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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说唱故事与镜之世界(2 / 2)




「国中毕业之后,我在妈妈的指示下,进入远离故乡、提供宿舍的音乐学校就读。离开了妈妈身边……过去被迫承受的伤害化为痛苦,让我极度想要获得自己一直得不到的东西。」



更级的语调稍微沉了下来,开口道出她的心愿。



「我……想要当个普通人。想要普通地玩乐谈笑、想要拥有对普通女生而言理所当然的青春,也想象对普通的母女一样,跟妈妈相亲相爱。可是……这个愿望当然无法实现,毕竟妈妈在跟爸爸离婚前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音乐学校里的学生也跟我不一样,人人都是愿意为音乐奉献灵魂的人——在那个地方,有的只是竞争意识。」



更级的日常、更级那悲伤的神情,如同幻灯片般一幕幕滑过去。没有朋友可以一同欢笑的孤独、努力想得到母亲赞赏,琴技却无法顺利提升的苦恼,更级磷子这名渴望平凡的少女,长年被琵琶弦束缚、被封印了笑容。



「就在某一天——有事回到故乡的我,经过了某间学校前面。我被里面的喧闹吸引住目光,一看之下,发现里面正好在举办校庆,气氛看起来非常快乐。」



场景再度转换。校门前充斥着大批学生与一般访客,那个充满快活笑容与喧嚣的地方,简直汇集了所有名为青春的要素,路过的更级远远望着,眼神既羡慕又悲伤——不对、等等,那所学校是……!?



「我渴望的平凡青春,就这么清晰地摆在我的眼前——让我觉得自己无比可悲。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走了过来。既唐突又白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耀眼眩目的事物让更级不忍再看,正当她要离开喧闹的校门前时,一道人影突然强硬地扑上来抱住她。更级尖叫了一声,但是那道人影——更正,那名女学生却笑了。



——哈哈哈,歹势啊,少女!看到像你这样的美少女无所适从地站在本校前面,难免会让人忍不住想把你一把抱进怀里——



——你在对一般民众做什么啊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喔死色女——



那是……九日和……我……?一年级的、时候的……?



「九日的行径真的乱七八糟到会让人忍不住笑出来,她把没见过面的我硬拉进校庆,叫我跟她一起逛逛。我虽然惊讶,却还是决定顺着这么乱七八糟的发展而为,因为我很想顺势这么做。春先同学出于担心表示:『我也跟你们一起去。』的时候我有点紧张——但是很快就跟两人成为了好朋友。」



人潮拥挤的校舍中,样子有点紧张的更级、硬拉着她的九日,加上一个一脸担心地跟在后面的我。在我们逛了很多摊位、聊了很多天的过程中——更级渐渐地露出自然的笑容,仿佛摆脱了所有的束缚——



「那天——我真的很快乐,可是,这份快乐却也让我心中的痛苦变得更加强烈。世上明明有那么快乐的世界,为什么我却无法活在那个世界里呢?」



想起当时的悲哀,更级接着说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努力,我拼命再拼命地练习,以求回应妈妈的期待——可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从一定程度以上的水准获得提升。我达不到妈妈期望的领域。」



于是,场景再度转换。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回家时的情景,更级在自家里对着母亲弹奏琵琶。她奋力地拨弄琴弦,完成了一曲就我听来非常完美的演奏,但是……



——够了——



母亲的这一句话,让更级仿佛忘记所有表情般僵住了。



——看来你似乎没有才能。真是的,白费了我那么多的金钱和时间——



母亲连看都不看呆住的女儿一眼,自顾自地回房去了,留下身后动弹不得的绝望少女——那宛如失去一切的神情,痛得让人不由得想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妈妈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传承自身技艺的存在,除此之外,她对我没有任何期待。我这才明白……明白得痛彻心扉。」



到这里,「故事」还没有结束。场景再次转换,更级陷入绝望,一抹黑影无声无息地悄悄接近了她。那是束缚住更级人生的「琵琶」,以此为本体的黑暗乐器精灵好似受到更级的绝望吸引——忽然地出现在满怀悲伤的少女面前。



「感谢各位的聆听。除了最后一段,其余都是很老套的故事吧?」



看完一名少女过往的足迹之后,我们听到更级在现实中的声音,重新找回了神游半空的意识。



那个让人好似做了一场白日梦的「故事」太过真实,真实得让「故事」与现实之间的分界线变得模糊起来,我一时间差点无法判断现在睁眼所见的这间和乐社场景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刚才那些是……更级你的过去?更级你其实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而是在一年级时的校庆上遇到了我和九日……?」



这么说,难道更级的目的、她理想中的世界指的是……



「接下来的事情,想必各位都明白了吧?我把一切全部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窜改了原本学校和现在学校所有人的记忆,然后开始到这所学校来上课,从中衍生的问题全部靠『说唱故事之力』来解决。现在想想,改成转学好像可以少窜改一些人的记忆,不过当时的我刚得到五弦琵琶,与黑付丧神之间的精神连结还很不稳定,因此没能想得那么多。」



「更、级……」



听到更级语气明快开朗地道出这一切,我声音嘶哑。仔细想想,这家伙一直都很享受学校生活,她会去挑战很多事情,燃烧着热情享受青春。



一切一切,原来全都只是出于渴望……?正因为她一直一直憧憬着这些理所当然之事,所以才会那么全力以赴地去体验平凡的日常生活……?



