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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箱庭」-approaching worldend(1 / 2)



1. 三年前的五号悬浮岛,或是护翼军通讯室的对话



五号悬浮岛是什么地方?



对于这个问题,许多人应该都会回答那里是「神域」。换言之,那是除了被选上的人以外,连靠近都不行的禁域。虽然不像四号以下悬浮岛那样是物理上接近不了的秘境,但说到底,本来就没什么人会想靠近这座岛。



对事实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应该会给出更具体且接近实情的回答吧。总之,说得直白粗暴一点,五号悬浮岛就是大贤者的私邸。



然而,对他有稍微多一点了解的人,会答出些许不同的答案。



(五号悬浮岛既是大贤者史旺·坎德尔的私邸——)



比如说,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这名少女不仅是黄金妖精,并且也师从大贤者,还曾经短暂待过那座五号悬浮岛,想必她会这样回答那个问题。



(——同时也是他按照自身期望所打造而成的小小监狱。)



大贤者的存在具有庞大的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轻易地在悬浮大陆群掀起波澜。因此他选择把自己关在五号悬浮岛,以隐士的身份过活。在超过五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他都是如此度过的。



也许是因为这样,基本上都是封锁起来的五号悬浮岛,有时候也会接受访客进入。



护翼军有一个负责联络的军人,拥有任意进出五号悬浮岛的权限。那就是巴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他的其中一个权限,就是发现能够影响悬浮大陆群前途的人物之后,可以自行判断是否引荐给大贤者。当然在预想中,这不是经常有机会行使的权利——毕竟那样的大人物不会那么频繁出现。然而,巴洛尼·马基希却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将他精挑细选的奇人异士带来五号悬浮岛。



当然,不知该说是耐人寻味还是风格独特,大部分的人确实都不是泛泛之辈。但菈恩托露可认为,要说他们全都是足以左右今后的世界历史的杰出人物,未免言过其实。不过,她自己也是被带进去的其中一分子,所以她并没有说出这一点就是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



「这个人太让我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当时有点不高兴。



某个领域的高手未必能成为好老师。据说,具备的天分愈高,或者愈会凭直觉来掌握诀窍的人,反而愈难引领后进学习。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能把自身技术传授给没有相同才能与直觉的对象。



即便是伟人还是超越者,似乎也违抗不了这个道理。大贤者史旺·坎德尔不太能算是好老师。他讲的每一句话都艰涩难懂,用手指头所描绘的印章——称为咒迹〈Thaumaturgy〉——一个个都太过复杂,菈恩托露可千辛万苦耗费大把时间才弄懂一切。



「他说,就这样持续修行五十年的话,便能学完所有从前被视为奥秘的法术。」



在花卉齐开盛绽的室内庭园,围着白色圆桌的茶会中,她如此发着牢骚。



不用说,五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了,对短命的妖精而言更是如此。也就是说,大贤者这句话几乎不具意义,菈恩托露可讲出这件事也真的只是在发牢骚。然而——



「哇!」



坐在圆桌对面的女子拍拍手,银色眼瞳绽放出光采。



「只要五十年耶!菈恩托露可小姐有着非常出色的才能呢!」



住在五号悬浮岛的大贤者有几名亲信,她是其中接近领头人物的一个。



认识她后过了一周左右,菈恩托露可就在闲聊时问起她的经历,包含她是银眼族〈Prima〉这支相当长寿的种族——似乎是鲜为人知的稀有族群——等有关出身的问题。另外就是她出生后一直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长大,直到最近才侍奉在大贤者身边。



菈恩托露可后来才知道,银眼族是只有女性的稀有种族,为了照料旧世界的世界树而被创造出来。而且也不单纯是长寿,她们根本连寿命的概念都没有。过半数的银眼族是由星神直接创造出来,与世界本身一同增长年龄。



『不不不,我算是例外哟。奶奶她们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年纪最轻,真的是最近才刚出生的。』



这是她本人对于这件事的说法。不过——



『我是在世界树因为大破坏而枯萎后,被带进悬浮大陆群的一株小苗木上出生的。所以说,我比大贤者阁下还要年轻一点哟。』



她接着这么说道。



菈恩托露可心想完了。彼此对年龄的思考方式有着致命性的落差,她不觉得自己跟对方能够相互理解。并且——



『我周遭没什么年纪相近的女性,所以菈恩托露可小姐能来这里真的让我非常开心。我们能不能当好朋友呢?』



对方带着灿烂笑容说出这番话,导致她连该怎么回应都不晓得。



(种族只有女性这一点,确实会产生些许亲切感就是了……)



尽管这是茶会,但只有菈恩托露可手边才有咖啡杯。据说银眼族是仅凭沐浴月光和喝水就能生存的种族。所以这名女官手边只有装着冰凉清水的玻璃杯。她自己明明不懂咖啡的味道,却很努力地学会了泡出好喝咖啡的方法。



「五十年可不能说『只要』啊,银诘草。」



菈恩托露可感到头痛地叫出女子的名字。



银诘草不是她的本名。听说长老在她诞生时所取的名字,光是完整念出来就要花上三天三夜。因此,考虑到平时的方便性,身为主人的大贤者便亲自赐予她这个通称。



这一族的时间观念到底有多脱离现实啊?大贤者的命名品味又是怎么一回事?菈恩托露可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



「啊,抱……抱歉,说得也是。」



她面红耳赤地慌了手脚。唯独这副模样,菈恩托露可能够认同是符合外貌的年轻女性会有的反应。



「哎呀,有茶会?」



毫无气息——而且连靠近的脚步声都没有,菈恩托露可背后就冒出了另一名女子的脸庞,吓得她抖动了一下肩膀。



「真好呢,我可以加入吗?」



「原来是欧黛小姐吗?」



她一字一字地叫出那名女子的名字。



「偷偷摸摸地站在别人背后,可是有失礼仪的行为喔。」



「对不起,因为菈恩吓到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嘛。」



「别想用这种话糊弄过去。而且我叫菈恩托露可,请不要用简称。」



那名女子「嘻嘻嘻」地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并轻浮地回了声:「好啦~」



她是欧黛·冈达卡,和菈恩托露可一样由巴洛尼·马基希带来这座悬浮岛,是大贤者的客人。虽然几小时前才刚简单地介绍过彼此,但该说她莫名大方友善吗,总之表现得太亲昵了。



「话说,大贤者阁下呢?」



「他还没有回来。目前没有接到他遇上麻烦的消息,所以应该不会太晚回来……你能不能再等一会儿呢?」



「好,当然没问题。我读到了很有趣的东西喔,拿来打发时间都嫌太浪费了,真想一直待在这里呢。」



欧黛轻浮地说完后——未得允许就拉开椅子入座。她向银诘草抛了个眼神,银诘草轻笑几声后,便去准备新的咖啡杯。她的厚脸皮已经超出令人傻眼的程度,让人不禁失笑。之所以不会感到不快,不知是因为气质还是品德,抑或是一种话术。



