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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说之神(1 / 2)



“这么说,你真不想继续了?”安静的咖啡馆一角,河野问,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愧疚不已。河野总会耐心等着我的情节汇报,而我每次都让她失望,就连她为我跟小余绫策划的合作项目,我也放弃了。



“文库本的事,我觉得没必要太在意,至于和小余绫合作……你俩同年,吵架嘛……”



“我感觉自己的感受力……被否定了,”原木大桌上放着一个咖啡杯,我低头看着杯里黑色的液体,喃喃地说,“我觉得开心的事情,激动、难过、伤心、痛苦,以及战胜困难后心里涌出全新想法,我的这些感受大家都不接受。”



“可你不放弃,继续努力下去呢?”



“你是说我之前没努力吗?”



“这……”河野被我问住了。



“我的小说太无聊了,就这么回事。”



“千谷君……”河野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低下头来,“我从来没觉得你的作品无聊。”安慰能改变什么呢?能增加我的印数,把停刊的故事继续下去吗?



不等我反驳,河野继续说道:“没错,通过一部作品的时代感,我们大致能预测出它会不会卖座,否则也不会设立销售企划部来确定印数。对可能好卖的书,我们就增加印数,这样书店里就能多铺一些。如果你非要说这种预测就表示书是否有趣,那大概就算吧。在这方面你的书似乎是有所欠缺。”



突然,我的肚子一阵刺痛。



河野直视着我说:“可我并不想和你做这种迎合时代潮流的东西。相比我们废寝忘食,一遍一遍地读,一次又一次地改,让不知能否卖座的书摆到书店里去,单纯去做一本迎合潮流、肯定能卖座的书要简单多了。这样即便成功了,也不过就是一本时髦的书,读者完全可以去再找一本来替代,我可不希望你写的作品读者一看完就扔了。”



我紧紧地盯着极力说服我的河野。



“每个人都会有一本刻骨铭心的书吧。那种搬过几次家也舍不得扔掉,一直收在书架上的。陪伴着自己长大,想着有朝一日留给孩子读的、帮助自己形成人生观的那种。”河野垂下眼,语带爱怜地说着。



我想起小余绫在看到爸爸书架时说的话:我知道,你是被这些小说塑造成现在这样的。我能感觉到,因为这些书都受到很好的呵护。



“我想跟千谷君做一本能叫读者铭记的书。我觉得你能办到,即使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我立刻开了口,同时落了泪:“我,就想卖座,哪怕别人看完就扔了。”我不想当你的试验品,你的桌上每年都有几十本书送来。就算失败,你还可以去抓下一批。可我的作品,我写的,就只有一部。如果它得不到好评,没有人喜欢,卖不出去,那就再也没机会出版了。



曾经也有编辑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如果不甘心就在下部作品上多下功夫。他还说作品就是作家的孩子,这话实在可笑。如果你的孩子被别人看不起,你也承认他有问题,可你会去重新生一个吗?会抛弃那个被侮辱被嘲笑的孩子,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身上吗?是啊,我的作品等同于我的孩子。我历经千辛万苦才孕育出这个世上无双,不可取代的孩子,它若不被接受,我可不忍心丢下它再重新去创造一个。也许我太任性了吧。专业点的作家,一定会马上忘掉这一切,从头来过。而我做不到,这本身就说明我没资格当作家。



河野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流泪。



“请不要再劝我了。”



“可你妹妹怎么办?没事了吗?”



“所以,我打算把写小说的时间都用在打工和学习上,考个好大学,进个好公司,找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这样对我们全家都好。”



印数越少,给我的机会就越少。



有约稿的话,就算每年撑足了写个三本,每本印三千册,还都是定价在一千八百日元左右的精装本,那收入加上版税就是五十万,三本就是一百五十万,减去七七八八的杂费,一年到手也不过一百万,那岂不跟我爸爸一样?他之前的收入就这么多。今后出版界的竞争更加激烈,收入还会更低。我可不想跟爸爸一样给全家人添麻烦。



“是啊,我没资格强迫你,你还是个学生,得考虑自己的未来。如今真正成功的作家也就那么几个。我也不过在公司体制下厚着脸皮讨生活而已,不能不负责任地让你独自写下去。你将来也得生活啊。”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深深地,深深地,向河野鞠了一躬。她永远都在等我的原稿,而我始终没有做出成绩,我的小说人家只给一颗星。我只是一个被停刊的、没用的作家。



“我见过很多人,”河野平静地说,“不管是小说家还是漫画家,都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卖座,有一天能成名……后来他们搁下笔,退出了。摆在书店里的永远都是成功者的作品……可大部分的作家都差不多。我见过的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人,成功者寥寥无几。”河野继续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如果你哪天又想写了,别客气,跟我说,我等着你的故事。”



我没法回应她直截了当的目光,垂下眼帘:“你为什么总等着我?”



“这不是明摆的吗?”



我低着头,只能看见桌子和上面的咖啡杯。可是我感觉到她笑了:“因为我是你的粉丝啊。”



*



“嘭。”我刚进病房,一个枕头就飞了过来,直接打在我的脸上,把我砸了个趔趄。同病房的人都笑了起来:“你俩关系可真好。”



我向各位阿姨道了歉,把枕头还给妹妹,没想到雏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哥,请到这儿反省一下。”



“到这儿反省?你是要我跪到地上去?”



“哦,我说错了,请你反省一下你的人生。”



“什么意思?”如果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那我简直要高兴死了。



“算了,你先坐下吧。”我按照她的命令,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地上,正要坐下。



“啊,真可惜啊。”



“什么啊?”我不去管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雏子一眼。她抱着脑袋,嘟嘟囔囔:“女神的芳华都给哥哥浪费了啊。”



“拜托你能不能说人话。”



妹妹清了清嗓子,在床上坐正了:“哥,我这两天都陷进烦恼的旋涡里去了啊。”



“啊?”