而她选择这所学校做为她度过青春的舞台的理由,刚才更级自己已经说过了——是因为我和九日的关系。更级无比珍惜我们回想不起来的那一天——更级用能力从我们的记忆里隔离的校庆那一天。



「磷子……你、你觉得这样幸福吗!?不管你再怎么使用记忆操纵来打造出让自己感到舒适的环境,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世界是个谎言啊……!」



九日无比激动,语带哽咽地说道。她不问更级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只是一心关切更级的内心安宁,难以忍受地组织着语言。



「谢谢你,九日。不过不要紧,我平时全都忘记了。因为自己的记忆也能操纵窜改,所以我把小时候的事情、妈妈、付丧神等所有会成为我心痛要素的记忆都隐藏起来了。只有在定期重新施加能力和发生问题的时候,我才会取回全部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所以更级自己才会在记忆产生冲突时昏倒,雪果对她使用能力时,也只会映照出她一无所知的内心表情。



而且,恐怕不只学校,更级大概连家庭环境也「调整」过了。我想起她和母亲一起逛购物中心的模样,假日时母女俩和乐融融地一起出门购物。如果那也是借由异能之力才得以实现的光景……以我贫乏的词汇,实在无法形容其中的悲哀。



取回记忆之后,更级现在对于这一切又是什么样的想法……



「所以……请大家也一起忘掉这讨厌的一夜吧!我们继续在这所学校里快快乐乐地打打闹闹,一起共进午餐……大家跟我一起,回到那快快乐乐的每一天吧?」



看着手持五弦琵琶的更级,在场所有人全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妙,这回要是再被使用那把琵琶的付丧能力,我们就无法再度回归真实了……!



「不要紧张,我和五弦琵琶已经完成同步了,今后我可以把事情做得很漂亮,减少昏倒的受害者,最后达到零昏厥。接下来只要努力成功改写雪果的记忆,之后就可以把她还给春先同学了。正仓院这个机构我也会彻底骗过去,只要好好运用五弦琵琶的能力,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抱歉扫了你的兴,不过,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更级同学。」



神乐声音低沉、语气冰冷彻骨地说。她没被与五弦琵琶同步的更级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震慑住,而是往前踏了一步。



神乐的眼神已经完全变得冷酷,像名无情的士兵一样,锐利、冰冷、誓要排除一切障碍。不对,不只是眼神,她连表情也变得很紧绷,少女全身上下的气息,宛如一柄打磨过的利刃。



「就算要把手指全都折断,我也要把你和五弦琵琶剥开。我与你无冤无仇,但请你做好再也无法弹奏琵琶的心理准备。」



看到神乐一副随时准备扑上去的模样,我慌得要命。再这样下去,神乐说不定不只会折断更级的手指,还会打断她的手。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阻止她——



「呐……神乐同学。」



面对来势汹汹的神乐,更级的声音轻飘飘地滑进她的耳里。



「如果神乐同学希望的话,我也可以『修复』神乐同学的环境喔?」



听到这句话——神乐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全身僵硬。



「…………原来如此,你在窜改记忆的过程里,看过了我的记忆。」



「嗯,抱歉……我觉得神乐同学的记忆很糟糕,忍不住看了细节,因为神乐同学的绝望和我的绝望如出一辙,太像了。」



神乐的……绝望?更级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要拿这个提案来跟你交易,纯粹是因为我做得到这件事。人格会受到记忆的影响,巧妙地运用记忆操纵甚至疑似可以操纵一个人的人格,就像我对我妈妈做的那样。」



更级像在谈论料理诀窍般说得轻描淡写,讲出来的内容却极其可悲。



五弦琵琶的付丧能力堪称无比强力,一想到更级运用这项能力所行之事正是她所想要的,就让我感到不忍。



「我可以弄出一个神乐同学所期望的世界喔!当然,我也会让你忘记那是用付丧能力打造出来的环境,神乐同学就像我的镜中倒影,我想为你弹奏一首幸福的乐曲。」



听到更级这番不带任何算计,纯粹发自善意的发言,神乐沉默了。她那抹冷酷无情的表情散去,心中的某种伤痛溢于言表,脸上露出苦闷与迷惘的神情。



「……好吸引人的提案呀。让一切事物全部按照心中所期望的模样再生——嗯,我也想过这种事情呢,只要拥有付丧神的能力,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神乐强忍伤痛,用手按住胸口,像是要盖住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是呀,所以说——」



「可是,现在我不需要了。我不需要那么无聊的我和过去!我已经不再幻想!也不会去期待任何无形的东西……!」



神乐像是想甩掉某种一直挥之不去的东西般高声大叫,她的表情又变回原本的锐利冷酷,仿佛想用身上散发出来的强韧气势推开更级所说的话。



「……这样啊。神乐同学的选择是让自己变得强硬,这选择很坚强,但是很痛。」



看着完全听不懂她们两个在说什么的我们,更级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刀枪不入的铠甲,我只想要温柔的谎言就好,只要一直不放手……那就等同于真实。」



旋律传来,随着更级的手指起舞,传说中的琵琶开始奏响动人的音色。



「更级!快住——手、手手、啊、唔……!?」



然而,那样的美好动人就像毒药。



我的脑袋深处又开始晃动,不存在的记忆悄悄潜入,打算覆盖脑中那片名为记忆的档案夹。旋律响彻四方,要将一切全部化为乌有。



「唔……呜呜、香、香澄!释、释放、催眠香!连、连我们一起攻击无所谓!」



「行、行不通啊!妾、妾身的香、对付丧神效、效效、效果有限!就、就算朝那个与黑付丧神同步的女孩施放也、几、几乎没有效果!」



听到神乐的指令,香澄不痛快地予以否决。可恶……最有力的攻击手段居然……



「唔、呃……沙门!既、既然如此,那就用『破除烦恼之力』、阻、阻阻止、阻止那把琵琶!你、你的能力、对、对对、对浑身都是『虚妄执念』这种烦恼的黑付丧神、应该有用吧!」



