟最强士兵达成一致的剑。」



于是,他毫不理会地继续发表解读结果。



「根据人族的资料,是『将集团中的战力与战意全部加起来后,让所有人共享』。对于这一点,护翼军也曾实验过,似乎已确认是事实。共享战力,换句话说,就是『复制用剑好手』。可以将至今为止被强制独占的东西,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分给许多人。」



怎么样,厉害吧?他阻止不了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



「意思就是,可以让任何人都拥有你们妖精的力量。」



没错。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以前之所以只有你们要受伤,是因为只有你们的力量才能对抗〈第六兽〉。因为你们的力量实在太过突出,又相当特殊。然而,这把剑可以将这个前提破坏殆尽,任何人都能取得与你们相同的力量,和你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并肩作战。」



费奥多尔‧杰斯曼无能为力。



归根究柢,这个事实就是他的出发点。



姊夫死了,女儿死了,接连眼睁睁地失去那些如同家人一般,或者说应该已成为一家人的人,费奥多尔‧杰斯曼却莫可奈何。就连陪伴在负伤战斗的人身边,代其承受伤害这种事都做不到。



因此,少年期望著即使无能也能挺身而战的战场,或者是找到能够在那种战场挺身而战的途径,然后──



「──我也可以为了守护你们而战了。」



就在此刻,他找到了那样的战场,以及通往战场的途径。



「费奥多尔。」



「疑虑在于,看来还有个悬而未决的巨大问题,而且似乎严重到被归类在最高机密之中。」



一句接一句地,话语不断从他口中流泄而出。



「『莫乌尔涅之夜』,就是穆罕默达利医生提到的那个字眼。我在想,要么是莫乌尔涅的启动实验失败,要么是在战场上失控。大概是发生了大型突发事故,以至于当时的护翼军放弃解决问题,决定把莫乌尔涅的存在整个掩藏起来。想必没那么好解决,但现在的条件应该已经和当时不一样了。我觉得可以用现在的技术与知识再次挑战,不过要谨慎一点就是了。毕竟,如果『莫乌尔涅之夜』的问题得以解决,穆罕默达利医生所说的『黄金妖精调整技术的危险性』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一切发展都会变得很顺利──」



「费奥多尔!」



他滔滔不绝的语速被打断了。



手掌夹住他的脸颊两侧,用力地将他的脖子抬起,让他的脸固定在正前方。双方对上彼此的眼睛,视线直勾勾地交缠在一起。



他终于发现菈琪旭的表情很凝重了。



「听好了,我很高兴你这么为我……为我和黄金妖精著想。看到你认真地为了未来而行动,也让我非常高兴。可是呢……我这是擅自整理其他妖精的意见代为陈述出来就是了……那就是,我们谁也不希望看到你为此而受伤或导致身体衰弱。」



──唉,什么嘛,原来是在介意这种小事啊。



「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



──或许是这样没错。自从他醒来之后,就一直专注在解读暗号上。结果因为几乎没睡到,导致头脑和身体几乎都没有休息。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痛,全身的伤口想当然也没有痊愈。感觉糟到了极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或吐出来,但是……



「就算一个有点脏的堕鬼族死掉了,也只不过是让世界变得乾净一点罢了。你们的未来绝对重要多了……」



脸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记巴掌以绝佳的角度与时机打在了费奥多尔的脸颊上。



完全猝不及防。费奥多尔对于突如其来的火辣辣疼痛感到困惑。



「……菈琪旭……小姐?」



头痛更加强烈了。他忍受不住地扭曲了表情。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在哭。



「为什么你察觉不到自己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啊?你以为这种让你受伤、让你流血、把你践踏在脚下之后所得到的未来,我们就会欣然接受吗?」