“第一,最近哥和妈妈都没有来,要洗的衣服积了很多,这你怎么解释?”



“哦,抱歉。最近太忙了,妈妈也正好碰到校对收尾,昨天弄到半夜五点才到家。”



“半夜五点也叫半夜?不是早晨吗?”



“然后八点又出门了。”



“那她回来干什么?”



“编辑的生活没人懂。”



我觉得河野他们一定是住在出版社的。



“不过,我把换洗衣服之类的都带来了。”我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纸袋,雏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还有一个。下面这才是正题。”



“啊?”



“不动诗止来过了。”



“啊?”我惊得还来不及眨眼,雏子就又抱紧了枕头说:“那个,哥,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开衫和短裤怎么会穿到不动诗止的身上去的?你到底对诗止做了什么啊?你这个变态色情狂。”



不等我回答,她就举起枕头朝我一阵乱打。真痛。



“等等,听我说。”



“讨厌,下流,卑鄙。你这个笨蛋,竟然玷污我的诗止。”



什么时候不动诗止成她的了?



我赶紧一把抓住砸在我头上的枕头,缴了她的械,一边不住地向开心地看着我们兄妹俩打闹的同病房病人道歉,一边转向雏子:“你吵到大家了。”



“啊,真是对不起大家,我哥哥竟然是强奸犯……就算对方再怎么漂亮,我都没想到你会有那个勇气,去撕人家的衣服,干那种事。作为一个人我实在感到羞耻,我替哥哥向全人类道……”



“你好好听我说。”



“啊。”我把枕头敲在妹妹的头上。



“她被雨淋了,我把你的衣服借给她穿,就这样,你难道没有问过她吗?”



“我问了,她垂下眼睛,好伤心的样子。”



“肯定是故意的,她人品很坏的,”我叹了口气,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四天前。”



“哦。”那应该是我们俩结束合作前了。



大概小余绫看到我好几天没去学校,有些担心,便来找妹妹了吧。也有可能是我之前曾托河野转告她,因为我妹妹的病,自己最近想把工作暂停一段时间,她才来看雏子的。这么一来,她一定知道我撒谎了,我不由得心中发窘。



“那小余绫说什么了吗?”



“啊,是啊,不过,”妹妹突然探出身子,说,“那个,那个,她带了蛋糕来,我们一起吃的。不动诗止的蛋糕欸,著名作家不动诗止给我蛋糕欸。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雏子激动得两眼发亮,手舞足蹈,根本看不出她得了不治之症,她非常非常开心。



“对了,我那天突然手很麻,就跟她说,我有点不太舒服,请喂我一下。啊,就这样,结果诗止脸红了,不过为了我,她还是照做了,说:‘好,吃吧。啊。’”



“真该让全国的不动诗止粉揍你一顿。”没想到我妹妹会是这么一个差劲的粉丝。



妹妹又继续眉飞色舞地跟我讲了一些与小余绫的谈话。小余绫说自己借了她的衣服穿。雏子说小余绫没有直接把那件衣服还回来,而是准备新买一件给她。



“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衣服给她穿过呢,她穿过的还更好。不过她肯定会洗干净的,上面留不下她的气味,那让她帮我选一件也不错。”



我妹妹这个粉丝是不是有些变态啊?



“所以我们约好下次等我能出去的时候,一起去买。啊,要人家出钱好像不太妥当吧,我就跟她说我哥哥会付钱的,我很了不起吧?”



“喂,喂……”那还不如叫人家直接买给你呢。她可是比我跟爸爸都卖座的作家啊。



“所以,我现在超想出去的。”



从窗外射进来的夕阳照亮了正在做梦的雏子的脸。



什么时候她才能被允许外出呢?妈妈跟我说过她的状况,要外出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可能要等下次手术以后吧。那还得几个月呢?而且手术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雏子知道这些吗?



她应该是知道的吧,我还是觉得妹妹激动的样子太阳光了。



“啊,哥,你看,这个。”我正发呆,妹妹递来一本书。一本装帧很可爱的文库本。小余绫诗止的处女作。



“你看,她给我签名了。传家宝,传家宝哟。”雏子笑容满面地翻开书。我第一次看到不动诗止的签名,笔锋生硬但很流畅,竖着龙飞凤舞地签着不动诗止四个字。



“她的字这么差?”我皱着眉头对雏子说。这几个字往好听里说也不算漂亮,大概手有点抖,字有点歪,写得很急的样子。



“她说旁边有人看,很紧张啊。”



“哦,这样啊。”小余绫那种人居然也会紧张。也许是雏子这个粉丝两眼放光地盯在一旁的缘故吧。



“怎么样?不错吧?”雏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对了,哥,你跟诗止的小说怎么样了?顺利吗?”



突然妹妹期待地看向我,我只好避开她。



“嗯,那个,不……”



结束了。



我跟小余绫已经不再合作了。



你再也看不到你想看的小说了。



可我觉得小余绫还会跟雏子交往。她会另外找一个作家,或者她自己会去把故事写完,所以……



“不,还没有。”我垂下眼睛,讷讷地说。



“哦,那哥你可别给诗止添乱。”



“嗯,我知道。”我不敢正视妹妹的脸。我岔开话题,从开着的纸袋里掏出文库本,是雏子一直想看的书,有些家里原来就有,还有一些是从书店买来的新书。



“哇,谢谢哥。这本是我想看的续集啊。”雏子把收到的礼物像玩具似的摆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两眼熠熠闪光。突然,她问道:“哥哥你的书呢?”



“我的……”



“妈跟我说了,你的处女作不是出文库本了吗?没带来吗?”



“啊,那个,不算什么啦,那本。”



“啊,不要。那是哥哥的第一本书呢。哥哥写,我看,之后才有的千谷一夜嘛。我还想再看一遍呢,为什么不带来啊?”



