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罗密欧与自我厌恶(2 / 2)
「因为我想看彩排,所以提早结束。结果还是没看到……啊,不过今天发生了好事哦!」
「好事?」
「就是文化祭的拱门完成了!」
耶——!星原高举拳头,庆祝模式全开。
「哦~完成啦?」
「正确来说是几乎完成了。因为要到文化祭的前一天,才能在校门口组合起来。不过之前真的很辛苦哦~」
「你很努力呢……」
我想起穿着工作用围裙、脸上脏兮兮地帮道具上色的星原。虽然我会在执行委员会的工作和排戏之余帮忙,但是不像星原这么投入制作。
「因为拱门是文化祭的门面嘛,我想做到自己满意的程度。不过也因此在执行委员会会长的工作方面,给很多人添了麻烦……」
「不会哦,你已经很厉害了。光是总指挥的工作就已经很忙了,你还能这么努力,我很佩服你哦。」
「咦~是吗?好害羞哦。」
星原腼腆地搔头。为了让自己有所成长,所以自愿成为执行委员会会长。这个目标算是达成了吧。我为星原觉得开心。
我也得加油才行——我心想,不经意地看向汐,心脏猛地一跳。
汐变得面无表情。宛如带着能剧的能面,他露出冷到似乎会发出寒气般,毫无情感的脸。
「汐?」
「嗯,什么事?」
汐回答的同时,温度回到他的脸上。
「啊、没有……没事。该回去了呢。」
「嗯,是啊。」
声音也恢复成平常的感觉。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可能是因为天色暗了,我才会看错。
「啊,对了!」
星原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这么晚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晚餐再回家?」
好主意。「好!」我立刻答应,汐也同意了。
我们分别通知过家人后,离开学校。骑着脚踏车前往车站前的家庭餐厅。
拂过脸颊的风很舒服。秋天的晚风很凉爽,光是骑着脚踏车,就令人觉得惬意。不,与其说是因为气温宜人,不如说是因为汐与星原都在,才有这种感觉。我们很久没有三个人一起回家了。
我们来到家庭餐厅。
走进店内,由于是星期五的晚餐时间,店里不意外地相当热闹,服务生忙碌地走来走去。但我们没有等太久,就被带到四人座位。我和汐坐在一起,星原坐在对面。
星原打开菜单。
「要点什么好呢~啊,点一份沙拉,三个人分着吃吧。还有披萨,披萨。还有……铁板烧套餐好了。」
「你很能吃呢。」
我诚实地说出感想,星原不知为何,得意地挺胸。
「因为我在发育期嘛。再说今天做得很累,在犒赏自己时,不能太小气哦。」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星原兴奋地说完,交互看着我和汐。
「你们也多吃一点吧。食这个字拆开来是让人变得良好,所以能吃就是福哦。我奶奶是这么说的。」
「很棒的奶奶呢。」
汐微笑道。
「嗯。不过也因为这样,我小学时是大胖子,花了很多工夫才瘦下来呢……在学校也被男生说了很多。」
说了很多。可以想像是哪些话。不过比起那个,没想到星原有那样的时代,让我很惊讶。
「啊——不行不行。」星原拍打脸颊。
「气氛好像变阴沉了。你们想好要点什么了吗?」
「我想好了。」
「我也是。你也决定好了的话,我就按服务铃啰?」
「OK!」
汐按了服务铃。我们分别向服务生点餐与饮料喝到饱后,到饮料吧倒喜欢的饮料,回到座位。
星原举起玻璃杯。
「总之先来干杯庆祝吧!」
「庆祝什么?」
我发问。「唔——」星原思考起来。
「庆祝文化祭?」
「文化祭是下礼拜哦。」
「那就庆祝一个礼拜后的文化祭!」
「句子好长……」
而且正确来说,文化祭是在八天后。
「随便啦!你们也快点拿起杯子吧!干杯——!」
干杯。三人轻碰了一下杯子后,开始喝饮料。虽然只是碳酸饮料,如今却惊人地好喝。
「然后啊,三年级有个班级要做鬼屋。可是房间里全黑很危险,必须开灯才行。哪有鬼屋在开灯的!所以他们就来抗议了。就算老师出面说明,他们还是坚持不能开灯……执行委员会会长真的很辛苦呢~」
星原边吃薯条边抱怨。
吃完送上的餐点后,星原变得很多话。也许是累积了很多压力吧,她说了很多,也吃了很多。不但吃光了铁板烧套餐、半个披萨、分成小盘的沙拉,现在还在吃薯条,可见胃袋还有空间。吃这么多真的没问题吗?我有点担心,但是看她充满幸福的吃相,又觉得很疗愈。
「夏希真了不起,每天都这么努力。」
被汐称赞,星原开心地捧着脸颊。
「嘿嘿~多夸我一点!」
「这么认真工作,太伟大了。」
「哇哈哈,免礼免礼。」
……喝醉了吗?不过她当然没有喝酒精饮料。
星原愉快地笑了一阵子,叹了口气。
「可是,我还不行呢。完全不够格……」
她寂寞地说着,咬住吸管。
就同样身为执行委员会的我看来,星原已经够努力了。但她似乎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不满意。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显露过的严以律己一面,使我感到佩服,同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哦。」
啵啵,星原代替回答似地,在饮料中吹气。
她放开吸管,「比起那个——」以与抱怨时同样的语气改变话题。
「到现在为止,我一次也没看过你们演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呢。」
「咦?是这样吗?」
这么说来,我确实没印象她来见过我们排戏。执行委员会会长的工作太忙,所以没空参观吧。
「这样的话,干脆等正式表演时再看好了……」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哦,应该说这样反而幸运呢。」
「咦?什么意思?」
「就像看电影,没人在看正片之前先看花絮影片的吧。就和那个一样,直接看完成的作品一定比较好。再说汐的茱丽叶真的很专业,应该在舞台看才对。」
「哦——!虽然有听说,不过真的那么棒吗?」
「真的。和真正的演员没两样,很惊人哦。」
「你太夸大了。」
汐抗议。
「对不起。」我苦笑着道歉。
「不过,汐的演技真的很棒哦。一开始时他说不太想演,我本来有点担心,不过他能演茱丽叶实在太好了。说不定会有星探来挖角哦。」
我感慨良多地喝着剩下三分之一的可乐。冰已经融光了,味道有点被稀释。
「本来、不想演、吗?」
星原发问。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一开始时他说不太想演。
我背脊一阵发凉。这说法,感觉就像星原强迫汐演茱丽叶似的——
「怎么会……我……对、对不起。我害小汐困扰了……?」
星原脸色发白。
焦急在全身奔窜。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夺走了星原的笑容。这样不行,得快点安慰她。
「不、不是的。虽然他本来不想演,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是……是这样吗?」
虽然星原听进了我的话,但并不相信。就算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对了,汐。只要汐说「我很高兴能演茱丽叶」,星原一定能恢复精神。
「汐,你说对不对?先不说一开始时……现在不一样了,对吧?」
我向汐征求同意。
可是……
汐并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地闭着嘴,凝视桌面。
我强烈地感到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沉默不语?
「汐……?」
汐彷佛想把胸口的闷气吐尽似地深深叹气,与其说是为了让自己保持平静,更像要多给我们几秒活命时间。
「现在也是哦。我一直很后悔演茱丽叶。」
他淡然地,以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说完,他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星原。
「夏希,对不起。但这是真的。」
「不对!」
我大声反驳,音量大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四周客人悄悄看着我们,可是我没空理会他们。
「绝对没这回事。你根本不是那么想的吧?为什么要说谎?汐,你那时……不是说过吗?因为被称赞,所以很开心——」
「回去吧。」
汐无视我的话站了起来,把书包挂在肩上,拿起帐单,一个人前往柜台。
星原失魂落魄地发怔,摇摇晃晃地起身,跟在汐身后。
我动弹不得地坐在椅子上,脑子一片混乱,我无法明白汐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地面似乎在摇晃,没有现实感,就像做了恶梦似的。餐厅内的喧嚣,感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叮,服务铃的声音敲击着鼓膜。
汐站在柜台前,按服务铃呼唤服务生结帐。
结完帐后,就只能离开餐厅了。但就算待在这里,事态也不会好转。再说,如果我不过去,汐似乎会连我的部分一起结。我只能以暗澹的心情前往柜台。
我们结完帐,走出家庭餐厅。外头已经全黑了。之所以觉得风特别冷,是因为紧张到流了许多汗的缘故。我很害怕三人在这种差劲的气氛下分离。
「等一下。」
我叫住前往停车场的两人。
「这样太奇怪了。几分钟前明明还那么开心……为什么非变成这种气氛不可?」
两人都没说话。星原尴尬地低着头,汐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我握紧拳头。
「说话啊。」
「……纸木同学。」
星原缓缓抬起头。
「还有小汐。」
她看向汐,扬起一看就知道是勉强挤出的笑容。
「对不起。该怎么说,我太得意忘形了,忘了注意周围的情况。仔细想想,没问过你的意见就擅自推荐你演茱丽叶,是很差劲的做法呢……对不起。」
星原对汐鞠躬道歉。
「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小汐演的茱丽叶。你穿着可爱的衣服,站在舞台的灯光下,一定很好看……」
说到这里,星原再次低下头。「我要回去了。」她无法再忍下去似地说完,从汐身边经过,前往停车场。
「星原……」
我的声音传不进她耳中。又或者其实她有听见,但没有力气回头。不论原因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目送星原骑着脚踏车离去后,汐再次迈步。
「……等一下。」
汐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从家庭餐厅的窗户泄出的灯光,在他脚下制造出污渍般的长长黑影。
「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我没有说谎。」
「……你真的,一直都很后悔演茱丽叶?」
「嗯。」
汐总算回过头。脸上的神情与傍晚在体育馆前见到时相同——如石像般冷硬的面无表情。我狼狈了起来。
「放心吧。正式上场时,我会好好表演的。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我不是在担心那个……!」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我想发问,又把问题吞了回去。就算开门见山地问,汐八成也不会说出真心话。所以,思考吧。思考那些话背后的意义。之前我发誓过,如果是汐很难开口的事,我会努力主动发现。
而现在,正是那种情况。
我思考着——喀嚓,脑中响起零件合在一起的声音。
「你是想……撮合我和星原?」
「……」
「你觉得自己是电灯泡?所以才故意说那种话,好推开星原?」
汐不说话。
我把那沉默视为默认。忽地,我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处发泄的愤怒。
「那种温柔……我才不需要。」
声音在发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你认为我不会发现吗?