「有趣的东西是指什么?」



菈恩托露可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感兴趣,不如说是随便找个话题聊聊而已。问完后,她察觉到自己内心正期待着对方的回答——原来眼前这名女子的举动引起了她的兴致。



「其实我本来是想瞧瞧封印仓库啦,但被拒绝了。」



理当如此。



「没有办法,我只好去访客专用书库叨扰了。那里真的是一座藏宝山呢。虽然存放的书籍本身并不是什么机密,但到处都夹着大贤者的亲笔字条,光是寻找那些字条就让我忘记了时间呢。」



「嗯……」



菈恩托露可深深地点了点头。她自己也经常使用那个书库,而且每当发现大贤者(字迹端正)的字条之际,她就会悄悄将内容抄写到手边的笔记本上。



「有什么特别引起你兴趣的东西吗?」



「每个都很棒哟,像是不让兰花枯萎的栽培诀窍,真是太厉害了。」



那个的话,菈恩托露可也记得自己看过。避免过度浇水的小提醒以极其丰富的知识来佐证,写满大量又详尽的科学性注解。



「除此之外……对了,还有〈十七兽〉的相关描述。包含所有〈十七兽〉的名字和取名的理由,以及预测未发现的〈兽〉可能拥有的生态。」



「——所有……〈兽〉的……名字?」



她不记得有那种字条,因此不由得一字一顿地这么问道。



大概是对于她受到话题吸引感到很高兴,欧黛用有点雀跃的嗓音继续下文。



「是的。原本就住在这个世界的〈原始兽群〉别说是生命,根本连作为物质存在于形而下都难以定论。地神们对世界进行大改造之际,将素材嵌入〈兽群〉做出人族〈Emnetwiht〉。而后在时光流逝之间,他们发生了变质。人族的特性,通往死亡的十七种途径受到末日的存在方式影响,以内包的形式物质化。大贤者直接和构筑世界的当事人——黑烛公〈Ebon Candle〉交谈,分析人类这支种族的设计图与十七种崩坏因子,查明迟早会出现的〈兽〉全貌。」



菈恩托露可也晓得这方面的事情。



尤其是前半部分,她与大贤者初次见面时就听他讲解过。虽然她当时觉得这还真是一颗震撼弹——不对,即使现在听到也不改震撼弹的印象,但暂且不谈这个。



「悔恨即是受缚于过去的内心,舍弃了未来,禁锢住现在。然而,那无异于追求遥不可及的月亮。纵然喊出再多思念的话语,也只是无法传递给任何人的悲怆独唱曲……由于存在着这种通往死亡的途径,便推测会出现以〈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为名的兽,并预先赋予它这个名字。其他兽也差不多是如此。」



欧黛明明才在书库待不到几小时,却似乎精读了相当多的内容。换作一般人,光是看到刚才那种和悬浮大陆群的居民常识大相径庭的创世神话,大概就会被头痛与酩酊感困扰半天。



「希望之光才是引上死路的鬼火,这种拥有天光〈Aurora〉之名的〈兽〉也在预测之中;凭借屹立不摇的意志试图遵循正理,而如此的决心封锁住可能性,这种拥有信念〈Croyance〉之名的〈兽〉同样在预测之中。再来是……」



忽然间。



茶杯从桌上掉落,随着尖锐的声响化为粉碎。



欧黛说到一半被打断了。



菈恩托露可一瞬间没意会过来发生何事。只见银诘草忽然站起身,势头猛得差点撞倒桌子。



她的脸色很差。愤怒,不对,应该是紧张吧,总之有某种激烈的情感令她表情僵硬,以她而言是非常罕见的模样。菈恩托露可瞬间以为欧黛触及了什么禁忌,但看来并不是。女子的银瞳笔直地对着庭园外面——从这里无法直接看见的辽阔天空。



「怎么了?」



她尝试询问道。



银诘草没有回答,或者应该说她看起来根本没听到,就这样冲了出去。尽管菈恩托露可愣了一瞬,但和欧黛互看一眼后,她便追着银诘草的背影奔去。



异变果真从天空过来了。



没必要跑到小型港湾区,因为那名来客张着犹如雾霭一般朦胧但伤痕累累的幻翼,从外接回廊的大窗冲了进来。对方不慎弄掉用破布包起来的大型物件,就这样筋疲力尽似的颓然倒在地上。



看到那个身影,菈恩托露可顿时语塞。那小巧玲珑的身躯以及没有生气的灰发,她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看错。但是,那个身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那是理应已经消失于世的——



「奈芙莲小姐!」



银诘草这声大喊,把菈恩托露可拉回现实。



那个身影及名字,与她心中所想的一致。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照理说在过去的战役中消殒的一名妖精兵。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就要迸出喉咙,但她忍住了。现在不是时候,她以此判断为优先。



「二……号……」



大窗的另一边狂风呼啸。她听不清楚奈芙莲的微弱嗓音。



她奔过去抱起奈芙莲,将耳朵贴近。像这种意义不明的情况,当然有可能是某种稀奇古怪的陷阱。但就算如此,拥有友人形貌的对象所拼命诉说的话语,她不想眼睁睁地漏掉任何一句。



「二号岛……坠落了……从翠钉侯〈Jade Nail〉体内跑出了〈兽〉……」



她陡然一惊,耳朵更加贴近。



「连星神、地神们也……还有大贤者……都被吞噬了……」



这名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讲出口的话令人听得一头雾水。她的理解跟不上状况,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绝对不能漏听。



「大陆群……也完了……但是……我会努力看看……」



她将奈芙莲的一字一句,甚至一丝气息都不漏地听进耳中。



将这个极为不祥的消息,旧友宣告悬浮大陆群末日到来的每一个字都听清楚。



风从破掉的大窗灌进来。她将奈芙莲掉落的大型包裹的破布稍微解开,往里面一探,便看到黑发无征种青年的亡骸。



「黑玛瑙先生……怎么会?」



银诘草倒抽一口气,说出了似乎是那个人物的名字。不过,和菈恩托露可所认识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很不一样。



(啊,真是的!这是什么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现在应该要把混乱和错乱搁到一旁,先掌握住情况才对。尽管她明白这一点,但眼下涵盖的资讯量太多,她的大脑跟不上。