我的第一部作品。



我写的,叫妹妹兴奋、开心的那个故事。



一个十四岁少年写的,那么幼稚那么无趣的故事。



你为什么写小说?



我耳边又响起了小余绫反复问我的这句话。那天,我用空洞的眼神,难过地跟小余绫说要结束合作。你为什么写小说?



“哥,你开心吗?”我一直低着头,紧紧地盯着地板,听到妹妹问,便愣愣地抬起了头。雏子温柔地笑着:“诗止说她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开心?”



“她说跟哥哥一起写小说,合作创作,好新鲜好刺激,看到自己的故事在哥哥手下一点一点变成句子、段落,她好高兴。”雏子羞涩地笑了低下头。



“还是开心最重要。当然,我看哥哥写小说的时候,也不全是开心的。可,可,还是开心最重要啊。我希望哥哥能开开心心地去写小说。”



“我……”



我怎么样呢?



小说就是痛苦。除了叫人绝望,没一点用处。



合作写小说一定挺不错的。



两个人一起写。



我说小说不能励志。



小余绫说能。



那天就在这家医院的院子里,小余绫斩钉截铁地说,小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能给人希望,我要证明给你看。



“那个……”雏子好像有些话不好开口似的,她握住了自己的两只手。大概有些事小余绫不让她说吧,叫她别告诉我。



“诗止现在写得很苦呢,好像最后一话,她怎么都写不好,遇到瓶颈了。”



好想早一点读到诗止和哥哥的作品。



估计雏子太激动,小余绫诗止才吐了苦水。这可不像不动诗止的风格。我所认识的她在粉丝面前通常会说:“谢谢,正写着呢,一定会是一部好作品的,等着瞧吧。”



可小余绫却吐了苦水——不顺利,遇到了瓶颈,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不过,还是等等看吧。



难道她在写作上也会遇到棘手的问题?



“所以哥你要帮她。”



我没法回答。为什么我不能答应妹妹呢?我逃也似的站了起来。



打工时间快到了。



“对不起啊,留你一个人。”我尴尬地抓起装着换洗衣服的纸袋子,不看她,说。



“没关系。”雏子的声音有点落寞。



“我知道,哥哥是因为我生病才拼命写小说的。不过,我最想要的不是治病的钱,而是哥哥给我写的小说。把我从这个狭小的病房里带出去,带到阳光世界里去的哥哥的小说。”妹妹快活地说着。“我等你,会一直等着看你的书。等着哥哥和诗止合作的书。然后跟哥哥和诗止一起去买衣服。我有好多事想去做啊。所以一定会没事的,手术我能撑过去,小事一桩。”



我转过身去,热泪盈眶地看着雏子。我知道妹妹也在想这些,也在害怕万一,可她脸上带着微笑。我的妹妹,她跟我截然不同,她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



妹妹抿嘴笑着,好像在说,只要有期待就有希望。“所以哥哥你一定要让我读到哦,把我带到阳光世界里去。用哥哥的新小说。”



*



我为什么会写小说?



至少我写小说不是为了粉碎雏子的希望。可我还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怎么办?如何努力?怎么改善?我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不再和小余绫合作,我在教室里看到她,倒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同。她在同学们面前依然昂首挺胸,举止文雅,一副笑脸迎人的姿态,完全是个引人注目的转学生。她的座位在我边上,她坐在那里,头发散发出来的清香,让我好不郁闷。我尽量低着头,不看她,故意不去注意她是否存在。叫小余绫诗止的转学生从来就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即使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同一种行业里,她也只站在与我相隔甚远的阳光世界里。因此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怒气冲冲的眼神,无聊地托着下巴盯着笔记本的双眸,本就和我无缘。啊,这个写法好。我的脑中浮现出她的笑脸。好了好了,别闹别扭了,快写,我在帮你看着呢。



这些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午休时,我逃出教室,在校园里徘徊,这时手机不停地响。我跑到没人的走廊角落里,接起电话,是九里的。



“到活动室来,”他单刀直入地说,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小余绫和成濑都不来参加活动,你也是。”



“碰巧了吧。”



“总是碰巧啊。好了,一也,反正你现在过来一趟。”



“为啥?我……”



“我是文艺部的部长。如果成员之间出现什么问题,我得掌握情况。你想让我为难吗?如果秋天学校文化祭上我们拿不出刊物,没有成绩,大家都挂名,文艺部就办不下去了。我可不想失去你们这些能帮我写稿子的宝贝。”



我永远都拿九里没辙。



我大概也不想失去他这独一无二的朋友。能将就着跟我这种人做朋友的也只有他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我不能老给他添麻烦。至少我有义务跟他汇报一下。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向活动室走去。



*



我不想让九里看到我哭。他应该也不愿意看一个男生哭。所以我一直低着头,轻声地讲了跟小余绫之间发生的事,还有文库本被停刊的经过,以及自己把气撒在成濑身上,后来又被小余绫教训了一顿。这样中止合作就不能怪我了吧。



每当说起文库本被停刊的事,我的心就火烧火燎地痛。失去了亲人,一个人的心和感情肯定一片混乱。我是失去自己的宝贝,被废弃的人物,被废弃的故事。这些我最深切的怀念化作泪水马上就要溢出我的身体了。我本想做成系列的一部小说被叫停了。光是这句话,就会让我不断地想起那部被停刊的作品。书中人物的恋爱会怎么发展?我让女主经历了一段伤心的恋情,还想着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呢。男主的梦想破碎了,我还打算为他重新站起来写一本书呢。女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总是孤孤单单的。不过当主人公知道了她的烦恼,他们一定会成为更加亲密的伙伴。没关系,你马上就不再孤单了,我会为你准备一个幸福的故事。所以没事的,没事……然而,抱歉,我没机会了,我做不到了。



一切都涌了出来,变成眼泪流了出来。



“我,不当作家了。不好意思,业余也不想写了。对不起,刊物的事你叫其他成员吧。”



九里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侧面对着我,很认真地听我说。



“所以你就跟小余绫和成濑胡说八道了?”