「有、有用是有用、但、但但、但是!实力、根、根本是天壤之别!很、很遗憾、以我、我的能力、无法彻底袪、祛除那股黑暗的意念……!」



同伴们苦闷的声音交杂着旋律,五弦琵琶的付丧能力逐渐压制了场面。



「我很喜欢大家喔,所以——请大家睡吧?一觉醒来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原状了。」



琵琶的五根琴弦,伴随着更级慈爱的嗓音震荡大气,奏响诱人入梦的安眠曲,渐渐封闭认知与记忆。



「可、恶……更、级……!」



到此为止了吗?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我就要这样随着更级温柔的谎言起舞,明天一早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与大家相视而笑吗?



我明明知道了更级的所有痛苦,却非得全部忘掉不可吗?我不甘心——



「真、太郎……」



我听见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是我抱在怀中的雪果不知何时靠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正在对我说话。从她默不作声至今这一点看来,她在被人监禁时,持续承受五弦琵琶的能力造成了严重的虚弱,现在总算恢复到能够自行站立的程度。



「真太郎……想要谎言?还是想要真实?」



五弦琵琶持续不断的旋律压折了我和伙伴们的膝盖,一点一点地把我的大脑逼进迷雾之中,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片迷雾之中,唯独雪果的问话清晰可闻。



你要随着谎言起舞,就这样待在完美无缺的温柔安宁之中吗?



还是要拥抱真实,摧毁谎言,坚强面对对每个人而言都伴随着痛苦的现实?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但是,若要表达我的想法,现在我需要的是——



「我——想要真实!我无法忍受自己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放任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从自己的脑袋里被排除……!」



「嗯……雪果就知道真太郎会这么说。」



听到我的回答,雪果浅浅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使用雪果吧。雪果——净颇梨之镜想为真太郎做点什么。」



伴随着雪果罕有的坚决语气,「那东西」借由缘流进了我的身体里。



「无论何时想起,雪果都觉得这是一种丑恶的能力,是对人类有害无益的力量。不过……雪果相信真太郎,就算最后雪果被讨厌了也没关系,如果真太郎想要真实,那雪果身为真太郎的付丧神,就会映照出真实……!」



「雪果……你——」



流进脑中的资讯和雪果的发言让我愣愣地喃喃低语。



那是一种付丧能力的名称,以及它的发动方法。



那是雪果一直隐瞒的真正能力,现在雪果把它交给了我。她解开了一直让自己感到痛苦的那个封印,并且对我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我雪白、娇小的搭档精灵相信我,把自己的一切全部托付给我。



雪果留下一抹释然的浅浅微笑,淡去人形,化身为镜。



我双手牢牢地接住那面镜子。这双手里,承载着雪果的一切。



「雪果……谢谢你……!」



我的搭档为了我,下定决心打破长久以来坚守的禁忌,这让我感激不已。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会引发什么事情,但是我想要真实,而雪果说她会映照出真实。既然如此,那我只要相信雪果就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用我的方式,为这个交杂着付丧神与人类悲哀的「故事」画下句点……!



我的脑袋依旧被头痛所支配,光是想要站起来挪动双腿,脑里就被异常的疼痛搞得四分五裂,几欲昏厥。



但是,即使疼痛难忍,我还是抱着雪果——抱着「净颇梨之镜」冲了出去。我勉力驱策着快要失去意识的自己,冲过与更级之间的短短距离。



更级惊讶的神情清楚地映入急速接近她的我眼里,我真心觉得头痛已经超越极限,痛到连头盖骨都快要碎裂了。不过,只要再一下!只要再保持清醒一下就好!



我千辛万苦地抵达终点,绞尽残余的思考能力,将化身镜子的雪果往更级面前一送。



「雪果!使用你真正的付丧能力——『映照真实之力』!」



「嗯……!」



一瞬间,更级的脸,以及她怀抱着五弦琵琶的身影映照在镜中——更正,是被镜子捕捉住了。



再下一秒,磷子的背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东西。



那是另一面镜子,是使用「映照内心姿态之力」时会出现的「现形镜」。



现形镜照着净颇梨之镜,净颇梨之镜照着现形镜。



镜、镜、镜、镜、镜、镜、镜、镜、镜、镜、镜、镜、镜、镜、镜——



两面相对的镜子,映照出无限的镜子。



夹在两面镜子之间的更级,也被映照出无限多张茫然的表情——



一阵眩目的光芒溢出,覆盖了我的整片视野。



在几乎灼烧眼球的光芒消褪之后——我愣愣地呆站在原地。



「怎么搞的……这里是……」



都这个时候了,我不会还以为眼前的光景是幻觉,不过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哝出口。毕竟我现在的所在之处不是学校的和乐社社团教室,而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



此处是——夜晚的沙漠。



只有高挂在漆黑夜空上熠熠生辉的新月与星辰提供照明,一片干枯荒芜的沙海。



没有绿洲,也没有沙漠中的城市,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犹如一座绝望之海。甚至让人觉得,这脚下的沙,一粒粒都蕴藏着荒凉、不毛等一切负面涵义。



「嗯……那是……?石头……石台?」



目光落向远处,我发现远方有一个唯一看起来像是人工造物的东西。



那座突兀地建造于沙漠中的大块圆形石台直径约有三十公尺,只不过,它老旧的程度远远一看就看得出来,破败得像座遗迹。



「这里……不是『水晶世界』吗?」



我搞不懂这片异空间是什么地方,不过看起来似乎不是雪果在学校中庭施展过的那片水晶色的世界,如果不是水晶世界,那这里究竟是……?