「你那么做,不只是星原,你也会很难受。为什么要做那种……把自己当工具人的事?你那么做,谁会高兴啊……」
胸口好痛。就算想撮合我和星原,应该也有其他方法。汐那么聪明,应该想得到不只一种方法。为什么要特地选那种方式?
难道……汐真的不喜欢和星原相处?宁愿口不择言,说出会被她讨厌的话,好和她拉开距离?还是说,汐真的很后悔演茱丽叶?既然如此,他那时候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演茱丽叶时被称赞,令他很开心。汐明明是那么说的。难道那是基于当时情况而说的谎吗——?
想说的话太多了,可是全都不像正确答案。我只能一直凝视着汐。
唉——汐叹了口气。露出放弃一切似的表情。
「你不懂的。」
他说完,走向停车场。
我站在原地。觉得不管自己再说什么,都只会让汐更加痛苦。
「我确实不懂……」
我的自言自语,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之中。
✽
窗户格格作响的声音,使我醒了过来。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床边的钟。才七点而已。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再睡一下吧。我闭上眼睛。
前天的事开始在脑中旋绕。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于瞬间冻结,被冰锥凿刺似地碎裂。
笑得很艰辛的星原、冷若冰霜的汐,以及与汐分离前,汐说的「你不懂」……那天的光景无视时间顺序,在我脑中不断重播,使我的心情愈来愈郁闷。
我睁开眼睛,把肺部空气全部挤出似地,长叹一口气。
「……还是起来吧。」
我起身下床。
一早醒来心情就很差。仔细想想,昨晚也睡得很不好。当时要是那么说就好了,如果这么说就好了——我不断自我反省,在想法一团乱的情况下睡着。
我离开房间下楼。
在洗手台洗过脸后,我到厨房准备早餐。拿着涂了奶油的土司与装了鲜乳的杯子,走进客厅。
客厅里,彩花穿着睡衣,靠躺在沙发上,一面吃着加了多到恶心的蜂蜜的优格,一面以无聊的表情看气象预报。
我也在沙发坐下,开始吃早餐。
气象主播的说话声与风声回荡在客厅里。外头的天色昏暗,淅沥沥地下着雨。电视上正好在谈论低气压什么的,不过明天似乎会放晴。
「汐哥不会再来我们家了吗?」
彩花看着电视,对我发问。
真稀奇。除了爆粗口之外,彩花居然会和我说话。不过这问题太突然了,而且难以回答。
「呃……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是因为有事找他。只是他最近都没来我们家。」
最近——正确来说,是暑假结束之后。开学后,汐的「在家里很难受」的处境虽然没有解决,不过应该好转很多,所以没必要再把我家当避难所了。
彩花看着我,有点寂寞地眯起眼。
「他不会再来了吗?」
我一阵难过。
暑假时,自从汐开始来我家之后,曾经有一次,我们和彩花三个人一起打电动。起初彩花有点紧张,但渐渐地与汐打成一片。那时候,彩花久违地在我面前露出笑容,汐似乎也很开心。
想再和汐一起玩。彩花一定是这么想的。我也一样。
可是……
「不知道呢……约他的话,他说不定会来吧。」
「干嘛?你们吵架了?」
「吵架……」
那算吵架吗?不对,只是想法有落差,彼此的善意不一致而已。
仔细想想,从以前起,我们的想法就一直有落差。三个人去水族馆时也是,星原推荐汐演茱丽叶时也是……不一致的善意出现了太多次,消耗彼此的心神,最后,三人的关系在前天晚上,以肉眼可见的形式破裂。
没错。其实不是没有征兆。
「要是吵架了就道歉啊。」
彩花把视线移回电视上。
「反正一定是你不对。」
「……是啊。」
真希望自己能够更机灵。虽然说变机灵也不一定能解决现状。但如果大脑能转动得更快,情况也许就不会变得这么严重了。
无力感使我烦躁地咬着土司。土司边缘烤焦了,苦味在口中扩散。
「唉,你别当真啊。」
彩花讶异地说。
「你们真的吵架了?」
「没有,不到吵架的程度……只是想法有些不同而已。」
「……这样啊。」
也许因为知道不是吵架而放心了,彩花不再多问,继续吃起优格。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了,不过你们把话说开比较好哦。」
「是啊……」
我知道。但这是最难的部分。不是把所有心里话全说出来,就能互相理解。应该说,话语本身可能造成更多不合。特别是我们之间,有很多不该提起的事。
我喜欢星原。星原对汐抱着特别的感情。至于汐——
「……好难啊。」
我喝着鲜乳。
身为童年玩伴,不论汐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介入——暑假前一天,我对汐是那么说的。但就连那句话,我现在也无法确定是否正确。
喀嗒,彩花把汤匙放在空了的盘子上起身。
「要再带汐哥回来哦。」
她干脆地说完,把头撇向一旁。
「不过也不要勉强啦。」
她没信心地补充。
我傻眼地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点点头。
「嗯。我会再邀他来我们家的。」
「好。」
彩花收拾完餐具,走向厨房。看不到人影后,我深深靠坐在沙发上。
彩花几乎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但是她不经意说出的话,使我多了一点勇气。虽然那只是我做出的、对自己有利的解释,但我仍然不想放弃汐的事。
✽
星期一来临。
我骑在平常的那条通学路上。吹在脸上的风很冷,稻田转变成金黄色,时节完全是秋天了。也许昨天的风雨,吹散了夏季仅存的余热吧。
我穿过校门,校地内到处都是以蓝色塑胶布罩着的各班展示品。尺寸不一,有和小货车差不多大的,也有两层楼高的。
我停好脚踏车,朝鞋柜区前进。
走到一半,我停下了脚步。校舍墙边聚集了不少人,几乎都是执行委员,而且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胸口泛起一阵骚动。
我改变前进路线,朝人群走近,注意到他们视线前方的物品。
第一时间,我以为那是巨大垃圾。
那是上了色的扭曲保丽龙团块。尖端的部分折断了,可以见到其中的骨架。
这不是垃圾……我对这东西有印象。
是预定在文化祭当天,放在校门口的拱门。
「好惨……」
我喃喃地道。
已经不成原形了。也许是被昨天的强风吹走的吧,上面沾满了树叶和泥土,似乎需要很多时间才能修复。其他零件还好吗?没看到底座的部分,可能收在别的场所吧,或者被吹到其他地方了……
拱门完成时星原那喜悦的脸,闪过我脑中。
我既悲伤又无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唔哇!这是什么?」
有人不客气地大叫。
是田径队的能井。他的浏海因汗水而黏在一起,似乎刚做完社团晨练。他看着原本是拱门的物品,脸颊抽搐起来。
「这是拱门?没有人做补强吗?」
「做了啊。」
站在附近的男生抗议。
「我们有用塑胶布罩着,还用重物压住……可是风太大了。」
也许是那男生的说法惹恼了能井吧,只见他不高兴地皱眉。
「那为什么要把这个放在外面?这东西这么轻,白痴也知道风一吹就走啊。」
「因为……执行委员会会长要我们把它搬到外面。」
咚。后方传来物体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一齐回头。
星原茫然地站着,书包从她肩膀滑落,掉在脚边。
「喂,执行委员会会长,他说的是真的吗?」
能井发问。
「为什么把这个放在外面?」
星原捡起地上的书包,眼神困惑地游移。
「因为,室内空间有限……所以我把位置让给一年级了。」
「他人优先吗?」
能井咂舌,星原挨骂似地把身体缩了起来。
在场的执行委员中,似乎也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没人帮星原说话。不只没有帮她说话,甚至出现怪罪她的气氛。受不了那气氛的我开口:
「没办法啊。没人想得到天气会突然变差。再说都已经坏了,与其检讨是谁的错,不如快点把拱门修好。」
「啊?」
能井皱起眉头,朝我走近。
「对没参加社团的你来说是小问题,反正你多的是时间。可是有参加社团的人,就得减少社团练习的时间来修这个了哦。不要说的那么简单好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能井说的是事实。
「是啊。」「本来就够忙了……」「社团要怎么办?」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我帮星原说话,似乎成了反效果。我咬着牙,思考还能怎么做。
「……不用勉强也没关系。」
星原低着头说道。
接着她抬起头,露出笑容。
「没问题!大家只要和之前一样,做自己的份内工作就行了。坏掉的拱门……我会想办法修好的。」
「想办法……要怎么做?」
我忍不住发问。星原不回答,朝拱门走近。
「总之先把它搬到其他地方吧。说不定又会被风吹走。」
她说着,想搬动拱门。虽然拱门不算重,可是尺寸太大了,一个人无法搬运。我连忙过去帮忙。
我们搬着拱门,来到没什么人的体育馆后方。罩着塑胶布反而容易被风吹走,所以改以尼龙绳绑在墙上。
「对不起。谢谢你的帮忙。」
星原以平板的语气道谢。她乍看起来面无表情,但心里应该非常激动吧。我觉得现在的星原,似乎快被冰冷又负面的感情淹没了。
「……别太在意。离文化祭还有时间,我也会帮忙的。」
「嗯。」
「还有……」
我原本烦恼着要不要讲出口,但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应该就没机会说了。所以继续说道:
「家庭餐厅里,汐说的那些话,你也不用在意。汐他……不是讨厌你——」
就在这时,班会的预备铃声打断我的话。由于喇叭就设置在附近,声音特别大,我的声音完全被盖过。时间和场所都太差了。
铃声结束后,星原勉强挤出笑容。
「快迟到了哦。」
她说着,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我也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以惋惜的心情,追着星原的背影离去。
「你那么在意吗?」
午休时间,我和莲见一起吃便当。莲见突然发问。
「你指什么事?」
我装傻地问,其实我很清楚他想说什么。
是星原和汐的事。上课时,我一直在注意他们两人。吃饭时也是。今天的汐和星原,也是一如往常在同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吃饭。但两人只是安静地动筷子,没有任何对话。看在旁人眼中,会觉得沉重到喘不过气。
「发生什么事?」
「嗯……很多事。」
「文化祭的拱门吗?听说坏了。」
「咦?你知道啊。」
「我朋友说的。」
消息真灵通。他朋友是执行委员吗?还是哪个执行委员把拱门的事说出去了?若是后者那就很讨厌了。
「底座的部分是没坏,不过屋顶整个坏了。现在赶工的话,应该还是来得及修好啦……」
问题在于星原。把拱门搬到户外的决定,应该让她觉得要负很大的责任。光是和汐的问题,就够令她难过了,拱门的意外可能会对她造成更大的打击。
上课时,我一直想着自己能做什么。
首先是全力修复拱门。再想办法让汐与星原和好。虽然很困难,但也不能在旁边干瞪眼。我想在文化祭结束之前解决这些事。
「真麻烦。」
莲见以可有可无到极点的语气说出感想。
「是啊。真的很麻烦。」
我说完,又追加了一句:
「因为是很重要的事啊。」
放学后。
班上同学懒懒散散地收拾书包,或是搬动桌椅。再过几天就是文化祭,留下来排戏或准备道具的人变多了。
星原整理好书包,比谁都更早离开教室。为了专心修复拱门,所以得尽快把执行委员会会长的工作做完吧。
我把书包挂在肩上,做了个深呼吸,朝汐走去。
「那个。」
还坐在座位上的汐转身看我。
「什么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惊讶或厌烦的感觉。自从家庭餐厅的事之后,我就没办法从表情看出他的心情了。
「对不起,今天的练习,我可能没办法参加了。直到文化祭当天为止。我应该都会很忙。」
「没关系啦。你就以那边为优先吧。反正罗密欧的演技很稳定了,就算少练习几次,也不会有影响。」
汐体贴地答应。我有点意外,本来以为他会回得更冷淡。是我想太多了吗?