“不是的,”我摇了摇头,“没胡说,我是认真的。”



“是吗?”九里说,同时重重地叹了口气。



“如果以写作为生、认真工作的人这么说,那大概就是真的了吧,我只不过是个书呆子,也没资格反对。只是,你不再跟小余绫合作真的是因为这个?”



“小余绫,她太理想化了。她满口都是成功者说的漂亮话,根本不懂得弱者在想什么,也没打算去解决我们作家面临的问题。她是被大家追捧的作家嘛,她不需要解决这些。我跟她这种人,合不来。”



九里,你知道吗?我跟她合作的那部作品的大致内容,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又温暖又可爱,稍带一点悲,一点苦,是一部非常棒的作品。小余绫是个天才。相反,我……



“我不想把她的作品搞砸。”



“不动诗止的作品?”九里说着,缓缓地站起来,“一也,这个满嘴漂亮话的不动诗止,她的作品你读过几本?”



“干吗突然问这个?”我抬起头看了看他,镜片后面九里眯缝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别管那么多,你告诉我。”



我被他问得有点莫名其妙,迅速地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小余绫是个快手作家,出道第一年就连续出了几本。我读过:“四本,不,五本。”



“这么说她出道第二年的作品你一本都没读过咯。”



“这……”我语无伦次地应付道,“我故意不看的。她跟我同年,又比我有才华,读了只会叫我难受,不是吗?”



“那你知道不动诗止今年出的书名是什么吗?”



“不,”我摇了摇头,“我尽量少去书店,也没注意新书信息。她写了什么?”



“没有。”



听见这话我赶忙眨了眨眼睛,没有听懂。



“没有?”



“她今年一本也没出,她已经半年以上没有写过新作品了。”



半年没有出新书。一年写五六本书的不动诗止今年竟然一本书也没有出?



“为什么?”



“嗯,”九里微微耸了耸肩,“杂志上的访谈说她这段时间想专心学业,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实话,如果她要专心学业,干吗要跟你合作?”



“这……”



“我有点眉目了。我做过调查。如果你认为她只是一个满嘴漂亮话的成功者,那你最好也了解一下。”九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发几个新闻报道的链接,你回去后,看一看。”



*



几天后,随着7月初期末考试的临近,教室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大家不再热衷于聊天,都在翻笔记加紧各科的复习。



“我说那个小余绫吧,”一天课间休息,碰巧小余绫出去了,有个女生随口说了句,“从不借笔记给人看。她那么聪明,借笔记看一下有什么关系。”话音刚落,周围的女生立刻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她在以前的学校不也是第一名吗?笔记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字肯定很漂亮。”



“说不定是字太丑,所以才不借的呢。”



“啊,那我太失望了。”



大家在背地里戏谑了几句,言语还算客气。看来她平时在班里人缘不错,大家才不至于说得更难听。



语文课一开始,教室里自然就安静了下来。班主任小野老师今天外出有事,发了卷子下来叫大家这节课上自习,选的篇目是中岛敦的《山月记》。这篇文章我一看就浑身不舒服。大致内容是讲一个胆小鬼的自尊和他巨大的自卑相互冲突,主人公不敢承认自己无能,却又不去努力进取,最后变成了一只老虎。



我看了一眼发下来的卷子,是叫我们针对主人公李徵找出几个描述他个性的部分,以及就李徵这个人物写两百字左右的读后感。我以前很擅长做这类题。初中时曾做过一道描述作者心境的,我半开玩笑地答了个“截稿日期和印数”,竟然全对了。



然而,类似这种题目一般很难打分。我有几篇登在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曾被用于小升初和中考的试卷。我一般事后才得到通知,跟通知一起寄来的考卷和参考答案常常叫我感觉很困惑。这类问题即便作者本人也不好解释。



我答着题,想到这些不禁轻轻哼了一声。看都不想看的文章。垃圾。毫无才华。被读者如此嗤之以鼻的作者,他的文章竟然会选到考卷上,这事实在滑稽,同时我也对考生感到抱歉。那些考生如果知道文章的作者竟是自己的同龄人,一定会气疯的吧。



教室里十分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声。



虽然教室里并没有代课老师监督,但期末考试快到了,学生们都十分用功。我答得很快,早早就搁下了笔,剩下的时间变得有些无聊,我突然很好奇小余绫会怎么答?她是因为自己也写小说所以比较擅长这类题目呢?还是在感叹每个人对故事的理解都不相同?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浮现出小余绫说自己喜欢小说时的身影。就连她教训我时的姿势都深深印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不行。别去想小余绫了。我们已经毫无瓜葛,难道你忘了吗?



即使有九里说的那么回事,也跟我无关。



可我还是朝正伏在隔壁座位上答题的她看了一眼。



小余绫诗止握着笔,看着卷子。我屏住呼吸,望向她。她好像要把卷子盯出一个洞来似的,一动不动,僵硬发白的手指紧紧地握着笔,微微地发抖。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大口喘着气。她的刘海被汗打湿了粘在额头上,整个身体因为反复地深呼吸而上下起伏。



她踌躇着该如何下笔,刚准备写又停了下来。发白的手指把笔握得更紧了。她的笔尖划过试卷,在空白处留下一些没有意义的痕迹。汗从她额头上流了下来,她的眼珠左右转动,眼神仿佛在努力,很痛苦,很悲伤又很无力。



她动了动嘴唇,咬住了,又咬紧了牙关,汗还在淌。她动了动笔,要写些什么。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汗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小余绫的卷子上一片空白。



这时我恍然大悟。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有没有人关心一下?她病了。谁能关心一下吗?她病了啊。有没有人会关心一下?谁来带她去保健室吧。趁她现在还撑得住,谁关心一下吧。你们不都是她的朋友吗?