不知奈芙莲是否有察觉到菈恩托露可的状况,只见浑身是伤的她,那张奋力的表情有一瞬间缓和了些。



「大家……要好好保重喔。」



接着,她闭上了双眼。



这是怎样?所以是什么意思?你突然冒出来说这个做什么?用不着你担心我们过得很好一看就知道了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说到底你自己看起来才一点也不好吧。



菈恩托露可把这一切都硬吞回去。



「……奈芙莲?」



然后呼喊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



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忽然间,欧黛·冈达卡的脸庞映入她的视野之中。



这个女人并不认识奈芙莲,只是碰巧在场而已。然而她的表情很严肃,双眼圆睁,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奈芙莲的嘴唇。她是为了听清楚奈芙莲组织的字字句句,甚至连不成声的部分都不错过。



菈恩托露可觉得这个女人正在思考。



从至今为止的短暂互动中,她就推测出欧黛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女人。即使面对有点棘手的难题,她应该也会在瞬间得出结论,并立刻付诸实行。



而她现在拼命地思考着,连装表情的打算都没有。



思考如何掌握情况。



思考如何解读奈芙莲的话。



思考那番话语的真伪,以及悬浮大陆群目前可能处在什么状况中。



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还以惊人的速度与密度不停思考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有自己该做的事情——







现下。



菈恩托露可借用护翼军的通讯晶石,正在与同伴交换情报。



科里拿第尔契市如今以缇亚忒为中心,发生了形形色色的事情。



首先,英雄旋风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但热度和话题都没有衰退的迹象。今早发行的报纸头版就大大地刊登着英雄在典礼上和市长女儿握手的照片。美女图画家接二连三地发来模特儿的邀请,还有剧团表示想把这次的战役改编成戏剧,甚至还提到要拍进映像晶石中。当事人没办法跟上状况,一直处于头晕目眩的状态。



另一方面,本来就持不同立场的人们的反应也愈发激烈。换句话说,那些人无法坦然接受英雄的诞生,反而心生排斥,表现出赤裸裸的敌意。而他们也开始引发难以忽视的轩然大波。



事态至此,英雄便被禁止随意行动。于是,缇亚忒受到严密的保护,被留在护翼军的一处设施中。名义上是让她待命,实际上则形同把她保管在坚固的金库内。



——听到这里,艾瑟雅的第一个反应如下:



『所谓的美女图,是不用挑模特儿就能画的吗?』



就是如此。



菈恩托露可有相同的想法,但也许是出于最低限度的善意才没说出口,或者应该说这是她对可爱妹妹的体贴。



尽管嘴上开着玩笑,艾瑟雅的嘴角却有些僵硬。她应该还没有完全从菈琪旭的相关消息中振作起来吧。连这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是通讯晶石这种道具的优点,亦是缺点。



不管怎样,菈恩托露可切入正题。



「这边发现了欧黛·冈达卡离开城市的痕迹。她的下一个目的地很有可能是莱耶尔市,也就是你们那里。」



『嗯……』



艾瑟雅垂下肩膀。即便年龄和身高都增长了,不再适合做这种夸张的反应,但她在这种时候的举动依然一如往昔。



『欧黛小姐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可疑到爆的大姐吧。不仅是费奥多尔四等武官的亲姐姐,也是被视为艾尔毕斯事变的罪魁祸首的妻子,而且……』



菈恩托露可点点头。



「她也是三年前听到奈芙莲拼死带来的消息的三人之一,最早知道悬浮大陆群即将毁灭的其中一人——」



『后来,她不晓得用什么方法从奈芙莲身上套出连菈恩你们也不晓得的情报,还从封印仓库带走大量超危险物品,甚至笼络了好几个护翼军士兵,大摇大摆地从遭到紧急封锁的五号悬浮岛逃出去,实在是个怪异人物……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没错吧?』



「对,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遗憾的是字字句句皆属实。」



她这么答完后,忽然有一件事想问问看。



「对于她这样的人物,你是怎么看的?」



『难讲耶~毕竟我没有直接跟她见过面嘛,光凭听来的说法实在无法评论。』



「讲印象就可以了。」



『唔~如果只谈我听完那些陈年旧事的感觉,我觉得撇除心肠、秉性、本性和性格不看,她应该不是坏人喔。』



「嗯。也就是说,她跟你是同类。」



透过影像,她看到艾瑟雅的表情似乎有点受伤。



『先不谈我啦。她可能是那种脑筋太聪明导致不幸的类型吧。真的有必要时,她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舍弃良善、伦理和感情等一切,做出决定而采取行动。常人在那些东西的限制下所料想不到的点子,也能列为等价的选项。像这种能够体现朝着目标一直线前进的完美圣人……是我打从心底不喜欢的类型呢。』



这就类似于同类相忌吗?



……这个问题来到喉咙跟前又吞了回去,毕竟这样问实在太坏心眼了。



「她根据从奈芙莲那边套出的情报,独自展开了行动。以我们没有掌握到的情报为基础,得出我们没能推算到的结论。然后不断做出旁人眼中单纯是在各地引发骚乱和混乱的行为。」



她摇了摇头。



「她下一个目的地是你们的战场,无论如何请务必多加提防。虽然只能给予这种抽象的忠告让我很恼火,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了。」



『呀哈,我知道了啦。不过,虽然我打从心底不喜欢跟那种人交手,却也不是不擅长喔。』



艾瑟雅又讲了令人费解的话,但她还是有听出言外之意。



『你猜得到她是怎么从莲那里套出情报的吗?』



「尽管以往都找不到原因,现在倒可以推测她应该是使用了堕鬼族的瞳力。一般都知道那是魅惑之力,让人产生自我混淆的恶梦。即便有传闻说那种力量在近世代已经消失了,但看来她是能够运用自如的。」



『哦……就是她弟弟也用过的那个啊。』



艾瑟雅望向远方。关于这部分的事情,菈恩托露可也略有耳闻。费奥多尔·杰斯曼体内有菈琪旭,菈琪旭体内也有费奥多尔。这让差点消逝的菈琪旭勉勉强强维系住生命,而费奥多尔则因此变得衰弱,朝死亡接近。



心灵交融,甚至共享生命。从两位当事人的角度来看,这或许还有点浪漫……但在留下来的人们眼中,这完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就表示她现在体内可能有奈芙莲的一部分。听起来不太妙就是了。」