「不,这里就是真太郎所知的那片水晶色世界。」



我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发现说话的人原来是雪果。精灵站在成片的沙海中,将沙海染上一点雪花似的白,并且一脸怀念地环顾这片沙漠世界。



「雪果……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里跟那个世界一点也不像啊。」



那片无边无际的剔透水晶世界,跟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世界未免相差太多了,我难以想象两者是同一个世界。



「水晶色世界的正确名称是『镜之世界』,而这里是镜之世界反映出来的磷子的内心世界,也就是说……这片沙漠是磷子内心的景色……心象风景。」



「这里是……更级的心象风景……?」



这么说……这个地方可以说是更级的内心啰?



「是的,雪果的『映照真实之力』能将一切全部揭露,被唤入镜中的磷子,内心反映出来的就是这个世界。也就是磷子内心的形态。」



雪果这么解释,并且牢牢地盯着我。那双水晶色的眼睛里,看起来充满了以前所没有的坚强意志。



「这个世界的中心,是位于那座石造舞台上的磷子,只要去跟磷子说说话,真太郎就能马上实际感受到这世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不过,在那之前,雪果要把雪果的一切告诉真太郎。雪果希望真太郎先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再到磷子那里去。」



说完后,雪果珍惜地捧住我的手,并且闭上眼睛。她的这个举动让我有点被吓到,不过我还是顺着雪果的意思,任由她动作。因为,这对雪果而言大概是必要的。



——雪果要说了喔,关于这个世界,以及关于雪果——



这种感觉……是用了缘的念话?不对,资讯密度远比念话更高,简直像是内心直接相连,让资讯流过来一样……



——雪果以前在想什么、做了什么——



接着——我看见、我听见、我认识到。



善意、无邪的想法、谎言、憎恨、被净化的世界、众人的纷争、发动的镜之世界。



然后是——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嗜虐嗜虐嗜虐嗜虐嗜虐嗜虐杀意杀意杀意杀意杀意杀意杀意杀意杀意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色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物欲嘲笑嘲笑嘲笑傲慢傲慢傲慢杀伐破坏覆灭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谎言——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肉肉肉,无边无际的血肉之海——



「呕、恶、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短短数秒间扫过脑海里的光景,让我发出了哀号。



我单膝跪在砂砾上,瞬间全身上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地染湿干枯的大地。晚上吃下去的东西涌上喉咙,我捂着胸口大口喘息。



「刚才……那些是……」



太惨烈的光景了。不只视觉和听觉,那个空间里,充斥着来自可以感受意念实质的雪果视角看见的人类丑恶。那是一场将那些可怕实体化的凄惨恶梦。



不过……这下我总算明白了,这下我终于,能够了解雪果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那就是镜之世界,那就是净颇梨之镜,那就是——发自人类的意念所寻求的「真实」。



难怪雪果会想将它封印,这能力确实超出人类可承受的范围,太过洁癖、也太过残酷了。可是——



我朝雪果伸出手,把手放在不知道想象了什么、吓得身体一缩的雪果头上,然后缓缓地摸了摸。而雪果,愣愣地接受了。



「你一定很难过吧,雪果。」



「…………!」



听到我这句话,幼小的少女心底压抑的情感上涌,扭曲了脸上的表情。她的眼里蓄满大颗的泪水,娇小的身躯微微发颤。



「这的确是个在使用上很为难的能力,不过,我和你对自己的想法一样,觉得这个能力的存在本身并没有错。」



我擦了擦全身上下的冷汗,努力挤出一抹开朗的笑容说。没错,那位在梦里梦见的,名为紫金铜的和服美人付丧神也说过,世界上没有不该存在的付丧神。



不管是什么样的器物、什么样的付丧神,全看人类如何去使用。无论是暗藏了多大危险性的器物……就算是核弹,根据使用方式的不同,有时候也可以拯救许多人。



「器物重要的是使用方式。刀刃可以用来砍人,也可以用来切菜,两者会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所以……我会证明给你看,我的付丧神雪果,是一个可以救人的付丧神。」



「真太、郎……」



雪果眼泪决堤般哭了出来。透明的泪珠一颗颗自眼中滑落,在沙海上画出点点水渍。活了一千年的精灵,像个人类孩子般,让百感交集的泪水沾湿了脸颊。



「那我过去了。你帮我造就了这个世界,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我用手指轻轻拭去雪果的泪水,迈步朝远方的石造圆台走去。



虽然有点依依不舍,不过我可不能让更级久等。更何况……以后我会有很多机会跟雪果聊天说话,因为,她是我的付丧神呀。



凭借着月光,我走在夜色弥漫的沙漠中,脚下沙沙作响。



琵琶声突然传来,那是弦乐器特有的温婉古朴音色,旋律牵动乡愁,同时也带来阵阵寂寞。



我被音色吸引着走近,发现更级就在那里。



她在石造的圆台上拨弄琴弦,在这片月夜及沙漠中奏响琴曲。



靠近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块石造的圆台是一处古代的演奏场,各色装饰已在腐朽中褪色,陈旧的舞台上再也没有人来演奏乐曲。