我咬住了嘴唇。跟我无关。我跟她已经没关系了。不能去管闲事,我也不想管。我没脸管她的事。我是丑陋的野兽,弄砸她故事的魔鬼。我只会伤害她,叫她难受,我是一无是处的垃圾。所以,所以……



小余绫痛苦地呻吟着,声音低低的,快听不见了,至少我感觉如此。我这么认为。



我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有几个同学看了过来。小余绫始终盯着卷子,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喂。”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又细又软的胳膊露在短袖衬衫外面,冰凉冰凉的。



小余绫痛苦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好像病了,我送她去保健室。”我冲教室里的同学说了一句。小余绫轻轻摇了摇头,用很微弱的声音说:“没,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那,那叫保健委员。”一个女生站了起来。



我伸手制止了她:“卷子我早做完了,而且我就是保健委员,让我去吧。”



我搀着小余绫,轻轻扶她起来。她同意去保健室了,虽然很不情愿地瞪着我,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自己,能走。”



“好,你慢慢走。走不动就抓住我。不然还要保健委员干吗?”我说着,把小余绫带出了教室。



我看着她慢慢往前走,对自己说——



对啊,我是保健委员。所以没办法,我得送她去保健室。



*



糟糕,保健医生不在。



我赶紧叫小余绫先坐在病床上,催她躺下。可她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坐着舒服一些?”我问。她点了点头。



“好。是不是不要人打扰?”我又问,她这回还是皱了皱眉,用手帕捂住了嘴,蜷起身子看向我。我忙去柜子里找了个污物袋来,放在她床边,然后拉上布帘,转过了身。我在医生的圆凳上坐了下来:“我就在这儿,有事叫我。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我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的布帘被拉开了,她没有说话,稍显困难地喘着气。



“好吧,我就在这儿待着。”我没有转身,回答道。



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开口,等着她慢慢恢复。



“谢谢。”她的声音非常微弱。



“哦。”



“我没事了。”她虽这么说,声音依旧很难受。



“叫你见笑了。”



“别这么说。我也会这样,还有我妹妹,很平常的。”



我听见身后轻轻的呼吸声:“谢谢你照顾我,你转过来吧,没事的。”



我挠了挠脑袋,转过身,重新坐直了身子。透过布帘的缝隙我看到小余绫蜷着身子坐在床上,脸色并不好,苍白的嘴唇较之刚才有了点血色。大概她拿手里的手帕擦过汗,平时整齐的刘海微微有点乱,露出雪白的额头。



“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吓了我一跳。”小余绫声音非常轻。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



我很清楚小余绫得的病,这是一种精神紧张。每当我小说进展不顺,或者受到读者的严厉打击,也会发生类似的症状,只是没小余绫这么严重。还有雏子,不管她多么坚强,可毕竟只有十四岁。当她对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病情感到不安时,也会身体不适。一般这时我都很怕吵,不管什么声音,人家跟我说什么,都会让我很不舒服。而且我非常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紧张不安的样子。一旦有人跟我说话,紧张和不快就全部爆发,并且想呕吐。相反如果边上没有人,我又很害怕。其实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有人在身边默默握住病人的手,可小余绫跟我毕竟没有那样的交情。



总之,我跟妹妹发病时都同样会紧张,所以我觉得小余绫应该也差不多。至于其他同学……比如叫小余绫的朋友来照顾,他们会不停地询问,说不定反而更加重她的紧张。



小余绫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像是有话要说,不过又飞快地低下头,喃喃地道起歉来:“对不起啊,真的没什么的,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



如果你想分这么清楚也行。我只不过作为保健委员,碰巧把身体不舒服的她带到保健室来而已。所以我完全可以把逐渐康复的她一个人留下,自己回教室去。我们俩已经没关系了,没必要有瓜葛。再牵扯说不定我身上丑陋的恶魔又要伤害到她,把她的故事弄砸了。



所以哥你要帮帮诗止。



我闭上眼睛,努力控制着从空虚的身体中涌上的一股热气。我想起小余绫讲故事的开心语调,第一次听见时,竟叫我联想到在图书馆讲故事的大姐姐。当时我就知道她是打心里喜欢写小说的。之后我们讨论争执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清楚小余绫是真心喜欢写小说。



所以小说之神也特别地眷顾她。



“那个……”我问。我知道问了就收不回来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莫不是你已经不会写字了?”



听我这么说,小余绫猛地抬起了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态度上却早已承认。



“用笔不行,电脑也不行?”



“你,怎么知道?”她痛苦地皱起双眉,雪白细长的脖子动了一下。



她不停地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降临的夜幕一样,静静地垂了下来。她的两只手抱住了自己柔弱的肩膀。



“我懂的……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写侦探小说,所以不会唠唠叨叨地告诉你事情的前因后果。”



可硬要我解释的话——



小余绫每次发短信都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不仅是对我,对班里任何一个人都一样。以前纲岛利香在背后议论小余绫的时候,我听到的。这说明小余绫有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把短信写得很简短。不,不单是发短信,或许她也没法用电脑来组织文字。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小说情节没有形成文字,而全靠口头讲述的疑问了。



那手写呢?跟小余绫漂亮的签名比起来,她给雏子的题字看上去歪歪扭扭非常僵硬。虽然她说是因为雏子在边上看,她很紧张。大概还是有其他原因吧。她的朋友们说她从来不给人家看她的笔记本,这事更坐实了我的推测。她没法写字,或者是近乎写不了字。刚才我看到她拼命要往卷子上写答案的样子,就确信自己判断得没错。之前在课堂上,她经常要往笔记本上记板书、答考卷。可刚才却那么紧张,一定是因为题目里有作文的关系。