『哦~也是啦。本来就不该把别人的心灵纳入体内,说不定哪天就被篡位了嘛。』



「你不要说那种令人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笑话!」



她半是认真地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



「……我很着急。就算想回去看看奈芙莲的情况,五号悬浮岛也已经封锁起来了。听说连巴洛尼·马基希先生都不能随意出入。」



『对,你不介意听听近况的话,我有从那个人身上打听到喔,就是银诘草小姐。她把那个装着黑玛瑙的箱子送过来之后,就一直待在我们基地里。』



她倒抽一口气。



「她说了什么关于奈芙莲的事情……」



『好像没有变化的样子。她被安置在五号岛的内部对吧?依然以形同尸体的状态,静静地沉眠在那里。』



「这样……吗?」



菈恩托露可当时所看见的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相较于过去的她,已经产生了相当大的变质。她在地表失踪后,〈兽〉的因子不知何故寄宿在她体内。由于和不死不灭的存在混合在一起,那具肉体忘却了死亡,似乎还连带忘却了成长。明明从那之后过了好几年,她的外表却完全没有变化,除了其中一只眼睛寄宿着诡谲的金色光辉以外。



(——这么说来,威廉·克梅修临终之际,另一边的眼瞳也闪耀着金光。)



与当前无关的回想一掠而过,菈恩托露可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应该将维持现状视为好消息吧。我们现在只能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进……并没有余力回头。」



『嘴上这么说,你刚才可是问得很积极耶。』



「我……我又不是在担心她,是因为必须了解情况才能正确地掌握住现状!请你不要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



『哎呀~菈恩你还是老样子呢。』



这是什么意思?她用力压下想争论的冲动。她告诉自己,愈是追究,只会陷得愈深而已。当然她问心无愧,所以本来就不存在什么会陷进去的泥沼。



『不过,我倒是赞成做该做的事啦。应该说这才是困难所在吧,明明状况错综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确定的情报却少之又少,没办法彻底掌握住。简直就像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拼图。』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没有啦,如果只是兴趣,再怎样都能掰出一套道理,也可以提出假设。但在这么沉重的状况下,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可以当游戏来玩。』



「这种个性真吃亏。」



『被你这么说也很可怜啊……』



这句话看来是出自艾瑟雅的真心,而菈恩托露可则说:「不是的。」再次摇了摇头。



「如果不用兴趣或玩乐的角度来思考,理所当然无法直视这个注定迈向灭亡的世界。既然如此,看开一点就可以了。」



『…………菈恩。』



「还不如反过来让世界配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虽然没办法中途放弃,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退出,那就是一样的吧。」



菈恩托露可说了声「所以」,沉默一会儿后,继续道:



「你最好再稍微学着用玩笑的方式过生活吧,艾瑟雅。」



『嗯~……』



艾瑟雅无力地露出一贯的「呀哈哈」笑容。



『这个忠告还真是新鲜呢,谢啦……』



2.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



心情实在很不舒畅——



之所以会有这个感觉,潘丽宝认为是因为自己比较偏向迟钝的类型。本来的话,不应该仅止于这种程度的感想。



上等相当兵。



拥有相当于上等兵的权限,但不是上等兵。



被授予这个头衔的人很少。明明必须经过非常困难的手续才能批准,但如此大费周章才授予临时职位的动作并不具备多少意义。因此,护翼军大部分军人连这个制度都不晓得。那些人虽然隶属军队,与军人同进同出,但被要求在军中保持异类的立场。



以塔尔马利特上等兵而言,无论他内心怎么想,至少态度依旧如常;其他许多士兵,尤其是在操练场进行训练时认识的人们也一样。但他们并非全部。整个基地的气氛,还有投向她们的视线确实改变了。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上等相当兵和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上等相当兵都不是上等兵。大家似乎事到如今才在确认她们是这个地方的异类,明明彼此在昨天之前都还能当一般伙伴、一般邻居。



午休时间。



虽然去餐厅也不错,但因为天气很好,她们便选择在户外用餐。来到视野辽阔的兵舍顶楼,拿储备用的木箱当作椅子,打开便当盒。



「——是说莉艾儿她啊。」



可蓉一边咀嚼生菜沙拉,一边开口提道。



「就算要送她去妖精仓库,她却怎么也不肯上飞空艇。」



「是啊……」



潘丽宝一边回答,一边啃食被各种香辛料涂抹成斑点纹路的面包。随着咬到的地方不同,味道也会随机发生变化。在吃下去之前猜不到是什么口味,这就是所谓的惊喜箱面包。尽管总括而言算不上美味,但吃起来很有趣。



「不管是能够顺路随行的尉官,还是刚好要飞往六十八号岛方向的飞空艇,都没有那么好找啊。」



「素啊。」



可蓉的脸颊被大量叶菜塞得鼓鼓的,并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守以,偶有个赏法。」她吞了吞。「这场战役结束后,我们一起带她回去吧。」



这真是个——奇妙的提议。



与此同时,潘丽宝也认为确实只有这个办法了。莉艾儿之所以不肯离开这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在等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要是和陌生人一起去了陌生的地方,她会有一种与自己所等待的人切断了连结的感觉。



然而,如果有可蓉和潘丽宝陪同,她或许就能接受了。只要那六个一直和莉艾儿在一起的人伴随在侧,某种程度上她应该就愿意相信彼此之间的连结了。



「说得也是,可蓉,如果有你在——」



「是我们啦。」



那语气既冷静又沉重。



可蓉打断了潘丽宝的话语。



「菈琪旭和费奥多尔前往他们所追寻的地方,在那里奋战,然后结束了。他们应该心满意足了吧。而我……决定接受这一切。」



「可蓉。」



「但是潘丽宝,你就算奋战到结束,也不会就此感到满足吧。因为你根本没打算借由赢得战斗来获取什么。」



潘丽宝咬一口面包。满满的苦辣交杂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感觉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她仔细咀嚼后吞下,再用水壶里的水冲掉余味。



「——真是敌不过你啊。」



她低声吐出这么一句回答。



「你的推测很精准。我并没有在追求胜利后要得到什么。真要说的话,我只求一个恰当的结局。趁着我的人生仍充满幸福的时候,趁着褪色黯去之前,得到结论。」



「你……」



「我不是想要自取灭亡,跟那个有点不一样。」



说起来,这方面的话题她从来没跟谁提过,连可蓉都没有。



「我呢,在很久以前曾经一度找到完美的幸福。但是,装着那个幸福的容器已经被凿穿一个洞。唉,我不太会说明……」



可蓉静静地听着。



「你还记得瓦蕾希吗?就是那个年纪比缇亚忒大一点的。」



可蓉沉默着点点头。



缇亚忒、菈琪旭、潘丽宝以及可蓉。从前,有一段时期这四人组还有第五人。而那个「第五人」在她们的年纪比现在还小非常多的时候,就发生意外而离世了。



她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感觉,这是妖精之常情。看到当时刚来妖精仓库的妮戈兰流下眼泪时,她还感到很奇怪。然而……