「……不好意思。」
我再次道歉,离开教室。
就算真的是我想太多,也不能无视家庭餐厅的事。总有一天要好好说开,化解疙瘩才行。不过现在该做的,是专心修复拱门。假如无法在文化祭当天早上修好,星原的立场会变得很糟糕。
我绷紧神经,走到体育馆后方。
「咦?」
早上搬来这里的拱门不见了。
该不会被当成巨大垃圾丢了吧。想到这里,我脸上失去血色。如果真的是那样该怎么办?太、太可怕了。
就在我心慌意乱时,听到从体育馆窗户传出的保丽龙摩擦声。
我朝馆内看去,发现原本放在外头的拱门,已经被移动到室内了,而且已经有好几名执行委员在修补拱门了。
那光景使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没被丢掉。而且有人帮忙。是星原找来的人吗?本来以为最坏的情况是只有我和星原修复拱门,看到这些人,我安心多了。
我也走入体育馆内,加入作业。在动手修复时,听到其他人的说法,是学生会长指示他们来修复的,和星原无关。
「学生会长好像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因为派了星原不习惯的工作给她。」
「咦——会长人真好。不过星原学妹确实做得很不顺手呢。」
旁边的三年级学生,一面削着新的保丽龙,一面闲聊。消息似乎比我以为的更公开。
没想到拱门问题能这么简单地解决。虽然执行委员中大概也有不高兴的人吧,但既然是学生会长的指示,他们应该会照做。
接着,就是让星原打起精神——
「有人看到星原同学吗?」
一名女学生跑进体育馆询问。我记得她是学生会的会计。其他执行委员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
怎么了吗?
「星原同学没来学生会室。明明还有工作没做完……」
「跷班了吧?」
一名三年级男生事不关己地说。星原才不会做那种事!我把这话吞了回去,从口袋拿出手机。
「我知道星原的电话,我联络她看看。」
我拨打星原的号码。
『您拨的号码没有回应——』
没人接。
我对会计摇头,她皱起眉头。
「唔~该不会回去了吧。但是她不像会跷掉工作的人……算了。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会计回去了。
她找星原似乎不是出于急事,可是我开始感到不安。就像会计说的,星原不是会跷掉工作的人。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
我说完,奔出体育馆。
我先到鞋柜区,确认星原的外出鞋还在不在。还在。既然如此,她应该在学校某处。我走遍校舍走廊,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但还是没发现星原。
除了社团教室与厕所,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应该只有那里了吧。
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爬着楼梯向上,在通往屋顶的楼梯上看到坐着的星原。猜对了。汐以前也曾逃到这里过。这里没有人,又很安静,很适合作为逃避现实的场所吧……我如此心想,同时朝星原走近。也许发现到有人来了,星原抬起了头。
「纸、纸木同学?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显得很惊讶,但更明显的是消沉的感觉。
「我到处找你。因为学生会的人说你没去学生会。」
「咦?有急事吗?」
「不清楚……不过感觉起来不是急事。」
「那就算了。」
星原干脆地放手不管。很不像她的为人。
「你不回去吗?」
「嗯。反正我不在也没关系。」
「没那种事……」
「有。」
星原抱着自己的大腿。
「午休时,我向学生会长报告拱门的事。会长说『接下来就交给我吧』,然后俐落地把修补工作分派给有空的执行委员,而且两三下就把我还没处理完的文件全部处理好了。看着会长的样子,我觉得,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嘛。」
星原小声地自嘲。
「还不如说,我在的话反而会扯大家后腿。比如把拱门搬到外头,而且编预算时也常计算错误……还有——」
星原垂下头,浏海如帘子般下垂,遮住了她的脸。
「我还伤害了小汐。」
「没有。」
我立刻否定。
「汐不可能不甘不愿地演茱丽叶。虽然一开始时他确实不想演,可是排练时大家都称赞他演得很好,说他很厉害,像是真正的演员。听到那些赞美时,汐确实很开心……应该是。所以汐说他很后悔,肯定是有哪里弄错了。我们三个人好好谈的话,一定能解开误会。」
这些话没有任何理论基础,完全是凭着感情说的。但现在的我也只能想出这些话了。把心情坦诚地说出来的话,星原应该多少会转变想法——
我抱着那种期待,但星原还是垂着头,摇了摇头。
「不对。」
「哪里不对?」
「茱丽叶的部分,也许是你说的那样……但水族馆的事,绝对是我不好。」
水族馆的事。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意会过来星原指的是什么。
恐怕是指问我们接吻的理由吧。我想起汐脸色苍白,勉强挤出话的模样,以及回程的电车上,后悔提起接吻一事的星原身影。
「明明说要帮小汐加油,做的全是伤害她的事。所有想做的事,结果全都和期望中的相反。我再也、不想做任何事了……」
星原用力抱紧大腿,将身体缩得小小的,彷佛快被看不见的什么给压垮。
看着星原的身影,我觉得很心痛。
「……我懂。」
我非常懂。
因为我也是这样。就算对象不是汐,每当做了什么事时,我都会对自己的无知与肤浅感到可耻,每晚躲在被子里,一个人开检讨大会。缩在硬壳里,什么都不想做。
假如什么都不说,就不会伤害任何人。所以,那种意义上的「什么都不做」,肯定没有错,那也是一种正确选择,应该予以尊重。
可是……如果陷入自暴自弃,什么都不会开始。
那也是当然的。什么都不做,就什么也不会开始。随着时间经过,便会心想着「当时该那么做的」而感到后悔。当然也有一些人能在这种什么都不做的时间中找出价值,可是对温柔的星原而言,什么都不做,反而会让自己更痛苦。
……不,真的是那样吗?
什么都不做,对星原而言真的不好吗?与汐保持距离,像以前那样和真岛、椎名一起行动,对星原来说,也许比较幸福吧。假如真的为星原著想,就该认同她什么都不做的选择,不是吗?
说起来,我有了不起到能给她建议吗?星原的朋友比我多太多了,应该很懂得与人相处的方法。朋友少到单手能数完的我,有什么能对她说的吗?
啊,不行。
愈想愈搞不懂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可是,该怎么说呢,我不想妥协。因循各种正面的词汇,做出貌似正确的行动——我不想用这种方式简单得出答案。我想独立思考,做出自己的结论。
不……可是,所谓的「貌似正确」,是长年在学校教育中,培养出来的价值观,本身就不能简单否定。而且有时在对错的判断上,以直觉的感情下判断会更好。应该说,目前为止我都是那么做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会烦恼成这样呢?