寸草不生,被寂静与荒芜占据的沙海;腐朽破败,失去用途的演奏场;在没有听众的舞台上,独自弹唱己身故事的少女。



这样的光景——未免太过凄凉了。



这就是镜之世界反映出来的更级磷子的内心风景。



更级……原来你一直以来,都怀抱着这样的心情……



「更……更级,不好意思,明明是我邀请你来的,结果却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反正我一直在赏月弹琵琶。」



更级回答得一派风流,在月光的照耀下轻轻微笑。



「突然把你拖进这个地方来,你一定吓到了吧?其实这里是——」



「不用说明我也知道喔,春先同学。毕竟这里是我最熟悉、一直独自一个人待着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心中。」



更级这么说着,同时露出一抹少年般的笑容,乍看之下,我还以为她仍是那个跟我们一起在教室里玩笑打闹的更级,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还是不一样了,这抹笑容不属于那个讴歌世界的美好快乐的更级,这抹笑容……是一个疲惫的人有气无力的笑容。



「既然你知道……那事情就好谈了。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更级,放弃五弦琵琶吧。」



「我拒绝。」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



与这句简短的拒绝同时——一股股可怕的情绪洪流传了过来。



虽然是明确的否定,但是与表面上还算理智的回答比起来,同时间传过来的想法却是那么的鲜明强烈。



这就是……这个世界传达出来的「真实」,不容许任何谎言。



我从雪果传来的过往记忆中,知道了「镜之世界」的特性。



雪果真正的能力——「映照真实之力」,其实就是创造出这片「镜之世界」。这个世界原本是一片水晶色的世界,不过它会借由捕捉身为能力作用对象的人物或团体,将那些人物的内心反映成为世界整体,创造出心之世界——心象风景。意思就是说,这片空间整体就是一面镜子。



在这个世界里,语言中伴随的想法都会不加增减、不经审查地被直接丢出来,无关善意恶意,纯粹只是严格地昭明「真实」。



这个世界里不容许谎言存在,它会剥下一切粉饰与伪装,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全部摊开在对方面前。



雪果的真实身份,是阎罗王在地狱里用来揭穿罪人谎言的「净颇梨之镜」。姑且不论是否真的有这种相当于阎罗王的存在,但至少人们这么相信,并且奉她为这样的存在。



而这面净颇梨之镜的传说故事,聚集了人们寻求「真实」的意念。



任谁都想要真实,不想要被人欺骗。人们这么期望着——期望摆脱充满欺瞒、充满骗人与受骗的世界,希望能有一个只有真实的世界。



然而,这样的世界太过理想。现实中的人类社会里少不了谎言,人要活下去,就不可能只说真心话,也不可能长期忍受对方所说的真话。



结果,人们把对「真实」的憧憬寄托在净颇梨之镜上,那份背离现实、过于纯粹的理想造就了「映照真实之力」,并且寄宿于镜子付丧神身上。



以前的雪果——被唤作净颇梨的付丧神,一开始很高兴自己身上拥有的付丧能力。



当时的净颇梨认为,谎言是恶。让人类纷争不绝的根源是说谎造假、欺骗对方、伪装自己、隐藏真心。



纷争始于对于误解与未知的恐惧,只要封住这些类似「谎言」的东西,让人人都得以心意相通,人类就能从无谓的纷争与歧视中获得解放——净颇梨当时曾经天真地这么想。



不久后,当农民们在眼前发生大规模的争执时,净颇梨使用「映照真实之力」,将人们封入自己被称为「镜之世界」的结界里。



这样一来,误解与隔阂就会全部消失了。人人都能接触到对方的内心,彼此互相理解,露出彼此体谅的笑容——净颇梨满怀着这般初雪般无邪的善意这么想。



然而,当时的净颇梨并不晓得,人类并非一种单纯由善意构成的存在。



实际上,在挥去名为「谎言」的内心浓雾之后,就会看见人类可憎的恶劣本性。



企图陷害他人的恶意、企图造成危害的祸心、企图巧取豪夺的物欲、尖锐的杀意、贪得无厌又只想到自己的自私自利、排他的歧视心——这些无穷无尽的黑暗本性。



结果,每个人都正确地理解了人类的劣根性,他们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是个怪物,最后争执发展成血债血偿的凄惨杀戮——理应带来相互理解与和解的「镜之世界」,被大量的死尸与血海所淹没。



这就是——雪果告诉我的过去。也是这个能力所带来的,与理想完全相反的结果。



(在这个世界里……想再多也没有用。)



在这个地方与对方交谈时,无法使用策略或说谎。



缄默是保守心中秘密的唯一手段,只有身为这个世界创世主的雪果与同雪果交谈的人得以例外,虽然这件事现在一点也不重要。



啊啊——不过,就这个情况来看,这个世界很适合我。



毕竟我就连在以谎言为基本的现实世界都讲真心话,是个老是制造不必要麻烦的耿直笨蛋。所以,我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像平常一样,把我的真心话说出来。



「呐,春先同学,你为什么要阻挠我呢?」



——烦死人!吵死人了!我只是想过幸福的生活而已,你为什么偏偏要来妨碍我!?——



站在石造舞台上的更级,开口询问立于沙漠中的我,她的心声也同步抵达,更级的想法传达了过来。



「这……这还用得着说吗!因为我认为,你做的事情无助于你得到幸福!」



——不管你再怎么窜改记忆,按照自己的理想来改写现实,真实依旧是不会改变的——



「真实?真实真的有那么好吗?真实就比谎言正确吗?」



——真实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听起来好听而已,事实上却可怕又残酷!只要能够幸福,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根本没有必要刻意去揭露真实……——