「——悲伤应该是一种特别的情感吧。我那时候就察觉到了,原来我确实是幸福的。在少了一个人,灿烂的光辉开始削弱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这件事。」



潘丽宝又咬下一口。没有味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明白了幸福一旦出现裂痕,后续只会不断崩毁。就像是从指间滑落的细沙一样,即便握紧拳头也无法阻止。灿烂耀眼的只有过去,指间掌握住的是现在。所以,我对未来无法抱有任何期待——」



「潘丽宝,你……」



「我再说一遍,我并非想寻死。不过我也没有积极地抗拒死亡的意思。自己是否度过了美好的人生,唯有人生终结之际才能透过回想来判断。而我想度过美好的人生。」



可蓉缓缓地嚼着炙烤鸭肉。



「……我懂了。可是,我无法接受。」



「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感觉好像卸下了一点沉重的负担。潘丽宝微微一笑。



在午休时间的尾声,潘丽宝跑去偷瞧莉艾儿的情况。



莉艾儿很安分。她坐在地毯上,把一颗弹力很好的球抱在肚子前面,呆呆地仰望着半空中。



「莉艾儿?」



潘丽宝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



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莉艾儿的脸颊,这次总算有反应了。只见莉艾儿连连眨眼后,眼睛聚焦。



「啊呀?」



「莉艾儿,怎么了?会困的话,就去床上睡呀。」



「嗯?嗯~……嗯。」



莉艾儿不知为何偏过头,露出完全不明白怎么一回事的表情,但不久后,她便慢吞吞地站起来,乖巧地往床铺走去。



「……莉艾儿,问你喔。如果是跟我们一起,你愿意去妖精仓库吗?」



看着那个蠕动着打算盖上毛毯的背影,她试着这么问道。



「菈琪旭和费多尔,也会来吗?」



那个小小的背影用这个问题来回应。



「哦——这个嘛。之后可能会来吧。」



「我去。」



莉艾儿秒答。







艾瑟雅下达的禁足令解除了。



战况没有多大的改变。不过,战况以外的周边状况倒是出现了一点变化。



喧嚣乘着风传了过来。



虽然不晓得详细内容,但至少可以从语调听出来是伴随着怒火的攻击性事物。



「那里在干么?」



潘丽宝望着那边的方向,喃喃吐出这个疑问。



从方向和距离来看,骚乱的中心是军用地的正门前。一大群人挤在那个地方未免太不寻常……而且,像那种足以形容为蜂拥而至的人数,实在难以相信是出自那座化为鬼城的莱耶尔市。



「一群愚民。」



操练场一角,塔尔马利特上等兵暂停训练前的运动,低声这么答道。猫征族〈Ailuranthropos〉的肌肉非常柔韧,那锻炼得宛如巨树一般的身体自在地拉高伸展的模样,相当有看头。



「真是不平静啊。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



「你们的情报公诸于世了。既然有人把你们视为英雄,同样地,当然也会出现反弹的声浪。」



「哦——嗯,也是。」



她想了一下,立刻就理解了。



应该说,这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为何要将黄金妖精当作秘密武器?为何没有广泛地公开情报?其实,单纯是因为太多人难以接受罢了。



「所以群众才会聚集起来,吵着要把突然现身又摆出英雄架子的我们拉下台。」



「你们有在摆架子喔?」



「没有。但在他们眼中是这样吧?」



「——也对。」



塔尔马利特不悦地啐道。



「既然你理解这一点,那我也不必多嘴,不过,你千万别去激怒他们啊。」



「我知道啦,我再怎样也没那么不识相。」



塔尔马利特的表情因为怀疑而微微扭曲。她想,他应该是不信任她。



「即便知道我们是机密兵器,塔尔马利特上等兵也没有改变态度。没记错的话,你一直很讨厌无征种吧。」



「我是有这个想法,而且还常常这么想。不过也仅此而已。」



塔尔马利特本人看似没劲地低声哼鸣一会儿,又说:



「小刀和大炮,你觉得哪个兵器比较厉害?」



「要视战场和运用方式而定吧。」



「那么这就是一切。我已经知道你们似乎不是小刀了,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嗯。」



她听得似懂非懂。



「话虽如此,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想法。即使是基地的内部,也未必就没有赞同外面那群家伙的同类人。别做出挑衅的行为。」



他态度一变,说出简单明了的警告。



「我知道啦,我再怎样也没那么不识相。」



与刚才相同的一句话,让塔尔马利特露出与刚才相同的表情。她想,他真的很不信任她——



「喝啊~!」



宛如裂帛一般,且令人失去紧张感的吆喝声。同时间,某个庞大的东西飞过空中。



「唔噢噢噢噢!」



她用视线追着那东西与咆哮声一起从视野左侧飞往右侧。那是一个狼征族巨汉。若问巨汉为什么会飞过空中,是因为他被穿着操练服的可蓉扔了出去。



随着砰哒砰哒的巨响,巨汉在地上翻滚,直到狠狠撞上墙壁才停下来。汗流浃背的可蓉「呀啊~!」地扬起类似胜利欢呼的声音。配合她本人的跃动,宽松地绑成一束的樱色发丝也活力十足地跳动起来。



「再来一场!」



「求之不得!」



可蓉很正向积极。



相较于满脸光采地诉说梦想的缇亚忒,以另一层意义而言,她也是注视着明日而活。她知道「拼尽全力地活在今日,才能抬头挺胸地迎接明日」这样的生存之道。因此,她明白昂然抬首的重要性。



与此同时……她也害怕自己因为悲伤而停住脚步,没有付出全力而浪费掉今日。她一直畏惧着一旦变成如此,自己可能就再也无法迈步向前了。



她没有抛掉这份恐惧,在确实怀抱于心的情况下,依然勇往直前。



那股气势应该是来自于先前与潘丽宝的对话吧。她大概是解释为,若要维系住潘丽宝的幸福,她就必须比现在的自己更强大。



(——所以说,你真的很强啊,可蓉。)



带着发自内心的羡慕、赞赏以及些许落寞,潘丽宝淡淡一笑。







她没有那么不识相。



这句话当然不是谎言。她丝毫没打算厚着脸皮跑到正门附近露面,激怒气愤的群众。



但是,一码归一码,她还是想亲眼确认外头的情况。因此,她爬上离正门有一段距离的司令部楼顶,举起从装备管理课(擅自)借来的双筒望远镜,窥探着正门的方向。放大好几倍的远景在眼前延展开来。