究竟是为什么——
「……纸木同学?」
不知何时,星原已经抬起头了。也许是对突然沉默下来的我感到疑惑,她以不解的目光看着我。
「没有、那个……」
我随口找话搪塞沉默。
一开始,我想鼓励星原。如今,我却被如浊流般的自我怀疑淹没。我气喘吁吁地发出声音。
「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了。」
「咦……可是你刚才说你懂,不是吗……」
「不……我只是装成懂的样子。其实我什么都不懂。不论是想法,或是说的话,全是拾人牙慧……全都不属于我自己……」
说着说着,我悲从中来。心脏有如被细线缠绕般疼痛。
为何会如此痛苦呢?我是为了什么苦恼呢?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人,只有我吗……
不,肯定不是那样。比起我这种随处可见的高中男生……拥有复杂心思的汐,肯定更加苦恼。和普通的我不同,世界上能与汐感同身受的人太少了。他只能审视自己,所以必须比我花更多时间面对自己。
到头来,我的烦恼根本微不足道,是无处不在的、任何人都有的烦恼。这个事实使我相当难过。希望自己的烦恼能够更特别。然而这种想法是如此奢侈,如此傲慢。
可恶。没办法停止负面思考。
一再自我否定,脑中萦绕的全是相同的事,心一直往黑暗的场所下沉。目前为止觉得正确的事,如今全都变成不确定了。
眼眶热了起来。我咬紧牙关,以忍住涌上喉头的悲叹,低下头。
过了一阵子,星原的脚尖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在比我高一阶的地方停步。
我正想抬头——一只手放在我头上。
突如其来的碰触,使我吃了一惊,全身发直。
「纸木同学也不懂啊。」
星原的声音轻抚我的鼓膜,手掌在我头顶来回。
「我一直觉得,因为自己是笨蛋,所以不懂。可是连博学多闻的你都那么苦恼,我不懂也是没办法的呢。」
「……不对。」
我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反驳,但我没力气拨开星原的手。
「你不是笨蛋,我也不博学多闻。这不是聪明或知识多寡的问题,是更根本的……意识的问题。」
「……虽然我不懂,但如果会那么痛苦,就不要多想了。」
「可是……」
「没问题的。」
连雪都能融化般的温柔声音,使我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
「纸木同学,你没问题的。」
星原重复说着,在手上稍微用力。原本纠结在一起的感情,被星原的手安静地被抚平了。
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星原只是单纯想鼓励我而已。我知道。不存在理论或具体的解决方法,只是想鼓励我而已。
正是因为这样吧。
纯粹的温柔流入胸口。太过舒适,使我安于那句话之中。
现在,只要这样就好了。
星原缓缓把手收了回去。令人感到安稳的重量消失,我觉得有点寂寞,但已经不觉得痛苦了。
「纸木同学。」
星原开口说: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没有,我才要谢谢你。总觉得在各方面清爽多了。」
星原微笑起来,从我身边经过,走下楼梯。
「回去吧。我得和大家道歉,把工作做完才行。我应该也有能做到的事。」
星原来到楼梯转角处,转过身。
「你不回去吗?」
「啊、要。」
我连忙走下阶梯。
明明是来找星原的,却在星原面前出糗,还被她安慰。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过,现在我觉得全身轻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这种解放感可能只是一时的,但心中的阴霾确实一扫而空了。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懂。
虽然不懂,但我似乎见到自己该走的路了。
我和星原前往学生会室。
星原很紧张。尽管时间不长,但她终究放弃了执行委员会会长的工作,所以担心会让大家生气或失望吧。我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想不到好的说法。想着想着,我们已经抵达学生会室了。
星原把手按在胸口,做起深呼吸。
「还好吗?」
我问道,星原垂着眉尾,挤出笑容。
「哈哈……手在发抖。要是执行委员会会长换人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啦……」
从来没听过执行委员会会长临时换人的事。再说,都到这种时候了,没有学生想接这个烂摊子吧。
「不会那么简单就把你换掉的。你也只能继续做下去了。」
「那样也很有压力……不过,说的也是。」
星原帮自己打气似地将双手举到胸口高度,用力握拳。
「既然我说要做,就该做到最后。」
「很好,就是这份决心。」
「嗯。」
星原眼中带着觉悟,做完最后一次深呼吸后,猛地打开学生会室的门。
「对不起!我跷班了!」
一进入学生会室,星原就行九十度鞠躬,大声道歉。执行委员会与学生会的人全都停下手中动作,朝她看来。突然的道歉,让他们都傻住了。我站在星原身后,紧张地看着情况发展。
几秒后……
「没什么好在意的啦。」
一名学长笑道。以此为开头,「不用在意啦。」「没关系啦。」其他学生也纷纷谅解了星原,各自回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平淡的反应,使挺起身体的星原露出微妙的表情。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之所以没挨骂,是因为执行委员都很亲切呢,或者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期待星原的缘故呢?难以分辨。我想相信是前者,可是没有证据。
当我正在思考该说点什么安慰星原时,一名男学生站了起来。是学生会长。他以严肃的表情走向星原。星原紧张到身体发直。
「一年级学生有话想转告你。你想听吗?」
「我、我吗?」
「嗯。对方表示『谢谢学姊把场地让给我们』……是一年B班的学生,也是你之所以把拱门搬到外头的原因。」
「啊……」
星原瞪大眼睛。学生会长微笑道:
「如果你没移动拱门,遭殃的说不定就是他们班的展示品了。」
所以别在意——学生会长说完,回到自己位子。
星原由衷地吐了一口气。
「……太好了。」
看到星原豁然开朗,我也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真的太好了,星原做的事确实有意义。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决定。
「好了,你也别发呆了。还有很多事没做,快点动手吧!」
其他执行委员激励似地吆喝,星原连忙前往自己的座位。
我也回体育馆吧。得快点修复拱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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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昨天就修复了很多。以这样的速度,应该能在文化祭之前修补完毕。事情顺利到出乎意料,星原也振作了,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就全部解决了——
并没有。
我一面和莲见吃着便当,一面看着星原。
今天的午休,星原还是和汐一起吃饭。与昨天不同的是,星原一直努力想炒热气氛,但汐只是以冷淡的态度附和。就旁观者的角度,那情况相当尴尬。
两人之间有明显的鸿沟。虽然星原明显地释出好意,却没有效果。汐的心仍然紧闭。
星原的话也愈来愈少,最后沉默下来。
——过去一下好了。
我也该采取点什么行动。放学后忙着修补拱门,有空聊天的时间只剩午休了。光是在旁边看他们,令我难以冷静。所以我打算帮星原一把。
「莲见,我离开一下。」
「嗯。」
我在心里感谢不追问原因,只嗯了一声的莲见。但也许只是因为他对我们的事没兴趣而已。
我拿着吃到一半的便当,朝汐的桌子走近。还没出声,星原和汐就发现我了。星原笑逐颜开,汐则一脸苦涩。正反两极的反应,使我心情复杂。
「可以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可以。」
汐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一张桌子上,放着三个人的便当盒。老实说有点挤,不过周围没有能并桌的桌子,也只能这样吃了。我代替星原找话题。
「星原的便当很小呢……这样吃得饱吗?」
我试着制造话题,星原稍微松了口气。
「吃得饱啊!你一定在想,我晚上明明吃那么多,对吧?」
「是啊。」
「因为白天和晚上胃的community不一样,所以中午吃这些就够了。」
……?
「胃的community?你肚子里有住其他人吗?」
「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对,不过那个单字是什么?能装很多东西的。」
「呃——」
我一面思考,一面偷眼看着汐。
发现我的视线,汐露出厌烦的神色。
「……capacity。」
「就是这个。」
我回道。「不愧是小汐!」星原也立刻附和。
「对对对,是capacity。我一下子忘了。小汐便当的capacity也很小呢。」
「是吗?」
「嗯……啊,蛋卷还在。小汐是把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吃派吗?」
「我说啊。」
汐放下筷子,以困扰的表情看着我和星原。
「你们不必这么顾虑我。」
「我才没有。」
我反射性地否认,汐凌厉地眯起眼睛。
「不然你为什么过来?你平常不是都和莲见同学吃饭吗?」
「那是……因为……」
汐一副「真是无法沟通」似地叹了口气,看向星原。
「你呢?为什么今天一直找我说话?」
「我、我本来就是这样啊。」
「才不是。你昨天几乎没有说话,今天这样太不自然了。」
汐有些火大地说。
后悔涌上胸口。搞错靠近的方式了,我不该过来的——不对,现在后悔还太早了。不能一直小心翼翼,否则不会有任何进展。要诚恳地把话说开才行。
「不自然的是你吧。」
我说完,有种吃蛤蜊时咬到沙子般的不愉快感。我说不定说错话了。
「什么意思?」
汐的声音中带着不耐烦。我在口中残留着不愉快感的情况下回答:
「在家庭餐厅时,你的态度太奇怪了。本来聊得那么开心,却突然变得那么冷淡……如果那不叫不自然,该叫什么?」
我心想,不该这么说的。明明可以说得更委婉,却只能用这种直接的方式说话。我对自己感到烦躁。
「那又怎样?我只是说出真心话而已。」
「骗人。以前的你才不会那样说话。」
汐的脸色变了。
「什么叫以前的我?」
我有如被利刃指着,说不出话。
「在你的想法中,我是什么样的人?温和稳重,绝对不会抱怨的理性人士?就算你想把那种形象加在我身上,我也只会觉得困扰而已。」
「我、我不是想说那个……」
「够了。」
汐开始收拾吃到一半的便当。星原张口想说什么,可是没有出声。得做点什么才行。尽管我脑子里这么想,但身体无法行动。
汐拿着收拾好的便当,起身面对教室的门。犹豫了一下后,以留恋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
「……对不起。我要去餐厅。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说完,离开教室。
星原微微起身,但终究没有站起,无力地垂头坐下。
我暗自抱头。彻底失败了。没有顾虑汐的心情,凭着情绪说话,最后落得这种下场。我应该深思熟虑过再开口的。