「可是……就算你继续这样,不断地用谎言去圆另外一个谎言,到头来也无济于事啊……!」



——我是在担心你啊!再这样下去,你就毁了……——



那是种奇妙又可怕的感觉。随着脱口而出的话语,我和更级的心声都透明可闻,马上就能理解对方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说出这些话的。



不过,心声的音量好像是根据言语中投入的感情强弱而定,如果是没什么情绪的寒暄或无意识地应声,心声就会极度小声,小声到听不见,或是根本不会出现。



「你太多管闲事了,春先同学……!人生充实的你,根本没有资格谴责我!」



——吵死人……吵死人,吵死人了!你有家人爱你!在平凡的学校里过着快乐的生活!和雪果也心灵相通!这样的你,讲出来的话一点分量也没有!少在那里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唔……!呜……」



和言词热度形成正比,一道格外响亮的心声在世界中响起。似妒似恨的声音直达胸口,那就是更级蕴含在言语中的真实想法。愤怒、反抗、嫉妒、焦躁,伴随着直击内心的冲击,我精确地接收到这些交织的情感。那些没有任何掩饰的想法太重、太痛,让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显然不同于在学校中庭的时候。当时的感觉比较像是泄漏出浮在内心表层的想法,而在这片由更级的心象风景化成的世界里,则是把内心深处的想法全部解放出来,就好像我现在就身在更级的内心里一样。



「从来没有任何人对我伸出援手!对我伸出援手的,只有五弦琵琶给予的改写现实的异能之力!只有它——给了我我想要的东西!」



——我不想被妈妈当成工具,而是希望她把我当成她的女儿!就像一个平凡的女孩一样,带着笑容过着每一天!这个愿望又有哪里不对了!?



「我……多亏了有五弦琵琶!多亏了有这个付丧能力打造出来的谎言!」



——我获得了救赎,我好高兴!五弦琵琶将我视为不可或缺的存在。在这个境遇如此不幸,不如到此为止的世界里,她做为拯救我的魔法,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一个月,我无疑是幸福的……!」



——身边有九日、有春先同学,还想跟神乐同学变成好朋友,可以去挑战很多很青春的事情,可以一同欢笑。我,终于可以露出笑容了啊——



传过来了。更级对我的亲近友爱,以及对于如今必须在这里跟我对决,将深埋已久的心声吐露出来的痛苦难受,统统都传了过来,点滴不漏地传过来了。



啊啊,是啊,更级……我也很快乐,这份快乐绝对不是谎言,对你、对我们而言都是真实的,所以——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



「是啊,更级……你说得没错,真实的确没什么必要……」



——比起让人不幸的真实,带给人幸福的谎言还比较好——



「……咦?」



原本情绪激动得流下泪水的更级,一脸愣住的表情「咦」了一声。



不要露出那种错愕的表情啊,更级。这里是你内心的世界,在这里不能说谎,所以你应该也明白,我刚才所说的话是认真的吧?



「我……不会再叫你放弃五弦琵琶了,你以后还是继续操纵记忆吧。不过,唯独让人受伤这一点不能开玩笑,所以你一定要保证,你会让昏倒的受害者人数下降到零,这是我提出的唯一条件。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



——如果这就是你的幸福,那就让它继续下去吧。我说的那些话……确实很狂妄。仔细想想,我之前的确把你的痛苦想得事不关己——



「咦……?咦……?」



听到我接下来的发言,更级越来越混乱了。更级大概以为,我会主张她应该面对现实,不要躲进虚假的故事里逃避吧。



其实她也没有想错,毕竟我觉得,如果更级可以放弃五弦琵琶,不倚靠异能之力,自己面对现实的话,那样也很好。



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个选项就是绝对正确的。毕竟真相虽然只有一个,但是「真实」这种东西会根据观点而改变,而我考虑的重点是,什么对更级来说才是真实的。



「正如你所说……这一个月很快乐。那些快乐不是假的,所以你所做的事情……即使方法扭曲,背后的愿望却是正确的。」



——也许是谎言,也许是虚构的故事,但我不认为那是坏事。如果可以在不出现昏倒受害者的情况下维持下去,那我并不介意自己和大家的记忆继续被操纵——



这些是我不折不扣的真心话。因为我知道,更级是多么地深深爱着那样的每一天,那样的每一天,对更级而言是多么大的救赎——我感同身受。



若要我来说,我会认为实际上是五弦琵琶和五弦琵琶的付丧能力拯救了痛苦的更级,那份救赎对更级而言是唯一的真实,这一点无可动摇。



「春先……同学……」



更级满脸不可置信,声音嘶哑地说。



我不知道物部的爷爷是出于何种考量才把雪果托付给我,不过从我与雪果的付丧能力的契合度来看,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她的确是跟不擅长说谎的我非常合拍的付丧神。



人类向来无法轻易相信他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在讲表面话?



正因为如此,一个人即使把真话说出来,也很难让别人相信他的所言发自真心。



然而,在这片镜之世界里,自己的想法可以正确地传达给对方。



这些听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我是想要令对方松懈大意的字字句句,能够在不被误解的情况下,让对方明白这些话都发自我的真心。



「可是——但是!」



接下来的这些话,是我最后想说的话了,更级。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吧!