「哦哦。」



这幅情景相当有看头。



近百人集结在那里。有人振臂高举拳头,有人挥扬着标语牌,有人高声叫嚣着什么;甚至还有人把看似垃圾的东西扔出去,越过铁丝网落在军用地内。



「话说回来,这还满壮观的嘛……」



「你这怪癖也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啊。」



身旁传来一道傻眼的嗓音。她的眼睛离开望远镜,侧眼一看,发现是戴着一等武官勋章的被甲族〈Armado〉——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而他也拿着望远镜眺望着同一个方向。



她决定还是别问他是何时出现的。



「你对恶意和敌意就那么感兴趣吗?你好歹也是当事人之一耶。」



「不不不。正因为跟自己有关,我才能大摇大摆地在无害的距离下欣赏这一幕喔。毕竟我也没必要顾虑他人的感受。」



她故作玩笑地这么回答后,他就用了无兴趣的语气回了一句「那还真是了不起的心态啊」。看来他认为她在开玩笑。不过,她的回答确实掺杂一半以上的玩笑成分。



「不管怎样,我们这一族以往都认为活在暗处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既然现在似乎变得很受欢迎,我就想来实际感受一下。」



「受欢迎啊?」



他掏出感觉很廉价的香烟,叼在嘴里,然后拍了拍军服口袋,但没有找到火。他向潘丽宝瞥了一眼。



「有火吗?」



她摇摇头表示没有。



他落寞地哀叹一声,把香烟放回盒子里。



「是很受欢迎吧,看一大群人把那么大量的情感投注过来。至于情感的内容是什么,朝着的方向是否正确,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姑且不论有没有道理,你这种思考方式还真令人担忧未来啊。」



他感到无言似的叹了口气。



望远镜的另一端,毫不知情的人们仅凭刚获得的少许情报,依然针对眼前的不满持续高举着拳头。



潘丽宝觉得这是很幸福的景象。



他们活着。而且,不需要不顾一切地奋战,今日与明日还是能活着。因此,他们才能像那样朝着理应不是敌人的对象抛掷、发泄敌意。虽然会给人造成很大的困扰,然而当事人会带着做完该做之事的满足感,度过今天一整天。即使他们本身没有自觉,但这不也是一段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时光吗?



(虽然那不是我想要的幸福,不过,单就他们能够主动掌握住幸福这件事而言,或许让我有一点羡慕。)



潘丽宝没有出声,只在内心这么喃喃说道,然后闭上眼睛。



「听说他们特地从其他悬浮岛来这里集结抗议。莱耶尔市长都苦笑了。因为托他们的福,景气恢复了那么一点点。」



哦,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事啊。



无论内容为何,活力就是活力。人群聚集起来后,飞空艇的定期航班、市内旅馆以及餐厅多少都会增加客人。即使不到一百人,对于濒临油尽灯枯的莱耶尔市来说,这已经是非常谢天谢地的结果了。



「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只要我们的存在能帮到他人,这就很值得感恩了。」



「你讲认真的?」



「谁晓得呢。坦白说,我自己也不太能理解这方面的事情。」



她哈哈哈地对他笑了几声。



「你刚才其实不是在开玩笑吧?」



笑声嘎然而止。



「在我看来,会说出自己能帮到他人就是幸福的家伙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真正的老好人,切身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建立在许多人的善意之上,便认定自己也要将同样的善意回报给其他人;而另一种就是无法肯定自己的愿望,所以就这样迎合周遭的期待而担下职责,也就是所谓的乖乖牌。」



「——哈哈,我的人生当然是建立在许多人的善意之上啊。」



她反射性地带着干笑声这么答道。



「你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把同样的善意回报给所有人吧?你啊,对自己并不是那么有自信,也无法轻易骗过自己。我再顺便说一句,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能硬说自己通晓世故。」



「唔。」



他毫不留情地直击她的痛处。



她很感谢那些善良的人,也抱持着敬意。但是,她的确没有梦想要成为相同的人,做相同的事情。这是事实。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乖乖牌就不好喔,毕竟我也是大人嘛。只是,那种坚强地当一个顺着大人心意走的孩子的感觉,我实在不怎么喜欢。总觉得是在自暴自弃。」



「以一等武官的立场而言,这种发言没问题吗?」



「确实不该在公事里夹带私情。但是呢,怀抱私情是个人自由吧。」



她觉得这个中年男人真是能说善道。



凭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口才,实在说不过他。



「我可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喔,真的。我不过是只晓得这种自处的方式罢了。」



「进入青春期了呢。」



「哦?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没啦,我是讲真的。一个想要成为大人的孩子,首先会因为自己没有简单明了的定位而感到有压力。因此,孩子会渴望得到明确的标签,像是自己的真正身份或特殊头衔,从上下世代的角度来看,会觉得标签多到过剩的地步。有时候还会自己冠上意义不明的头衔。听说只要是具有社会性的种族,在这方面的情况都是相同的。」



「你讲的这些我无从反驳。你该不会是想听我说出『大人真贼』这句话吧?」



「好耶,像我这样的大叔听到这句话会很高兴喔。」



风向似乎改变了。哗然喧闹声又传入耳中。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真正身份为黄金妖精,实际拥有妖精兵这个特殊头衔,而人们之所以集结起来,就是为了从这层意义上否定她们。虽然否定她们也不会得到什么,但人们毫不在意,恐怕连这一点都没意识到,就是觉得必须这么做。



「年轻人就算不知该如何自处也无妨。比起刻意扮成大人,不管怎么看都是这样比较顺眼。」



「大人真的是很贼。」



「对吧?」



被甲族咧嘴一笑。



潘丽宝再次发觉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没办法轻易窥见大人这种生物特有的人生累积,是如何在眼前这具圆滚滚的身体里凝结成晶的。



「总团长。」



「嗯~?」



「我可以再砍你一次看看吗?」



「当然不可以啦。」



被他一口回绝了。既然他身为一等武官,想必是格外出色的军人,只要过招一次,应该就能稍微多了解一点他的本性,真是可惜了。



「……虽然我很想让你们放假,但你们真的是无法取代的特殊人才。目前正在寻找制敌对策,实在没办法将你们撤出最前线。」



「你不用在意。我——不对,我们黄金妖精从以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你这样讲,会让我觉得费奥多尔那家伙实在很可怜啊。」