无法否认我把形象加在汐身上。到头来,我只是害怕汐脱离了我的理想而已。之所以拿「以前的汐」做比较,是觉得这样举例,可以更快让汐理解我的意思。可是这个方法不对。这样一来,我和西园根本没两样。
星原叹气。
「……果然,什么都不说比较好呢。」
我无法回答。
总算见到自己该走的路,路上却充满浓雾,使自己又回到原点。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唔哇!怎么死气沉沉的,谁家死人了?」
一道轻薄的声音,打破了我们的沉默。
我朝说话的人看去,是世良。他是什么时候进来我们班的?只见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在汐空着的椅子坐下。星原露出明显的嫌恶之色,但世良毫不在意。
「我刚才在走廊看到汐。你们吵架了?」
「没有吵架。只是……相处方式有点出入。」
「哦——」
世良兴致缺缺地回着,伸手捞走我便当里的蛋卷。
「啊!你!」
「哦,你家的蛋卷加的是高汤吗?真不错。我也比较喜欢高汤哦。」
他吃得津津有味。可恶,我本来要留到最后吃的……
吞下蛋卷后,世良舔着手指,哼笑。
「也是啦。你们没办法成为汐的心灵支柱。」
彷佛看透我们似的发言。
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我涌起反驳的冲动。但我还没说话,星原已经开口了:
「为何那么说?」
「哎呀,别生气嘛。我不是在轻蔑你们哦。可是啊,就算你们能和他共生,也没办法共情。因为你们都太幸运了。」
「什么意思?」
这次换我发问了。我并没有生气,只想快点知道原因。
「嗯~」世良卖关子似地清了清喉咙。
「你是男生嘛。」
「是啊。」
「喜欢的是女生对吧?」
「……那又怎样?」
「就是这个啊。你很幸运。」
「啥?听不懂你在说啥。这不是很普通——」
说出口的瞬间,我有种踩到某种很柔软的东西般的讨厌感觉。
「普通呢。」
世良窥探我的脸,露出猎物落入陷阱般,愉悦又邪恶的晓容。
「也就是说,汐不普通呢。所以我觉得,你和汐之间有某种不相通的感觉哦。」
「那只是口误。我又没有恶意……」
「正因为是无意中说出来的话,才是真心话……这是我以前在综艺节目上看到什么专家说的。」
世良将上半身向后仰,摇晃着椅子。星原略带不安地看着我。
「还有啊。」
世良继续说着:
「这不是好或坏的问题。你认为的普通,不是汐的普通。只是这样而已。因为从一开始,看待事物的方式就不一样,所以难以互相理解。所以我才说你们没办法成为汐的心灵支柱。对汐来说,最好的情况是早点离开这乡下地方,去其他土地找同类。北极熊该住在北极,骆驼该住在沙漠。我说的事,有什么错吗?」
世良说的每句话,都像针一样刺在我的胸口。完全找不到反驳的话。总觉得世良的话语带有某种真理。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说「没错」。假如承认世良是对的,就等于我无法成为汐的力量了。
「……那你呢?」
「嗯?」
「你觉得自己能成为汐的心灵支柱吗?」
「唔~可以吧?至少比你理解汐。我有这个信心。再说……」
喀嗒,世良把椅子坐正。
「我不会说别人恶心。」
他起身。
「谢谢你的蛋卷。」
世良愉快地哼着曲子,离开教室。他退场得相当干脆,说不定是去找汐了,可是我没有力气追上去。
像镜子一样的家伙。和世良说话时,都会发现自己身上讨厌的部分。就连针对世良的厌恶,也会反馈到自己身上。
「……普通,是不好的话吗?」
星原以真心不懂的困扰表情发问。
现在的我,没有答案。
✽
在那之后,我几乎没有和汐说过话。
顶多只有在排戏时,朗读台词时说话而已。只有事务性的交流,没有对话。而且一到午餐时间,汐就会一个人去餐厅吃饭,和星原说话的机会也变少了。
这样下去并不是好事——这只是我的主观想法。对汐来说,也许觉得很清爽吧。这是汐希望的状况。我和星原的担心,一定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
我觉得最近看不到汐的笑容了。说不定只是因为见面的机会变少,所以这么觉得。可是,假如我的直觉是对的……我会想改变现状。
我想走在汐的身边。
但随意靠近的话,只会互相伤害。
刺猬困境。我印象曾在哪本书里看过这个说法。书名,还有解决方法,应该说有没有解决方法,我全都忘了。
把房间里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翻的话,应该会找到。我抱着这个想法,一有空就开始看书。
回过神时,明天就是文化祭了。
✽
我比平常提早一个小时出们。
外头是干净的早晨空气。我骑着脚踏车,从带着狗散步的老太太、前往社团晨练的国中生旁经过。
我骑在田间小路上,阳光钻入眼里。柔和的秋意拂在脸上。
抵达椿冈高中后,我在校门前停车。完成的拱门矗立在校门口,是昨天执行委员们组合起来的。像这样实际装饰在校门口,看起来就很气派,令人很有成就感。
我牵着车,用走的穿过拱门,踏入校园内。
空荡荡的停车场上,已经有星原的脚踏车了。还以为我会是第一个到校的,没想到星原已经来了。不愧是执行委员会会长。
我停好脚踏车,走进校舍。走廊与各教室的外墙都变成文化祭的形状了。墙上挂满了引人注目的看板,到处都有气球或彩带作为装饰。可以简单想像几个小时后的热闹场面。
我来到学生会室前,打开门。
「咦,你来得好早啊。」
站在铁柜前的星原朝我看来。她似乎正在整理文件。
「因为觉得静不下来。」
「啊!我也是!从昨晚起就兴奋到睡不着,一直重看执行委员会会长的致词呢。」
「啊——怕会忘词?」
「可以看稿子,所以不怕忘词啦。」
「咦?那为什么要重看?」
虽然觉得很没礼貌,不过我还是稍微笑了出来。我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星原也停下整理的工作,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唔,怎么说呢,因为希望有真实感吧。我可是执行委员会会长哦,这样。」
「哦……原来如此。」
好像有点懂那种心情。
「当然我有练习过,以免致词时说到卡住。这段时间我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至少在最后要好好表现,做个漂亮的收尾。」
「我会认真听的。期待执行委员会会长的致词哦。」
「不用不用。没什么好期待的啦。」
星原难为情地笑着。
如果是一个月前,光是和星原独处,我就会心脏狂眺。不过最近已经冷静到像是喝热茶般的感觉了。我现在还是喜欢星原,而且比以前更喜欢。但是「喜欢」的种类有点改变。
我突然想到。
自己想和星原怎么样呢?想和她交往吗?如果说没那种念头,就是在说谎了。那么,假如我和星原交往的话……
汐,会怎么想呢?
「我也是哦。」
星原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我一定会去看罗密欧与茱丽叶的。」
「……嗯。」
「很期待你们的演出哦。」
星原灿烂地笑着。我用力点头,作为回应。
文化祭的开幕式结束后,我和营运组的人在校门口担任接待,与老师及其他执行委员招呼来宾,请他们把名字签在名簿上。
今天是星期六,有不少校友与学生家长、其他学校的学生来参观。九点之后,我们忙到晕头转向。
「纸木,可以换班了。」
过了十一点,来客变少后,一名营运组的人对我说道。
好。我回完起身,离开帐篷。
目前没有其他执行委员会的工作。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公演是下午两点,到表演前的这段时间,我可以自由活动。演完戏后,我又得回校门口担任接待。假如想参观各班的展示或摊位,只能趁着这三个小时逛了。
但我没有急着逛完的想法。
应该说,我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因为没有特别想看的展示,也没有可以一起逛摊位的朋友。所以我打算去总部帮忙,打发这段时间。假如大家有空时,请来总部帮忙——学生会与执行委员会的人都收到这样的通知。这是为了避免总部只剩一个人的情况。
我在鞋柜区换上室内鞋,走向学生会室。
错身而过的学生们,看起来都很乐在文化祭之中。由于有以鬼屋与咖啡厅为主题的班级,不少学生以扮装后的模样在走廊走动。也有只在今天染发的学生。虽然违反校规,但毕竟是一年一次的活动,老师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说,也有像西园那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违反校规的家伙在……
——对了,汐呢?
我突然在意起来。
我和星原都是执行委员,所以没和他约好逛摊。所以现在的汐,不是和其他人在一起,就是一个人。
假如,是后者的话呢?
虽然应该是不必要的担心,但我还是很不安。
我从学生会室前经过,在走廊上四处寻找汐的身影。脑中浮现他孤伶伶坐在无人场所的模样,心中愈来愈不安了。
来到校舍二楼时,操场传来节奏感强烈的重低音音乐。
我从走廊窗户向下看,在户外舞台见到热舞社的学生上台。穿着宽松T恤的男女们,开始随着节奏摆动身体。
我看向观众席,汐说不定在那里。那新雪般的银发,就算在二楼,也可以认出来才对。
「啊,纸木。」
就在我眺望观众席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见到真岛和椎名。与两手空空的椎名不同,真岛两手分别拿着吉拿棒与饼干,看来她也充分地享受着文化祭。
「难道你一个人?」
真岛发问,「嗯。」我有点难为情地点头。
「哦——是这样啊。好可怜,要不要吃吉拿?」
她说着,把咬过的吉拿棒递了过来。
「咦!不、不用了。」
「哈哈,紧张了紧张了。纸木果然很容易玩弄呢。」
「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椎名责备道。我心想「就是说啊」。
「不然给你吃。」
真岛说着,把吉拿棒塞进椎名嘴里。唔。椎名呻吟了一声。但是又不能把吉拿吐出来,只好以无奈的表情咬下。
感情真好啊……真羡慕。
「对了,你们有看到汐吗?」
「汐?他和ROKI在一起哦,还有七森同学。」
ROKI指的是轰。是把轰的发音「todoroki」取后两个音节而来的简称。和北欧神话的洛基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他有和其他人在一起呢……」
汐和她们是因为演戏的关系而变熟的吧。对了,轰在排戏时,常和汐聊天呢。
「你接下来要干嘛?要和他们一起逛吗?」
「不,我要去总部帮忙了。」
「这样啊……啊!糟了!猜谜大赛已经开始了!快走吧小椎!」
「等一……等一下!」
真岛说完,快步离开。椎名遮着口中还有食物的嘴巴,追了上去。
她们真的很要好呢。听说两人是童年玩伴?虽然个性相反,但很合得来,真是不可思议。不,说不定和磁铁一样,正是因为个性相反,才能互相吸引。我涌起羡慕之情。
不论如何,我是白担心了。既然汐不是一个人,我就没必要再找他了。这样一来,我就能毫无牵挂地去总部帮忙了。
——应该是这样的。
但为什么呢?我有一种冷风吹过心底的感觉。汐不是一个人,我明明该高兴才对。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
「!」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熟悉的身影。即使远看也极为显眼的银色头发绝对是汐。就如真岛说的,他正与轰以及七森同学在一起。三个人没有发现我,朝这边走来。
我连忙躲在走廊旁的角落。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躲?