“你告诉我,这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余绫仍旧抱着自己的肩膀,低着头。



“半年前,或者更早……”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一滴一滴的雨点:“你可能,不相信……突然有一天,就不会写了。写一些自己看的便条、数学算式、让别人看的没什么意义的句子还好。一旦要表达想法的时候……脑子就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管是用笔,还是用电脑,都一样。”



小余绫喃喃地往下说。我去医院检查过,可脑子和身体都没有问题。医生说大概是精神上的原因,所以我一直在看心理内科,总也没什么起色。如果逼着自己写,头上就会出汗,紧张得胸闷,喘不上气,像要死掉一样。就算能写,手也会发抖,写的字人家没法认。如果是用电脑,就总打错,要修改就会恶心。



平时,抄板书,答考卷倒还好,可偶尔也会紧张,字写得歪歪扭扭。所以没办法把笔记借给同学看。一旦要我向别人发短信,发表想法就不行了,我只能强忍着恶心用手机里的文字智能转换功能。



“很可笑吧?”她自嘲地说,咽了一口唾沫,“小说家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能写字了。硬要写,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事一点也不好笑。



我想起爸爸收集过一份资料。



人脑是一个很复杂很奇怪的构造。许多身体疾病都是精神引起的,比如失语症。患者的头脑和身体都很健康,可一遇到压力或者精神上的外伤就发不出声音来。所以我觉得碰到要表达想法的时候,就写不了字,也很有可能。我自己也曾因为写小说而呕吐过。由于心理受伤的程度不同,应该还有更严重的症状。恐怕这就是大脑机能紊乱引起的生理反应,单靠努力和毅力解决不了。这是一种不知道能否治愈的伤痕,属于心理上的外伤。



“你知道发病的原因吧?”



小余绫还是不看我。我想到了九里给我看的那些报道。



网络上那些不忍读下去的难听话像亮出的刀刃一样到处飞舞。很多人还故意把这类网页都综合起来,搞出一个报道链接来盈利,九里跟我讲的就是其中的一则,里面收集了很多有关不动诗止的报道。



我越看越觉得恶心,越看越想对这个世界的不讲理和丑陋发出绝望的怒吼。



一切都源于一场风波。



有个名叫舟城夏子的作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资深作家,她每本书的初版就能印上万册,创作过不少优秀的作品,非常有名。她十分擅长细致、准确地挖掘隐藏在丑恶人性中的希望和温情,粉丝大多数是年轻女性。



一天网上公开了一则报道,说不动诗止的新书在情节设定上跟舟城夏子的新书十分相似。而且两本书的出版时间也很接近,舟城的稍微早了几个月,所以有读者怀疑是不动诗止剽窃了舟城夏子的作品。



他们开设了好几个举证的网页,在网上散布不动诗止的各种流言。两部作品的设定确实有相似之处,光看内容简介的话也许大家都会同意,至少那些举证网页上的报道是按这个路子引导读者的。显然这些都是舟城夏子的粉丝无中生有,这种小事跟普通人并没有关系。可世上就是充满了敌意,就有很多人想故意伤害他人。不动诗止碰巧成了他们的目标。



大概很多人原本就不喜欢不动诗止,觉得她不过是个美少女,一个十四岁的可爱少女怎么就奇迹般地出道成了作家。我之前也这么想,在那些没有读过她作品的人看来,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不动诗止从一出道身边就嘲笑不断。可她并没有被打倒,继续全心全意地写她的小说。直到出现剽窃风波,一切才全面爆发。那些心怀恶意的人统统把刀子插到了不动诗止身上。他们觉得开心了、愉快了、满足了、活得有意义了。



很多人贴出了小余绫活动的地方和照片。大概不动诗止也做过反击,很多报道和消息中还留着被删除的痕迹。比如有篇报道题目叫成功偷拍到美少女作家裸照,里面的照片被删了,可看它后边的评论,就知道照片像是一组拼图。就算这样,面对网络上的大肆报道,恶语中伤,小余绫当时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态呢?



不动诗止因为宣传的关系,在网上有个账号。有报道记录了许多舟城夏子粉丝攻击她账号的情况。“盗版女,出来道歉。”“剽窃别人的作品就是盗窃,你连这也不知道?”“做错了事就要道歉,这是基本常识吧,不动诗止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多证据,看看我们的网页吧。赶紧道歉。”“为什么不道歉?难道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就了不起了?”“一定是请了枪手吧,那就出来说是枪手剽窃的,跟我没有关系。”“不动诗止读的是××学校吧。我刚才打电话过去,教导主任说不动诗止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学校怎么能撒谎呢?难道要包庇学生剽窃吗?问题很严重吧?”



我看到这一连串的脏话。



我看到了恶意的刀锋。



小余绫是很好胜的人,起初她一句一句认真地回应着人们的指责。



“我没有剽窃。通常一本小说从完成到出版上架,需要好几个月时间来校对、装订。所以从出版时间,就能很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剽窃舟城老师的作品。以下是可信度很高的鉴定链接。”



“拜托大家。我很理解大家对我的关注,只是请不要将我的家人跟学校卷进来。各位目前的做法已经妨碍了他人的隐私,是违法的。请你们不要到学校门口来,或者打匿名电话,这些都会引起同学们的恐慌。而且此类电话已经影响了老师们的正常工作,请不要给老师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拜托各位了。”



然而,恶意面前没有道理可讲,人的恶意既肮脏又可怕。



“剽窃的人还说什么隐私。”“请把包庇罪犯的学校名字登出来。”“轻易就能跟同事上床的不动,只要稍微动动手就能得到其他出版社的校样。所以说不动是在跟舟城夏子的责编睡觉时,早早地就读到了舟城的新作了。好了,谎言戳穿了。”“最近美少女作家不出来说话了,不热闹啊。”“赶快召开记者会,出来谢罪。”“被出版社封杀了。”“抵制购买剽窃犯不动诗止的小说。请同意的人发推特,一起把真相扩散出去。不动诗止不出来谢罪,删了账户逃跑了,这种行为不可饶恕。”