「……这……」



她感到语塞。



「好啦,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唔——我再吹一下风吧。」



「了解,别让身体着凉啦。」



一等武官才刚离开,潘丽宝就微微打了一次哆嗦。



无征种的肌肤没有鳞片和毛皮,强风吹得她有点冷。



——真的是看得很透彻啊。



她感觉自己单方面地被人观察,有一点不开心。







黄金妖精与遗迹兵器的存在本来是护翼军内部的机密,只有部分人士知道。



这里提到的部分人士,指的就是第二师团。那个师团在「灰岩皮」一等武官的指挥下,反复与〈第六兽〉缠斗,几乎所有的作战都会将黄金妖精的运用列入前提。



也就是说,当第五师团因为例外的理由而与〈第十一兽〉展开对峙之后,黄金妖精的存在仍没有对自己人公开。因此,以黄金妖精的运用为前提的作战只有知情者会参与,在极小的规模下执行。



一连串的骚动拆掉了这副枷锁。



如今已没有秘密。在第五师团中,没有人不晓得黄金妖精的来历。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向许多技官公开情报并制定作战计划。



随着三十九号悬浮岛接近,往返成本也降低,以往瞒着同伴所进行的〈第十一兽〉调查,在这时候一口气加快了进度。







「喝噢噢噢噢噢噢噢!」



发出吆喝声的同时,可蓉的身体喷发出类似气场的东西……才怪,总之是魔力被催发了。身为生者的可能性的相反极端,世界的反作用,本来只有从现世解脱的死者才可使用的能力——就是这样的神秘力量。借此汲取上来的爆发力恣意践踏着原本的物理法则。



透过否定生命所诞生的力量,只会在生命本来寄宿的地方诞生、运行。换句话说,魔力本来只会在体内发挥作用。然而,遗迹兵器能够创造例外。这种兵器会回应并留住碰触者的力量,若执剑者催发出强大的魔力,就会将催发出的强大魔力留在剑身内。



可蓉手上的剑寄宿着淡淡光芒,仿佛心跳似的闪烁着。每跳动一次,光芒就慢慢增强。



「忧郁爆破切条斩!」



随着莫名其妙的厉声大喝(大概)——挥剑砍下。剑身轻易地划破包覆住大地的〈第十一兽〉,剑锋直达下方的岩块。寄宿在剑身的光芒开始移动,前往剑锋,然后又继续往前。



「……爆破的话,不就切不成条状吗?」



「不要在意那种小细节!」



暂且撇开这段对话。



爆炸般的冲击伴随着光芒,直接打进大地内部。她这一击瞄准了靠近边缘,没有厚度的地方——名副其实的裂地破坏力轻轻松松就贯穿到岩块底层。裂痕不断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连接到事先凿开的洞穴和缺口,进一步扩大破坏范围。



于是,崩落开始了。



「噢……噢噢。」



落脚的地面缓缓地倾斜。潘丽宝展开幻翼,飞上空中。



碎裂的大地——面积感觉可以盖一两栋较大房屋的土地,连同附着在表面的黑色一起坠落云间。



要是正下方有其他悬浮岛,势必会造成一桩大悲剧,但事前当然已经做过确认,避免这类事态发生。那些东西会笔直地落下,一路到达地表。



可蓉的剑看起来没有遭到〈第十一兽〉侵蚀的迹象。



「成功了吗……咦……?」



忽然间,一股来历不明的恶寒窜过潘丽宝的背脊。她加强警戒,重新探查周遭情况,但没有发现相关异状。



(难道是我感冒了?)



虽然听起来满蠢的,但她认为这个最有可能。大概是前几天在楼顶着凉所导致的吧。



「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好了。」



她才刚低声吐出这句话——



「不行,不可以!」



可蓉的尖锐声音传入耳中。



「什么?」



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可蓉,只见可蓉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



「抱歉,我不是对你说的——是这家伙。」



可蓉手上当然握着巨剑。



那是遗迹兵器布尔加特里欧。



潘丽宝以前从妮戈兰那边听过一点那把剑的来头。那是一把洗涤罪恶的剑,一旦锁定对象,就会追杀到底的烈性之剑,其模样还被比喻为熊熊燃烧的净化之炎。这些事情妮戈兰也是转述自其他人(其实就是威廉)口中听到的,详细轶闻就不得而知了。



「它还想要搞破坏,说想继续斩碎那家伙。」



「这就是所谓的听得到剑在说话吗?」



「唔,不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好呢……我只是隐隐能明白它的心情。」



「这样啊……」



「如果我配合这家伙的心情,砍起来就会很俐落顺手。要是我说不行而控制住它,砍起来就会钝钝的不顺手。」



「是喔……」



也许可以说是剑的癖性,部分遗迹兵器在性能上有所偏倚。心性相合者或是长期使用者能隐约理解剑的癖性,这在妖精兵之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这种现象本身其实不仅限于遗迹兵器。任何工具在用上手后,就会知道如何使用该工具才是恰当的。就像优秀的厨师会依照食材和调理步骤来使用好几种菜刀一样。



潘丽宝低头看自己的剑——遗迹兵器卡黛娜。这把剑在遗迹兵器中是相当罕见的细长单刃剑。由于用起来和平常挥动的剑差不多,以工具而言算是很好用。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家伙的心情啊……)



归根究底,她虽然喜欢挥剑,但不曾对特定一把剑产生感情。而她也不觉得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别担心。骂一骂就会听话了……暂时之间。」



「……还真像是优蒂亚的一把剑啊。」



「嗯,或许有点像。」



预料之外的回答。她很想把刚才的对话告诉住在妖精仓库的学妹……优蒂亚本人。不过从现实面来看,她不认为未来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重振心情。



「今天再对两个地方进行破坏测试就可以回飞空艇了。正如那把优蒂亚二世剑所希望的,我们需要它再搞一下破坏。你还记得步骤吧?」



「嗯!」



一边听着朝气十足的回应,潘丽宝一边环视周遭。



在稍远的空中,停着一艘充当前哨地的飞空艇。她们刚才进行的一连串战斗(应该说破坏行动),那上面的人应该会观测整个过程,作为下次作战的立案资料。



3. 对于信任之心的考察



在烤得酥脆的面包脆饼上,涂抹薄薄一层香甜的榛果酱。



然后送到嘴边咬下去。口感轻盈,甜味在舌尖化开。



充分享受过这个滋味的余韵后,再用偏浓的红茶冲洗掉。当她缓缓地即将咬下第二口之际——



「——我说啊,现在可没有闲情逸致享受优雅的茶点时光喔。」



残酷的现实追赶而至。



现实是穿着军服的被甲族。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真是的。」



艾瑟雅恋恋不舍地嘟起嘴唇这么回答后,将剩下的面包脆饼一口气丢进口中,嘎滋嘎滋地嚼碎,再用红茶硬是灌进喉咙里,结果有点呛到。可悲的是,即使囫囵吞下,面包脆饼还是非常美味。