头痛愈发严重。心跳声有如大钟,在头颅内回响。费奥多尔咬紧了牙关。



「你们怎么想不关我的事,我就是要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你们身上──」



「那种期望,我连本带利地退还给你!」



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无力的抗议声。



「──我现在就在这里。」



她抓住他的领口,猛力一拉。



「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但现在的我,确实就在你的眼前。」



菈琪旭小姐。



他没能喊出这个名字。



不仅如此,他像是被咒语束缚住似的,全身动弹不得。



彼此的距离很近。



感觉得到她的吐息。



嘴唇近在眼前。



「我现在──」



「啊……咳咳。」



咒语解除了。



费奥多尔立刻别过脸去,不对,是转头看闯入者那边。只见缇亚忒站在大大敞开的门外,脸上带著像是生气又像是感到傻眼一般的微妙表情,相当刻意地不断重复著咳嗽声。



「很抱歉在气氛这么好时打扰你们,但现在该吃饭了。话说回来,菈琪旭你在做什么呢?」



「……真是的。」



他的领口被放开了,整个人差点往后倒去,还好勉强站稳了。



「这个坏心眼的姊姊。」



「我可不是来得不凑巧喔,从刚才开始我就在了。原本怕打扰到你们,我就等了一下,但再不管的话感觉会一直拖下去,所以我只好出声了。其实,菈琪旭你已经察觉到我了吧?」



那绝不容情的冷淡嗓音,让人彷佛置身在冬天的天空下淋著大雨。



「热腾腾的饭菜冷掉就不好了,麻烦要做羞羞脸的事情等吃完饭再继续。」



「才不会做哩!」



他反射性地发出抗议的声音后,她只回以冰块般的眼神。







话说,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一座大都市。



大都市这种地方,就是会有许多飞空艇不断进进出出。只要有许多飞空艇进出的话,想当然地,就会有大量形形色色的物资在这里流通。



在其他都市和悬浮岛看不到的珍贵食材,满满地装在巨大的竹笼里,一排一排地摆在路边的摊贩处。而且挂在前面的价格牌也很惊人。大概有双臂环抱那么大的沼鱼,一整只只要五帛玳。许多不常来科里拿第尔契市早市的人都会被其规模感到不知所措,接著就会受到迷惑。买到赚到,没有理由不买──像这样,在眼花撩乱之间,荷包也失守。



又大又热闹的市场,会打乱消费者计算价钱和数量的判断。



在藏身处此刻的餐桌上。



「味道很棒喔,真的。」



缇亚忒一边游移著视线,一边这么说道。



拌进鸡肉块的面包粥、压成泥的三种薯类、炖煮根菜类与发酵麦火锅、用布巾包起来蒸的野菇──每一道菜肴都在餐桌上冒著香喷喷的热气。实际上浅尝一口后,也确实都做得相当美味,但是……



「只不过,呃,感觉好像搞错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缇亚忒依旧四处飘著视线,嘟嘟囔囔地说道。



「希望不会造成致命性的一击。」



菈琪旭窃笑了几声。



费奥多尔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只是抽搐了一下嘴角。他的头阵阵抽痛。因为这个缘故,他不用费力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可能有点太多了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并不是每一道菜的盘子都很大,但数量一多就不同了。餐桌上的菜肴份量,实在不适合夹杂著半个病人的他们三人。



「……呃……」



「不要露出松懈的表情啊,费奥多尔。你可是男孩子,是主战力喔。」



「拜托别对病人的胃口抱有太大的期待啊。」



费奥多尔一边嘀咕著,一边拿起汤匙。



他将一口面包粥送进嘴里。



鸡肉块随著柔软的面包一起在舌尖化了开来。粥的甜味在嘴中扩散,有一种隐隐宣示著存在感的微微苦味藏在背后,可能是加了有点多的香草所导致的。这种滋味既简单却又多采多姿,因此他忍不住……



「……真的耶,很好吃。」



很可耻地,说出了肺腑之言。



「我就说吧。」



缇亚忒一脸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是你做的?」



「拿手料理。我们仓库是要轮流帮忙作菜的。」



据她所说,在妖精仓库,也就是黄金妖精的老家,基本上是由妮戈兰──前几天见过的食人鬼──包办一切家务事。但是,由于她的教育方针,再加上单纯人手不足的缘故,这些妖精也会协助很大一部分的家务。擅长下厨的孩子还会负责煮一两道菜之类的。



「一直都是一次煮好大家的份,所以我有一点不太习惯调整份量。」



「有一点」这种形容会不会太过保守了些?虽然他内心这么想,但当然没有说出口。



缇亚忒继续表示,以前的菈琪旭是她们这一代最会下厨的人。虽然现在的菈琪旭把一切都忘记了,但也许是身体还记得,所以立刻就抓住诀窍,顺利地完成作菜的程序。



「……这样啊。」



他重新思考现在这个状况。



缇亚忒和菈琪旭,再加上费奥多尔自己,三个人围绕著一张餐桌。



不用去想任何人的死亡,只是单纯地共同度过平静的时光。他从未想像过会有这样的时光,所以也未曾抱有期待。这种状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啊……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