速报。不动诗止从学校逃跑了。



我想起今年春天,小余绫在开学后的几天才转到我们学校来时的情景。她孤傲地站着,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美得那么冷艳。我当时竟没发觉她背后还藏着这样的伤痛。如今她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喘息着、痛苦着,蜷缩着身子坐在床边,绝望地紧紧咬着嘴唇。



“是啊,你知道啊。”



我以为小余绫会哭。她淡淡地一笑,低下了头。



“这事上网一查就知道。”



“你一点都写不了了?小说……”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刚想写,脑海里就会浮现那些谩骂,它们一句一句涌出来,摧毁我的创作。我几次尝试去遗忘,可当时的恐惧又在身体和精神上折磨我,我都不记得该怎么走路、怎么呼吸了。”



小余绫悄悄地松开了抱着肩膀的手。好像寻找什么似的,呆呆地看着张开的双手。她痛苦地开了口,把堵在嗓子里的脏东西都吐了出来:“有时候我会听见有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他们故意嘲笑我,说我的坏话。我觉得人性太丑陋了。到最后,就连从来没有读过我和舟城老师作品的人也来攻击我。快道歉、快点谢罪……手机里都是这类短信,学校里电话铃响个不停,家里还收到夹着刀片的恐吓信。为了瞒住家里人,我不知道有多难。”



“没跟家里人商量过吗?”



“我妈反对我当作家。要是让她知道了,肯定不让我干了。但我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她。现在总算说服了他们,给我换了学校和住处。我妈现在还以为我是碰到了跟踪狂,并不知道出了这么大事。”



“你没告诉他们你不能写小说了?”



“这怎么能说?”小余绫激动地握紧了拳头,瞪着我。她气呼呼地站起身子,提高了嗓门:“说了,我就真的什么也……”说到这,她似乎发现了什么,面无表情:“不对,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等我妈阻止,我就写不了小说了。小说家不能写小说,太滑稽了。”



她仿佛失去梦想,无力地坐回床边。



我胸中无限感慨,一边听小余绫述说,一边强压着胸中升腾的火苗。



怎么回事?我的眼眶发热,腹腔发颤,又着急又激动,我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这个失格作家能说些什么,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我也很喜欢舟城老师的作品。非常喜欢。她的作品不仅描写丑陋的人性,也充满了爱和温情。告诉我们人心是可贵的,美好的。每次读完她的书,心里都好温暖,像被疗愈了一样。可是,叫我难过的是……”小余绫声音发抖,“起初攻击我的都是她的粉丝,当然不是全部粉丝。可我很失望。她们叫我道歉、谢罪,恶毒地谩骂。可她们都是喜欢舟城老师作品的人啊,她们也被舟城老师作品中的人性美打动过。书上写满了爱和温情,表现了人性的善良。他们都读过,感动过,喜爱这些书和它的作者,却用那么恶毒的语言来攻击我……”



我也有同感。



我明白。



也许正是小余绫悟出了这个事实才没法动笔了。



“小说不能励志,”小余绫沉吟着,喃喃吐出心中的块垒,“小说不过是幻想。就像你说的,小说的影响力不过是一种自负的说辞。人们读书时误以为自己学到了什么,合上书就全忘了。那些写满了爱和温情的书啊,是触摸不到人的灵魂的,谁都领会不到。”



那里只埋着人的恶意。



“我屈服了。河野小姐说过。不管怎么难过,怎么没道理,在粉丝面前都不要表现出来。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懦弱又悲惨的人,我成不了大家希望看到的那类作家。所以我逃跑了。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弱,坚持不下去了。”



是吗?这很正常。她还只是个高中女生,一个普通人。除了会讲故事,其他跟普通女孩没两样。当然也会有脆弱的一面。况且我们都是作家,本来就比普通人更感性,感性是我们写作的本钱。脆弱、伤感有什么不对?



“当然也有很多粉丝在鼓励我,我收到了很多信。可我还是写不了。我强烈地感到语言治不好我的伤。而且像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一个小女孩写的小说又能励什么志呢?”



我张了张嘴,仍旧没说话。



我想说。说不清。没法说。



我不知道该用哪些字眼,表达哪种情绪。



小余绫看着自己的手掌,继续问道:“千谷君,你有没有看过哪本小说,看完了就决定要当作家的?”我回答不上来,只一味看着她。



“我有。”小余绫无精打采地笑了笑,她的笑叫我胸口一紧。



“那本书很美,很好看,就像呼吸一样,我很自然地就喜欢上了。这类书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我也曾想写一本这样的作品。可惜,不行了……不可能了。”



她轻轻地抬起手,让我看。她的右手中指上有一个写字留下的茧。



“这就是我的勋章。从小我就写过很多故事,无数次用笔在本子上写。纸被汗水弄湿了,胳膊又酸又胀,很多很多次……然而,这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是一个消失的梦,好笑吧。我竟然写不了了。”



*



怎么办才好呢?