身体反射性地动了。原因不明。但我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私下出门时在路上发现班上同学,特地躲起来,不想和他们碰面。我现在的心情与那时相同。但现在是在学校里,而且直到刚才为止,我都在找汐,为什么现在要躲他呢?就连我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很奇怪。
既不能走到汐面前,也不能离开,我只能缩在角落,看着汐的行动。
三人正愉快地谈天说笑。虽然听不见内容,不过看起来相处融洽。汐先是对七森同学说了什么,接着因轰的话而噗哧笑了起来。
——什么嘛,明明可以普通地欢笑嘛。
就在这时,冷风再次吹过胸口。
像是寂寞,又像是空虚,是种很奇妙的感情。我在吃轰和七森同学的醋吗?羡慕在不知不觉中和汐变要好的她们吗?不,不对,我对那两人没有任何感觉。这种感情,应该更接近扫兴。那么……
「啊!」
声音从口中落下。
我明白冷风的真正名字了。
这是「失望」。
我一面担心汐落单,同时也期待汐真的落单。
对落单的汐伸手,得到「果然不能没有你」的感谢,这正是我希望的情境。简单地说,我想施恩于他。如果我成为汐的恩人,我们的关系就会比现在更稳固——整理出头绪后,我不禁反胃。
多么丑恶啊。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保护欲与占有欲,我无意识地希望汐过得不幸。就算汐真的落单,我与他也不会成为对等的关系。因为我真正的心愿是,在汐处于弱势时,趁虚而入地支配他。
自己居然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战栗不已,全身发毛,觉得很恶心。到头来,我根本不在乎汐的心情,只希望自己得到承认……也难怪汐会想离开我身边。
难道——
我一直都是这样?
到目前为止,我所付出的关心和善意,都不是给汐,而是给我自己的?我之所以想陪着汐,不是因为童年玩伴之类的空幻理由,只是想确认自己的优势而已?
不对。
一定不对。
「咦?纸木?」
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回过神时,汐他们已经来到我面前了。出声叫我的轰讶异地问:
「你在摸鱼吗?执行委员要认真做事啦~」
她开着玩笑,旁边的七森同学轻笑起来。
「不,我没有——」
我正想否认,却和略带尴尬的汐对上目光。强烈的羞愧感与罪恶感于瞬间涌上,使我无法保持平静。
「我、我才没有摸鱼。」
我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身后传来冷淡的视线。她们应该觉得我态度很差吧。可是,我没办法继续待在汐面前。只有汐,我不希望他发现我心中的丑陋感情。
头好痛。自己的善性似乎从根本之处被撼动了。巨大声音在头盖骨内侧回荡不已。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纸木同学,你很紧张吗?」
我坐在椅子上回头,星原不安地站在一旁,手上拿着几分钟前我整理的问卷。
从汐面前逃开后,我来到学生会室。对忙着对应寻找失物或投诉的星原说我要帮忙,接下杂务类的工作。目前学生会室中只有我和星原而已。可是因为经常有人出入,所以没有两人独处的感觉。
「紧、紧张?为什么?」
我回问,星原端详着我的脸。
「因为你的表情很严肃。所以我在想,是不是等一下就要演戏了,你觉得紧张。」
「哦……没有。不是因为那样。」
我心里虽然也有上场表演前的紧张,但我现在烦恼的不是那个。
「那就好……其实是因为这个。」
星原难以启齿地开口:
「你好像算错了。」
「咦?真的吗?」
星原点点头,把一叠问卷交给我。
这些问卷是今天发的,对象是学生与来宾,调查的是参加者对各班展示的评价。由于闭幕式时会颁奖给得分最高的班级,所以有不少班级把得奖视为目标,计算分数的责任可谓重大。
「对、对不起。我马上重算。」
「对不起,可是照规定,要算到票数一致为止。」
「真的很对不起……」
我连连道歉,重新开始计算票数。幸好有双重确认的体制。假如公布结果后才发现计算错误,那就惨了。
「真稀奇。」
星原柔和地笑了。
「感觉不管什么工作,你都能平淡地完成。虽然这么说有点那个,但是能干的人出错,反而会觉得有点安心呢。」
所以不必太在意——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这样。
我心想,她真是温柔。但星原的话空虚地从心的表面滑落。
「……才没有呢。」
我自嘲地笑了。
「我只是一直闪避麻烦的差事而已。而且做事还很不得要领,经常出错,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如果我这种人叫能干,其他执行委员都是称为精英了吧。」
星原眨着眼睛。
「纸、纸木同学?你怎么了?」
她担心地发问。糟糕,我自贬过头了。
「对不起。把刚才的话忘了吧。」
我到底在干嘛?自我贬低,只会让星原感到困扰。
果不其然,星原担心地把脸凑近。
「你果然觉得紧张吗?这种时候,慢慢做个深呼吸比较好哦。氧气很重要。」
听到氧气,我觉得有点可笑。但毕竟是特地给的建议,所以我还是做了个深呼吸。虽然感觉起来没什么效果,不过心情上轻松多了。
「怎么样?」
「嗯,我觉得好多了。」
太好了。星原笑了起来。比起深呼吸,星原的笑容更能让我打起精神。
不能一直暮气沉沉。几个小时后就要上台演出了,得快点恢复成平常的状态才行,不然连演戏都会出问题的。
我驱除杂念,看向第一张问卷。
「对了,你有碰到小汐吗?」
汐,苦涩的感情因这名字再次涌上。总算平静的心,再次泛起波澜。
不能让星原操更多心了。我努力保持冷静地回答:
「有哦。他和轰还有七森同学在一起。」
「好像是呢。不知道她们平常都聊些什么。」
咦?我忍不住发问。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汐和轰还有七森同学在一起的事。」
我下意识地加强语气,星原困惑地点头。
「是啊。小汐有说,文化祭时要和她们一起逛……」
——汐事先告诉了星原吗?
只告诉星原却不告诉我的打击,以及自己居然器量狭小到被这点小事打击的事实,使我觉得很悲惨。汐想和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他没有义务告诉我,他要和谁一起逛文化祭。再加上我有执行委员会的工作,就算汐找我逛文化祭,我也没多少时间能和他一起逛。这样一想,就会觉得受到打击本身很没有道理。
而且说起来,假如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受到打击,我就该事先主动询问汐才对。「文化祭时你会和谁一起逛?」只要问这样一句,现在就不会这么郁闷了。对这种事烦恼的自己,真是有够蠢的。
「纸木同学?」
但是,只告诉星原,不告诉我的事实,还是让我很心痛。说不定,汐已经不想再和我扯上关系了——不对,这结论下得太快。只不过是没告诉我要和谁逛文化祭而已,居然就被害妄想成这样,未免自我意识过剩了。可是……汐有时会说出一些看透我内心似的犀利话语,说不定他早就发现我心中的丑陋感情了。再加上之前午休时的事,也许他已经对我彻底死心了吧……如果真是那样,汐果然——
「纸木同学!」
「咦?啊。」
我回神。星原担心地端详我。
「你到底怎么了?还好吗?」
「对……对不起。我有点心不在焉。」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必勉强自己帮我的忙,去保健室休息一下……」
「不,我真的没事。」
「可是……」
就在这时,学生会室的门被打开,一名男学生走了进来。
「我捡到钥匙,失物是拿来这边对吧?」
星原的视线在我与那学生之间游移。犹豫了几秒后,她看了我一眼,朝男学生走去。
「是啊。请在这文件上——」
我将目光从为男学生做说明的星原背影移开,按着眼头。我虽然对星原说我没事,但脑中其实乱成一团。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多疑了?从一开始就是吗?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地说,最近这几个月,我烦恼的事,几乎全与汐有关。
尽管如此烦恼,仍然一直伤害着汐。
也许我不该再与汐扯上关系了。
下午一点五十七分。
体育馆的活动,比预定延迟十分钟进行。
馆内的喧嚣连后台都听得见。观众席已经半满了。
二年A班的学生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准备,换好衣服的演员聚集在后台,我也在其中。罗密欧的服装有点紧,再加上紧张,使我觉得难以呼吸。
「前一班的乐器收完。就换你们布置了,还有五分钟!」
执行委员在后台对我们宣布,紧张感一下子升高了。
我擦了擦手汗,低头看着剧本。身为主角,罗密欧的台词特别多,我想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把台词看得更熟一点。
但是我做不到。
精神无法集中。脑中吹着强烈的沙尘暴。把原本记牢的台词全吹散了。从中午起,我一直是这样,在学生会室帮忙时,也一直出错,给星原添麻烦。什么都做不好。
「咲马。」
我肩膀一震。
打扮成茱丽叶的汐,担心地看着我。
「你脸色很糟……还好吗?」
「啊、嗯,我没事。」
无法直视汐的脸。我朝斜下方低头。
「如果想上厕所,就趁现在快去。稍微慢几分钟,应该没问题的。」
「嗯。」
「……怎么了?」
汐以认真的语气询问。
应该是我自我厌恶与担忧的感情表露在脸上了吧。明明汐比我有更多需要紧张的因素,却还让他关心我,真是对不起他。
「我没事啦。」
「难道你还在在意之前的事吗?」
之前的事——是指午休时惹汐生气的那件事吧。虽然也有那个原因,但我最焦虑的是名为纸木咲马的人类根干部分。可是这件事,不能对汐说。
「不是。和你没关系。」
铮!彷佛可以听到这声音似的,汐用力皱眉。
「喔,是吗?那就算了。」
汐别过头,回到原本的场所。
态度太冷淡了。对不起。我在心中道歉。可是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顾虑周围的情况。说真的,我连扮演罗密欧的余裕都没有。
尽管如此,正式上场的时刻愈来愈近。
「马上就要开始了哦!大家要集中注意力哦!」
轰大声勉励。
马上就要开演了。担任旁白的同学坐在麦克风前,打开剧本。
不论我的状况有多糟,还是必须扮演罗密欧。虽然文化祭每年都有,可是由二年A班表演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是唯一的一次。
到今天为止,我做了不知多少次的练习。就算稍微忘词,应该也能靠着临场反应带过。
我做了个深呼吸,走到舞台边缘。
会场内吵吵闹闹的,有说话声、咳嗽声,以及挪动椅子的声音。虽然分开听的话,声音都不大,但集合在一起,就成为巨大的噪音,响遍整座体育馆。
『接下来是由二年A班带来的话剧表演——罗密欧与茱丽叶。』
担任司仪的学生会学生说完,灯光转暗,观众也安静下来。
布幕升起。
『故事发生在花都维洛纳,长年不合的蒙特鸠家族与凯普雷特家族,每天都会在城里发生争端。某天,蒙特鸠家的罗密欧,偷偷潜入凯普雷特家举办的舞会——』
我和汐分别从左右侧走进舞台。灯光照在我们身上,上百道的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
刹那间,我无法呼吸。
那些视线似乎有了实体,撞击在我身上。每个人都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期待看到精彩有趣的演出。发现这个事实,使我心跳加快,满头大汗,忘了说第一句台词的时机。
「真的是槻木耶。」
观众席的私语,传入我耳中。
「真的穿成茱丽叶的样子。」「那是槻木学长?」「听说可以拍照?」「那真的是男的?」
虽然不想听,可是我的耳朵却自动接收了与汐有关的评论。
——不想听?