「在那之前,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更级!你有把谎言一直持续下去的觉悟吗!?是真的——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你有这种觉悟,准备把你的一生全部用谎言覆盖吗!?——



听到我这么说的瞬间,更级的身体剧烈一震,露出一副哽住了的表情。



嗯,这样啊。这果然才是你的真实。



正因为你明白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所以才会把自己最根本的想法表露出来。



才会让我看见,你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



「如果你觉得,你以后可以一直说谎下去……一直改写整段人生;如果你打从心底相信,那就是让自己幸福的唯一方法……那也没关系。不过——」



——我从你刚才的表情中看得出来,相较于谎言,你其实更想要真实,想要没有虚伪、没有造假的「明确踏实的事物」——



「不……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更级心慌意乱地摇着头,想要甩开我所说的话,不过我没有停止,而是继续说。我,残酷地把我的真心话刺过去。



「其实并不然吧!不必倚靠记忆操纵就能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跟母亲互相了解、过着充满笑容的日子……其实这才是你脑中描绘的真正幸福吧!」



——你期望的,不是用谎言堆砌的虚幻幸福,而是为自己真正的想法付出努力,打造出不会动摇的幸福!虽然极为困难,但是你最想要的,应该是这个吧——



「不是……不是的……!」



从刚才开始,更级的心声就变成嘈杂的杂音了。这恐怕是因为,她现在心慌意乱,情绪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如果你连自己真正的愿望都要用谎言来改写替换,那我就会尽全力来阻止你!你听好了,我说的是,我希望更级磷子选择她相信最能让自己幸福的方法!做决定的人是你,不管你选择了什么方法,我都会帮助你!」



——重要的是,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最为幸福!除此之外,在不伤害其他人的前提下都不是问题!我的考量就只有这一点——



「你——是我们的朋友啊,更级。」



——所以,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啊…………」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龟裂了。我听见龟裂的声音。



那是从整个世界响起的声音,我倏地环顾四周,发现这片反应更级内心的世界到处都出现了巨大的裂缝,无论是星空、还是沙漠,就好像封存了砂粒与黑暗的水晶矿石从轮廓开始碎裂一样。蛋壳开始裂开,裸露出内侧。



然后,漆黑与繁星构成的星空崩塌了一部分,崩塌处照进一道流光四溢的光芒,照得伫立在石造舞台上的更级耀眼眩目。



更级脸上露出失了魂般的茫然表情,全身失去了力气。



她双手环抱的五弦琵琶掉落在石造舞台上,发出一声脆响——像一片黑色的雾霭般摇曳着消失了。



更级脚步踉踉跄跄,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动力——



「更级!」



在千钧一发之际,倒进冲上前的我怀里。



双臂间传来同班少女确实的体温与触感,我担心地观察了一下全身脱力的更级,发现少女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她的表情已经不再是刚才的愤怒或苦闷,也跟困惑等情绪无缘,而是相当的安详宁静。



「啊啊……你真的……」



满天星斗及灿烂的新月布满沙漠的天空,更级望着有如聚光灯般从崩塌处照入的光芒,低声喃喃说道。



「真是个笨蛋耶……春先同学……」



——居然为了我这种人,认真地有那种想法——



「哪有,我跟平常一样啊,只是把心里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而已。」



我做不到八面玲珑,是个不擅长说谎,老是不小心泄漏内心想法的耿直笨蛋。这就是我。



「哈哈,已经没必要继续说谎了。毕竟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得到一点点了。」



——真话,真心为我着想所说出来的话——



更级的话语和想法回荡在这片干枯的沙漠里,那阵心声听起来非常平静,非常满足。



「明确踏实的事物……让我可以在这个满是痛苦的世界里倚靠的回忆……」



——我一直,想拥有这样的东西——



这就是回答,这就是总结这个故事,属于更级磷子的真实想法。



「这是……吾的人形化身吗……」



好似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在这片被夜色与冰冷沙海占据的空间里,吾低头看向自己化为人形的身体。



穿着一身吾诞生之南国的华美民族服饰,拥有一身褐色皮肤的成熟女性姿态。



这姿态有如吾装饰华美的本体,宛如女帝或公主般耀眼美丽。



然而,吾厌恶这样的姿态。因为吾认为,这副人类见了理应会赞美的美貌化身——同样象征着不能弹奏,唯独绚丽备受好评的乐器。



「吾……到底做了什么……」



出于对自己的厌恶,吾用褐色的手掌捂住了脸庞。



污染吾的黑暗意念已经荡然无存,被彻底净化了。在持有者得救的同时,与主人精神同步的此身也自虚妄的执念中获得解放。



然而,事实并不会因此抹灭。吾身为名留「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历史的乐器,却败给渴望,任由黑暗的意念缠身,受欲望驱使而动。



「磷子……对不起……吾……」



能被她演奏,吾好高兴。受到她绝望的意念吸引,与她相遇的时候,吾甚至觉得,她就是命运为吾准备的主人。



被磷子的手指拨弄,琴弦奏出乐音的时候,吾无比幸福。吾奏响旋律,向世界呐喊——吾活在此处!那一刻,吾得到了救赎。



然而,吾身上的黑暗意念,却增强了磷子的愿望,让磷子失控了。



吾内心对琴师磷子充满共鸣与感谢,同时也充满一种扭曲的慈爱,促使吾在女孩的背后推波助澜,令她犯下罪孽。吾有时也会违反她的意愿,专断独行地施展能力,令追捕吾等的少年们同室操戈,然而——此举也是出于想为磷子排除外敌的强烈想法。