我蹲在闷热的文艺部活动室一角。是九里把我上次弄乱的书架和一本本文库本都整理好的吧,屋里已经恢复了原样。我坐在书架下默默地思考着。



“千谷君说的没错,”后来小余绫寂寥地笑着跟我说,“小说不能励志,这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可我还想写。出于无奈,我利用了你……”



“不是河野想出来的企划。”



小余绫低着头说:“是我请她帮的忙。我心里还藏着很多故事,我一个人绝对一行都写不出来。没办法,我就去找河野小姐商量。小说不能励志,可,可它也许还有别的作用。所以,所以……”



小余绫越说声音越轻。



“不过,再拼命挣扎也没用了,你说得对,我没法反驳。”



小余绫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叫水浦西紫的作家。



我不太清楚,就摇了摇头,不过我很快就想起来了。雏子曾叫我买过一本她的书,好像是一个不怎么有名的言情小说家。



“印了六千册,卖了不到一半。大概两千册左右吧?”小余绫自嘲似的说。我问:“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小余绫哼了一声:“因为作者就是我啊,当然知道。”



小余绫被那么多人质疑过,那么多人指责她光有脸蛋没实力,否定她的感受力和才能,可她还不肯认输。她趁自己还能写就写出这本书,想证明人们说的都是谣言。



“我换了个名字出的。河野小姐把我好一顿骂……社会上也有很多作家换名后打响的。只要作品好,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也能获得好评。我想这也许能帮我重新树立信心。可我想得太简单了,结果正好相反……我的小说励不了志,的确没有实力。”



怎么这么讲?



不是的,你的小说写得很好。我并不觉得如果我这样讲,她就会高兴。而且我自己也被再怎么挣扎也瞒不住的销量打倒了。我根本没资格来说这话。



你多好啊,美少女作家写什么都卖得出去。



我说得多肤浅,多愚蠢啊。



“谢谢你一直关照我。”小余绫冲我笑了笑,有气无力,完全不是我想看到的样子。



“我正好也在发愁怎么写这最后一话,感觉还达不到我当初预想的一成。当初的那股子热情已经找不回来了。我之前感觉它将会是一个很棒的故事,很精彩的小说,用我的故事结合你的文字,就能创造出一部优秀的作品。当然啦,我已经丧失了书写的能力。今后大概连构思的能力也会慢慢消退。小说之神不再守护我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我就能做些什么吗?”



我在活动室角落里抱着头一味地唉声叹气。



我这个垃圾,一无是处、难看的野兽,碎纸机,结束键。



我把小余绫逼得走投无路。



“终于还是只会抱头痛哭啊?我们文艺部的骨干也降格成挂名会员了。”九里开门走了进来接着叹了口气。



“要你管?你不是有事回去了吗?”我没想到九里会转回来,羞得脸颊通红。



“我就是出去买了个东西。”我听到塑料袋的响声,是塑料袋摩擦发出的轻响。



“不知道要怎么解决了吧?”



“九里,你早就知道小余绫的事?”



“网上那点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听说她不出新书却又要跟你合作以后,我差不多也就猜出了个大概。只是一个局外人不方便多问,所以我这个普通读者就只能等着你们出书了。可一也,你却不同。”



“我能做什么?”我一边听九里平静地说,一边想着小余绫身上发生的事,小余绫的心情。她不能亲手书写,该多么绝望啊。她心里还存着很多故事,还想说,每个出场人物都活生生的,她还想在他们身上寄托希望。可她没法书写,就等于结束了。小余绫一定也想过,如果这辈子她一直这样该怎么办?从今往后,她永远永远都写不了的话要怎么办?小说是我的唯一。那天小余绫把头靠在床边时说过。可如果连自己的唯一都被剥夺的话,我们该怎么活呢?



那天小余绫说话时一点都不霸气,她的话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说之所以选择写小说,是因为她不具备画漫画和拍电影的才能。她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她一直在跟自己可能永远都写不了小说的恐惧做斗争。然而她还是到我家来了,她读到我的文字时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光芒,她跟我并肩坐在电脑前,一起注视着屏幕。当然啦,小说就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啊。当她既怀念又高兴地说出这句话时,是不是又重新找回了些什么呢?一起合作写小说好像也不错嘛。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又燃起了希望?



九里说:“小余绫手里一直捧着个炸弹。可她还能重新写作,一定是因为跟你合作的缘故,一也。”



如果我跟她一起写小说的话……唉,是谁破坏了这个梦?



九里的鞋子轻轻地踩在地板上,走到他常坐的那把钢管椅子前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一也,你怎么打算的?”



“我,我是垃圾,渣男。我伤害了小余绫。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



“那么,一也,你干吗要写小说?”九里问道。每个人都这么问我。



你为什么要写小说?



“这,我怎么会知道?”



“好,那我换个话题。一也,我们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你问了我一句话,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



我问过吗?嗯,问过吧。因为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像九里这样温和的人会跟我这么无聊的人做朋友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觉得你是垃圾,也不认为你无聊,一无是处或者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你很了不起,一也。因为有些事你轻而易举就能办到,所以你自己没意识。你呀,我们干不了的事,你做得到。”



我抬头看了九里一眼,表示不解。



“你小子,相当能洞察他人的情绪。我猜你现在准在思索小余绫的心情。你把握别人的情绪,就像把握自己。只是你比较笨,又胆小,所以你不会在人际交往上灵活运用。然而,它却是你手中的一把利剑。”



一头雾水。我手中的利剑。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像一把磨得很锋利的日本刀,一下子就刺中读者的灵魂。”



九里这么说,评委看了我的文章也这么说。



我的利剑。



“我第一次读你写的小说,就被你一剑刺中了心脏。我真那么想。我很尊敬小说的作者,因为我无论如何写不出来。小说,只有愿意豁出性命创作的人才写得出来。在我这样的读者眼里你就是神。从一无所有里创造出一个精彩的世界,你是创造故事的神。”



“我没那么厉害。”



“你自己没觉察到而已。你真的很了不起。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选定自己的道路,抓住自己的梦想,努力拼搏的?你把自己的感知都暴露在众人面前,你活得一定不容易。我绝学不来。”



“可我……我的作品……人家并不理解,不行的。”



我声音发颤,热泪盈眶。



“不是的,成濑就在你的小说里发现了自我,所以她才一直找你帮忙。你写的小说打动了她,还有我,雏子,都被打动了。而且,我相信小余绫也一样。”



他们都说喜欢我的小说,可我……



“一也,我读书很多,也很杂,可我也有自己的偏爱。你知道是哪种类型的吗?”