不想听到这些话的是汐吧。汐当初之所以不想演茱丽叶,就是担心观众的反应,怕被当成笑话看。汐是那么说的。虽然观众对汐的感想中,没有明显的嘲笑或侮蔑,可是在这个场子里,最难受的仍然是汐,不是我。
挤满了人、比教室宽敞太多的空间。暴晒于好奇的目光下的汐——完美地成为了茱丽叶。
只见他将双手放在腰后,无趣地看着脚尖。是对舞会感到索然无趣的茱丽叶。
见到那模样,我心中出现两种感情。
一种是对汐的佩服之情。不在乎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从容地进行表演。我很感动,也久违地再次认清汐的完美无缺。
所以,我也产生另一种感情——强烈的压力。
茱丽叶愈有魅力,罗密欧也愈需要相衬的演技。毕竟这出戏的标题是〈罗密欧与茱丽叶〉,两人一定会被拿来做比较。
原本脑子就乱成一团,再加上登台的压力,使我差点僵在原地。
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以口水润湿干燥的口腔,挤出声音。
「多么美丽的小姐。见到她,我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一面赞美茱丽叶的美貌,朝汐走近,单膝跪下。
「可以与你共呜——」
——卡住了。
我有如被冷水淋头。第一句台词就出错,观众们发出的笑声,使我脸颊火烫。
「——与你共舞一曲吗?」
我连忙重说一次。我太紧张了,说话速度变得非常快。
「你的名字是?」
「我只是个过路者,名字微不足道。」
「那么,过路者,我很乐意与你共舞。」
虽然没有忘词,但是与汐相比,我的演技实在拙劣。
我起身弯腰,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朝汐伸出。汐握住我的手,与我共舞起来。不是正式的社交舞,只是以类似的感觉绕舞台一圈而已。
虽然这是开场第一幕,不过是罗密欧与茱丽叶身体距离最近的场面。我与汐在近到能听到呼吸声的情况下,跳着形式上的社交舞。
尽管是这种场面,我还是不看汐的眼睛。害怕自己的丑陋被看穿,以及汐完美到眩目的茱丽叶,使我不自觉地看着下方。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汐以只有我听得到的音量发问。
在这个时候问吗?我惊讶又惶恐地提高视线,只见汐眼中亮着强烈的怒意。那模样使我畏缩。
「没、没有……」
「那就认真演戏。」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可是?」
「可是……那个……」
「说清楚。」
「我……」
就在这时,我不小心踩到汐的脚。「啊!」汐小声地叫了一声。
「啊,对、对不起。」
「没关系。继续说吧。」
「……还是算了。」
「为什么?」
「就算说了,也不能怎么样……再说,舞要跳完了。」
我们刚好绕完舞台一圈,『良辰总苦短,共处难相忘,无情的命运扯裂了两人』令人感到尴尬的旁白响起。
汐不情不愿地闭嘴,我与他分别从舞台的左右两侧退场。
「呼……」
逃离观众的视线,我吁了一口气。
离开演还不到三分钟,我就觉得累了。我努力不让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休息。接下来是阳台的场面,有整出戏里最长的对话。我有办法不出任何差错地演完吗?而且才刚和汐变得那么难堪。
「呐,纸木。」
在舞台旁待机的轰过来找我说话。
她以讶异的表情打量着我。
「你怎么演得这么生硬……身体不舒服吗?」
和星原说一样的话。汐也担心我的脸色不好。看样子,我的样子似乎比自己以为的更糟,真想照照镜子。
「……对不起。但我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没事啦。」
我挺身离开墙壁,以表现自己没事。但轰的表情仍然很担忧。
「没事的话就好……不过只要照着练习时演,应该就没问题了。再说,真的不行时也有人可以代打。」
「代打?」
「就是我。」
轰一脸认真地说着。「不不不。」我忍不住摇头。
「你没办法演罗密欧吧。」
「我记得所有台词,换上戏服的话应该行啦。」
「……罗密欧突然变成女的,太不自然了。」
「那种小问题不用在意……好像还是得在意呢。」
轰苦笑着把浏海勾到耳后。
「是啊。我没办法演罗密欧。应该说找人代打本身是不可能的。只有你能演罗密欧。」
「……」
「所以我也只能说加油了。要让表演成功哦。」
「……嗯。」
好。轰点了点头,看向我身后的舞台。
「糟糕,下一幕要开始了。加油吧。」
轰离开了。也许是去找汐或负责照明的人吧。
没时间休息了。就如轰说的,只有我能演罗密欧。再说我也希望表演能成功。就算是为了一起排戏的汐与其他演员,我也该绷紧精神。
『——被窗口流泄出来的灯光吸引,罗密欧潜入凯普雷特家的庭院。』
旁白结束。
我握紧被汗濡湿的拳头,再次登上舞台。
汐正站在布置成阳台的通道上,以祈祷的眼神看着半空中。灯光打在他身上,美到有种庄严的感觉。会场内,已经听不到对汐的茱丽叶有意见的声音了。
「啊,站在那里的就是茱丽叶。怎么办?我要向她说话吗?」
我背出台词。
汐低头看着我。
由于通道离舞台地面有一段距离,所以我不怕与汐目光相对,能顺利地说出台词,没有说错或忘词的情形。
「要是被发现,你一定会被杀死的。」
「放心吧,茱丽叶。夜晚的帷幕会保护我。」
总算恢复成平常的状态了。这样一来,应该能弥补开场时出的糗吧。虽然还是有点生硬,不过就文化祭的话剧来说,算是及格了。
阳台的场面结束,接下来是罗密欧与茱丽叶私定终身的结婚场面。饰演神父的椎名为罗密欧与茱丽叶主持婚礼,我说出结婚誓词。
「无论发生多么悲伤的事,都比不上与你结婚的喜悦。」
——还不坏。
在那之后,罗密欧在决斗中杀死仇敌提伯尔特,被逐出维洛纳,不得不与茱丽叶分离。命运为何如此捉弄人呢?我仰天长叹。
——感觉很好。
总算到了最后的一幕。
罗密欧找到了诈死的茱丽叶,哀叹茱丽叶的死,诅咒起命运,以手边的毒药自尽。这是罗密欧最后一场高潮戏。演完这一幕,故事就等于结束了。
舞台中央有个台座,是将课桌拼在一起,盖上布块而成的简单舞台道具。汐正躺在上面。
「啊!老天爷啊!」
我装出大受打击的表情,朝汐走近。不想承认茱丽叶已死,可是又想确认真相。我一面表现着内心的纠结,一步一步地前进,在心中品尝这个瞬间。
总算,要解脱了。
从开场算起,顶多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可是对我来说,这二十分钟却如此漫长。是对抗压力,严重耗损精神的二十分钟。等到演完后,去吃点甜食吧,我记得有卖冰淇淋的店……不行,这样太松懈了,之后还有台词呢。
我在汐躺着的台座前停步。
接下来,我要对观众诉说茱丽叶的死,为罗密欧带来多沉痛的悲伤与愤怒。
「……」
要诉说了。
汗水从太阳穴滴下。
我忘词了。
脑中一片空白。有种被抛到宇宙中似的无力感。嘴巴说不出话,膝盖不住发抖,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躺在台子上的汐微微睁开眼睛,以灰色的眸子不安地看着我。但我脑中只充满了「糟了。不妙。该怎么办?」这几句话而已。焦虑侵袭我的思考,身体开始发热。
观众席开始出现私语声。怎么了?还听到了取笑的声音。
站在舞台边缘的轰映入眼角余光中。她正比手划脚地对我打暗号。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思考回路完全被遮断了。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得快点说话。不然这出戏会失败的。
忽地,因手汗而濡湿的指尖,滑过某种平滑的表面。
我想起握在右手的东西。是装了毒药的玻璃瓶。
——啊,对了。
不必说台词也没关系,只要喝下这毒药,直接退场就好。虽然就演戏来说很不自然,可是也能解释成罗密欧因茱丽叶的死,大受动摇。
这样就可以了。我的罗密欧就此结束。
我把小瓶子拿到嘴边。
「慢着。」
我停下动作。
茱丽叶从台子上坐起。
「别什么都没说就寻死。」
观众席的私语声变得更大了。惊讶或困惑的声音此起彼落,我也陷入混乱。这里是罗密欧误以为茱丽叶真的死了,服毒殉情的场面。可是茱丽叶却自己活回来了,而且还阻止罗密欧自杀。这样一来,就无法按照原本的剧情收尾了。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活回来?这样的话……
不对,是我的错。
因为我忘词,汐才会帮忙掩饰。
胸口似乎快被罪恶感压溃。我毁了罗密欧与茱丽叶这出戏。
「罗密欧,你没必要寻死。」
汐轻巧地从台座下来,站在我正前方。
「我们一起逃到远方吧。等天气寒冷时,再回到维洛纳——来吧。」
汐以充满慈爱的语气说着,对我伸出手。
要握住那只手吗?我犹豫起来。
我有资格握住汐的手吗?将利己的感情伪装成温柔,强加在汐的身上。虽然我自己没发现,但我应该伤害汐不知多少次了。
可是,现在如果不握住这只手,应该会为大家带来更多麻烦吧。不能让汐的苦心白费。
我握住汐的手。汐用力反握我那因手汗而濡湿的手。
我被汐拉着,从舞台边缘退场。