第五师团,总团长室里。



三位人物围绕著作战会议桌。



「那么……虽然议题很多,但就从最沉重的开始吧。」



仿佛受到总团长这句话的催促,她将视线拉回桌子中央。除了摊开的近邻空域图外,还排列着代表战力配置的模型。



引人注目的是,本来印着悬浮岛的位置上,用红笔做了一些修正。每一座岛都离彼此更近了一点。



「我这边有去检查过了。那个悬浮岛正在靠近彼此的传闻,很不幸地得到了证实。」



总团长咒骂似的低声吐出这句话。



「其实测量士们很早之前就提过很多次了,但没被当一回事,毕竟本来就不是固定的,有一点移位也很正常……然而,现在已经明显到测量仪器都侦测到了。距离正式引发骚动应该剩没多少时间了吧。」



一等武官瞥了艾瑟雅一眼。



「菈恩托露可之前是怎么说的?」



「悬浮大陆群这个形式的末路。」



她深深叹一口气,再次将整张地图由右至左浏览一遍。



「毕竟大贤者和地神从前倾尽全力维持的悬浮大陆群,如今偏偏是靠奈芙莲在支撑,所以不可能撑太久。最多只剩两年,届时悬浮大陆群会彻底失去现在的状态,回归原本的样貌。事情就是这样没错吧?」



她瞄了一下在场的第三人,而那名穿着白衣的银眼族女子似乎有一瞬间感到不知所措,眼眸微微一晃。



「是……是的,没错。」



「顺便问一下,原本的样貌是指?」



「就是大贤者阁下在创造悬浮大陆群之际,用来当作素材的山脉,称为菲许提勒斯大山脉。那座山脉本身是化为地下迷宫〈Maze〉的巨大地形,由于岩石中富含一种叫做灰质〈亡失物质〉的成分,才能成功将山脉以模拟的方式化为护符〈Talisman〉。」



「……专业术语听不懂呀。」



明明没头发,被甲族却挠着头说:



「意思是,现有几百座悬浮岛会全部合并,回归成连在一起的岩块,然后大家一起手牵手坠落到地表吗?」



「是……这样没错,对,如您所说。」



「真的假的啊。」



一等武官浑身虚脱,从靠着的椅子上滑落一半下来。



「光是悬浮岛相互碰撞,就会造成相当大的灾害。就算能幸存下来,只要那头〈第十一兽〉当时仍飘在空中,还是难逃全灭的命运。」



「想办法在那之前解决就是我们的工作吧。还真是振奋人心啊,嘿。」



他呻吟似的说道。或者应该说,就是在呻吟。



「关于这部分,我有两点要报告。这样讲有点老套,但就是好消息和坏消息各一,你要先听哪个?」



「坏消息。」



「那就从好消息讲起吧。虽然是不确定中的不确定,不过我们发现了可能会成为〈第十一兽〉弱点的性质。」



「既然不想听我的,干么要我选啊?」



她若无其事地忽略一等武官的抱怨。



「你刚才说找到弱点?真假?」



「千真万确喔。哎呀~这里的技官真的很优秀耶。潘丽可蓉把〈兽〉的样本采集回来后,他们在短时间内就彻底分析完成了。那可是在摇摇晃晃的飞空艇上,稍有差池就必死无疑的超危险物品耶。真亏那些人能以平常心对待呢。」



「等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会好好嘉奖他们的。所以结果怎样?」



「唔~奎格尼葛斯三等技官的报告书是这么写的。」



她拿出一张纸,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报告书的体裁。大大小小潦草的文字写得乱七八糟,看来只像是想到什么就随便写下来的笔记,或是把梦境的内容画下来的涂鸦本。



而下半部则有一行写得较为工整的结论。艾瑟雅略过其他部分,只将那一行字念出来。



「前几天带回来的三十九号悬浮岛各处的〈第十一兽〉碎片,逐一经过检查后,判定侵蚀力有显著性差异。纵然〈沉滞的第十一兽〉在各种视觉观测上看起来全都一样,但性质上存在着偏差。而且,虽然这只是从目前的材料来判断的结果,不过可以推测是呈现单纯的放射状渐层。」



「嗯。」



一等武官重重地颔首。



「翻译一下。」



「呃……也就是说呢,虽然外观看不出来,但那家伙可能具有类似核心的东西。离那个核心愈远,侵蚀力就会一点一滴地衰退。不过这个差异非常微小,一直到它长成现在这种大得要命的规模才有办法观测到。」



「核心。原来如此,这就是弱点吗?」



「现在断定是有点早,但可能性并不是零。」



「所以说,只要用你们的遗迹兵器捅那个地方,整座岛就会瞬间发生大爆炸吗?」



「这就太异想天开了啦。以正在寻求突破口的现阶段而言,至少这是不容忽视的宝贵希望。」



艾瑟雅回头看向窗户。那里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但没办法从窗户直接看到那座三十九号悬浮岛就是了。



「不过照这个说法,所以是那样吗?〈第十一兽〉把接触到的东西与自己同化的那个性质其实并不是完全复制,而是非常微量地逐渐劣化吗?」



「没错。考虑到带回来的是吞掉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在地上的碎片,说不定连那些碎片都是〈第十一兽〉的最初原型经过变质后形成的。愈是深入调查,就愈是摸不透,不懂的东西一直在增加。〈十七兽〉那些家伙一个个都真的很难对付啊。」



「〈兽〉的名字……」



银诘草直到刚才都沉默不语,现在则客气地用小小的声音插进对话中。



「……那些名字是地神黑烛公和大贤者阁下取的,用来套住推测为其本质的概念。比如说,据传前阵子在十一号悬浮岛获得解放的〈织光的第十四兽〈Vincula〉〉,代表的意思就是『人与人的连结』。」



「嗯,就是菈恩稍微提过的那个吧。」



「是的。因此,〈沉滞的第十一兽〉的名字当然也有其意义。Croyance,『坚定不移的信赖』……不过,这个词或许本来应该解释为『信仰』会比较好。」



「不是吧,这听起来意思差很多耶。」



一等武官插嘴,而银诘草则摇了摇头。



「大意是相同的,所谓的信仰,就是对信仰对象的信赖。只要是这个人讲的话就相信,只要是这个人的行为就给予肯定。如果那个对象是家人或认识的人,那就是一般意义上的信赖;如果是祭司、教典和星神,那就是星神信仰。也有像十三号悬浮岛和呃……艾尔毕斯集商国的国教那样,信奉的是碑石和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