磷子随心所欲地持续使用付丧能力。吾隐隐约约地注意到,这最后将会导致她迎来毁灭,却依旧持续给予她毁灭的美酒。



「吾仗恃着编织假象的能力……对主人恩将仇报了吗?哈,这是何等的可恶——」



「不对。你带给磷子的不是谎言,而是成为依靠的救赎。」



一道淡然的声音响起,对着嘲笑自身愚昧的吾说。吾转头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名陌生付丧神的人形化身。



插图09



那是一名一身似雪白衣,一头雪白长发,有如女神般美丽的女性化身。



那副体现了清心寡欲四个字的姿态,有种不可亵玩的神圣感,一双水晶色的眼眸,好似能够看透内心一切。



「你是……净颇梨之镜吗?这才是你真正的面貌吧。」



「是的,幸会,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跟你一样,这是我过去封印起来的面貌。」



白色付丧神这么说道,她似乎获得了什么强大的力量,周身缠绕的意念有如清流般澄澈。她跨越了阻挡在付丧神面前的宿命,力量与修为更上一层楼。



「感谢你和你的主人……将磷子从吾虚妄的执念中解放。不过,你方才所言是为何意?吾之能力,可是给予了磷子一段扭曲世界的谎言。」



谎言就是谎言,如果谎言会带来毁灭,那就只是甜美的毒药。这把琵琶的音色……不是只为悲伤不已的少女,带来了更多的痛苦吗?



「我的主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谎言与真实其实并没有意义。」



「职掌真实的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识破谎言、昭示真实的净颇梨之镜,听到这种不可能从其付丧神口中说出来的话,吾瞠目结舌。



「从前,我认为谎言乃恶,真实为善。但是其实并非如此,两者之间的差异乃是枝微末节之事。」



净颇梨抬头仰望遥远的星空说道。



「你带给磷子的每一天,或许皆是由谎言构成,然而,那些日子确实成了她的救赎,成为让她摆脱悲伤的一步。对于身陷痛苦中的她而言,你就是救赎,这一点千真万确。她反映在这个世界里的想法正是这么说的。她很感谢你——一点也不恨你。」



「是这样、吗——磷子……你……」



由意念形成的人形化身胸口一热。



你是这么看待吾这个不请自来、有如怨灵般执妄的精灵吗?吾所奏出的「音」,也曾多少为你的心带来「乐」吗?



「还有,拯救磷子并非我的功劳,而是我的主人春先真太郎的肺腑之言与一片真心。我——只是发挥身为一项器物的功能,为主人提供助力而已。」



顺着净颇梨的视线,吾看见远方的石造舞台。在那里,身为净颇梨持主的少年,怀里正抱着神情安详的磷子。



「我这个被唤作净颇梨的存在,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刻,将真实的想法传达给必要的对象。我的能力绝不是用来消灭谎言。像我这样的付丧神,也能够拯救他人——我的主人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净颇梨平静地组织着语言,水晶色的眼中落下透明的泪水。看来获得救赎的人,并不只有磷子与吾。



胸中满是欢喜,欢喜得身体颤抖的付丧神,脸上的神情无比温柔。



「你的主人惠你良多呢,阎罗之镜。」



而吾也一样。虽然显得藕断丝连,不过……吾真希望能在没被那种黑暗意念缠身的状态下遇见磷子,真希望能借由己身的异能,用欺骗世界以外的方法来治愈她的痛苦。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



「……吾反而不适合受到太多恩惠。吾在磷子给予太多善意的情况下,同步率与能力精确度提升至难以想象的程度……让不可能的大祸都变成了可能。要在保有理性的情况下操作黑付丧神化的吾,原本就是一件形同驯服饥饿恶龙般痴人说梦的事情……」



「意思就是说,你虽然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却超容易被搞定吗?」



「唔……!?你、你这家伙,化身长得跟女神一样,嘴巴却这么贱……!」



面对这个难以想象与吾同是千年以上修为付丧神的没品对话,吾不禁呻吟。这家伙……未免沾染现代世俗沾染得太深了吧!



「我开玩笑的。不过……我们付丧神会与主人越来越像,此身本来就诞生自人们的意念,因此也莫可奈何。」



「是呀,吾辈一直在苦恼,所以也会像吾或你一样犯下错误。」



身为一个器物,遇到烦恼时,就必须与主人一同寻找答案。吾辈的成长、失败与救赎——一切全部与人类、与持有者息息相关。



吾俩器物精灵,一起望向沙漠的尽头。



这个世界已经完成了它的用途,开始崩毁。



天地间出现无数的裂缝,干枯的大地与星空的轮廓也逐渐消融,犹如一夜的梦境,渐渐归于虚无。



「紫金铜……如你所言,我与他相遇了。那你呢?你遇见能带给你『明确踏实』的主人了吗——」



在最后一刻,净颇梨望着远方,低声喃喃地说了些什么,这些话同样消逝在崩毁的世界之中,最后一切回归虚无。



磷子的心象风景,犹如玻璃艺品般破碎、消逝在风中……回归到现实。



注7 事物之实质为体,体之不变易称为性,意指实体。



注8 因欲贪而起的烦恼;欲界众生之一切烦恼。



注9 对于名、色、行、十八界直接性的认知、理解、知识,称为「见」。



注10 一种在漆器或木器上镶嵌贝壳或螺蛳壳的装饰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