『——如此这般,罗密欧与茱丽叶逃离了残酷的命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轰替换掉原本的旁白说道。
布幕降下,几秒后,场内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
✽
「你这个笨蛋————!!」
轰在后台对我大吼。
「为什么最后那里不说话~?好不容易在途中变回还可以看的演技……实在是吓死我了!」
「对不起……」
我低姿态地道歉。也只能道歉了。我心中充满歉意。正因为轰为这出戏付出的心血比谁都多,所以她的责骂更为沉重。
笨蛋,混蛋。轰骂了一阵子后,喘了一口气。
「……不过你也很努力了。辛苦啦。以后再加油吧!」
轰嘻嘻一笑,朝其他演员走去,「辛苦了——」她与众人一一击掌后,和周围的人聊着天,离开后台。
「你还真胆小耶。」
背后有人说话。
我回头,真岛还是老样子,与椎名在一起。只见她脸上露出傻眼的表情。
「反驳亚里沙时的胆量到哪里去了?」
「……有很多原因啦。」
「很多原因吗?不过在旁边看是很好玩啦。」
「我觉得……」
椎名以微妙的表情朝我走近一步。
「满好的。虽然有点在意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不过最后的场面,我还满喜欢的。」
她的眼神很认真,不像客套话。我有点难为情。
「谢、谢谢……虽然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说谢谢就是了。」
就是啊——真岛吐槽。
「那我们先走了。」
真岛和椎名朝出口离开了。
后台的人愈来愈少。在下一场表演开始前有中场休息,所以在后台的执行委员也进入了休息模式。
「咲马。」
还在后台的人中,会这样叫我的人,只有一个。
我不敢回头,但是又不能无视对方。
我吸了一口气,转过身。
「……辛苦你了,汐。」
「刚才实在看不下去。」
汐有些激动地说:
「在重头戏时出那种大丑,你也想想正在装死的我的心情吧。实在是丢脸死了。」
虽然他说得很毒辣,但是表情很沉痛。所以我没有生气或受伤,只有满心的歉意。
「……对不起。」
「为什么失常成那样?」
沉痛转变成愤怒,汐生气地逼问。
「呃……」
我说不出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真正的原因。
「难道和我有关?」
不是。我正想否认,又把话收了回去。就算隐瞒,也只会让汐更怀疑我而已。再说,刚演完戏的我已经累了,不想考虑太多,想早点得到解脱,所以我把淤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讲出来。
「……我一直在想,不管我做什么,都只会让你困扰或伤害你而已。而且我的本性可能很低劣……像现在说这些话,说不定也只是希望你说『没这回事』而已……所以……我想,我还是不要待在你身边比较好。」
我说完,汐的脸罩上一层悲伤的阴霾。
「对我说这些,太奸诈了。」
「说……说的也是。对不起。」
的确,这样太奸诈了。我下意识地拉起防线,试图诱导汐说出对我有利的回答,借此逃避自虐。
又来了。又露出自己丑陋的部分了。我对没有学习能力的自己感到厌恶。
现在我总算知道了,星原说的果然是一种正确答案。
假如什么都不说,自己的无知与思虑浅短就不会被人发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被别人往好的方向解读。可是一开口发言,就有风险。
沉默是金。
多言招悔。
祸从口出。
古时候的人,很清楚说话带来的风险。什么都不说,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方法。至于说话,则意味着解除防护。我再也不想伤害谁或伤害自己了。
「对不起。我果然不该说的。我应该一直保持沉默。每次一开口,都会伤害人……让所有的事往负面的方向前进……」
「……这不是非白即黑的问题。」
汐说明似地道:
「你确实有神经大条,会自然而然让人陷入沮丧的毛病……可是,我完全不认为保持沉默会比较好。」
汐用力否定,使我的心产生动摇。
「我……穿女生制服上学的第一天,你对我说一起回家吧,让我非常高兴哦。还有,决定演茱丽叶那天,你也发现了我真正的心情……」
我沉默地听汐说下去。
「什么都不说的话,确实不会伤害人……可是,那样会很寂寞。」
而且——汐继续说道:
「和你在一起,有难受的时候,也有开心的时候。最近的话,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很难受,所以不想太常和你在一起。」
未经修饰的话语,狠狠刺入我胸口。
「可是,现在——」
寂寥地摇晃的灰色眸子中,浮现薄薄的水膜。汐以手背擦去那些。
「现在……」
他以微弱的声音说着,但是无法接着说下去,因而低下头。
「……不行,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可是,我不希望听你说以后要保持沉默那种寂寞的话。」
胸口充满了各种感情。
横隔膜上升,使我无法出声。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心想。为什么要烦恼这些,烦恼到快吐呢?虽然大脑无法解释原因,可是感情上一直是明确的。
——我希望能一直待在汐的身边。
我按捺着涌上心头的情感,深深吸一口气,感慨万千地发出声音。
「……我知道了。」
汐缓缓抬头。
我笔直地凝视那双灰色的眼睛。我再也不会把目光移开了。
「我想和你说很多话。说很多不需要多想,今天说明天忘的,可有可无的话……说不定又会让你觉得难受,可是,我还是会和你说话的。」
撤下所有虚假,我说出真正的心情。
汐有点傻眼,之后看开似地笑了。他点点头。
「既然你那么说,好啊。如果我又觉得难受……我会再说出来的。」
所以,你就尽量说吧——汐说完,难为情地搔着脸。
到头来,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只是搁置下来而已。为同样的事苦恼的未来,肯定会再次到来。
就算是那样——在这个瞬间,我确实得到了救赎。
砰!门被用力打开。
「啊!找到了!」
星原走进后台,发现我们后,朝这边跑来。因为她说会来看我们演戏,所以刚才应该是在观众席吧。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去休息室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这么一问后,「那当然是!」星原探出身子。
「——来说感想啊!我有好多想说的感想,不过最重要的是……」
星原「嗯嗯嗯」地凝聚力量——
「我喜欢这个结局~!」
她大喊出声。
正在准备下一个节目的执行委员们,过来关心情况。我说着「没事没事」打发他们回去,听星原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很不喜欢悲剧哦~我本来以为这次也会看得很难过,没想到实际一看,罗密欧与茱丽叶都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露出苦笑。
「那是因为我演到一半出错,汐灵机应变的结果啦。」
「是这样吗!?」
星原「唉~」地叹气。
「虽然有很多在意的部分……不过先不管那些了。」
星原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汐。她态度变化得太快,使汐有些警戒。
「怎、怎么了?」
「我很高兴可以看到小汐演的茱丽叶。真的又漂亮又可爱,闪闪发亮到让人憧憬……」
星原的表情愈来愈忧伤。
「对我来说,是最棒的茱丽叶。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说完,星原无力地垂头。
汐不想演茱丽叶——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汐说的「后悔」究竟是什么意思。假如汐真的感到后悔,星原的感想应该会触怒汐的神经吧。星原应该也知道这点,但还是想说出自己的感想。
汐狼狈了一下,最后安静地开口:
「……文化祭结束后。」
星原抬起头。
汐对她露出稳重的笑容。
「三个人,一起开庆祝会吧。」
星原露出惊讶的表情,眼眶浮起泪珠,扑到汐身上。
「小汐!」
「哇!」
星原以额头蹭着汐的胸口,「呜呜~」发出小婴儿般的呜咽。
「太好了……我还以为,被你讨厌了……」
她以夹杂着安心的哭音说道。汐先是惊讶地僵着身体,接着缓缓放松,把手放在星原头上。
「……对不起,夏希。」
可以看成和好了吧。
虽然不是一切圆满结束,但至少,现在的汐没有拒绝星原。
我在离两人有点距离的场所,将身体靠在墙上。其他班的学生差不多要来做准备了,可是我想再这里多待一会儿,想沉浸在眼前的幸福余韵中。正因为无法持续太久,所以才想珍惜这短暂的时间。
——可是……
不能因此满足。
就算我和星原满足了,汐心中的孤独恐怕仍然没有消失。
不让任何人伤心,三人打从心底欢笑,如童话故事般的美好结局。
直到实现这个梦为止,我都会继续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